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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的城市”明清济宁的形成

2023-12-06许俊琳

博览群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士绅济宁大运河

许俊琳

中国城市史研究是成就斐然、充满活力的新兴研究领域。但不可讳言,其研究本身也具有不平衡性,比如重南方、轻北方,重沿海、轻内地,重近代、轻古代等。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孙竞昊新近出版的《经营地方:明清时期济宁的士绅与社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一定程度上能弥补这些缺陷。该书在“走出江南”口号下,聚焦北方腹地中等城市明清时期的济宁,在中西、南北等多重比较中,以城市社会史为中心,展现出济宁相对独特的城市发展路径和城市类型。其不仅具有中国城市史研究的经验价值,而且具有中西对话的理论意义。这是对过去传统中国城市史研究的重要补充。

明清济宁的转变与成长

该书聚焦明清济宁,讨论的时间从1289年元代京杭大运河的关键河段山东境内会通河竣工,到19世纪中叶开埠的前夜,不过叙事延续到清末民初。在前后的比较中,从一个长时段考察大运河的出现和没落对济宁这个城市成长、变化和转型的影响。同时探讨在这个大背景下地方精英的经营在济宁发展中扮演的角色。

济宁尽管有悠久的历史,但在明清以前的中国城市序列中并不突出。而随着元代大运河的开辟,特别是明清大运河的发展,济宁迅速崛起,成为山东数一数二的经济文化中心,在整个大运河城市带中也格外耀眼。因此,大运河成为济宁崛起中最主要的动力。大运河的出现改变了传统中国人工河流东西走向的历史,为沟通南北提供了新的可能。也改变了运河沿岸的自然环境,是重塑地方生态的重要因素,影响到了地方经济的形态和地方社会的特质,导致济宁人民的经济行为、日常生活及其命运和运河的捆绑。因此,大运河是济宁转变和腾飞的关键因素,这在中国城市成长史中具有一定的独特性。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大运河带来了济宁的城市化和商业化繁荣,这为济宁特别是地方精英地方经营构建地方文化认同和城市性及地方社会的成长创造了条件。使得济宁不仅成为一个行政中心和军事处所,也是贸易经济中心和文化重镇。元代大运河的开通为济宁崛起的开端,而明代重修大运河和南北贯通则大大推动了济宁的商品化和城市化。大运河导致一个庞大的南北运河经济带的形成,而济宁作为南北运河连接的一个关键性枢纽,人力资源、商品和资本的集中与交换使济宁迅速崛起,导致一个运河城市取向的经济与社会结构在济宁形成,使济宁成为一个重要的区域市场体系中心及运河口岸城市的代表。除了南北贸易的汇聚以及大量以运河贸易生存的人员流动和积聚,济宁城区和城郊的手工制造业也发展起来,推动了区域经济商品化、城市人口的增长(大量从农村和农业疏离出来的人流向济宁)和城市化。

以大运河为契机,济宁的崛起是国家大政改变地方的一个缩影,国家的重视和持续投入是其得以发展和维系的保障。但大运河的出现只是一个外在的条件,要实现济宁的升华更多需要仰赖人特别是地方精英的支撑。以士绅为代表的地方精英是传统地方社会中的重要力量,在与皇权、官权和民权等多重缠绕中,在税收、匪患等地方事务中扮演积极角色。济宁士绅很大程度上分享了这一传统角色,只不过大运河带来的时空转折进一步激发其公共参与和身份意识,为积聚和散发其能动性提供了新的可能。其特殊性在于济宁本地士绅在人口数量和密度上相对其他北方城市要高。此外,他们积极参与各种商业活动,改变了传统士绅敌视商业的偏见,在传统权势之外积聚了巨大经济财富。同时许多商人也跻身士绅阶层,形成一个士绅和商人的复合群体,呈现绅商一体化特点。这些掌握较多权力、文化和经济资源,富裕而开明的士绅成为济宁地方权力结构中的核心,他们充分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广泛参与地方事务,在其中扮演领导角色。特别是在文化教育和慈善等公共活动中非常活跃,以此展现和维系其在地方社会中的权威和精英形象。这些成为济宁崛起的一个重要推动力。总之,大运河的出现、济宁地方精英的经营等内外的叠加铸造了济宁的奇迹,在构筑济宁城市发展类型的同时奠定了其城市品格和地方认同。

多元比较中的济宁:典型性和特殊性

中国城市的多样性是中国区域多样化的一个缩影,中心城市往往是本区域政治、经济、文化的象征。尽管同受中华文化的滋养和时代社会经济形势的浇筑,但因为各区域各城市各自特殊的自然、人文和社会环境的差异,导致中国城市发展道路于普遍性中充斥着特殊性,呈现出不同的城市样态和历史风貌。除北京外,海内外传统中国城市史研究的重心聚焦在长三角和珠三角等南方城市,特别是江南城市史,成为中国城市史研究的标志和亮丽风景,也为中国城市史研究理论和方法的构建提供了经验基础。但不得不承认,鉴于中国城市发展的多样化和复杂性,依托江南城市史所构建的理论范式并不能覆盖中国城市史研究的全部。因此,不管是理论的升华还是丰富既有的城市史研究,都需要进一步拓展中国城市史研究的区域边界。该书在“走出江南”的口号下,以北方运河城市济宁为个案,正是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不但为中国城市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地方样本,也为构建更完善的理论范式添砖加瓦,一定程度上是对既有的中国城市史研究理论的挑战、纠正、补充甚或超越。

传统理论一般强调中国古代城市更多是行政中心,在经济上的作用相对较弱,甚至在交通上也并非枢纽。但作者通过济宁个案,看到了在行政中心和军事要塞之外,其已一定程度上超出政治逐渐发展为一个经济、文化中心和区域交通中枢。此外,济宁的城市形象也为打破对北方城市的刻板印象提供了契机,过去一般认为北方城市因商业化和城市化程度低,功能更多是政治性的。更重要的是针对西方中国城市史研究的主流范式,该书在检验的同时也有一定补充或修正。作者承认,济宁及大济宁地区区域市场体系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施坚雅的中心地模式,以济宁城为中心形成一个链接周边地区的中心-边缘的层级网络。但又不完全契合施堅雅模式,济宁的发展模式不是如中心地理论所述是在区域内部自下而上逐步形成的市场和市镇,而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类型。济宁自身的商品经济源于运河运输和贸易,然后济宁作为中心城区推动腹地的农村市场和市镇。因为济宁对跨区域贸易体系的依赖,它更多是将济宁腹地的市镇和农村通过运河与全国市场网络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济宁更多像一个链接其腹地和远距离贸易网络的桥梁和门户。因此安东蓠通过扬州研究而发展出的网络系统理论对济宁个案也有一定的解释力。所以,作者认为鉴于济宁的特殊性,这两种模式的叠加互补对于解释济宁的复杂性更为有益。一方面需要以济宁为中心看济宁,了解其在本区域的地位;同时另一方面需要从一个通向其他区域的城市和市镇的更为宽广的网络中重新审视济宁,看其在山东西部、华北平原乃至全国范围中的位置。

因此,济宁经验显示,其在中国城市史发展谱系中一方面有普遍性,但更多的是特殊性。既是典型,又有个性。而为了将其特点展现出来,必须仰赖比较的介入。因此就不能就济宁谈济宁,必须在中西古今南北等城市的多重比较中彰显其共性和特性。该书不仅有中西的比较,也有中国内部南北的比较,还有北方不同城市形态比如运河城市与非运河城市的比较,甚至有不同运河都市间的对比。

在南北框架下,济宁呈现出地理北方、文化南方的现象。大运河的南北连接打破了济宁的封闭性,促使南方因素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特别是因为其贸易流通对象是南方,决定了其市场、经济的南方驱动性,使其出现南方城市那种商业化和城市化特征。同时也方便了地方士绅以繁荣的商业活动和服务设施为依托,以源自南方的审美趣味和文化符号为资源,重新打造济宁的城市文化和地方认同,致使济宁因其南方化而有了“江北小苏州”的雅号。这使它走向与北方城市相区隔的城市发展道路。但同时它又与南方城市有别,南方城市化发展是内生型的,仰赖其星罗棋布的基层市场体系的发达,而济宁是外推型的,完全依靠大运河带来的商品生产和贸易,其兴衰也因运河经济的涨落而演化。此外,济宁自身的北方文化基因也在起作用,其处在大运河南北主干道的位置,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时刻处在碰撞的互化之中,在南北融合中构建出独特的不同于南北又兼具南北的城市特征,形成一种多元性的城市文化。总之,济宁带有南北城市的某些普遍性特征,同时又有其个体性。这是对既有中国城市史研究范式和模型的挑战。

大运河的出现使北方运河带城市与非运河带城市之间也出现了鸿沟。非运河带城市因其没有大运河的加持,基层市场也本不发达,并未呈现急速的商业化和城市化特点,更多行使传统政治化城市的功能。而以济宁为代表的运河带城市却在城市化和商业化道路上发展出不同的风景。但虽同属于运河带城市,南方与北方又有不同。因为北方运河带城市的崛起主要靠大运河,这种单一性成为其城市发展依靠,但同时也是其瓶颈。而对苏州等南方运河城市而言,尽管大运河带来新的发展机遇,但因本身拥有深厚的商业化基因,大运河只是促发其城市化的一个因素。其命运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受运河经济的兴衰而摇摆。此外,即使在北方运河带城市内部,尽管分享一些共同的特征与命运,但也因不同的地方性而不完全相同。比如同属于运河带城市的临清,曾与济宁比肩成为山东城市的第一梯队。不同的是济宁拥有庞大的本地士绅群体,在地方事务中发挥积极的领导作用。这种影响力不仅保障济宁能在匪患甚至战争灾难中避免毁灭性打击,更能在运河经济跌落之后,促使济宁在近代化接续中赢得新生。而临清因缺乏强大的本地士绅传统,导致外地商帮在临清势力非常大,主导临清地方经济和社会的是外地商帮和官员。这导致其地方难以抵御战争或起义等重大变故的侵袭,而在近代国家战略转向沿海之后,其也难以摆脱倒退的命运。其他如德州、聊城、天津等同属于运河带城市的发展都各有特点,受制于各自城市核心的特性而导致其命运不一。

济宁个案的理论意义

无论是从中国城市史还是山东地方史,济宁个案的史学研究的经验价值显而易见。但该书的追求并未停留于此。作者在该书中还力图践行其思辨与叙事结合的学术理念,在聚焦济宁个案的同时超越个案,探讨其形而上的理论意义。作者以西方理论为参照,但并非简单套用,而是将其为我所用,在中西比较对话下以济宁为窗口构建更具说服力的理论模式。

强烈的理论关怀是该书的一大特色,在国家与社会关系框架下,如何审视在济宁崛起过程中国家、社会的角色及其相互关系。该书着重强调大运河带来的客观环境和条件的改变,是济宁崛起的主要动力。而同时明清济宁的塑造还更多仰赖人的因素特别是地方士绅的经营。这两个因素的叠加缔造了济宁的特殊性和城市品格。但该书并未忽略国家的作用,某种程度上而言,国家的战略决策在济宁历史命运的形塑中扮演决定性的角色。大运河的开凿和运行本身就是国家行为,其维系也仰赖国家的投入,更重要的是济宁作为运河城市的重要性是国家重点关注的对象,建造了各种庞大的国家机器体系,以加强对济宁的地方渗透和控制。国家的重要性在国家战略转向沿海后济宁命运的变化上也能窥见一般。国家对大运河的期待重点在于保证漕粮北运,从而为帝国体系提供坚实的经济支撑,达到维系和稳定中央集权的目的。这种国家关怀与济宁地方的发展有协调的一面,也有错位的一面。这致使国家在实现其在济宁地方各项意志的过程中,在寻求地方精英合作和协调的同时,必然导致与地方权力的碰撞和博弈,也制约着士绅经营地方的力度和限度。因此,济宁个案为重审国家和社会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视角。

应合作者跨越中西的学术经历,作者在汲取中西城市史特别是西方中国城市史研究理论营养的同时,积极展开学术对话,以进一步丰富和夯实相关的理论基础。其中中西的比较和对话随处可见。首先,济宁个案可一定程度上修正韦伯对中西城市的定义或差异定位。随着大运河崛起的济宁城市性质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它不再是简单的政治性的,商业化和城市化等经济和社会性充斥其中。尽管国家的导向和控制依然强烈,但城市自身的活力和独立性,特别是地方精英的能动性开始成为济宁城市发展新的动力。济宁士绅作为享有一定政治、文化、经济等资源的权力阶层和地方精英,拥有一定的自主能动性和独立性,能够在地方事务中扮演地方领袖的角色,他们精心经营地方,塑造家乡的物质和文化风貌,建构地方认同,规划其生存和活动的城市空间。而士绅营造的地方文化认同或城市精英对普通城市大众有一定的影响力,导致济宁呈现一种独特而相对统一的城市文化特征,“小苏州”外号即是这种特质的一个缩影。总之,这些地方精英在国家之外,展现出来自社会的力量。

那么到底如何定位济宁士绅的地方经营呢?尽管西方理论并不完全适合中国,但作者并不排斥西方理论,当然也并未简单套用。而是积极加以援引、在其观照下对比审视,并予以一定的修正和补充。作者以西方的国家与社会关系理论为参照,看到济宁地方精英在彰显其社会能量时,又并非是在超越或反国家,士绅的权威来自国家,其中有对国家的依赖,但同时在与国家砥砺中处理和国家的各种复杂关系,其中有合作和调和,也有摩擦和抗争。这种双重性使中国很难产生出那种西方二元对立的国家与社会的现代关系,诚如作者所言国家的时刻在场制约着地方性的发展,“使其难以冲出作为传统政治中心质的框架”。甚至济宁士绅所主导的地方社会政治品格,既不同于江南那般与国家疏离,也与北方政治中心的驯服有异,这是一种处在南北之间的折中主义。而以西方城市典型的自治和公共领域理论来衡量,济宁士绅所展现的地方社会能动性以及高度的自我意识,并未发展出独立于国家的公民社会,其并不能免于国家权力的支配甚或制衡国家权力,因为它并未获得西方那种相对于国家的完全的城市自治。它是一种带有一定自治性的中国本土式地方主义,其有限性在于士绅权力的伸缩与国家集权和控制的宽严密切相关。这与西方公共领域或公民社會性质是不同的,只不过其在地方公共事务中展现出的新活力确实具有类似西方的印记,不但促进了济宁地方社会的发展,也为近代接纳西方新事物的输入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总之,济宁个案是窥探国家与社会关系的一个特殊窗口,彰显二者之间那种非此即彼又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济宁士绅作为社会的代表,其权力来源于国家,其之所以能在经营地方上实践其巨大的价值,也得力于国家大政方针创造的有利条件,其能动性受到国家控制宽严的制约和伸缩,其权力有难以突破的天花板。但他们又不完全是国家的附庸,除了有对国家弊政的抗拒,也能创造性地借用国家政策来实现其地方目的,而非仅仅简单被动地成为国家目的的地方执行者。这也为济宁能够在南与北、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之间成就其独特性提供了契机。总之,济宁个案能够进一步丰富中国城市史理论的复杂性,作者的理论探索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作者系上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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