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国的两则孝子传说
2023-12-06邱洪瑞
邱洪瑞
琉球,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闻一多先生语)。在被日本灭国之前,琉球一直是中国最忠诚的藩属国、东亚儒家文化圈的重要成员。在封贡体制之下,通过不断吸收儒家文化,琉球王国获得了很大的社会进步,很快地结束了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全国无武力,人民不知世上有战争。社会以礼而治,各阶层各守其分,无盗窃,安静宁谧”(英国来华使者姆斯特语),成了世界知名的和平守礼之国。
藩属中国之后,琉球得以快速实现由乱到治的转变,其主要原因在于学到了中原历代王朝“以孝治天下”的基本理念并在社会上不遗余力地弘扬孝道文化。琉球国史《球阳》记录了很多孝子故事,故事中的孝子大都得到了政府嘉奖、表彰或升迁,成为民众追慕仿效的对象。有的孝子故事,在口口传播的过程中被进行了加工和演绎,从而具有了传说的属性,成为琉球孝义文化的代表形式。乾隆二十一年(1756),周煌作为副使往封琉球王,归来后著有《琉球国志略》,其中即记录了一则著名的孝子传说,故事内容散见于“孝义”与“列女”两节,今综合整理如下:
“按司”,本为琉球山寨割据时代地方首领的自称,琉球王国统一之后,“按司”成了具有世袭特权的大贵族、地方长官的名号。曾有两位按司关系非常友善,一位是平良按司,一位是保荣茂按司,他们指腹为婚,替尚未出生的孩子定下了婚约。其后,平良按司生子名鹤寿,保荣茂按司生女名乙达吕,按照婚约,这两个孩子长大后应当结为夫妻,而且保荣茂按司无子,鹤寿将来还可以继承其按司职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鹤寿三岁时,他的母亲就去世了,继母是一个歹毒阴险的女人,她疼爱自己生下的儿子而非常嫉恨鹤寿,竟然暗中下药弄瞎了鹤寿的双眼。不久,保荣茂按司去世,他的夫人想要依照婚约招赘鹤寿继承家业,鹤寿的继母蛊惑其夫平良按司,让他派人告诉保荣茂夫人说鹤寿已经成为废人,希望招赘鹤寿的异母弟成婚,但乙达吕对鹤寿一往情深,没有同意他们的请求。即使如此,继母仍不死心,她再度蛊惑怂恿平良按司说:“若鹤寿不在,女自别嫁矣。”于是,他们又将鹤寿放逐到了八头山的石穴中,“欲饿毙之”。这天晚上,乙达吕因感成梦,梦到一位神女,神女向她详细说明了鹤寿的遭遇。乙达吕醒来后即告知其母,于是“寻归医治,目复明”。保荣茂夫人送鹤寿还家,平良按司也终于醒悟,想要驱逐其继妻。备受继母迫害摧残的鹤寿此时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泣下如雨,替继母求情说:“儿自幼稚,赖母以生。母前所为,乃偶误耳。岂可以一旦之误,而忘罔极之德哉!且母去,弟幼将谁倚耶?”平良按司闻言深受感动,不再追究。鹤寿与乙达吕终于成婚,并作为保荣茂的继承人成为新的按司。
嘉庆五年(1800),李鼎元作为副使往封琉球王,驻琉期间多方采集、记录了琉球民族不少传说故事,其中也包括上述鹤寿的孝义故事,其情节与周煌所记基本相同,但进一步增加了神话传说的成分,把保荣茂夫人寻医为鹤寿治疗眼疾改为由乙达吕所梦之神“告以治目方”。此外,李鼎元还记录了另外一则孝子传说。这一年八月初一,首里城的贵族公子向世德前来拜访李鼎元,交谈中言及其父早逝,“有凄然之色”,李鼎元对他有这种孝心颇为敬重,因问“贵国孝治如何?亦有孝子之名否?”向世德即讲述了一则孝子故事,今整理如下:
宜野湾县曾有一位伊佐大主,妻子早亡,生子名龜寿,侍奉父母十分孝敬。娶继妻后另生一子,名叫松寿,生性非常愚笨。继母嫉妒龟寿的聪明和好名声,常常在伊佐跟前说龟寿的坏话,甚至到赌气不吃饭的程度。伊佐被后妻迷惑,想要杀死龟寿,就让他深夜外出汲水,准备半路击杀。但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改行放逐了龟寿。龟寿流落在外,饥寒交加。他想要自杀,但害怕因此张扬了父母的罪恶,只能僵卧于道路。后来侥幸被琉球王的巡见官御锁发现和营救,苏醒后他仍不愿张扬父母的恶名,没有说出实情。御锁之前听说过孝子龟寿被放逐的事情,怀疑这就是龟寿,赐给衣食后离去,暗中却派人调查,获知了实情。于是传集村人,逮捕了伊佐的继妻。龟寿听说后,奔走而来恳求御锁,愿意代继母受罚。御锁不忍伤孝子之心,召见伊佐夫妇当面进行了教谕,龟寿继母终于醒悟过来。国王也被龟寿的孝行感动,特别委任他做了官员。
这些孝子传说与琉球王国表彰记录的其他孝行故事,在琉球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子女悉心照料父母的饮食起居,为父母寻医问药治疗疾病,家庭和谐社会安宁,从蒙昧落后的社会一变而为崇尚孝义的和平守礼的国家。
从上述两则琉球传说看,似乎父母越是不慈爱甚至越是狠毒邪恶,就越能体现出孝子之“孝”。无论父母对子女做什么,子女一律不加违拗,不能有怨言,不能宣扬父母之恶,至于结局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可见,琉球王国有意宣扬的,其实是一种子女需要不计后果的、绝对听命顺从于父母的“愚孝”。这种愚孝文化在明清时期通俗文学作品中时有体现,如陈仲琳《封神演义》:
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为人臣子者,先以忠孝为首,而敢以直忤君父哉?
李渔《无声戏》:
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岂有做奴仆之人与家主相抗之理?
这种愚孝文化虽然是专制统治者所喜欢的,但是并不能代表中国的孝文化。
从故事模式上看,这两则琉球传说中的孝子都被继母所陷害,但他们不仅没有怀恨在心,反而主动替继母求情使之免受责罚,这与中国元代以来流行的二十四孝故事中的“芦衣顺母”一事颇为相似:
周闵损,字子骞,早丧母。父娶后母,生二子,衣以棉絮;妒闵,衣以芦花。一日父令损御车,体寒,失纼。父查知其故,欲出后母。损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后母闻之,卒悔改,待三子如一。
与二十四孝故事中的“卧冰求鲤”一事也大体相类:
晋王祥,字休征。早丧母,继母朱氏不慈。父前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母尝欲食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卧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归供母。
相比之下,“芦衣顺母”或“卧冰求鲤”中的继母形象都远不如上述琉球传说中那两位继母的心肠狠辣:第一则传说中鹤寿的继母因婚姻与继承权的缘故而弄瞎了继子的双目,还要置之于死地;第二则故事中龟寿的继母则在其亲生儿子与继子之间并没有重大利益纷争的情况下,仅仅因为嫉妒继子的聪明与贤德就说尽谗言、痛下杀手。“芦衣顺母”中父亲的形象完全是正面的,“卧冰求鲤”中的父亲因受继妻影响也只不过是“失爱”而已,琉球传说中的两位父亲却要糊涂荒唐得多,他们与继妻一起陷害亲生儿子而毫不留情。孝子鹤寿、龟寿在这种险恶的家庭环境里受尽了折磨,被父母放逐而面临生存危机,侥幸被救之后却对父母毫无怨言,甚至愿意代继母受罚。
可见中国的孝文化要丰富全面得多。请看“二十四孝”的第一个故事“孝感动天”:
虞舜,瞽叟之子。性至孝。父顽,母嚚,弟傲。舜耕于历山,有象为之耕,有鸟为之耘。其孝感如此。帝尧闻之,事以九男,妻以二女。遂以天下让焉。
这是一段被元代郭居敬简化叙述的虞舜传说,其内容沿袭了《尚书·尧典》对舜的记载“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突出了其孝感动天的巨大影响,但没有叙述《史记》等古籍中所载虞舜与父母兄弟相处的细节。据《史记·五帝本纪》,虞舜对待其父、继母及弟非常恭谨,但绝不给他们杀害自己的机会:“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虞舜是如何躲避父母杀害的呢?《史记》记载了如下两件事情:
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
虞舜明白父母有害己之心,虽不拒绝父命但都预先作了防范,因此总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此外,即使没有面对生命危机,虞舜也能采用灵活变通的方式与父母相处。《孟子》载: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倫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虞舜没有事事顺着自己的父母,更不听任父母谋害自己的生命,被后世列为首孝,使中国的孝文化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完整、丰富的内涵,说明尊敬、爱护父母不等于唯命是从,对中国社会及儒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而琉球传说包括《球阳》所载的琉球孝子故事,却均以凡事皆须听从父母不得违拗父母为贵。
与琉球愚孝故事被刻意渲染出美好的结局不同,中国历史上的愚孝叙事是客观冷峻的。中国历史上亦不乏愚孝人物,如《左传·僖公四年》载骊姬蛊惑晋献公杀死太子申生:
姬谓大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
面对继母的谗害,申生既不向君父说明真相,也不出逃避难,最终落得一个自缢身亡的下场。面对父母的迫害,申生采取了一种消极的自我牺牲态度。为此,《左传》的叙事不仅给出了申生个人的悲惨命运,而且明确叙写了此事带给家族与国家的沉重灾难:
(鲁僖公九年)冬十月,里克杀奚齐于次。书曰:“杀其君之子。”未葬也。荀息将死之,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辅之。”荀息立公子卓以葬。十一月,里克杀公子卓于朝,荀息死之。
齐侯以诸侯之师伐晋,及高梁而还,讨晋乱也。
晋献公死后,他的两任继承人奚齐、卓子先后被杀,晋国自此直至年迈的晋文公继位为止,陷入了长达15年的混乱年代。史官客观冷静的叙述,展示出申生的愚孝使他自身、家族与国家都陷入危难的严重后果。
故事的纵向结果已经发人深思,但《左传》的叙事不止于此,同时还设置了横向的比较:与申生同时被继母骊姬在君父面前谗害的公子重耳、夷吾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都作出了与申生不同的选择。先是分别逃到了自己的封地:“重耳奔蒲。夷吾奔屈。”晋献公派遣军队到其封地讨伐,他们又各自出逃到了晋国之外:
六年春,晋侯使贾华伐屈。夷吾不能守,盟而行。将奔狄郤芮曰:“后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梁近秦而幸焉。”乃之梁。
及难,公使寺人披伐蒲。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乃徇曰:“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披斩其祛,遂出奔翟。
晋国陷于内乱之后,他们又先后回国继位为君。夷吾即晋惠公,率先返回晋国,尽管在位期间因其性格原因(“其言多忌刻”),没能使国家走向强盛,但也处死了发动叛乱的里克,牢牢掌握了政权。重耳即著名的晋文公,他在躲过父母的迫害之后又经受了十数年的漂泊游历,最终成就了一番霸业,把晋国引导上了富强之路。两相比较,如何面对邪恶的继母与昏聩的父亲?《左传》实际上把问题的答案寄寓在了丰富翔实的情节走向当中。与此不同,琉球的两则同类孝子传说,却被刻意渲染出了相似的美好结局:在清官或神灵的干预下,孝子得救、阖家欢喜。这样的结局安排无疑会压制人们对愚孝行为的反思,从而在现实生活中想当然地按照专制者给定的路线行事,把愚孝精神传承下去。
(作者系文学博士,郑州轻工业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