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县警察故事(二题)
2023-12-06洪钟
洪钟
坤 车
我记得十五年前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也像今天的一样毒辣,潮热无风,让人心躁。那时我入警队不久,像所有刚走出校园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只想证明自己是盏全方位多功能的省油灯,永远热血澎湃兴致勃勃积极向上精神焕发。我总是不知疲倦地独自坐在中队值班室里翻看一本厚厚的卷宗,妄图从老师手写的审讯记录中再挖点剩余战果来证明自己的不凡。一边看一边脑子里还有声音自问自答:“谁是神探亨特啊?”“我呀!”
忽然,办公室角落里的无线电台响了,呼叫的是我们队。“一号一号,新建街和前进路交叉口有人报警发生纠纷,报警人说是发现了自己被盗的自行车,请速去现场处置。”嘿,今儿开张了。我喊上警校来的暑期实习生小周,骑上队里的大摩托带着他在县城的主干道疾驰。
县城不大,五分钟到达现场,只见和昌小卖部门口站着一圈人,一个四十多岁的民工手扶一辆九成新的坤车车把,后货架则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紧紧拽着。大姐一见我们,满脸的欣喜,如同见到了娘家兄弟:“警官,是我报的警。这是我上周丢的车,他偷的!正巧我今天出来买东西撞见了。你看,这后泥瓦的坑还是半年前我磕的……”
“嗯,车你偷的?”我板脸问那个民工。
“不是。我买小半年了。”民工矢口否认。
“屁!这是我半年前花九百块买的,你咋可能买得起!再说你一个男的,为啥买粉色车?那晚我着急上楼,就锁了一道,第二天就丢了,警察光来登记登记就没下文了……”
“你为啥买坤车?”我听那大姐说警察不好的话颇不顺耳,就截断她继续问民工。
“俺媳妇过生日给她买的,现在她回老家了。我就骑着……”
“你叫啥?在哪儿干活儿?”
“肖广,在前面二十里铺工地干。”
“生日啥时候?”我马上跳回原话题。岗前培训课老师讲过,突然抓住一个疑点插话,对方会下意识地说真话。
“过完年,二月十四。”
“在哪儿买的?”
“厂前街专卖店。”
几句话下来,对方没啥破绽,这个肖姓民工身上也没有江湖气,看来要换个思路。厂前街自行车店的老陈我认识,人很精明,擅长逃税,卖车只开收据不撕发票,问他就说用完了,下月再来补。等顾客下月真来,还是这套词。此外老陈还另记一本账,记下车主信息、电话,过段日子就邀老客户来店里免费保养上油,顺便推销点别的周边产品。县城人很吃这一套,占便宜嘛,不丢人!
我把小周叫过来,嘱咐了几句,小伙子骑上摩托走了。我们仨在原地,一圈围观的人陪着。
“现在的治安真不行,亏得今天出来买盐,让我自己抓住了小偷……”大姐继续兴奋地向围观者表達她的喜悦,还时不时得意地瞟一眼“偷车贼”。
老肖则眉头紧锁,往马路牙子上一蹲,闷头自顾自抽起烟来。他都没给我让烟,我也不急,掏出根“十渠”(十块钱一盒的“红旗渠”牌香烟)点上等回信。第二根烟快吸到屁股时,小周骑着摩托一溜烟地回来了。他刚停车便从坐垫下掏出一账本擩我手里,喜形于色地翻到一页,说:“这儿!”
人们都凑过来,看老陈那歪歪扭扭的破字儿:“2月14日,小光,810元,现金。没有手机号。”这懒鬼,把“肖”记成了“小”。
真相大白。
老肖终于出了一口长气,狠狠地把烟头扔掉又踩上一脚。大姐则因为自行车买贵了九十元而尴尬万分,在众人哄笑声中扭头欲走。
“等下!”我喊住报警人,“人家老肖陪着你耽误这么久,连包道歉的烟都不买吗?”
大姐脸色更加难看,转身走进和昌小卖部,出来时手里多了两包烟,把一包“五渠”甩给老肖,将另一包“十渠”递给我。我不接,小周上前接下后把烟按进了老肖手里。
我和小周两人行云流水般跨上摩托,扬长而去。恰在那时,县委大院里的喇叭响起译制片《佐罗》欢快的主题曲。
多年后,我和县委宣传部的老张聊起当年的广播室,他却说喇叭在八十年代末就拆除了。怪哉!可我当时明明听到了。
春 生
十月了,暑气渐消,县城沉浸在桂花香气中。小城春秋季极短,县政府出钱在央视午间时段播出的“大美系列”旅游广告,主打的正是桂花。
每次广告声起,“猴子”总会接一句:“等人真来了,桂花也开败了!”
“猴子”真名叫楚贤,瘦小枯干,穿上皮鞋能有一米七?雷公嘴,短下巴,两腮没肉,一张脸剩俩大眼珠子,粘上毛能显得比猴都精,故而在刑侦队得了这么个外号。我生来皮肤黑,小平头,光脚一米八九,体重二百斤。我俩站一起活脱脱就是悟空和八戒。“猴子”每次喝完酒就喊我“呆子”。他比我早三年参加工作,我当面得叫他“楚老师”。
今天有任务,我们开着单位那辆破昌河到城北二十里铺。安居房项目经理孬蛋之前给“猴子”递话,说最近一个月工地上三天两头丢螺纹钢筋,想请俩穿制服的到工地上转转,敲山震虎。
车刚停稳,孬蛋立马趋过来,递上“软玉溪”。
“你小子出息了。”“猴子”接烟后挑眉打趣。
“还不是跟着楚哥学好了!”孬蛋双手拢火,一脸灿烂。
他当年因为撬门别锁,被“猴子”弄进看守所收拾得不轻,出来后赶上那几年房地产行业景气,工地缺人手,他眼活嘴甜会来事,又是本地人,托了一圈人终于进了公司,一来二去混了个经理头衔。
“啥时候的事了?”
“头回是九月十六号还是十七号啊,前段儿下雨那晚。最近这次是十月十一号。每次少两三千块的东西,还都是头天刚进场的料,估计是周围村民干的。”
“为啥一开始不报警?之前叫你安监控你又不安,现在现场没了还看啥!”
“工地都这样,周边村民来拉点东西不算偷。但这几次丢的东西总价超过损管了,不管不行了。”
“谁先发现的?”
“俺这儿一个焊工。”他朝近处几位工人喊道,“那个谁,去把老肖叫过来!”
我心一动。“老肖”“二十里铺”“工地”,上次在新建街被讹的那个?
几分钟后跑来一位工人——不是他是谁!老肖见了我也是一惊,随后笑着摸摸索索地掏兜。我晃晃手上燃着的,他又摸摸索索地把烟揣回兜。
“你咋发现东西丢了?”我问老肖。
“九月那回,夜里我喝多了加上下雨就没走,半夜被尿憋醒起来,听见工棚西边有声。我走过去看,见工地大门半掩,就把门拽上了。但等天亮我上工,发现前一天下午拉来的14号细筋条少了一小捆。我就赶紧告诉经理了,经理让我先不要告诉别人。”
“第二回呢?”
“第二回我也是刚到工地,发现少了半捆20号粗钢筋。不过这次发现地上有板车轱辘印,两道压纹还不一般粗,肯定不是我们工地的。”
至此,线索已经足够具有指向性了。嫌疑人是周边的,熟悉工地进料情况,至少得两个人才能将这些货用板车拖走,车子特征明显。连我这种警界菜鸟都分析得出来,就更难不住“猴子”了。剩下的抓捕过程简单到乏味:十月二十七号,废品站的胖嫂和春生落网了——胖嫂是春生他妈。
春生十七岁,一米八的个子却只有九十七斤。“这孩子本质不坏!”把他送进看守所后,我们全队民警,甚至后厨做饭的老米都这么说。春生的父亲,当年因为偷高压线被电死了。孩子自幼失怙,很早辍了学,跟他妈一起继续经营他父亲留下来的废品收购站,捎带手也整些“副业”。在他眼中,搞“副业”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又好玩。之前别的同行偷过他娘儿俩的,他也一点不怨恨:“找机会弄回来就行了。”
到案后,母子俩争相把自己说成主谋,死不松口。说实话,这是我职业生涯中遇见的唯一一对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嫌疑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最终我们本着先救孩子的原则做工作,把胖嫂定为主犯。
做完拘留笔录,春生两眼放光地补充道:“叔叔,你别看我瘦,但我能抱着半捆钢筋跑回家,中间二里地一口气都不带喘!”
那晚,进看守所前春生一人把全队的晚饭都吃了。厨子老米一边盛饭一边笑——平时全队都嫌他做饭水平一般,春生是第一个用响亮的咂嘴声赞美他手艺的。
三天后我们给胖嫂春生娘儿俩办延期,路上带了俩肉夹馍。春生接住饼后哭了,和着泪转眼吞进了肚子里。在拘留证上摁完手印,他问:“叔,你今天见俺妈没?叔,俺妈会判几年啊?”
执行逮捕后再见春生,他稍胖了些。他说“猴子”和我是除了他妈外对他最好的人,说在里面也想通了許多道理,甚至想出来后给我们当线人,还把自己之前和西张村小梅干坏事的老底也交代了:“有天下午小梅找到我,说晚上去他家干大事!”
“然后呢?”
“等晚上我到他家,他带我偷了只鸡吃!”
那天忙完了胖嫂和春生的手续,“猴子”我俩又在同一间审讯室给孬蛋办逮捕手续——工地失窃的案子破了后,甲方查出孬蛋吃了钢材商和土方车队五万块回扣,把他告了。十月二十八号,孬蛋做完证人笔录没走,直接“二进宫”。
[责任编辑 曲 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