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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不过潇湘馆

2023-12-06冯雪平

博览群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潇湘黛玉宝玉

冯雪平

“潇湘馆”是大观园中得自然之妙的一个生态空间,里面住着林黛玉。第二十三回写到,宝玉问黛玉:“你住在哪一处好?”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那里。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显然,宝黛作为知己,都欣赏并肯定潇湘馆的自然美,黛玉属意翠竹构成的清幽隐秀的自然环境。宝玉择怡红院,因蕉棠两植取名“红香绿玉”(后为元妃改为“怡红快绿”),不少人认为绿玉二字隐喻黛玉,指向她所居的潇湘馆。联系二人的木石前盟:宝玉的前身是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黛玉是承他雨露的绛珠仙草,木石,都是自然之物,蕴含天然之性情。二人作为《红楼梦》中自然理念的最佳代言人,都追求至真至诚的天然审美情趣,可见潇湘馆深得自然真义。

《红楼梦》十七回写到潇湘馆: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原误绿)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走进潇湘馆,不难发现它的几个典型构成要素,如“石子甬路”“翠竹”“泉水”都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情思美感与诗意设计。

石子甬路有一种朴拙感。石子取材自然,保留了石头的原始形态,不仅可以隔潮、硬化路面,还可作天然的装饰。设想,粗糙度与饱和度各异的卵石被拼凑,然后在岁月冲刷下变得光滑,这个过程连接了自然节奏和人的生活节奏,有一种物我相谐之美。

竹子历来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图腾,房舍外有竹千百,足可成林,可见不光是为了装点修饰。“忽开”与“尺许”说明泉水不是为方便日用而设置的,沟浅有助于保持水土,“绕阶缘屋”可灌溉花竹,省去人力。引水栽竹,二者互融共生,促进生态平衡,构成了和谐的生态系统,有一种取物有道,顺应自然的和睦美。竹,不仅为潇湘馆铺展出静美协调的日常空间,也为黛玉修筑了一条连接自然之境与心灵之境的小径。第三十五回写道,“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黛玉不仅欣赏竹子的光影美,苔痕的斑驳美,还由此联想到《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在自然中咀嚼诗意和孤独,黛玉孤标高洁的个性与这绿色世界发生重叠,自然境界上升到审美境界,获得愉悦。竹子的人格化、情绪化甚至命运化,体现出潇湘馆的生态环境与她的生命价值得到统一。因此当她听闻秋雨霖霖,雨滴竹梢,便更觉凄凉,当无人可释烦时,她隔着月洞窗细赏竹影,获得平静与乐趣,达到了“思与境偕”“神与境合”“意与境会”的境界。

《红楼梦》里喜欢自然的人不少,贾政与宝玉亦喜自然,然自然亦有真伪之别。大观园落成之初,贾政携众人同游,他面对潇湘馆的第一反应是: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有趣的是,他有意说给宝玉听, 却唬的宝玉忙垂了头。宝玉这一垂头,一方面是顽劣惰学的心虚所致,但另一方面是心内另有一番风景。从宝玉为潇湘馆题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可见,宝玉眼内是生命之“闲”,即无目的地沉醉于自然境界。贾政喜爱附庸风雅,环境似乎是配角,文人为主角,自然为烘托所谓的“高雅”而存在。但宝玉喜爱的自然是彼此互为主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自然相融为一。

当行至稻香村,贾政见黄泥矮墙,菜畦茅屋,好不欢喜,归农之意速生,吩咐要在这里挂个酒幌,众清客无不捧场。有趣的是,当贾政问起宝玉,一向在父亲面前如老鼠见猫的他,竟直言:不及“有凤来仪”多矣。他批评的原因是: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分,似非大观,不似先者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我国古典园林的设计历来以“天然图画”为宗旨,即在人作中努力表现自然境界。稻香村虽美,却是人为图画之美,非真自然。不似潇湘馆,得天然图画之美,是真自然。贾政出于功利目的,欲把稻香村打造成符合士大夫理想的“归农乐园”,却与大观园整体生态环境割裂。自然已沦为人为干预的实验田,在被改造中损失了主体性和生命价值,人与自然的关系终究是不和谐的。

在贾政后,又一个重量级人物曾造访潇湘馆。第四十回贾母携众人游览潇湘馆时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罢。”究其原因,贾母喜欢热闹开阔的景致,爱大柜子配大屋子。她重视人给环境带来的烟火气,自然环境陪衬并服务于人的起居活动。而黛玉喜欢潇湘馆契合自然的隐逸氛围,竹林小筑容纳着人与自然的共同理想,尊重生命的原始生意。在天人合一的生态理想里,人不光要实现自然的内在价值,还要与自然建立起内在的“目的性关系”,即朝着善的方向发展,实现人性,构成人与自然的双向互动关系。在潇湘馆内,主体林黛玉的体物态度和生态意识就印证了这种“天然”的生态观。

首先,黛玉尊重并保护生态的多样性。由其他几回可知,潇湘馆内的“苔痕”并非偶然出现。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参观潇湘馆时,“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可见黛玉喜苔,而且特意不除去,颇有周敦颐“窗前草不除”的“生意”。草木荣枯自有其意义,有自身生存的权利,给万物释放生命力的空间,而不是占有、支配、控制,即为善的互动。黛玉为绛珠草托生,她总能关切潇湘馆的一草一木,无论是阶下萌发的嫩笋、无用的残荷还是苔痕,她都以审美的眼光加以观察,细心呵护,对周遭的生态环境持有自觉的保护意识。

其次,无论对植物还是动物,黛玉都能体物观己。第五十二回,正值冬天,黛玉的暖阁里放着一盆单瓣水仙。因她的药不离火,怕花香熏人,便想把花送给宝玉,但她特意说:“别让药气搅了花香,还花一个清净。”黛玉富有道德感的行为出发点是推己及物,因为空气本就滞闷,自己又身染药味,知道花香混杂更不利于健康呼吸。她感念自己若为花草,药气熏染何尝不是一种打扰和妨害呢?因此让宝玉把花抬了去。能以仁爱之心观照一花一木,包含了朴素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对比今天动辄索取,不计后果地开发资源的做法,节制物欲,顺应自然与尊重生命才是智慧之道。

书中第二十七回,黛玉吩咐紫鹃道: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潇湘馆里有燕子做窝,大燕子外出觅食,小燕子看家,放下纱屉可以方便燕子回巢穴喂食。黛玉对馆内燕子的爱惜照拂之情令人触动,同样寄人篱下,她在燕子身上寄托着自己的骨肉亲情之思和身世境遇之叹,写下“桑榆燕子梁”等诗句。燕子筑巢是有讲究的,它们往往会选择一个能友善接纳自己的干净处所。留心黛玉养鹦哥的方式,会发现她以架养,而非笼养。即使屡次被扑了一头灰,她仍不忘关心鹦哥的饮食,这样看来,潇湘馆也许算是个富有安全感的所在。月洞窗透出竹影,鹦哥吟诗,人性在自然性中自由发展。黛玉以本真情怀体物,大观园内唯有另一个玉儿与她有相同的默契。第三十五回傅家两个婆子说宝玉“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二者同以赤子之心关怀自然,与自然心灵沟通,可见人居于自然,燕子的灵性亦会指引它往宜居处飞去。

在清泉修竹,鸟鸣花盛的潇湘馆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但置身于当下的钢筋水泥森林中,人口压力与环境污染使人们的生态宜居梦蒙上一层阴影。也许,只有站在人与自然相与为一的立场,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人类才不至于在房地产广告里重温“诗意地栖居于大地”的理想,这也正是《红楼梦》给予我们的一点启悟。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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