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珂

喻永军

腾格里沙漠旁的戈壁，除了芨芨草和沙米，很少能看见别的植物。木子在那个夜里一个人沿着一条沙石路，往西北走了。

他住的村子边上，有几株高大的沙枣树。房东是个木匠，看木子的眼神很友善。后来木子的爹坐了一日一夜的火车，寻木子来了，也住在这里。爹叫木心，在老家的镇子上买了一栋楼，开了一家药铺。爹骨子里很会享受，夏天穿一身白绸薄衣，出门戴一副水晶墨镜，镜子也很讲究；冬天穿一身皮衣，围个貂皮围领，戴副三分色瓜子水晶镜。

爹觉着木子心实，用了点手段给木子在村上谋了个差事。生意的事情，爹一心培养小儿子木童。木童是块做生意的料，两年时间记下了五百多种药材的产地，学会了辨别真伪，懂得如何加工炮制、什么季节采摘哪种药材，也把零售和批发的价格装进了脑子里。不久，木童跟护士华子芳谈情说爱结了婚。

村上的情况复杂。在木子值班的一个夜里，价值二十万元的灌溉设备失窃了。警方的第一怀疑对象是木子。审讯了八天，木子回了家。好在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并非监守自盗。木子患了一种病，木心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个秘方，但木子拒绝治疗。他说：“你的秘方，治不了当下木子的病。”爹问：“接下来，你想咋办？”木子说：“我听不得水声。”

木子问爹：“我有啥脸待在这地方？咋见村子里的人呢？”

木子离家了几年。

木子在腾格里沙漠边沿的北地住着，认识了一个叫苏珂的人，姓安，住在皇城镇。最初两人是一个驼队的向导，苏珂是雇主，木子是雇员。在沙漠中，两个男人都满身沙尘。有一次在腾格里沙漠深处，木子遇见了一匹濒死的双峰骆驼，便把皮囊中的水喂给了它。为此，苏珂暴揍了木子一顿。木子也知道，在沙漠深处，水就是命根子。但那匹骆驼求生的眼神，烙进了木子的心里。十天后，驼队迷了路，围着一个沙丘转了一天，带的水都喝光了，沙尘埋掉了苏珂的半个身子，木子也开始眩晕。这时，一匹双峰驼跪倒在他俩的身边。跟着它，他们找到了水源，找到了回家的路。在沙漠落日的余晖里，苏珂目光深沉，抱着木子，眉毛上挂着厚重的尘沙。苏珂叫了一声“阿噶阿”。阿噶阿，是裕固族语中哥哥的意思。

爹来到北地的那个夜里，木子才知道木童已经死了。具体原因是一场车祸。木童带着媳妇孩子去西峡的鼻子凹讨账，在回程的时候，撞上了一辆货车，人车俱毁。木心说：“爹只剩了你，你也只剩了爹。”

木子不知道咋安慰爹，他给爹留足了钱，一个人去了皇城镇。

刚入冬的时候，木子回到了北地。

爹已经穿了一件旧式的军用黄大衣，在北地商厦的南拐角卖沙枣。木子看见爹的瞬间，爹的眉毛上挂着雪花，像一尊雕塑。木子蹲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爹将装沙枣的小袋子一袋一袋绑紧，装进一个蛇皮大袋子里，艰难地扛上肩头，然后走向一处燃着嘎石灯、卖羊杂汤的饭摊。

爹最爱吃北地的羊杂汤，薄薄的烙饼夹杂葱花的香味。

木子知道，爹安下心来在北地跟他一起住着，是希望他能跟自己回家。木子不想回家。木子想不到他会住在北地，爹也想不到他会因为木子而在北地成了一个卖沙枣的老汉。这样的身份转换，木子不知道爹是咋接受的。爹闲下来的时候，看坡塬上的羊群。太阳光明澈，四野辽阔。羊粉色的嘴皮子挨着地面蠕动，好长时间，扬起头，摇摇短秃秃的尾巴。爹也专程看过北地人的葬礼习俗：平地里挖机起一个槽子，深三米多，漆成红色的棺木缓缓落入泥土。爹的眼神很深，像两眼井。爹想啥呢？

木子常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他和木童只有脚蹬三轮车的车斗那样高，爹的脊背像一面大锣，硬邦邦的肌肉块在油亮的皮肤下滚动。身边是城市呼啸的车辆、匆忙的人群，亲切又陌生。在红绿灯交替的间隙，他们注视爹的脊背，又觉得爹的脊背像一面平整的鼓。

木子的眼里滿是泪花。他努力替爹想，改变着自己内心的想法。

今天是苏珂宰羊的日子。苏珂捎话让木子过去。有一群兔子从木子的脚旁闯过，荒草中一阵窸窣声响起。木子想，他不能让爹再说起回家的事情了。他想回家了。哪有不愿回家的娃子？

许多年，他一直跟自己闹别扭，他不能跟爹闹别扭，他要为爹养老送终。

苏珂家的院子用红砖铺成。苏珂满脸笑容地奉上热茶，亲热地看着木子。

临别，木子拿出两条包装精致的海洋牌纸烟给苏珂。苏珂涨红了脸，最后还是将烟收下了。

爹来北地的这些日子，只要苏珂家宰羊，木子当天夜里就会将羊头羊蹄和下水背回北地。在西坡那间出租屋里，寒冷的冬天，羊肉飘香，木子和爹会喝上两盅御寒。

今天，苏珂给木子准备的是一个筒子羊——一整只羊羔子的肉。木子不知所措，他坚决不要。先前，苏珂都是把羊头羊蹄和下水收拾整齐，另装一吊子鲜肉，木子推托不过，就一块拿上走了。可这是一整只羊，咋样都不能拿。苏珂替他背着羊肉筒子出了门。两山之间是巨大的皇城水库，安静的水面倒映着星光，谁家的狗子在叫。忽然起风了，水面传来水声，起了浪花。

木子站定身子，苏珂把袋子交给木子，轻声问：“还来不来北地？”

木子心里一热，说：“没得准信，说不定呢。”便踏上了戈壁的土路。

过了会儿，木子看见苏珂站在星光下招手：“木子，阿噶阿！”他听见了苏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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