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古陶然亭
2023-12-06钱振文
钱振文
壹
陶然亭公园是北京南城最有名的景点了。从我家出来走到陶然亭公园最多也就十来分钟。沿着楼下的南横街往东走到粉坊琉璃街,向右一拐,是黑窑厂街,走到顶头儿就是陶然亭公园的北门。自从十多年前搬到这附近,星期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或者是来个同学亲戚,就可能去陶然亭公园走走转转。
陶然亭公园的好处是水多。头几次去,就是顺着湖岸往两边走,边走边看岸边的垂柳和水边的芦苇。陶然亭公园的柳树既多,也大。随便站在哪一抬头,就能碰着正在随风摇曳的柳条。去过好几次后才发现,公园中间那块有桥通过去的地方是个岛,岛周边都是湖水。这个岛算是陶然亭公园风景最美的地方,岛四周也环绕着粗大的柳树。岛上有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著名的陶然亭也在这个岛上面。四面的湖水加上中间的岛,差不多构成了公园百分之七八十的面积,其他的园林景观就环绕在这些水面周边。水多,树多,每次去,总感觉陶然亭公园的空气比其他地方湿润一点。
但陶然亭公园的人也多。陶然亭公园周边的居民很多。即使是工作日,晚饭后来遛弯的大人孩子也总是川流不息。星期天就更加热闹了。跳新疆舞的、跳拉丁舞的、唱歌的、拉二胡的、演奏民族器乐的、表演功夫的、踢毽子的,把整个公园尤其是公园北部一带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老人多,孩子们也多。公园北门右手有个儿童游乐场,那里有用水泥建筑的两个大滑梯,是很有点名气的游乐设施,号称“大雪山”和“小雪山”。我们单位的几个“80后”们都说,他们小时候就来这里玩大滑梯。大多数当地人来这里就是这样在水边的平地上走走玩玩,或者租一条船在湖水里慢悠悠的飘上一阵。大家最看重的是一家人或者几个朋友不紧不慢地说说话,没有人太在意公园里的几处高台和高台上的那些建筑物。如正对北门的土山,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用山石垒砌起来的假山,上面有些树木和建筑。大多数人登临这个高台,只是因为不想绕路而走一条到湖边去的捷径。土山顶上有个圆形的亭子,还有一个带回廊的房子。亭子和回廊里都可以坐下休息下腿脚,但房子里有什么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个房子从来就没有开过门。
贰
后来去得多了,才慢慢琢磨出来,这个土山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窑台。
马芷庠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是一本曾经风靡一时的旅游书,里面的陶然亭和窑台还是两个不同的景点,只是相距不远。马芷庠在这本书中介绍黑窑厂和窑台说:
粉坊琉璃街迤南黑窑厂,为明代工部五大窑厂之一。名曰黑者,所以区别于琉璃亮瓦二厂而言。或称南厂,为烧制砖瓦之地,窑台即该窑之遗址也。
如今,黑窑厂的遗迹除了公园里的窑台,就是公园外边和黑窑厂有关的地名了,如黑窑厂街,黑窑厂西里,名气最大的还是一家以油饼著名的早餐铺黑窑厂街糖油饼。
我曾看过一张1947年出版的《北平市城郊地图》,南横街向东和粉坊琉璃街相交,南横街以南是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星星点点的摆着几个房屋,就是陶然亭、窑台、龙泉寺,再往西还有枣林前街以南的崇效寺。现在接着粉坊琉璃街往南的黑窑厂街和黑窑厂街两边的黑窑厂西里、四平园小区等居民区和这些居民区南边的陶然亭公园都还是砖瓦窑荒废之后的形成的野地和水坑。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南横街往南和从粉坊琉璃街往东的地势都一下子低了下去。
翻过窑台就到了湖水边,顺着湖岸往右边逆时针溜达,一会就到了一片有围墙的园子,这里是上世纪80年代建设的华夏名亭园。园子里按原样复制了十几处全国各地著名的亭子,如兰亭、醉翁亭等。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全国各地兴起一股人造景点热,把本来分散在各地的某一主题的景点人为的聚集在一个地方。如深圳的世界之窗、北京的世界公园等。现在的人们对这种人造景观并不感兴趣,最多是走到跟前了随便看上几眼。好多年了,我们在陶然亭公园看到的都是外地的这个亭那个亭,唯独没有看到过陶然亭。
叁
那些年,我时不时地想起来陶然亭,因为鲁迅曾经来过陶然亭。1912年5月19日的鲁迅日记中有:
十九日,与恂士、季巿游万牲园。又与季巿同游陶然亭,其地有造像,刻梵文,寺僧云辽时物,不知诚否。
鲁迅是5月5日来到北京的,第二天星期一就正式到教育部上班了。5月12日是鲁迅到北京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这天他去的地方是琉璃厂。5月19日是第二个星期天,也是鲁迅到北京后第一次到北京的景点游览。
五六年前的某一天,我们一家又去陶然亭公园玩,偶然从名亭园远观陶然亭所在的高台,我感到了一点异样。眼前的陶然亭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未谋面。仔细想来,以前的陶然亭一直是被建筑围挡遮盖着的,所以,虽然知道面前高臺上的建筑物是陶然亭,却只能看出来一个大致的轮廓。建筑围挡撤去后,独特的朝西开放的三间敞轩才露出真容。赶紧转到陶然亭的背面去看,果然,登上高台的台阶前的铁栅门是开启的,而这个铁栅门以前总是锁着的。
我们欢快地登上台阶,台阶不高,大概有20级,台阶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平台,平台上正对台阶有一棵老槐树。大槐树边上是慈悲庵的大门。进到大门里面,突然就看见了就在大门口附近的两件石幢,在比较矮小的石幢上面的确有佛像,应该就是鲁迅所说的“造像”。看完了佛教造像,又赶紧去找陶然亭。陶然亭也不算难找,就在寺庙西偏有几间敞开式的房子,前后两面都没有门窗,朝里一面的门楣上面有一块匾额,上面是陶然亭的建造者清朝工部郎江藻所题的“陶然”。转到敞轩朝外的一面,又看见了门楣上方的“陶然亭”,是郭沫若题写的。
那天去公园的时间有点晚,而慈悲庵因为是文物景点,所以每天停止参观的时间比公园闭园的时间早很多。我们没有来得及仔细观看各个房间的展览和镶嵌在墙壁上的碑刻,这里的管理人员就开始清理游客了。只记得这些碑刻中有一通是谭嗣同的《城南思旧铭并序》。匆匆浏览一过,没有来得及细看。虽然没有尽兴,但陶然亭公园里的陶然亭总算是对外开放了。这是我住在陶然亭公园边上七八年以来最兴奋的一件事。
肆
我最近连续去了两次陶然亭公园,一次是星期天去划船,一次是专门去看窑台上的茶馆和慈悲庵里的石幢。
陶然亭公园太大了,可看的东西也太多了,想看什么东西就得专门去一次。
但乘船游湖那次在游湖之前先逛了逛窑台,却偶然发现窑台顶上的茶馆开门了。窑台上的茶馆是个方方正正的平房院子,门口朝南,四周有回廊。过去每次上窑台,这里都大门紧锁,人们最多是绕着回廊走一走,就当没有回廊圈着的那个院子。这种大门紧锁的地方在北京还挺多,而这种让游客吃闭门羹的地方又往往正是一个园子里的精华。也在南城的万寿公园,里面也有一个和陶然亭的窑台差不多高的土山,山上也有一个和窑台茶馆差不多模样的平房院子。过去每次去,这个院子都大门紧闭,一幅灰头土脸的样子。前一阵子,丁香花开的时候,我们突然想起来去法源寺看丁香,到得太晚了,没进去。不甘心空手而归,我们就去万寿公园玩,就是这次,发现公园土山上的院子开门了。院子里都有些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和窑台一样的茶馆。茶馆不茶馆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门开了,人到这里就没有了过去那种堵的感觉。
我后一次去公园的主要目的是看慈悲庵里的石幢,但在看石幢之前顺便又去了一趟窑台茶馆。窑台茶馆不知道关了多少年,现在终于开门了。院子正中间摆着一个黑乎乎的像黑炭一样的东西,旁边的说明牌说,这个东西叫窑炼,是烧砖剩下来的。经专家鉴定,此窑炼是唐朝的遗物,这说明,黑窑厂一带早在唐朝就开始烧砖了。茶馆院子里摆着几张茶桌,但空空荡荡的没有顾客。茶馆外面却很热闹,有好几拨票友在环绕茶馆的游廊里咿咿呀呀地唱戏。
看过窑台茶馆,我从窑台东侧的土坡爬下去,跨过通向中央岛的谢湖桥,直奔位于中央岛西南角的陶然亭,去看上次没有看仔细的两个石幢。
在慈悲庵大门外,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指南针,慈悲庵大门的朝向的确是正东。这和北京西郊大觉寺的朝向是一样的。据说大门朝向太阳升起的东方是辽代寺庙的特色。慈悲庵很可能和大觉寺一样,都是建于辽代的寺庙。寺庙大殿前立着一块光绪二十三年邑人步青云撰写的《重修黑窑厂慈悲院碑记》,里面就说慈悲庵是创建于辽道宗时。但1979年10月15日镶嵌在文昌阁山墙上的一块慈悲庵重修记却说,“慈悲庵创建于元”。
进了慈悲庵就又看见了两个石幢。和上次来相比,多了一个玻璃做的保护罩和立在旁边的说明牌。
石幢是比较少见的古代文物建筑,除了这里的两个石幢,能想起来的就是河北省赵县的陀罗尼经幢。杜飞豹编《中国之最》中说:“河北省赵县陀罗尼经幢,是国内现存最大的经幢。它建于北宋景佑五年(公元1038年),全部由石块建成。”赵县的陀罗尼经幢有好几段,比这两个只有一段的经幢高大得多。赵县的陀罗尼经幢原来也在一座寺庙里,后来寺庙没有了,只有经幢剩了下来,兀立在两条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
看说明牌上的介绍,慈悲庵里的两个石幢,一个建于辽寿昌五年(公元1099年),一个建于金天会九年(公元1131年),和赵县陀罗尼经幢的建造年代相差不多,应该说反映了同一个时代的建筑艺术风尚。
在这两个石幢中,只有建于金朝天会九年的那个有鲁迅所说的造像。造像是四尊正在盘坐的佛像,有各不相同的手印造型。四尊佛像与佛经交错镌刻在八棱形状的幢身上。
由于年代久远,两个经幢上的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四个佛像中一个佛像的面部也有明显破损,但两个经幢的石材本身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经过对比,我发现,这两个石幢的石材并不一样,一个是白色的,一个是青绿色的。在慈悲庵各处转悠的时候,我慢慢发现,慈悲庵的建筑用石材也是这两种石材,白色的和青绿色的。白色的我觉得是大理石,而青绿色的就说不出是什么石头了。
这几天我在鲁迅博物馆转悠的时候,也关注鲁博建筑所用的石材,我发现,那种青绿色石头也用在鲁博展厅的各个用到石材的地方,階条石、角柱石、压面石、腰线石,几乎都是。由此可见,这种青绿色的石材应该是北京地方的一种特产,就地取材是建筑的基本原则,尤其是石头这种不好搬运的材料。
马芷庠的书里引用了清朝汤右曾的一首诗歌《秋日登大悲庵后亭》,其中的前两句是:“石幢重到讶遗经,秋色苍茫落此亭。”这很符合游客参观慈悲庵和陶然亭时的感受。因为石幢是在慈悲庵的入口,所以人们到慈悲庵去,迎头遇见的就是像在迎接来客的两个石幢和石幢上古老的佛经。汤右曾写的是他重到陶然亭又一次看见同一个熟悉的石幢的感觉,而我在陶然亭看到鲁迅曾经瞩目过的同一个石幢,也有一种似曾相识和惊讶的感觉,惊讶于鲁迅当年看到过的石幢上的佛造像,历经111年后,依然栩栩如生。而实际上,鲁迅当年在陶然亭看到石幢的时候,这里的石幢已经存在了八九百年。许多古老寺庙的遗址上,往往是其他建筑物都荡然无存了,却有一两件石头文物孤零零的遗留下来,像挺立在赵县街头的陀罗尼经幢。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