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的生态乡居
2023-12-06咸立强
人类发展的历史,就是与天争与地斗的过程。当人类具备了一定的能力之后,渐渐从自然中走出,转而又察觉到人与自然的割裂,于是企望回归,重建和谐,再造生态。生态毁而有生态意识。人与自然的撕裂的状态诞生了生态意识。谈论生态意识者日见其多,能谈论生态意识并不等于就具有生态意识,真正的生态意识应见之于行动,存在于那些言行合一身体力行者身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比喻,意在强调守护生态的重要性。阅读名著,体悟名著里的生态意识,希冀能借助审美的力量,润物无声,使更多的人真正走向生态自觉,具有真正的生态意识。
——咸立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人间世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也被称为红尘,滚滚红尘虽有无穷烦恼,却也是无上乐土。天上虽好,可是中国神话里的仙女们偏偏要跑到人间来,织女与牛郎、七仙女与董永,讲述的都是天上美丽的仙女跑到人间来和穷小子生活的故事。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都市,而是生态宜居的乡村世界。《西游记》是一个仙魔的世界,虽有俗世,也都在仙魔的笼罩下。第十三回双叉岭上刘伯钦家住的山庄,“参天古树,漫路荒藤”,这样的地方一般被视为穷山恶水,不是普通乡居之所。高老庄是小说中少见的富有中华传统乡居气息的村子,“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三国演义》是一部战争和政治小说,里面的英雄们不是争胜于朝堂之中,便是决胜于战场之上,村庄从来都不是被描述的重心,无论是桃园三结义的庄子,还是诸葛亮住的卧龙岗,按理来说应该都具备中华传统乡居的生态审美特征,小说中却都是一笔带过,没有精心描述。《红楼梦》最让人向往的大观园,不过是人造景观。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尽情描绘中国传统乡居生态美的是《水浒传》。
《水浒传》为草莽英雄立传,这些草莽英雄,并非真的成长于无人烟的荒原大野,而是成长于中国传统乡村。草莽与庙堂相对,乡村里的英雄,也就被称为草莽英雄。这些英雄成长和活动的乡村世界,并非穷山恶水,而是悠然自乐的生态宜居之所。《水浒传》里的英雄们,简单来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主动上梁山的,如阮氏三雄;一类则是被逼上梁山的,如卢俊义。然而,无论被逼与否,上了梁山的好汉难免名利心,大多横死战场或朝堂。能及早抽身,回归自然的,是燕青。《水浒传》第九十回“双林镇燕青遇故”中,征辽归来的梁山好汉遇到了世外高人许贯忠。许贯忠文武双全,是燕青旧友。许贯忠邀燕青到自己家中,“树林丛中,闪着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南向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席间燕青劝友入朝为官,许贯忠却劝燕青早日寻个退步。结果是燕青被说动了,燕青推窗向外看时,只见“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环境即心境,所见即所想。名利之心一消,自然生态之美便上心头。
《水浒传》里的英雄们住的地方,大都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与《桃花源记》里的乡村不遑多让。随着这些人物被逼上梁山,美丽的乡村也就被毁掉了。《水浒传》揭示了一个繁华社会崩溃的内在根源:想要在美丽的生态乡居社会中安静生活的卢俊义想而不能得,不想在美丽的生态乡居社会中生活的阮氏三雄等野心家却又只能憋屈地生活在平和的乡村世界里。风起于青萍之末,美丽的传统生态乡居生活的破灭已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小说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写在东京做禁军教头的王进为避高俅,远走延安府,途经史家村,“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随后有一大段文字描绘这所庄院: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杨柳绿荫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水浒传》里的小村庄,第一次出现在读者们的面前时,大多都有一段远景描写,给人的感觉都像史家村一般,犹如优美的山水画,带有浓郁的世外桃源气息,特点就是景色秀美,生活富足,祥和安乐。王进来到史家村,恰如武陵人进了桃花源,正是所谓好山好水好人家。传统乡居最大的妙处便是生态和谐,《水浒传》呈现的乡居美景,正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最美的构图。
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写鲁智深离开了五台山文殊院,要去东京相国寺,途经桃花村:
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随后便是借宿。鲁智深到桃花村,与王进到史家村相似,都是穿过树林才到庄院。王进穿过树林,便看到了史家村的美景,随即出现了描述庄院景象的文字;鲁智深穿过树林,先经过了红杏村,而后才写他要进入的桃花村。小说中有描写红杏村的一段文字: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写红杏村而不写桃花村,原因有三:第一,就是前面所说的不写之写,写红杏村也就等于是在写相邻的桃花村。第二,与史家村的描写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相映成趣。第三,桃花村当时正被山大王逼婚,自然不会像红杏村那般安静祥和,不写似乎也是在暗示乡居生活的隐患。
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鲁智深在松林里救了林冲,随后同行十七八日,又在一座松林里道别。《水浒传》时代的中国,中原大地似乎到处有树林,林中有老虎,直令千年后的我们感慨神州大地沧海桑田,环境变化甚大,不仅老虎不见了,就连成片的树林也难得一见。林冲一行人过了松林,便看到有一座酒店,酒店距离柴进家庄院大概还有二三里路,中间一座大石桥,随后书中写道:
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看时,好个大庄院。但见:门迎黄道,山接青龙。万株桃绽武陵溪,千树花开金谷苑。聚贤堂上,四时有不谢奇花;百卉厅前,八节赛长春佳景。堂悬敕额金牌,家有誓书铁卷。朱甍碧瓦,掩映著九级高堂;画栋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仗义疏财欺卓茂,招贤纳士胜田文。
这段景物描写直接用了“万株桃绽武陵溪”,这是点出了庄院的桃花源性质。从松林到柴进家,一路上只写林冲等人看到了松树、柳树,却无一处提及有桃树,若路边真有许多桃树,没有道理只说松柳。无论如何,将这类庄院描述为桃花源,小说作者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第十五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吴用到石碣村找阮氏三雄,只见:
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拓堆云。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茅檐傍涧,古木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第二十二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宋江跑路,想要去投奔柴进,听说柴进在东庄收租,便跑到东庄:
门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疏林,三五处招贤宾馆。深院内牛羊骡马,芳塘中凫鸭鸡鹅。仙鹤庭前戏跃,文禽院内优游。疏财仗义,人间今见孟尝君;济困扶倾,赛过当时孙武子。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拼命三火烧祝家庄”,杨雄、石秀和时迁来到祝家庄地界,看见一所靠溪客店:
前临官道,后傍大溪。数百株垂柳当门,一两树梅花傍屋。荆榛篱落,周回绕定茅茨;芦苇帘栊,前后遮藏土炕。
这里还不是真正的祝家庄。等到宋江亲自带军攻打祝家庄时,小说借宋江之眼描画了祝家庄雄壮的气象:
独龙山前独龙冈,独龙冈上祝家庄。绕冈一带长流水,周遭环匝皆垂杨。
史家村、桃花村、柴家庄、石碣村、东村,小说中的这几处庄院,格局相似,叙述手法相似:沿途走来,先至一树林,转过林子见庄院,庄院皆种柳树,村边有河,或小溪,格局全都是背山临水。相似的叙述,差不多的格局,带有说书人的痕迹,却又是传统村落的真实再现。小说叙述强调的是同,天下美好的村庄皆相似,这也表现出大一统文化真善美判断标准的趋同性。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便是这些村落,全都带花,桃花村、红杏村,村名便点出村庄与桃树、杏树有关,桃花、杏花暗含其中。柴进家庄院里的花不仅美艳,还是“奇花”,说明家族底蕴深厚。倒是史家庄虽风景秀丽,小说却没怎么写到花。只在中秋赏月的时候,有这样一句诗:“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馨。”玉兔指的是天上的月亮,桂花应该是史进宴饮的后花园里的植物。史进的父亲年老,史进终日使枪弄棒,都不是爱花之人,小说写柴家花卉,不写史进家有什么花,正是暗含对比之意。小说写晁盖住的东溪村,也没怎么写到花,只提到一棵大槐树。其实,无论家主爱花与否,庄院必定有花,只是有多有少,爱者多种奇异之花,不爱者就种些桂花、桃树之类。有意思的是,阮小五面容不善,看起来像个行瘟使者,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男人插花,也算是时尚,貌似恶鬼的男人插花,小说这一笔不知故意要营造反衬效果,还是点出丑人也爱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花的出现,冲淡了《水浒传》的血腥暴力,让人感受到普通生活里蕴涵着的美。像阮氏兄弟那样丑陋勇猛的人戴花,给人带来强烈的对比感。丑人也有爱美的自由,暴力丑男爱插花,可能也在暗示其内心良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穷山恶水出恶人,灵山秀水出善人。《水浒传》描述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正是中国传统自然生态观的表现。
(作者系華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