陆天明:我要求我的作品参与时代
2023-12-06舒心
舒心
20世纪90年代初《苍天在上》的热播,至《大雪无痕》以及《省委书记》,陆天明一直以擅长“反腐题材”而被冠以“主旋律”作家的称号。其实,在5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作品不仅有反腐题材,还有历史题材,如《闻一多》《李克农》,工业题材的《冻土带》,农村题材的《走出地平线》《千年鼓》。他还一直醉心于话剧创作,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多场次话剧《第十七棵黑杨》就是他的精心之作。
当然,陆天明最投入的是小说创作。
2017年,“中国三部曲”首部《幸存者》出版,写出了中国一代理想主义者的愿望。他们守望理想,在激情燃烧的岁月,追求无私和高尚的精神生活,寻找人生大门的钥匙:
留给我时间不多了,我要写一部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我要用我的笔和我的作品,投身这个巨大的变革,和所有读者、所有父老乡亲一起思考中国往哪里去,这是中国当代作家不能回避的。
他的言语间有些悲壮,但正因为这种紧迫感,陆天明的这次写作犹如“刀尖上跳舞”。
这位一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作家,在《幸存者》中表现出既有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中国经济建设的精英,是改革开放巨大成就的参与者。陆天明将视角对准这一代人,以饱满的情感描绘出他们曾经的风雨激荡,探寻了这一代人精神的深度和广度,希望借此描绘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近四十年艰难玉成的历程,展现几代人在翻天覆地的岁月里所经历的重大转折,由此而使作品具有史诗品格。
2022年,“中国三部曲”第二部《沿途》由《人民文学》杂志首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继续表述这一代人的经历,他们的幸和不幸只缘于他们始终处在新旧两时代交替的漩涡之中。
一部作品改变命运
陆天明从小就喜欢文学。12岁发表诗歌。14岁时放弃上海户口去安徽插队,是当时插队的那批人中年龄最小的;去新疆农场当农工之前,街道党委书记两次找陆天明谈话,希望帮着街道办事处动员青年去新疆兵团,但不必报名,等运动过去了,会留他在上海工作。但陆天明第二次放弃上海户口,坚决报名去了新疆兵团。他的写作不是偶然的,人生经历使他一开始就把个人命运和集体、国家牢牢捆在一起。
1972年,农场组织号召大伙搞业余创作,陆天明请了七天假,写了一部四幕话剧《扬帆万里》,代表新疆参加全国的话剧调演,陆天明也因此从新疆调到北京,在中央广播文工团电视剧团任职业编剧,一部作品改变了陆天明的命运,他从此走上文学道路。
但是也因为他早期的创作特点,一些朋友在心里“宣判”了陆天明在文学上的“死亡”,认为陆天明不可能再跟上时代的步伐有所作为。陆天明当然不服输。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用发奋的创作找回失去的“自我”,改变“陈旧”了的文学观念和生活观念。十年是漫长的,也是痛苦的,艰难的。这期间,陆天明写了《桑那高地的太阳》和《泥日》。
这是陆天明的一次文学试验。创作过程中,他只听从内心的感受和召唤,主题多元化,同时采取当时十分热衷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最重要的,在这十年里,在这两部作品中,陆天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坐标。因此,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他都十分看重这两部小说。他甚至相信即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至更长一些时日,人们再去阅读它们,仍然会受到心灵的冲击和震撼的。
?与反腐作品的不解之缘
从《苍天在上》到《大雪无痕》,陆天明因擅长“反腐题材”而家喻户晓。
其实《苍天在上》的创作有一定的偶然性。当时,陆天明所在的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急于要推出表现当代人生活的长篇电视剧。这个任务落到了陆天明的头上。写当代生活?写什么呢?陆天明选择了两个题材,其中之一就是反腐。
第一次开策划会时,与会主持请陆天明讲提纲,讲故事,他讲不出来,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人物,但是剧名却已经有了,陆天明说,这个剧就叫《苍天在上》。这部作品的产生历程颇为曲折,也充满了戏剧性,当时他只是想让这部书“活”下来,单单这个过程就非常艰难,足以写三天三夜。后来《苍天在上》不但“活”了下来,并且产生了极大的反响。
似乎和反腐有着不解的缘分。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找到陆天明,讲了一个反腐女英雄的故事。这个故事触动了陆天明:
他们付出的代价是生命,是血汗;我也做过努力,也付出代价,我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只是荣誉大小的问题。作为作家,我和一线上的反腐英雄差得很远。而且他们也非常恳切地要求替他们说说话。这种呼唤使我不能不动心。
于是他开始执笔《大雪无痕》。《大雪无痕》又火了,却有人质疑:这是文学艺术作品吗?甚至有人说,在當代引起轰动的作品,肯定是粗糙的。陆天明觉得很奇怪。这种说法,有悖文学史常识。因为无数文学经典,在他们的“当代”都引起了轰动。当然,当代引起轰动的作品,不一定都是“经典”。真文学的前提应该是让人民在文学中找到他们自己。
《省委书记》是陆天明写作时间最长,也最艰难的一部作品。大部分省委书记拒绝采访,几经周折,陆天明还是分别找了几位省委书记,有在职的,也有退下来的,陆天明与他们彻夜长谈。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比如国企改革,当代生活中尚没有答案,在小说中如何体现?陆天明在很多方面都做了大胆的尝试,他说自己是“在刀刃上尝试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他唯一的希望是百姓看了说:陆天明还在讲真话。
《省委书记》非常细腻地刻画了在职的,即将离任的和作为后备人选的三位省委书记的形象,全方位地切入了他们的家庭、情感、事业追求与内心矛盾。《苍天在上》《大雪无痕》中的最高领导干部是反面人物,而《省委书记》中的主角全是正面人物。写这样的小说,是有很大风险的。在三位省委书记中,陆天明在在职的省委书记身上下功夫最大。因为在位,总在担心对号入座的事情发生,尽量避免写情感生活。由于写得拘谨,反而不如另外两个省委书记写得更放松,更精彩。陆天明说:“好的小说一定要‘顾两头,首先得以百姓为主,让他们相信中国的土地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在为中国做事。”关注他们的生活,有助于产生一批好的政治家。
“纯文学”是追求的目标
陆天明的职业是电视剧编剧,但他更看重自己的小说。从《苍天在上》开始,陆天明的创作发生了一些引人注目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因为陆天明总结了前十年的创作经验和教训。他意识到,作家找到自我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同时解决,那就是怎么运用自由创作的心灵?作家的自我,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自我?作家要不要在当代的社会生活中主动发挥作用?他从没有放弃文学的探索,一直将“纯文学”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苍天在上》之后的《木凸》是一部纯文学作品,陆天明写得很用功,反复好几稿,前后用了五年的時间,文学性和当代性结合紧密,对语言、对小说文本的把握以及风格完全与过去不同,是对中国人生存状况的一种新的剖析和再解读,对于中国的思考超越了时空的界限。陆天明成为真正的文学实践者,他的创作也真正走向成熟。
没有电视媒体做媒介,《泥日》《木凸》相对来说知名度较低。但这两部小说在人性开掘的深度和广度上超出《苍天在上》和《大雪无痕》,也将更能经受历史和时间的检验。无论哪部作品,虽然表现手法上不同,其内核一脉相承,它们都有一颗滚烫的心,一颗关注人民、关注时代、关注人性的心。
陆天明所有的创作是和社会、大众、历史、时代结合在一起的,没有谁命令、要求他,而是文学本身的要求,是文学自身带来的使命。偏离这个使命,就不可能是真文学。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包括后现代派等各种创作流派,没有一个偏离使命。陆天明一直要求自己的作品参与所在的时代、所在的群体:
至于参与的深浅是我的能力所及,但我不能躲开,不能完全沉浸在个人的喜怒哀乐里。文学是多元的,但是我认为文学的实质是我表达的那些。作家就是要关注你的人民,你的时代,你的民族。这是每个作家该上的第一课。
写一部陆天明式的小说
很多作家写“过去时”,都以一种包容平和的姿态。但是《幸存者》却仍然能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激情。这在陆天明来说,是天性使然。陆天明所有的作品都有这种特点。这他和文学理念有关:我要参与,我不是旁观者,对社会的变故、命运的沉浮,我要喊出我的想法!
所以从小说结构、组织篇章、语言的运用,标点等各个方面,都体现了陆天明要发声的强烈愿望,他希望能直击读者心灵,而不只是冷静的表达。
当然也与小说的创作主题和初衷有关。陆天明从14岁就当知青,1958年到安徽,1964年又到新疆,一路都是热血沸腾,他不是像有些人断定的那样被裹挟被动去的:
当时确实有一群年轻人,当然包括我非常向往这种革命的道路,彻底把自己奉献给国家。我特别关注后来几千万知青的人生道路,表现在小说上,我就要说出我们这些人最关注的是什么,最值得留下的是什么,他们遭遇中的什么是被人瞩目的,什么已经被遗忘但不该被遗忘。所有这些对形成国家的面貌和中国将来的建设,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我之所以要用比较激烈的方式来表达的根本原因。我无法平静。
陆天明旗帜鲜明地主张介入社会变革。世界上很多大家也是写纯文学作品,但他们都非常文学又非常大众,非常社会又非常自我,把两者结合得很好。他们的作品在各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进程中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有的甚至发挥了强大的作用。这是陆天明特别钦羡的。从本质上来说,作家的自我和社会不能脱离。托尔斯泰的作品就是人民的镜子,是人民呼声的传声筒。陆天明希望《幸存者》能做成这样一部作品,完成自己的文学理想。
他要写一部陆天明式的小说。不看任何人眼色,不管别人怎么看。然而这次写作很艰难。原来以为半年能写完。但是写了近三年,磨来磨去,写了三百多万字,翻来覆去写,感觉不准确,重写一遍、再写一遍。全书的每一段都反复写过好几遍,他希望唤起当年的生活感觉和生活细节。陆天明的初衷,第一是一定要真实,要写自己经历过的、一代人经历的真实;第二是要避免自己以及这一代人的片面和偏激,站在未来的角度,纠正这一代人的片面,要准确地表达,以正确的判断写出来:“写作《幸存者》有两个身份:一是当年的我,二是站在正确客观的角度呈现的我。”许多事情只有他们这一代人能讲了,怎么讲好,不能逞一时之痛快,不能只为自己说话,要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负责任,要为中国的未来负责,尽可能地讲好,并要诗意地铺展。
通过《沿途》了解自己、了解这一代人
《沿途》为描绘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近四十年艰难玉成的历程,小说以一种静默却热烈的向内挖掘的方式,凝聚了陆天明全部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积淀,打捞起这段凝重而热血的共和国往事,其中既有作者对知青生活的幽幽缅怀,对祖国建设的独到探讨,亦有对人生真谛的漫漫求索。因为主题鲜明、题材恢宏,内容扎实丰富、深邃辽阔,陆天明的“中国三部曲”被列为“十九大”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也是其中唯一的一部文艺类图书。
《沿途》承续《幸存者》的脉络,故事中的谢平、向少文、李爽等上海知青满腔热忱地来到内陆边疆,投身到时代的大潮中,在大西北的卡拉库里荒原,磨砺与伤痛一次次地击打着他们年轻不安的心。这群共和国同龄人为了国家建设奋不顾身,作品重返历史现场躬身勘察,以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的命运为主线,以饱满情感和泣血之思描绘出他们曾经的风雨激荡,成功书写了他们的思索、追求和奋斗,为历史留下一份珍贵的备忘录。
“中国三部曲”具有丰沛的思想容量,小说通过对一代人的回顾总结,提出“幸存者”和“沿途”的问题,既有哲学意义,也有历史意义。如果说“幸存者”意味着大浪淘沙,更是“向涛头立”的时代弄潮儿,那么“沿途”则是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的未完成状态,却仍旧踽踽独行、虽死未悔的孤勇。
从12岁开始写作,到如今已届80高龄,陆天明一直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参与时代的嬗变,调整自己的步伐。长久以来,他致力于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沿途》是他少有的以自身经历为依据、用文学的方式有分寸地表达出来的作品,可以说与陆天明的生命轨迹水乳交融。回望那段青春时光,是历经浮沉后对世事的重新审视,也是一个过来之人与年轻一代的青春对话之作。为创作这部小说,陆天明执意不按固有的标准,只遵从自己这一生风里雨里泪里火里得出的意旨,“写下我们的一生,并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
陆天明自信自己的写作对党、对国家、对民族有益。中国文学向高峰迈进,不在高原上徜徉,一定要真实面对历史和真实地展开当代,否则就不会有文学最好的东西:纯真。要做真文学,标准就是真实面对人民所经历的一切,要有勇气把人民经历的、向往的一切呈现在文学中间。这是当代作家要完成的使命。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