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龙灯
2023-12-06练建安
练建安
一
冬日暖阳,静静地照耀雨后群山。
洪峰过后,蜿蜒的汀江水位下降,浊浪南流。
未时,七里滩码头,一条竹篷船悄然靠岸,里头钻出一位先生模样者,一袭灰布长衫,持折扇,拾级而上。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敦实的后生,抱着长条形的包裹。
一群辅娘新鞋新衣,挽香篮,与他们擦肩而过。辅娘即哺娘,又叫辅(哺)娘子人,是对闽粤赣边的客家妇女的特定称谓。此刻,她们匆匆赶往集镇。
七里滩位于千里汀江中游,人货辐辏。
先生停步,喊道:“阿四妹,停一下。”
就有一个哺娘停住了脚步,转身,笑道:“文哥啊,您不是官差吗?咋一看像先生似的。”
“不年不节的,回娘家干吗?”
“哎呀,出大事啦!”
“嘛介?”
“禾虫,乌泱乌泱的,手指大,吃光了谷仓,就剩了一堆谷壳。”
“怪哉,怪哉。”
“这不,今夜舞龙灯,驱邪魔。嫁出去的,送香烛鞭炮来了。”
“腊月十九,上元节还早嘞,咋就舞龙灯了?”
“问锡龙叔吧。”
这文哥不是别人,正是名震江湖的汀州府快班捕头邱文德。
邱捕头笑笑,啪啦打开折扇,扇了扇袖口。
二
七里滩有邱、李、陈、黄四大家族,首富是闽泰木纲行的总理邱锡龙。
邱锡龙的故事,笔者在《鱼粄店》中讲述过。他是个大商人兼大善人,功夫深藏不露。
邱家大宅院为“九井十三厅”。听闻大侄儿回家,邱锡龙亲自出迎,接到上厅饮茶。
“好茶。阿叔,云雾茶?”
“老侄,听到风声啦?”
“瞒不过阿叔。”
“不查也罢。家丑不外扬。”
“害虫猖獗,百姓恐慌。”
“七里滩、枫林镇、乌石寨,多处有食谷虫。要舞龙灯了。”
“妖言惑众,必须查办。”
“哦,阿叔差点忘了,贤侄吃的是公门饭。”
“咦,咋不见文峰老弟?”
“书呆子。明年秋闱,闭门苦读呢。”
“不打扰他了。”
“跟我来,看看谷仓去。”
邱锡龙带着邱捕头和张捕快一同来到后厅,上楼梯,打开一间谷仓,但见空余数堆谷壳。奇怪的是,另两处仓库金黄的稻谷堆,完好无损。
邱捕头回到受灾的谷仓,转圈细细查看,以折扇敲击土墙,击声厚实。
“叔,此处存粮多少?”
“百十石吧。”
“确定吗?”
“确定无误。莲塘背、竹叶坑的田租谷。”
“叔,您可见过手指大的食谷虫?”
“讹传。黑壳虫也只有米粒大小。”
“文峰见过?”
“一介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其他人等见过?”
“从未听闻。”
“记得小时候,叔,您带我到磨坊砻谷。”
“你腰功臂力怎样来的?”
“叔,一石谷,半石谷壳哦。”
“玉不琢,不成器。叔是磨炼你哪。”
“叔,肚子打鼓啦,有什么好吃的呢?”
“好个大捕头,嘴馋。”
此时,西厢书房传来抑扬顿挫的朗诵之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哦,《论语·先进篇》。吾弟熟读四书五经,来年必定蟾宫折桂。”
“借贤侄贵口吉言。”
“不见他了,免得乱人心志。”
“兄弟手足,见与不见,一个样。”
晚饭过后,邱捕头带随从去看了舞龙灯。舞龙灯是客家人祈福消灾的一种隆重民俗。民谚说:“龙灯入屋,买田造屋。”七里滩墟镇中央人头攒拥。鼓乐齐鸣、鞭炮断续的炸响声中,双龙齐舞,矫健刚勇,一扫众人心头阴霾。
三
次日,用过早餐后,邱捕头、张捕快换上玄衣黑帽,腰懸绣春刀,来到了麦记船行。
老板麦三笑脸相迎。
邱捕头说:“麦老板,老相识了。”
麦三笑道:“上下行船,承蒙捕头大人多年关照。”
“这个码头,一次可供二十条货船的,还有谁家?”
“好像只有我们麦记船行。”
“说吧,是谁?”
“捕头大人,我不知道您在问什么。”
“你应当明白官差的手段。”
“明白,明白。”
“麦老板,生意可好?”
“混碗饭吃。”
“我想,麻七早就盯上你了。”
“麻七?”
“不留活口的江上悍匪。”
“邱大人,您保境安民,您劳苦功高。”
“说吧,是谁?”
“是您的……您的……您的老友。”
“我的老友?”
“是……是丁大侠。”
“丁铁伞?”
“是他,铁伞大侠。”
四
七里滩下游一铺水路处,名为黑虎峡。逆行,须拖船上滩。
冬日黄昏,丁铁伞光着臂膀,在乱石密布的河滩拉纤,大汗淋漓。
江上,有二十条竹篷船。丁铁伞身后,是一群青壮。
啪嗒!
一把开山刀丢落面前。
丁铁伞抬头,看到了昂首挺立的邱捕头。
“铁伞兄,果然是你!”
“是我。”
“铁伞在船上吧?你手边没有兵刃。”
“嘛介?”
“开山刀,你将就着用。”
“不用。”
“我要亲手拿你归案!”
“老邱,你是个糊涂虫。”
丁铁伞甩脱纤绳,站立,微笑着直视老友。
一只硕大的黑色怪鸟掠过峡谷,没入东山丛林中,不见踪影。
五
随同黑色怪鸟出现的,是一团人影,落在邱、丁之间。此人是七里滩大秀才邱文峰。他递给堂兄一张草纸。邱捕头细看片刻,把草纸塞入嘴里,艰难地干咽下去,突然仰天大笑,挥动双手,悄然收队离去。
原来,连日暴雨,汀江下游韩江发大水,潮汕灾民缺粮。义者设局,巧取了上游富豪的余粮救助。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