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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与北京四合院

2023-12-06陈旭

博览群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张恨水夹竹桃槐树

陈旭

《啼笑因缘》中,张恨水通过表现男主人公樊家树对自然的亲近与喜爱,描绘出人与自然生态深度融合的美好图景。

樊家树是个爱游历,“爱玩风景”的人,他对自然有着深深的眷恋与欣赏。这种对自然生态的喜爱也体现在樊家树对居住环境的选择上。樊家树并不喜欢西式洋房,“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高墙阻挡了人看向室外自然的视线,也阻隔了人与自然的交融。樊家树所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宜居环境。书中描写到樊家树借住在陶府时的居住环境,他住在一个精致的上房里:

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凭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像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地拥在枝上。

微风拂过花架带来缕缕清香,蜜蜂绕着花嗡嗡地飞,整个院子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樊家树极为中意这个花木扶疏的院子,“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像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在樊家树心里,人与自然并非处于征服与被征服的对立面,而是和谐共处的伙伴。与自然生态相亲的閑适生活使樊家树感到无比舒适与惬意,“老是站了不动”,达到物我双忘的理想境界。对自然、雅致居住环境的偏好体现出樊家树对生态宜居的向往,也表现出樊家树对“天人合一”和谐境界的追求。

而陶家表兄陶伯和在生态观念方面与樊家树存在差异。陶伯和书房所在的内跨院,“院子里垒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两丛小竹子。院子正中,却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假山、竹子和梧桐都是中国古典园林常见的元素。假山以土、石构筑,石除了自身的观赏性外,常被作为山的意象化物体。而假山与笔直葱茏的竹、孤直不屈梧桐一起构成了和谐的生态空间。由院子的构造可见,陶伯和的意识中包含追求自然幽雅的审美趣味,可陶伯和并不懂得欣赏这种生态美,整个星期也不来书房一次。他主动切断与这一自然空间的联系,缺乏生态观念的内在特质,不能做到与自然共处。反倒是樊家树初次涉足这个院子时便与这里的生态环境相与为一。竹子与梧桐二者都是中国古典文学中重要的植物意象,“竹”具有挺拔、高洁的象征意味,而梧桐除了如“凤凰所宿处,月映孤桐寒”诗句中所具备“高尚品格”内涵外,还被比喻为悲欢离合的爱情,梧桐夜雨更是诗歌中烘托萧瑟冷寂氛围的重要听觉意象。樊家树前往院子的初衷是为了赏月排解烦闷——沈凤喜被军阀刘德柱强娶进门,樊家树的爱情以悲剧结尾。然而赏月并没有成功,梧桐上的积雨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更使人涌起万斛闲愁,自然生态环境与樊家树的内心情感相契合,生态与个人生命体验互相渗透、参与。

沈凤喜对待自然的方式与樊家树相比更可谓是大相径庭。樊家树初次去沈凤喜家时便因无法容忍沈家的环境而过门不入:

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挡住,木隔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撒满了灰土。

沈凤喜的住所谈不上拥有和谐的生态空间,而院子里唯一的自然植物是那盆夹竹桃花。院子里共住了三户人家,那盆夹竹桃,可能是沈凤喜买的,也可能不是,但可以确定,沈凤喜并没有精心呵护那盆花的想法,又或者是说沈凤喜的目光不曾停留在那盆夹竹桃上。即便衣服挡住了夹竹桃的阳光,她也并未将花盆挪开,而是任它自生自灭。那盆夹竹桃花是下垂的,丧失生命力的,与樊家树院子里成团拥在枝上的夹竹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凤喜的自然生态观念与樊家树的观念也形成了对照。

二者生态观念的差异从沈凤喜搬家后的生活更能体现。在樊家树的帮助下,沈凤喜搬进了独门独院的新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干净卧室,居住环境得到很大改善。沈家新院中种有两棵槐树:

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大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出一两朵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

绿荫、花香与居住在此的人构成了一个良好的微型生态空间,沈凤喜社会地位的变化也从中显现。张恨水曾在《五月的北平》中提到,“在一个中等人家,正院子里可能就有一两株槐树,或者是一两株枣树。”沈凤喜从毫无生态环境可言、夹竹桃都丧失生命力的大杂院,搬迁到种有槐树的独门小院,也侧面印证了沈凤喜由生存空间被挤压的社会底层向社会中等阶级跨越,实现了阶级地位的变化。

然而地位变化并未引起沈凤喜生态意识的变化。沈凤喜的新家是樊家树亲自挑选的,樊家树喜欢这个小院,也十分亲近院中的自然生态空间。樊家树喜欢夜晚在槐树下听琴赏月——“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樊家树在静谧的晚上伴着槐花香听琴,将对自然的鉴赏与个人的审美情感紧密结合,在亲近自然的过程中获得审美与心理上的愉悦体验。沈凤喜则不然。除了樊家树提议的情况外,沈凤喜是不会坐在槐树下欣赏自然景色的。对于院中槐树,她也没有精心呵护的意识。沈凤喜每回洗完脸后,便会站在房门口,把洗脸水“往槐树底下一泼”,槐树正是不耐阴湿的植物,每天泼水并不利于槐树的生长。沈凤喜向槐树泼水的行为与之前大杂院的人对着夹竹桃撒灰土的行为性质相同,他们不懂得欣赏自然的美,也不懂得尊重、保护自然,因缺乏自然生态观念而作出的行为介入、阻拦了生态的自然发展,无法达到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境界。

与沈凤喜始终无法做到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同,何丽娜对待自然的方式与观念有着循序渐进的转变。认识樊家树前,何丽娜作为一名新式女性,崇尚西方的生活方式,“日日在跳舞场混”。书中前半段,何丽娜活动地点都是舞场、电影院、音乐厅等现代社交场合,不大会去公园欣赏自然美景,此时何丽娜尚未与自然建立亲密联系。待樊家树从杭州回京后,何丽娜时常邀请他去公园赏景游湖。虽然此时何丽娜将游玩地点改在了公园,但她的生态观念与樊家树仍不相同。何丽娜的最终目的是借着公园僻静,与樊家树单独相处谈心。面对北海公园的自然景色,樊家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受自然带来的美好——“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樊家树因美景产生的这种快乐是何丽娜无法感同身受的。听到樊家树关于“北京之美”的看法,何丽娜也只以“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作为回应,旁敲侧击樊家树的感情生活。此时她虽然与自然有了进一步接触,但更多只是将自然作为烘托幽静气氛的工具,无法全身心地融入其中。

何丽娜的生态观念直至隐居西山学佛才发生彻底转变。隐居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后汉书·逸民列传》曾提到,隐士“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何丽娜隐居便带有“静己镇躁”的性质。西山这一生态环境成为她避世的乌托邦,她断绝了与外界的人际往来,在与宁静自然和谐相处的过程中疗愈内心,在朝夕相處间与自然进行无言的对话。而何丽娜后期接受的佛学思想又对人和自然的关系有着独特的观点,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佛学思想以“缘起论”为核心,“缘起论”即指世间各种事物和现象都托因缘而起,小至微尘,大至宇宙,万物互相依存,不可孤立。这一观念与生态整体观中的内涵相契合。“作为佛教涅槃之基础的宇宙主义观点并不把自然视为人的附属,更准确地说,是从‘宇宙的立场将人视为自然的一个部分。”人与自然同样也处在相互依存、融合的境地。而佛教“众生平等”的观念更是将人与自然中的其他生命体摆在了同等地位,“不杀生”的戒律要求也表达出佛家尊重生命的生态思想。何丽娜学佛之后便严守“不杀生”的佛家戒律,只吃素菜,这表明她接受了佛学中的自然观念,尊重、爱护自然界的一切生命,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境界。至此,何丽娜的自然生态观念与樊家树同步。从某种意义而言,樊家树也因精神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契合最终选择何丽娜作为自己的伴侣。

张恨水在《北平的春天》里就写到自己爱闻槐花香:

夜里没有风,那槐花的香气,却弥漫了暗空。我慢慢地顺着那长巷,慢慢地踱。等到深夜,我还不愿回家呢。

生活中,张恨水也常以亲近自然为乐。在北平居住时,张恨水尤爱养花:

唯栽之,则为之十余年未断,愈久则阶前檐隙亦愈多,深红浅紫,春秋映在窗几间。

院中槐树,檐下鲜花,张恨水为自己的生活找寻一处宁静的自然空间。而他创作的《五月的北平》《白门之杨柳》《槐荫清话》等多篇散文也都描写了自己曾经外出赏景的愉悦经历。自然的馈赠让张恨水感到舒适,张恨水也将自己对自然的热爱之情倾注到创作中,从而使其作品中呈现出难能可贵的生态意识。当前,生态环境保护形势依然面临不少挑战,而张恨水作品内在的生态特质促使读者思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平衡之道,展现出蓬勃的当代价值。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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