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是“人民诗人”吗
2023-12-06王志清
王志清
曾几何时,诗人以“人民”与“非人民”分,唐代诗人被分为两大阵营。文学史的流行排名为李白、杜甫、白居易,而王維则被推向“非人民诗人”一类,因此也就不能与李杜并称而品级上低了一档。
考察这种划分的重要依据,所谓“人民诗人”,似乎主要就是看其诗中有没有“关心民生疾苦”的书写,有没有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内容。我们姑且也承认,这是个考察诗人是不是“人民诗人”的金标准,而拿它来考察王维,也是不能给王维定性为“非人民诗人”的。
这样写就是不“关心民生疾苦”吗??
王维的《杂诗》云: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这首五言四句诗,弄得著名的文学史专家刘大杰先生很是难堪。刘先生在其著名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曾经这样解读说:
见了乡人,不问民生的疾苦,不问亲友的状况,只关心窗前的梅花,可知这派诗人,除了他个人以外,对于现实社会,是完全闭着眼了。
刘先生只凭借这首五绝,便断定王维“对于民生漠不关心”了。刘先生是在20世纪50年代版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里这么说的,此著于上世纪80年代修订再版时,却将这段批评连同这首“问梅”诗一并删去了,应该说是刘先生也感到这种说法太不“专业”了。
梁实秋则不依不饶,认为刘大杰“实在责备太过”,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寒梅著花未》,文章里批评说:“刘大杰批评王维也堕入了一般庸俗的邪见。”他认为刘先生简直是无理要求,“以为凡是文学作品皆千篇一律的反映民间疾苦,否则便是无视于现实社会。”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一首20字的思乡诗,也都一定要反映出人民疾苦,而一定要王维说出“来日朱门前,有无冻死骨”之类的话。他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立论指出:“殊不知文学范围很广,社会现象复杂,文学创作不能限于某一单独题材。我们评论作家,也不应该单凭一首小诗来论定作者全部的性格”,何况“五言绝句,局面很小,容不下波澜壮阔的思潮,只好拈一星半点灵机隽语,既不可失之凝滞,亦不可过于庄严。像王维这首杂诗,温柔潇洒,恰如其分,不愧为绝唱。凡是有过离乡羁旅经验的人,谁不惦念其家园中的一草一木,人情所系,千古无殊”。
因为王维诗中没有出现“朱门酒肉臭”,就认为他逃避现实,不关心民生疾苦,这种皮相之见,一时还颇深入人心的。林庚先生早就批评说:
我们如果以为只有揭露黑暗才是有思想性的作品,这说法是不全面的……有人又以为唐诗中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是不满足于现实,因此它必然是在揭露黑暗,这说法也是不符合逻辑的;不满足于现状固然可以是揭露黑暗的,但也可以是追求理想的。(《唐诗综论》)
王维诗几乎只写“理想”,也几乎从不写“黑暗”。他19岁创作《桃源行》,表现出诗人少年时就有和谐社会的美好理想,也表现出对没有倾轧、没有争斗、富庶安定而平静自由的社会理想的追求,这不仅呈现出王维山水田园诗之意境雏形,也反映了王维的价值观与社会理想,成为他一生诗歌创作的价值取向,奠定了他一生山水田园诗的创作风格。
王维生在盛世,“极目无氛垢”,笔下无恶俗,他恪守温柔敦厚的原则,以平和悠闲的状态而凝神专注地把握当下,其诗荣光外映而秀气内含,反映的多是“雨后山川光正发,云端花柳意无穷”的海晏河清的气象,呈现出盛世社会所特有的富足安恬与宁静和谐,也生动表现出盛世人对盛世功业的自信自豪,以及对美好平静生活的向往和享受。王维诗中确实极少见有直接反映社会民瘼的题材,尤其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阴暗面描写,更没有将“关心民生疾苦”的思想变成为脍炙人口的“口号”,而历代文人又特别欣赏其诗中澄静自守、和光同尘的禅意境界,竭力强化与推崇其诗“不落人间声色”的空灵与幽玄,因此,其诗难免给人“对于民生漠不关心”的错觉与误读,错判其为不问政治而逃避现实的“非人民”的诗人。
王维诗中“关心民生疾苦”的思想
王维一生,比较起杜甫来,真是太幸运了。杜甫比王维虽然只小11岁,却属于两代人,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大相径庭。安史之乱起,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彻底破灭,而“但使残年饱吃饭”(《病后遇过王倚饮赠歌》)的他,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写出了名垂青史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三吏三别”以及《兵车行》《丽人行》等典型“人民性”的诗。
王维生在开天全盛期,且身居高位,他不仅自己没有“少陵野老吞声哭”(《哀江头》)的悲哀体验,也没有“千村万落生荆杞”(《兵车行》)的遭遇与见闻,所写不出思想性很强的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王维21岁被出济州,直到35岁被擢复出,这十四五年时间里,沉入社会最基层,肯定也看到不少社会负面的内容,肯定也心情不大好,肯定也有类似杜甫反映社会的诗,非常遗憾的是,他这个时期的诗所存无几,还真没有留下类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描写。然而,这不等于说王维就没有“关心民生疾苦”的诗。
王维《赠房卢氏琯》,诗作于开元二十一年(733),诗开头“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二句非常著名,也非常能够表达王维忧国忧民的思想。大意是:通达之人无所不宜,自然会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爱黎民百姓的。诗写朋友房琯的政绩,赞美房琯把一个“千室之邑”小县,治理得如同“桃花源”:
岂复小千室,弦歌在两楹。
浮人日已归,但坐事农耕。
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
礼治乐化,弦歌声高,辖区内百姓安居乐业,相安无事,没有流民,没有闲人,没有懒汉,没有争斗,也没有争讼。王维用“桃源”理想,来衡量与赞美房琯社会治理的政绩,其中不乏“溢美”成分,然也与史载吻合。而我们则在诗中读到了王维为社会安定、百姓脱贫而欢欣鼓舞的喜悦之情。王维似乎于此看到了他理想中的社会,实现了他社会“桃源化”的社会理想。为什么一定要王维对房琯的治理吹毛求疵,或在这个“千室之邑”里找一二贪腐个案或负面阴影来描写呢?
王维一生为官,35岁之后,被“征为骖御臣”,出任侍从之臣,一直是京官。他不仅没有杜甫、李白的流浪经历,也没有白居易大部分时间任职地方的经历。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就不关心民生疾苦,也不等于说他就没有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他的诗把风景写得太好太美了,人们在读它的时候,注意力多被那些景物描写吸引了去,而没有多大关注其诗善政悯民的理想与愿心。譬如《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敢不倚先贤。
此诗“落笔神妙,炼意最深”,古来好评如潮。此送别诗之妙,突出表现在其立意不在惜别而在劝勉。同僚相送,别开生面,“欲避近熟,故于梓州山境说起”(吴乔《围炉诗话》)。王维撇开送别现场不写,或者说存心避开现场不写,而去着力描绘蜀地梓州的奇秀以及与之相关的民情和史典,诗人在以欣羡的笔调描绘蜀地山水景物之后,后半部分转写蜀中民情和使君政事,即蜀地妇女以橦布向朝廷交税,巴人常为农田事发生讼案。王夫之评曰:
明明两截,幸其不作折合,五六一似景语故也。意至则事自恰合,与求事切题者雅俗冰炭。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达意,景亦意,事亦意,前无古人,后无嗣者,文外独绝,不许有两。
(《唐诗评选》卷三)
诗的前、后四句,乍看似为“两截”,因为颈联的作用,合二为一,汉女输布、巴人讼田之二典事,既是写风俗,又是写使君,写李使君就任梓州刺史以后的政务职事,并自然引出尾联的治蜀之事与勉励之意。王维希望李使君追随先贤文翁,克尽职事,善政勤政,重在教化蜀民,做个善辨冤案、体察民情而恩泽百姓、造福一方的清官。
王维的《赠刘蓝田》诗写村人交税夜归的情景,诗曰:
篱中犬迎吠,出屋候柴扉。
岁晏输井税,山村人夜归。
晚田始家食,余布成我衣。
讵肯无公事,烦君问是非。
顾可久的注本里说:“急征繁苦之意,见于言外。”也就是说,这位顾姓明代官员学者看到其诗中有批评杂税繁重的意思。清代校录官黄培芳则说:“前六句极写村人之淳朴安乐,所以美其政也。”诗写的是乡民交完税后衣食无忧的满足感,写的是村民将“輸井税”作为应尽义务的自觉性,诗人以此为“赠”,赠给地方刘姓长官,是对其“无为而治”政绩的赞美,以此来激励地方官员勤政爱民,应该说,这也反映了王维的政绩观,他心系苍生,体恤百姓,然而却不是民生疾苦的写实性直录,再譬如《送李判官赴江东》诗曰:
闻道皇华使,方随皂盖臣。
封章通左语,冠冕化文身。
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
遥知辨璧吏,恩到泣珠人。
此诗也是个为民请命性质的题旨。朋友离京赴外州做官,似乎是带着任务去的“辨璧吏”,去置办玉璧,采购珍珠。“泣珠人”用典出自《搜神记》,说是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鲛人之泪凝冻成珠。后用为蛮夷之民受恩施报之典实。王维希望“恩到”东南沿海,“恩到”那些以捕鱼采珠为业的土著居民。诗的尾联二句说:我知道你这次远去负有置办玉璧的使命(肯定不会仗势欺压那些以玉璧谋生的当地百姓),而会把朝廷的恩泽带给边远南方的人。
王维自己不曾有过外放而做地方官的机会,他却为民请命,寄希望于外放为官的朋友,要将百姓民生问题解决好,恩到黎民百姓。他在《与魏居士书》说:“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意思是,所谓君子,就是要有家国情怀,就是要以慈爱之心关怀众生为快乐。因此,他凡事都从国家利益出发,都从朝廷角度来考虑,表现出特有的悯民思想,而为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感到非常欣慰。
“关心民生疾苦”的思想,王维有他王维的表现方式,为什么一定要他也像杜甫、白居易或李白那样去表现,其诗才算是有了“人民性”,其人也才算是“人民诗人”了呢?
“关心民生疾苦”不一定要高调标榜
王维本来就淡泊名利,没有什么物质追求,不仅不奢侈消费,也不吝惜守财,晚年的他,更是处处想着如何报效国家,如何感恩社会,因此也倍加心忧天下,较多地关注民生疾苦,而以无私巨捐来实践其“布仁施义,活国济人”的理想。
辋川山庄,是王维的心灵寓所,也是他诗歌高潮的发祥地。据史载,王维购得宋之问的别业,在此基础上重新营造,把偌大个辋川山谷,修造成耕、牧、渔、樵的综合园林,依据辋川的山水形势,于其间垒奇石而植花木、筑亭台而造阁榭,建构了20余处景观,成为中国古代园林的经典之作。然而,王维却上《请施庄为寺表》,欲捐出辋川山庄。王维为什么要献出他一生最钟爱的辋川山庄呢?我们于其所上表中得知,原来此山庄是王维为孝经母亲所购置,曾作为家母崔氏宴坐经行之所,如今慈母离世,他便产生了捐献之念。他认为自己已无力助上中兴,献出山庄,改作佛寺,保佑大唐风调雨顺,祈福天下平安吉祥,以实现“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的意愿,完成“上报圣恩,下酬慈爱”的人生理想。
如果说他捐献别业还主要是“上报圣恩”的话,那么他施献职田则重在“下酬慈爱”了。王维曾任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二职,按照唐朝的禄制,此二职均为五品上,五品官六顷田。王维上表要将两处职田一并请施,也就是说他一下子要献出十二倾田。然而,他的请献失败了,皇帝“不许并请”两任职田。王维执意再次请施,不是“并合交纳”,而改施一处司职田。他的《请回前任一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表开篇就说:“臣比见道路之上,冻馁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沟壑。”王维心系灾民疾苦,恳切“望将一司职田,回与施粥之所”,亦即欲周济穷苦,做布施粥饭之用。皇帝为其诚意仁心所感动,圣恩允许,而降墨敕。因此,王维也终于实现了利济苍生的愿心。
如斯“关心民生疾苦”的悯情善举,连文化大学者梁实秋都感动不已地说:“千载而下,读后犹感仁者之用心。”然而,王维处事低调,早已平常心看待这类利济苍生的乐善好施之事,更不会将“关心民生疾苦”的忧国忧民思想在诗中高调标榜,或豪言表现。
(作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