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鲜红

2023-12-06张春莹

长江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豆子

张春莹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切斯拉夫·米沃什《礼物》

胡豆子是我生命中的一抹鲜红。

假使我会画画,我要任性地涂一幅不讲美术规则的画。我有一整面墙,有用不完的颜料,我就把一整面墙都涂上红色,涂一层干一层,干一层涂一层,直到我确信刮风下雨太阳晒二十年也不会褪色,我才想止息。

就在前些年,马戏这项征服全国民众的野性娱乐活动尚处于回光返照之时,中原大地上的马戏团又开始了他们的征伐。马戏班子们从河南的犄角旮旯出发,马不停蹄跑遍大江南北,奔向他们谋生的罗马。

那支马戏班子开着装满走南闯北所有家当的货车流窜到武汉时,我在街头看到过他们。正是这个行业寿终正寝的前夕,演员的表演有股强烈的刚烈与挣扎并存的气息,隐藏在他们一招一式中。十一月的天气,男人光着上身,皮肤的红晕从胸口涌到额头,一根两指粗的钢筋抵在喉咙口,被看不见的气功生生折弯。

我记得我摸了蟒蛇的皮肤。一条昏昏沉沉的缅蟒盘满了一个女孩的上半身,头部则被她单薄的手掌托起,贴着观众边沿来回展示,鼓励我们与它亲密接触。蟒蛇闭起的眼睛仿佛在表明它并非自愿,任人抚摸而无动于衷。我伸手摸了一下,蛇身冰凉,鳞片发黏,衰弱气息预示它可能命不久矣。

蟒蛇终于结束了它的表演。穿着像《西游记》里玉兔精的女孩从车上下来,伴着音响大功放跳了支辛辣刺激的舞。表演完毕,不少观众掏钱买了声称是从南海请来开过光的玉观音和包治百病的蛇药酒。半小时后,所有道具设备、人和动物,统统被塞进车里绝尘而去。

这并非是个值得记住的下午,我之所以深深记得,是表演后的一幕,突然间攫住了我散漫的神经。女孩跳完舞准备回到车上,车厢门洞里伸出来一条手臂,她一把摘下右手手套,迅疾地在空中划了个快速的弧线,准确搭住伸过来的手臂,腿一蹬就上了车。我的目光就在那迅疾的弧线中被牢牢钉住,脑子仿佛被重重敲击了一下。

那五个手指头。那五个鲜红的手指头在阳光下如此夺目。

胡豆子。他在我的脑膜上出现,惊得我一激灵。

这种意外总是像闹钟冷不丁地打响。在商店买面膜,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胡豆子的脸;走过品牌橱窗,巨幅幕布上国际影星的身体被旗帜样飘荡的红衣包裹,那种深沉庄重的纯红颜色,逼迫我不得不停下来注视几秒。类似的时刻充塞着我的生活,时不时就跳出来向我暗示一下。

向来,胡豆子最爱的颜色是鲜红。古老的、新鲜的、热烈的红。

四川男人来到我们镇上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奶奶讲,当年这个年轻的四川驼子跟随木匠师傅一路迁徙,翻越川鄂边界,从鄂西大山沿着水流的方向走到富饶的平原腹地,落脚到我们镇上。一年后,他娶了胡家得过小儿麻痹症的瘸腿女儿,成了胡家爷爷的孙女婿。

我们这条老街算是历史名街,诞生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一九九二年的冬天,胡豆子诞生在门楣上挂着“贺龙同志旧居(1930 — 1932)”门匾的胡家老屋。

那个冬天,胡豆子绵软的双脚在母腹躁动地试探,一蹬再蹬,他待够了,想出来了。母亲的手紧紧攀住雕花床栏才不那么痛。当时镇上女人已经时兴在卫生院生产,她央求丈夫,送我去医院。可是来不及了,羊水已经破了。四川驼子对生产不陌生,密林覆盖的川东老家,他目睹过父亲和姐姐从衰弱的母亲肚腹里接生过最小的妹妹,这是童年时期他对女人为什么是女人的最初印象。

西厢房内,墙角煤炉子上坐着一把突突冒白烟的锡壶,水雾升腾。四川驼子决定亲自为妻子接生。水开的时候,他相当镇定,拿起一把做裁缝的剪子果断剪断了儿子的脐带。

就这样,西厢房睡过不知几代人的雕花木床上又诞生了一个婴儿。油布铺就的顶棚上传来吱吱声,胡豆子的哭声和老鼠夫妻的拌嘴声同时响起。四川驼子喜不自胜,他完成了做人最紧要的任务,遥远深山那边的地下祖先没有断了香火。

一九九八年,洪水来了。洪水在江堤边发起浑黄颜色的脾气,打著旋涡汹涌前来,想要侵占我们的千顷良田。胡豆子的父亲被征去守堤,在每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里,他英勇地与解放军共抗洪峰,守卫家园。

这段时间也是儿童胡豆子的生长良机。被街坊誉为美男子胚胎的胡豆子六岁了。胡家老屋里,一到晚上睡觉时间,他就顽固地拱进母亲怀里,迫切寻找早已不存在的奶味。

一个月后洪水退去,防汛大功告成,胡豆子父亲从江边回来,跨进老屋门槛,已经分不开妻子与她怀里娇弱得猫一样的儿子。当他走到床前,儿子从妻子颈窝里伸出半个头,一双无辜的眼睛牢牢望着他,好似他坏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月不见,儿子的脸出落得愈发红润透明,他不会明白这是妻子的怀抱和乳房滋养出来的。

几年后,整条街上都知道初中生胡豆子曾经每天晚上是在母亲怀里睡觉的。

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老式木床是胡家老屋最为实用和长久的家具,承载了一家三口的身体足有五年之久。胡豆子贪恋母亲身上的味道直到他的身体开始发育。漫长的五年,胡豆子的父亲相当苦恼。每个他想行夫妻之事的夜晚,都要等儿子睡熟,把他从妻子怀里抱开,轻轻放到另一头靠墙的角落。窸窸窣窣做完,再把他移送回来。四川男人本是霸蛮的,但他还是把脾性收住,从江边回来的那个夜晚,妻儿那副缱绻之态就让他心软了,他把妻子的夜晚全部让给儿子,让他们一夜夜亲密去。

雕花木床曾经也是我和胡豆子快乐的游乐园。很多次我来找胡豆子,站在高高门槛下望向头上的门匾,看到匾面停落厚灰,边角牵连蛛网,我就会想胡家祖先到底见没见过贺龙。秋日雨后,我们站在屋前台阶,伸长脖子接住屋檐青瓦滴下的雨水,温热的皮肤被雨水一刺激,我们便哇哇叫着跑进屋,蹭掉鞋子,钻进睡过解小姐的雕花木床。

胡家老屋起先不姓胡,它的起建人是清末一户姓解的商户,没住多少年,解家败落,人走屋空,外面开始闹起革命。革命先烈们干革命时居无定所,打游击样停停走走,曾经有一支队伍短暂驻扎这里。到解放前夕,老屋居住权才划给乡下搬上来在老屋旁搭棚住的胡家。

床腿下垫砖头的雕花木床看起来已很陈旧,但它拥有的历史为我们所痴迷。雕花木床上是否睡过革命先烈是次要的,但一定睡过那个神秘莫测的小姐。最早,解小姐的故事一被我们获悉,胡豆子就这么说过。

解家兴衰的转折点由解家小姐一手造成。不是据说,是实凭,解家出过一个品貌兼优的小姐,跟私塾先生念过四书五经,待字闺中的年龄,跟了一个北伐时期撤退经过我们镇上的军官。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私奔。解家父亲一夜白头,他担心才只十六岁的女儿,连夜关了铺门,带上仆从一路追踪。上到武昌,南到杭州,寻觅几载,终是无果,忧急交加下生出猛病,最后客死异乡,解家从此败落。那以后,空着的解家老屋被革命部队征用,做了指挥部。

胡豆子,你是不是小姐投胎嘛?

一有人这么问,胡豆子的眼睛就亮了。他笑一笑,不吭声。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肯定很愿意自己就是那出生在清末的解家小姐。

那个淋过雨的午后被窝里,棉被裹住我们,枕巾吸走脖子里的水分,我们无比暖和。胡豆子就抓住我的手,轻轻摸着。这样舒服、幸福的时刻,胡豆子会说出他最真实的想法。我牢牢记着胡豆子告诉我的:我好想生孩子。说这话时胡豆子脸上一派愉悦,双脚踩水车般在被子下乱蹬,以佐证念头的迫切程度。肯定是电视剧里女人在自家床上分娩的场景触动了他。此刻,他也睡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温柔地裹着他,使他生出了毫不虚假的生育向往。

老屋木门沉溺在年年按时到来的梅雨季,寸寸腐朽,白蚁盘踞在上面,大胆蛀蚀,蛀出来的门洞为老鼠过日子大开门路。胡豆子母亲每年往墙上糊一层报纸,报纸很快再泛黄。街上富起来的人家开始陆续拆掉老屋盖砖瓦楼房,胡家仍然享用着前代大户人家老气横秋的家什,没落气息在我每次跨进老屋门槛时就闻到了,我相信这气味也是前代遗落下来的。

我看见过胡豆子的母亲在阳光大好的天把被褥和稻草抱出去晒,胡豆子就趴在光床板上,脸埋在昏暗光线中,耳朵贴着床板,认真探听床身发出的声音。解小姐的肉身曾停留在这张当时还不算旧的床上,她肯定在床上留下过什么痕迹。胡豆子的手也随着耳朵移动的位置一寸寸抚摸。

胡豆子九岁了,已经很喜欢看一切民国背景的电视剧。那里面总会有几位穿旗袍的太太小姐,她们美丽的面容匹配的是黄连般的命运,深深激起胡豆子心底的同情和眷恋。

她们让他想象解小姐有了确凿的旁证——她们与解小姐是一个时代的人,那些发饰、妆容、旗袍款式、她们含水带花的名字,都勾连起他无边的情思。她们成群钻进胡豆子心中,成为他心底的一抹惆怅。

课间时分,在数学作业本上,胡豆子用铅笔写下一串极富女性特征的名字给我看,那是他翻遍字典苦苦寻觅到的最佳组合——两三个字的简单拼凑,合在一起不仅含义美丽,各有脾性,念起来音韵还十分恰当,远超后来流行的言情小说女主角名。汉字在这个时候显示出它们饱满的内涵跟魔力,为解小姐精心创作的名字,每一个都具象、优美、无与伦比。而后,生怕被外人窥破心思,他逐一将名字擦去。

鵝毛大雪飘飞的隆冬天,在我家里,胡豆子神秘地插上房门插销,向我展示他的秘密。他坐上床,两脚一蹭,鞋被蹬下,接着抬起双脚在床上规矩并拢,呼啦一下扯下袜子,一排鲜红露出来。胡豆子十个脚趾上覆盖着十颗蔻丹,整整齐齐,活像一排鲜红的算盘珠子。整个冬天,街上的猫狗都冻得活不下去,胡豆子的脚趾有蔻丹保护,竟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冻伤。他的耳朵和手都冻着了,只有脚完好如春天的嫩笋。

他当然是先涂在手指甲上的。胡豆子涂完指甲油后,夸张地捧着半边脸,五枚蔻丹按在脸颊,另一只手翻动连环画书页,微微颔首,向人展示他爱美的成果。

显然他是想展示给母亲看的,可是父亲先进来了。

父亲发现从江边回来的那个夜晚是错误的退让,他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宠爱儿子。那天胡豆子跪到入夜才被允许站起来。之后,连续半个月的傍晚,父亲吃过饭就在木材、刨子、墨盒、清漆间忙碌。他沉默地流汗,流出的汗浸在木头上,与清漆一道融进木头的纹理。父亲为他打了张两米长的新床。滚去那里睡,父亲说。

惩罚是深刻的。胡豆子与母亲睡了五年的枕头,枕头缝里塞的幼时母亲为他缝制的棉布小人偶,父亲也统统丢进炉子烧了。从此,胡豆子被迫从母亲怀抱出走,落入孤零零的单人床。

鲜红指甲油的气味对胡豆子的引诱从未失败过。他把美丽转移到地下,袜子保护着脚趾,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但是他手上的指甲油只能存活一个白天,天黑前,无论我们疯跑到了哪里,一旦准备回家了,胡豆子就从口袋拿出卸甲水,叫我给他涂上。我们四只手一起上阵,把红色抠得差不多,他才能回家。

夜晚,胡豆子在两米长的大床上自由滚动身体。他脱下袜子,将白天密不示人的脚掌解放出来,在被子下活动筋骨。街灯透过窗棂照进东厢房,微黄色的光被夜雾浸润,湿湿地洒进来,压在胡豆子的被子上。他伸出脚趾,袒露在黄色的光下,欣赏它们。看够了,抚摸够了,他才睡去。

很多个假期,我与胡豆子在他的新床上消磨时光。吃过胡豆子母亲烧的饭食,我们关上门进入孩童世界。我们坐在床沿两头,中间铺层塑料纸棋盘。胡豆子的手已经长得有点模样了,纤细、秀气而沉静。他伸出这样一双手耐心抚平棋盘。要抚弄很久,棋子才站得稳。漫长的下午,我们伏在床上慵懒地下飞行棋,或是五子棋。有时各自看书,有时挨在一起同看一本书。

无所事事、轻松下来的时刻,胡豆子的脸会变得不一样。他躺下来,眼睛不自觉放出柔和神色,轻巧玲珑的鼻子,鲜红的嘴唇,五官都朝眼睛注视的方向聚集,再放松,整张面孔就似笑非笑。我熟悉这种表情,它是随着胡豆子的身体一起发育出来的。

但在胡豆子父亲刻板的认识里,这种表情是一种不恰当的笑。他偏执地认为——这副综合了沉迷、喜悦、恬然,介于笑容与无表情之中的面部状态,古已有之,却属于勾栏瓦肆讨生活的人,在现代,不客气地说,也属于娼妇这类人。一句话,它不该是一个男人有的。

这是婊子式的媚笑,胡豆子的父亲说。他说出这句狠毒话时胡豆子已经成人,经得起任何损伤人格的辱骂,但那也到了父子关系破裂不可修复之时。

二十七岁后,胡豆子再没有这样笑过。二十七岁,胡豆子的人生开始急转直下,他再也这样笑不出来。

在我年少时的认知里,胡豆子隐约给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觉。

世界只有一条街大,我们的生活过得枯燥,而想象力异常发达,并且诡异。这样的年龄,于生活的缝隙中,我们极易被某些幼小苗头撺掇得晕头转向,拐向旁门偏道。我不止一次对胡豆子说,你该生在帝王家,成为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做一世王侯的后代。

胡豆子,你的父辈在外戎马征战,只为给你一个春花秋月的后花园,你要在里面不知今夕何夕,日夜沉醉荣华富贵。你有一颗宝玉的灵魂,该做真正从书中走出的富贵闲人,名副其实过一生。左不过,略微差点,做个中等人家的世家公子,恰若天降陨石般珍贵,狠狠惹人爱。你是一棵生长在温室的嫩苗苗,要过娇滴滴的生活。要么,起码也是个享受安乐的深宫优伶,身边人都捧护着你。胡豆子,你得记住,你是天降娇子。

我不记得胡豆子是什么反应了,总之,他不讨厌我滔滔不绝的呓语。在我朝他干净的脸庞释放蓬勃的表达欲时,他没有阻拦过一次。华美的桂冠称号、富裕公子的生活内容,搜刮自我全部的阅读积累所得,我再也给不出更高级的溢美了。

事实上,即使这些话都是出自我的臆想,怕也有三分真,那种感觉,总像是有簇火苗在隐隐烧着。很多人都看到过胡豆子站在胡家老屋门口时,人与屋的不协调感。上了高中的胡豆子已经长成浓眉大眼,一对含水的黑眸子,似乎时刻可为一点重话或呵斥流出泪来。两条黑眉毛嵌在额头下,映衬在白净的团脸上,很清秀,这是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黄昏的街面上,当胡豆子放学归来,双脚有点女里女气地跨进门槛,打街上走过的陌生人会侧目一望,不相信拥有这么一张脸的男孩来自这座黑咕隆咚的老屋。

胡豆子的父亲坐在门口屋檐下喝酒是我们街上的固定一景。夏天是家具厂淡季,中午歇过觉,他去厂里刨会木头就回来了。他想喝酒了,胡豆子母亲从橱柜端出一盅子盐豌豆和阳干鱼。现在他的口味已完全服膺鱼米之乡的饮食习惯,味蕾早被淡水鱼征服。阳干鱼的咸鲜滋味常常让他想起家乡嗜辣的菜肴和他困难重重的童年。

父亲张嘴睡觉的模样是青春期的胡豆子极力避免的小小羞耻。只要从外面回来,看见喝多了躺在门口竹躺椅里睡觉的父亲,他都低头走进屋。他坐在东厢房的窗后,左右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做不好作业。他紧张听着门口响亮的鼾声,街上每走过一个人,他都替父亲害臊一下。

父亲的酒和他酒后的醉态是令胡豆子惊慌的东西。自从他那一跪,父亲不再纵容他,并且似乎为着某种扳正,喝酒之时逢上他在家,总爱把他叫出来,想要教会他喝酒。

胡豆子对父亲伸到他嘴边筷头上的白酒从没屈服过。父亲不让他走,不吃也要他坐在门口接受与过路人目光的交流。父亲肯定不是在向路人展示他貌若桃花的儿子,在他眼里,男人长得威武雄壮才叫周正好看。

那时期的胡豆子还是很怕父亲的,他听话地坐在矮凳上,总是低着头,两只手兀自抚弄着两边脚踝,都搓红了。一有人极为热情地凑过来说话,多跟胡豆子说几句,他的脸就腾地红了。借旁人与父亲说话的空隙,胡豆子轻轻站起来,提起板凳逃回房间。父亲极不满意这点,旁人走后,他那条被酒精麻醉的舌头从嘴唇爆出,朝东厢房蹦出一句:不出众的东西!

民国电视剧,胡豆子已没时间看完整部。每逢放月假,我们到音像店租来影碟,一起看外国电影。讲爱情的鸳蝴片我们都喜欢,为人物命运牵挂。胡豆子显然更为劳心,一部电影的悲情结局总要耗去他好几天情绪,交上去的周记里,洋洋洒洒写的也是他的心情。

到高三,我们不再看电影。紧张压抑的埋首苦读岁月,我们当然也谈过理想。我早说过将来要当作家,胡豆子每回都欣然同意,并且忠实地护持我保有这份理想。

冬天,镇上有个女孩投水而死。我的情绪霎时喷发,恨不得当时就找上她父母去报仇,几天都处在愤怒状态出不来。女孩和我们一般大,我提议写一篇祭文,就用我在某本书上看到的骈文写,胡豆子与我一拍即合。

我们相约到河边。河水从遥远的地方淌来,是长江无数条支流中的一条,流经我们镇子中央。那个深夜,女孩就从岸边走下,把自己献给了河水。我们坐在河堤草坡上,猜测女孩从哪里下的水,下水后冷不冷,她有没有后悔。我们站在女孩命运终结的地方,想象着女孩的一切,越想越激动,脸都涨红了。胡豆子比我更着急,在河边走来走去,比我更想把文章立时写出来。

想象中优美的祭文,我们终是没能写出。女孩姓甚名谁、家住哪户、为何投水、长什么模样,我们一无所知。我来到武汉读书一年后,胡豆子还在信里提起我在河边满面通红的样子。他还没忘记女孩,在信里怀念她。他写,虽然女孩已远去,若我能为她写好祭文,现在也不迟。我若写出来,将它烧了,女孩一定能读到。

胡豆子以二十多分之差与大学绝缘,不过读大学一直不在他的理想当中。

高考前夕,他曾去美容店询问。睫毛闪着金光的老板娘对他说,她只收女孩学美容,不收男孩。胡豆子悻悻出店门,失神得差点走不稳。这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更加无心学习,终日望课本发呆。夜里調小电视声音,追看维密模特走T台的时尚节目,结束后,继续跟看下一档教化彩妆的韩国美容节目,看完往往到转钟。胡豆子没考上大学在他父母和我意料之中。

暑假的尾声,胡豆子带着一袋海藻颗粒来找我,即将开学,他最后一次来给我美容。他没有找到阳伞,随手拿起桌上的《红楼梦》严密遮挡在额头。他从不肯晒太阳,怕晒黑。胡豆子与八月的太阳赛跑,一路跑进我家。

穿堂风吹干身上的汗,胡豆子径自到厨房选碗。我坐在竹床上,看他如何把海藻籽变成面膜。前些次,他给我做的是黄瓜面膜、苦瓜泥面膜、荷叶面膜、鸡蛋清面膜、酸奶面膜。

那种敷在脸上的塑料纸是有害的,自然植物效果最好,胡豆子说。

等我会化妆了也教你,他开心许诺我。

胡豆子掌握的美容知识已超过一般女孩。我最早的护肤意识便来自他的教导,而那已是他熟练的日常。他将母亲给的零花钱攒够后买了一套护肤品,在父亲疑惑的目光下东躲西藏。我的第一支洗面奶便是胡豆子为我选中的,至今记得它的牌子叫可伶可俐。

胡豆子的手轻拿轻放。拉开袋口,海藻颗粒哗啦啦倾入碗中,打住,量够了,兑进水。再洗一遍手,擦干。胡豆子跪上竹床,左手扶碗,右手弯曲三根手指,用掌指关节按摩它们。

海底深处打捞起的植物散发出另类的海洋气息,我们脸上敷着褐色厚泥,吹着穿堂凉风,并排躺在竹床上说话。那是我坚信胡豆子不做美容是浪费天分的时刻。

胡豆子无心复读,父亲又不同意他学美容。父子俩拉锯了一个夏天有余,最终胡豆子没有赢。他去广州的时候,我已经在武汉这座嘈杂的城市开始新生生活。

分开后,我们开始通信。笔友时代已经过去,我们默契地没有将心意屈从给电子产品,我们都喜欢写信、寄信、等信、收信。很多封信,我寄往的地址是广州市x区x街道的“缘湘园木桶饭”。

几次过后,信中胡豆子已变成哥哥口吻,因为他进了社会。他嘱咐我学习要积极上进,每天要吃好,睡好,多看书,少上网。

穿旧的袜子,将要淘汰之时,我拿着它们蹲在宿舍樓走廊尽头的垃圾洞口,竟下不了决心扔进去,反复在掌心摩挲,就知道念旧病又犯了。胡豆子回信:也许它们跟你的缘还没尽呢,不要扔了,把它们保护起来吧。我听了他的,那几年穿旧的袜子都收在一只鞋盒里,直到毕业没法再留。我又写一篇小文《袜子在思考》,寄给他,他赞扬我的文笔有几分哲学味道。我没能忍住虚荣心,模仿莎士比亚风格铺陈华丽辞藻,隔几行还插个英文单词。胡豆子再次无条件包纳我的轻薄炫耀,百分之百支持了我的作家梦。

我的信成了胡豆子调剂单调生活的注脚。每封信的末尾,他都鼓励、鞭策、包容我,展示一副成熟姿态,可他自己不是一个好服务生。他在信里倾诉,当班时候对顾客的呼叫充耳不闻,受了老板斥责。他也没有放弃美容梦,餐馆附近的街道,他找过美容店,得到的回复和镇上差不多,有一家美容院的经理说,可以收他做学徒,要交一笔学费。有时候,他很直白地抱怨,手天天摸的是抹布,擦不完的桌子,端不完的木桶饭,手都被烫了几回,都快变成老妈子的手了,他不喜欢广州。

胡豆子的苦水不比我莎士比亚式的叙述文采少,抱怨的语气都不疾不徐,很有几分语感跟节奏。我喜欢读他的信,读起来淋淋漓漓。每当我读到这样气息的信,都会想象胡豆子颔首宿舍桌前,窗外是南国八月的雨水。

优柔秉性使胡豆子在这份工作中不停徘徊,又几次缩回意欲伸出的脚,直到下决心离开。之后,我寄出的信换了地址:广州市x区x街道xx服装店。来信说,导购工作比服务生轻松,只是服务行业向来工资低,城市生活开销大,美容院经理的话他记住了,却无论怎么节省都攒不够学美容的费用。

我曾很多次想,假若当时我已经工作,我是否会替他出这笔学费。那不过就是五千块钱,我豁出去两个月的工资也就成了。当时我还未毕业,并且我怀疑五千块学费不过是经理拒绝胡豆子的说辞。数十年前的美容业,医美尚未形成市场,美容院服务项目单一,男性服务者的确稀少。

我收到广州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寥寥数行尽是解脱口吻,胡豆子欣喜宣布:广州太没有意思了,也挣不到钱,我要回家了!

胡豆子准备向外面世界告退了。他背了只包,面容疲惫地回到我们镇上。跨进胡家老屋时他没有带回钞票,只带回了新的自己。

男人学美容,真是稀奇!去广州前,父亲常这么说。这次回来,胡豆子变得很有主意,他没有听从父亲为他谋划的任何职业建议。他说:我已经长大,既然你不能为我的未来负责,我要为自己负责,想让我好就要尊重我,不要什么都管我。

是商业街上“公主日化”的月月教他这么说的。月月是我们中学的邻班同学,上学时她没能跟胡豆子做上朋友,毕业多年后,他们在QQ上重逢了。

月月有她的私心。在乡下女孩月月眼里,胡豆子这样的男孩是她很少见的,白皙面庞,一头清爽亚麻色短发,说话轻声细语,符合她对理想男孩的想象。即使很早就认识了,“公主日化”店门口再见到,月月还是心里一惊,胡豆子长得比中学时更好看了。

在月月的引导下,胡豆子成功逃过父亲围剿,到了“公主日化”上班。那些日子,月月倾囊传授销售技巧,胡豆子为女生推荐发卡、护手霜、双眼皮贴、情侣戒指,月月则为男生推销金链子、狼牙吊坠、电子手表、一次性文身贴。圣诞节前夕,他们把店里装扮出节日氛围。平安夜傍晚,胡豆子坐在门口售卖包装精美的苹果。我收到胡豆子寄来的兔子头饰,祝福我圣诞快乐。

“公主日化”的货架之间,胡豆子柔静的眉眼和同样气质的举手投足总是令月月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她心疼胡豆子,他的饭量、说话声气、安静时近乎脆弱的眼神、对货架上任何一件物品不分贵贱轻拿轻放的姿势,都令她心疼。只是无论她怎样软磨硬泡,胡豆子都以轻柔的方式躲闪开了。

半年后,月月还是看不到希望,她决定离开,去外面看看。月月走的那天,胡豆子把她送到车站。他心怀愧疚,觉得是自己逼走了她。月月没有怪他,踏上车前,她只是朝他说,记得给我发信息,陪我聊天。

胡豆子践行了对月月的承诺。此后数年,月月辗转数地的打工生涯中,胡豆子常常陪她说话,令她有勇气在外面坚持下去。胡豆子的聊天陪伴持续到月月在外面的处境有所好转,持续到她挣到满意的钱,持续到她结婚,不再需要他陪她说话。

毕业生如过江之鲫的夏天,我从学校出来进入社会。

很多同学离开武汉去了外地。我从未向往过北京,因此没去北漂,也没跟着潮流南下做广漂深漂。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去了外面,过不了多久就会灰溜溜打道回府。

经过几个月慌乱的寻找、尝试,我在一份假模假式的白领生活前停驻下来。那几年,我先做公司网站,新媒体时代到来,做平台运营,做微信公众号。

从童年时代做起作家梦的第一天,我满心满眼只打算未来一生与文学为伍,因而内心并没把工作看得多么重要,虽开始独自谋生,却缺乏职业志向,工作一直是刚刚过得去的状态。工作之余,我继续偷偷写小说,企图发表出來,走上成为作家的道路。

每天清早和傍晚,公交车载我上下班。时间一久,就深刻感受到理想与现实相冲突给我的痛苦,自觉将大好时光托付给小小的格子间是消耗青春和生命。社会在狠狠教育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提醒我,我离作家梦很遥远,这令我的痛苦又平添一层迷茫,我看不到未来在哪里。这些我没有写信告诉胡豆子。我长大了点,不想诉苦。

冬至,收到妈妈从老家寄来的腊肠。拆开袋子,捧着它们深深闻一口,我闻到了老家阳光的味道。下一碗挂面,蒸熟腊肠,吃的时候我想起了胡豆子。这时期我们没有通信,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给我写信了。

胡豆子遇到他的爱情是在“蒂凡尼造型”理发厅,那是他离开“公主日化”后,母亲在他和父亲中间反复周旋,为他争取到的折中去处。既然男人不能学美容,学理发总是可以的,这显然也比在“公主日化”卖发卡有前途。父亲同意了。经熟人介绍,父亲把胡豆子送到市里,交了一笔钱,留他在那里做学徒。

颠簸这么久,胡豆子终于过上适合他的生活,那双饱含天分的手总算没有埋没。他比前后脚进来的同事早出师半年,洗剪吹焗染烫不在话下,做得还很好。他没有忘记我们的通信之约,只是顾不上了。

胡豆子的服务常常吸引顾客回头。他真是吃这行饭的,他的服务跟他的手一样,细腻、柔和、知心。洗头、做发型、敷面膜、按摩头皮肩颈,女人们被他的手侍弄得飘飘欲睡。客人到了他手里,一两回后就把心交给他,不自觉就想要向他倾诉大小烦恼。

她们看出来,他就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任说什么,总是好言相劝,若要他给一点意见,他给不出世俗跟势利的建议,全是宽慰。这男孩简直是座世外桃源,用无声的抚慰抚平了她们的躁动。他极聪明,知道她们需要什么,包容她们的一切。有位顾客说,现在只有钱是真的,要把经济大权牢牢抓在手中!话落才觉说多了,转脸往后望,一双清澈的黑眼睛正笑着,与她脸对脸。再在镜子里仔细看,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勇敢迎过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朝她笑,笑容里却是顺从意味。她的心就软了,想这孩子真是个人物。顾客是上帝这话不假,她在这间中档理发厅享受到了高档服务。

在“蒂凡尼造型”的每一日,胡豆子都过得顺心顺手。那的确是他生命中最快乐,最为如鱼得水的甜美时期。那时节,他雀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很骄傲地对我宣布:我不准备再给你写信了,太慢了!鼻子里发出一声介于“哈”或“哼”之间的模糊音。一通电话下来,要有十几个“哈”或“哼”。他还学了些俏皮话,听我兴致不高就讲笑话,一个接一个笑话逗得我傻笑。

倒是真的,胡豆子的笑话为我不如意的生活驱散了些苦闷。他还跟我分享了旅游计划,等攒到足够假期就去玩。变化这么大,这哪里还像我认识的胡豆子?

开朗与明媚是那时节我对胡豆子性格的印象,我以为他会将这快乐持续下去,甚至开始期待若干年后他会成为一间理发厅的老板——以迂回方式实现了少年时代的美容梦。

甜美得让人忘乎所以的季节大约在春天或秋天,这是两个永远可以夸夸其谈的美好时节。也许两个季节太像,后来他自己也记不得了。某个春天或秋天的上午,店才开门,还没迎来一个客人,胡豆子提着桶,里面盛着清洗干净的十来条毛巾,准备晾到门口去。他拉开玻璃门,被站在台阶下的父亲吓了一跳。父亲神情凝重,脸是铁青色,胡豆子一秒钟就明白了,一定是老板告诉了他。

胡豆子没能在“蒂凡尼造型”员工宿舍多待一天。当天上午,父亲就把他所有能带走的行李打包好,把他带回了家。父亲是准备好了来的,一进宿舍,就拿出折叠好的蛇皮袋,抖抖开,叫胡豆子拿在手里抻开,他亲自往里装衣服用品。

父亲扛着蛇皮袋从“蒂凡尼造型”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过。他那布满伤痕与老茧的手一把推开门,明亮的钢化玻璃顺从地为他和蛇皮袋让出路。走出去后,玻璃门还狠狠弹了几个来回才缓缓止息。店里其他员工都感到这是一股饱含的恨意。

胡豆子以为他还会回来的,因此没有和同事告别。下了台阶,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内,没有看到他的恋人。因此他没有来得及与恋人告别。

胡豆子垂着头,脸色绯红。前面背蛇皮袋的男人,他不想看他。他跟在后面,眼睛看着地上,余光两侧皮鞋、拖鞋、运动鞋,男人的脚,女人的脚依次掠过。他心里还抱着几分幻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兴许不到一个星期就会重新跨上店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了。于是他没有多想,顺从一言不发的父亲,跟他坐上了开回镇上的班车。

胡豆子跨进胡家老屋的门槛就没能轻易出来。

他的手机冬眠在父亲放账本的屉橱里,外头上了把铜锁,那是父亲专门到五金店买的。

我早该想到的,父亲后悔不迭地说。他第一回去“蒂凡尼造型”,就觉得这地方不够正经。地板太过明亮,连墙面都装饰得十分豪华靓丽,顶灯射出的光照得他眼睛发花。店里男孩们说话轻声轻语,头发个个五颜六色,造型怪异。熟人为他介绍了这家理发店,老板又是镇上的,他只好让胡豆子留下。走时他又叮嘱儿子一遍,不准把头发染色。

胡豆子为自己争取的方式是闹、哭。他用很多婉转的话恳求,然后问父亲:你说好不好?

你想得美!父亲态度相当强硬,不为所动。

我早说过不要学理发,跟女人按摩洗头,有志气的男人怎么会想干这个?每回他这么一说,胡豆子的母亲就不做声,洗碗的手也慢下来。

幽禁中的胡豆子是在坐牢。他终日待在东厢房的床上。床头书桌上有老早借我的《基督山恩仇记》,漫长的禁闭时光,他读完了它。他还学会了织毛衣,将母亲的毛线和织针拿到床上,近乎无师自通,母亲稍一点拨就会了。

牢房中的胡豆子时常发出无声而深重的忧悒之思。父母没有觉察出,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有病的迹象了,或者是,他快要病了。

幽禁中的胡豆子往外寄过一封信。他写了很多封,只有这一封贴上了邮票。他从窗户里叫来在门口玩耍的邻居孩子小虎,给了他三块钱。

黄昏柔光披洒在胡家屋顶的片片青瓦上,父親从家具厂下班归来。小虎蹲在胡家门口,按硬币上的年份排列着它们,他还舍不得花掉这笔意外之财。父亲双腿已跨进门槛,往餐桌方向走去,小虎忍不住喜悦,抠起地上一枚硬币,举到胳膊能伸到的最高处。银色圆形镍币印在昏黄天空中,小虎大声向他炫耀:豆子哥哥给我的!

胡豆子的父亲硬是追到邮局。邮政储蓄所的大门进去是候客厅和三个储蓄窗口,那不是他要找的。他径直从邮局旁的巷子穿进去,奋力把自行车蹬进了邮局后院。

他要找的是老龚。老龚从小伙子起就送信,他穿一身绿衣骑辆绿车的潇洒身影是镇上一景。他骑遍每条街道,不是送来报纸就是远方的信,或是各类录取通知书,老龚是很多家庭的福音。骑进后院时,胡豆子父亲胸口已胀满一口恶气,几乎快恨上老龚。

绿衣服的老龚坐在桌前看报纸。胡豆子父亲一进去就一把抓住老龚的肩,把他绿衣服的肩领都提起来了。老龚挣脱出来,他没有计较胡豆子父亲不文明的举动。听清缘由,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绿色邮差包,说里面是有一沓信,才从邮筒取出来,都是寄到外面的平信。胡豆子父亲伸手上前,老龚扒开他的手,不让他碰信。老龚坐下来,喝了口茶,慢吞吞地,出牌一样把每封信打到桌面。找到了,一枚白色信封,很普通,信的地址是寄往市里。

胡豆子父亲夺过信就出了办公室。老龚有点生气,追到后门,看那人匆匆推车出巷子的微驼背影,才认出他是桥那边街上的驼子。

胡豆子的父亲拿到信后如获至宝,他很想看信里的内容。他等不及回家了,现在就要看。经过桥上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车上跳下来。信封揣在兜里,他摸了摸,还是考虑了一下。他抑制着剧烈心跳,点了一根烟,抽着,另一只手搭在桥栏撑住身体,好让自己冷静些。风从河面往上吹,桥下的河水纹丝不动,胡豆子的父亲望着平静的河水,感到一种剧烈的后怕。以他粗放的神经和认知,再没读过书,也知道信这种东西不同于别的。他也模糊意识到这封信是孩子的隐私,他是不是该尊重一下。

总之,这封信的命运是被河水吞没,往东流去了。胡豆子的父亲把烟蒂扔下河后就扯出信,以同样的弧度把它投了下去。他的手臂和右肩摆出一种笨拙的姿势,白色信封在风中打了几个翻转落入水面,与他无情告了别。

一个白云飘飞的晴朗上午,父亲带着胡豆子从镇上出发。他们各提一只包,坐车到市里,踏上了开往鄂西深山的火车。

未寄出的信引发胡豆子父亲对儿子未来命运的强烈担忧。不久前族人打电话来,要他回去商议修祖坟。几个忧惧难眠的夜晚过后,他决定带儿子回川东老家,指望让艰苦的路途、彪悍的乡风、蛮野的荆棘丛林治好儿子的软骨病,让他身心强健,长出男子汉气概。

踏上火车前,胡豆子的胸口开始发闷,候车室来来往往的人群从眼前晃过,他感到头昏脑涨,想吐。他慌忙捂住胸口,翘起的小拇指没有弯曲得很夸张。

火车穿行过广袤平原,一垄垄绿色方块稻田飞驰退后,水塘河沟点缀其间,偶有农人立于田埂的身影掠过窗外。这样的美景是千里沃野滋养出来的,父子俩都无心观赏。

关于父亲的老家,胡豆子略微知道,却无甚兴趣。父亲有时会用自豪又怪怨的口吻跟人讲,在老家那片山岭上,他的祖父从前是川东地区排得上名的土匪,十几岁上山拜了老大,跟着老大抢尽银财占尽女人,肆意活到四十岁,被国民党剿匪部队打死在山洞里。许是作恶太多,透支了子孙福荫,他幼失怙恃,童年亲情寡薄,追究起来都是那土匪祖父造下的孽。

这趟探祖对于胡豆子是勉为其难。就如同对生养他的胡家老屋未曾感到半分荣光一样,胡豆子对父亲的来历也毫无探究意愿。

这注定是趟苦心孤诣的失败之旅。下火车,上长途车,一路颠簸回到川东。漫长路程已令胡豆子厌倦,望不尽的山岭和树木使他头晕。

胡豆子的到来给荒野山林中的老宅带来一抹秀色。老家人一看到他,起先都不相信他是父亲的儿子。庞姓家族男人大多长着西南人平淡的五官,矮壮的水桶身材,显然胡豆子哪一样都不像他们。为此父亲在酒席上豪迈地喝醉了,一连说了几遍:肯定是我的种!肯定是我的种!

“种”这个字令胡豆子羞愧不已,让他想起牲口。他也受不了一桌的酒气浊味。山上饮食贫乏,为接待父子俩,族人杀了头猪。煮好端上来,漂满油的肥肉白花花的,一人一碗。胡豆子有点恶心,他没有下筷子,站起来离开桌子,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想他的心事。

夜晚,山林中的月亮能照一整夜,窗外寂寞的夜鸟一叫,风声鼓荡得四处都是。胡豆子胸闷,头也发昏。他拍打着蚊子,琢磨肚里难了的心事,梦中都还在为他的爱情颠三倒四。

白天湿热,山里男人都打赤膊,放眼望去,只有胡豆子穿着衣服,一丝不苟。他从歇凉的男人堆旁走过,好似一阵清新的风。几回之后,有人叫住他,怂恿他也打赤膊。渐渐挑唆变成一场起哄。他的堂叔,一个门牙往外戳的男人,也来戏弄他:脱下来嘛,看看你身上有好白。

男人们的轻浮让胡豆子吃不消。他红了脸,捏着衣襟走回屋,情愿在闷热的房里独自待着。从此再看到赤膊聚堆,他宁肯忍着不去厕所,都坚决不出现在他们眼前。

还没有完。一个空旷的午后,吃过午饭,族人尽数去祠堂商议修坟。胡豆子躲热在屋里头。他开了电视,调到娱乐频道,扭开老式电扇,坐在床沿漫不经心看节目。一切都懒洋洋。

不多时,三个赤膊青年从天而降,轰然踏进门槛。这三人平时在外务工,夏季回来消暑。他们早就注意到山外来客胡豆子,没有什么原因,就是看不惯他。

起先,他们只是想要他也脱下衣服打赤膊,脱了他们满意了就走。胡豆子的反应如临大敌,他双手紧紧巴着床帮,睁大的眼睛里露出恐惧。这反应令他们蓦地兴奋。其中一个黑瘦的青年就不满了,他咣一声关掉电视,走到胡豆子脚前,喊了他一声白猪。

房间小了,三人把他往外拽。胡豆子风一般的身子太轻,经不住拽,一拖就拖出来了。他们围拢来,胡豆子夹在当中。黑瘦青年再次重申诉求,胡豆子不肯,他们的手就上来了。胡豆子头缩到胸口,死死抱着两肩,犟红了脸,大声喊叫。两个人还是按住了他两条胳膊,先扭到后面,再往上伸直,黑瘦青年薅起他的T恤就往脖子上拉。胡豆子的衣服如一面旗帜抛得老高,再缓缓落地。立时一双脚踩上去,踩在米老鼠图案上,换着方式搓、碾,糟践它。

黑瘦青年双手叉腰,带着观赏意味看着胡豆子捂住胸部的女人样子,哈哈大笑,其他两人也嚯哈大笑。笑完,胡豆子双臂再次被两个青年扭到身后,黑瘦青年伸出黝黑的手,摸上他的胸和背,还分别用手心跟手背拍他的肚子。胡豆子死命往后缩,不叫他的手碰到自己,一碰到就发出惊天喊叫。黑瘦青年很不满,眉毛挑起来,身体几乎压上来,两只手使劲到处乱摸。摸够了,他说,你是比我们肉嫩些。

“龟儿子”的称呼萦绕在胡豆子脑周。三人甩下轻蔑的笑,扬长而去。胡豆子身上只留下条内裤,虚弱地包裹着他最后的尊严。这是他拼命挣扎护下的,六只手都没能脱下来。

胡豆子深深蹲下来,紧紧抱着自己。外面太阳炽热,他蹲在阴凉堂屋的角落,光着身子一动不动。蹲麻了,一屁股坐下,两团屁股尖贴着泥土地面。一只蚂蚁从脚趾头爬上来,他睁开眼睛缝,看它横穿自己脚背,慢慢爬进墙壁缝隙,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来。

胡豆子就那么哭了。那个寂静的下午,谁也不知道他在哭泣中想了什么。被剥光了衣服蹲在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胡豆子也许想起过在“蒂凡尼造型”的好日子。在这片分外凄凉的山岭里,他肯定能清楚地知道,从前的生活如昙花一现,将一去不返,那间理发厅或许只能成为他遥远的牵挂。

这趟川东行胡豆子后来在信里有写到,字里行间流露自怜情绪,说山里人的粗野给了他屈辱的感觉。他是受不得一点轻薄的人。但在这个极其平淡的下午,没有征兆,没有道理,如此轻易地,他被轻薄了。

被剥光的耻辱、羞臊感停驻在胡豆子心尖,回去后还反复地侵犯、腐蚀他,直至久到发病,还会猛然冲出来再刺激他一回。

小虎再次为胡豆子寄信。

這次小虎没要他的钱。上次泄密失败,小虎很想成功一回。胡豆子教他,把信插进裤子,露出半截,外衣盖着另半截,保准不会掉。小虎回家拿出滑板车,一口气滑了五百米滑出我们街上,滑过桥,再滑两百米到了邮局。邮筒高立路边,小虎警惕地四处看看,把手伸进衣服,信封早已被他对胡豆子的忠诚焐热了。

小虎一口气驶着滑板车回来,滑到胡豆子窗下,敲了两下玻璃窗。插销响了,窗户被里面的手拨开,胡豆子苍白的脸出现在生锈的铁条栏后面,他的嘴唇和脸一样白。此刻的东厢房没有阳光照进去,胡豆子身后一片昏暗,小虎感觉有凉气从里面吹出来。小虎什么也没说,谨慎地朝铁条栏后做了一个“OK”的手势,滑回了家。

从川东回来后,胡豆子开始不好。母亲带他去市里看病,老屋变得空落。也许父亲是有意寻找的,他只是略微找了找,就发现了抽屉里的草稿。他急切拿起来看,目光在上面停留过几行就不想再看下去。他的手很无力,信纸落下来,飘落在地。我想那是一封比上次更加美丽和哀愁的信。不知道怔了多久,父亲醒过神来,捡起信纸,把它原样折好放回屉子。

他没有去家具厂,在屋里坐了一下午。他坐在炉子前,望着蜂窝煤烧得通红的孔。孔洞射出透明的红,红成透明的黄,黄得纯粹旺盛,恣意尽兴。他再看着它们颜色渐褪,煤孔暗淡,奄奄一息。他上了第二块煤,煤再次烧到通红透明时,他忽然就很想把他一只手的五个指头插进去。

他没有下狠手,他知道他的木匠手有多重。他只是推了一把儿子的头,就把他推倒了。胡豆子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中。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惩罚自己,整张脸埋进被面,一动不动。母亲跑过来抱起她的豆宝。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她流泪了。她扶起儿子软绵绵的身子捂在怀里,与他头抵头。

牢,胡豆子坐完了。胡豆子终于刑满释放,但是他已经把自己深深囚禁起来。头疼,恶心,心脏抽痛,忘性变大,反应迟钝,躯体化症状叫他不能自已。他不喜欢去医院,不承认是生了病。胡豆子终日躺在昏暗的房间,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躺久了,强迫自己下床,走出门口一百米又返回来。阳光,街上的人,都叫他心里不好。频繁地夜里睡不着。没有胃口,没有兴趣,没有感觉,一切都是无聊,恐惧,折磨。

胡豆子再出门,已是第三个季节,一切续上爱情的可能都被时间冲毁了。寄出的信没有收到回音,但那已经是相当遥远的另一回事了。

一个普通的上班日子,我收到胡豆子母亲代他寄来的快递。拆开封,一摞信掉在地上。每张白色信封上都是同样一行字迹:春莹妹妹收。我没有忍住,伏在工位上哭了。

他把症状列在纸上,一二三。还有他即时即刻想到的话,没有章法地排列。信中是,悱恻,灼热,娇弱。字与字沾着口水,挤在纸面,叫我坐立难安。最让我坐在凌晨的床上睡不下去的一句话是:我情愿做一只狐狸的儿子。

半月后,我接到胡豆子母亲的电话。一听到声音,我的鼻子就酸了。她的声气在喉咙边缘发抖,叫我安慰豆子,带他在城市转转。临了,她喊了声我名字,要说什么,停了一会,终是没有说。

十一月,胡豆子身上带着很浓的秋意来武汉看我了。我带他爬龟山寻找祢衡墓。在祢衡墓前,我们齐声朗读碑文。这个时刻他很有精神,声音也变得有中气。

山上清静,树丛掩映,空气很好,我们坐在小径边的石凳上。山上只有我们,胡豆子放声说话,发出哈哈笑声,完全好了。下了山,看到盘绕交错的立交桥,街上流水般滑过的人和车,他陡然间惊醒,缩回去,跟着我身后举止畏缩。我牵了他的手走路才好些。

我们去东湖。看什么,胡豆子的反应都很平淡。秋风清冷劲吹,湖面水鸟优美滑翔,他追逐它们的姿势透着很茫然的气息,像一只寻找食物的落寞野兽。我坐在湖边看他奔跑,红色编织绳晃荡在他寂寞的踝骨上,他在信里写过,那是恋人送他的。洗澡水已将它浣旧,褪成旧红色。

从前的生活我已厌倦。

我不想再过坐在格子间的生活,开始为不去上班找各种借口,对自己说,我受够了每天坐公交车,坐够了,坐伤了。

找到改变生活的方法并非易事。我寻觅了很久,最终找到一个——考研。以我当时的状况看,不考研似乎也没别的办法。况且学历在这个时代急速贬值,我不读研恐怕会被时代抛弃甩得老远。其次,我想着待在学校至少能有时间写作,不管怎样我还是想把作家梦做下去。

那一年,我辛苦考研。四月份辞职后,我成天坐在租来的房间看书、做题。为专心复习,断了与很多人的联系,娱乐活动压缩到没有。每天七点起来,晚上十一点上床,除了吃饭和午睡,纯纯变成一架学习机器。单调、枯燥、寂寞,我忍耐着过。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跑到麦当劳大吃一顿,入夜在街头漫无目的走走。对于胡豆子,我承认有半年时间没打过几回电话给他。

近几年,我们镇上的服装厂如雨后荠菜生长得络绎不绝,接纳了大量社会闲散劳力。来自四邻八乡的妇女和少量男人坐定车位前,勤勤恳恳挣工资。老板接的是广东的大单。成品出来,运到广东,再坐货轮出海,远行至非洲。穿上衣服的黑种人不会知道身上织物来自另一半球上的长江岸边,那是一双双勤劳的手缝制出来的。

胡豆子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四个母亲给他蒸的奶黄包后,九点出门去服装厂,他不必遵循八点准时到的规矩。起初,他站在烫板前熨衣服。烫得慢不要紧,师傅关心他,看他这么不言不语的,想着好歹是能培养个烫工出来。渐渐,看他时常若有所思。烫完一件衣服,他的手不去拿下一件,推开窗子把热气散出去,眼睛就发痴地看着外面那片连接天际的绿色平原。那的确是一片苍茫与生机并存的美丽原野,可是他一看就忘了做事。师傅怕他烫到自己,把他送到王阿姨手里。胡豆子来到巨大厂房的角落,坐下来,跟着阿姨钉纽扣、串珠片、剪线头。

白色药片把胡豆子的两腮吃得圆润,手指发得像胡萝卜,做起事来却灵巧不减。他喜欢这份工作,做得很用心,虽然慢点,从不出差錯,又没人来催件,这样的节奏使他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想心事。与衣服打交道,胡豆子足够耐心、细致。他把衣服们当成他的孩子,每件都轻拿轻放,剪完了,铺在塑料箱子里,绝不放在地上,他呵护它们。餐桌上他对母亲这么叙说工作内容时,父亲拿筷子的手就变得沉重,停在了半空,最终没有去夹那筷菜。

胡豆子坐在箱子边,安静干活。有股风从窗户吹进来,朝他使绊子,剪子就不小心挑破了手指皮。鲜红淌出来,胡豆子忽然就觉得他活了,心里莫名快乐,郁霾消散光光。这滴红,他不忍心擦去,怜惜地涂在指甲上,涂了两个。没有血了。他挑破一个指头,挤出血。涂满十只指甲,挥动双手在空气中,好让它们快点干。

晚餐时分,胡豆子走到桌前,手一放上桌,十个鲜红十分明显,母亲看见了。她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有些迷茫地看着儿子。胡豆子笑了一下,今天心情好,他得意忘形了。他站起来走到水龙头下,一只只指甲洗干净了,走回来,轻盈地坐下来吃饭。

那以后,每天下班回来,母亲要先看他的手。好在只有这一回,胡豆子的指甲再没有红过。

一个加班的夜晚,九点多了,胡豆子还没回来。母亲走去厂里接他。卷闸门早拉下来,守门人说八点就下班了。路灯明明灭灭,母亲在街上茫然地寻找。走了两条街,她终于支撑不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蹲下来,哭了一会,站起来继续找。

母亲在水边找到了他。他坐在十一年前我们为写祭文专门寻去的那片河坡上。他诚实地告诉母亲,剪衣服的时候想起了投水的女孩,他好久没想起她了,一想起就很挂念,就坐不下去了,想去河边看看。出了厂,越往河边走,越强烈感应到她。走过桥,拐弯时,一个扛锄头的老人也往那里走,他就跟着他走。老人到了菜地,他就坐在旁边坡上看他侍弄菜畦。天黑后,老人离开了,他还想坐在那里,就坐到此刻她来。

母亲相信他只是来河边看看。第二天下班,胡豆子发现父亲和他的自行车停在厂门口。胡豆子坐上自行车,坐在父亲后面,身体紧紧贴着父亲。他把双手插进父亲棉袄的口袋,头伏在父亲背上。冬天的北风掠过他亚麻色的头发和浮肿的下巴,他闭上微微发肿的青色眼皮,躲避风吹。每天如此。

早上五点多,我在手机闹钟声中醒来。起床洗漱完毕,检查一遍昨夜收拾好的包,出门搭地铁。十二月尾声的清晨,寒雾弥漫街道。二号线转七号线,地铁在隧道寂静飞驰。很快,到了。

一出地铁我就拿出背包里的包子,边走边快速吃完,要考到中午结束,我不能让饥饿影响答题。考场外黑压压挤满穿羽绒服的考生,都在低头作最后温习。我拿着打印资料一遍遍默背,争分夺秒地记。开考后便不停歇地写,与时间赛跑地写,写得浑身发热,写到鼻血都快喷出来了,好似未来命运要在这三小时中见出分晓。

两天考期完,我补了一天觉,而后坐班车回家。

当我走进胡家老屋,胡豆子又睡到西厢房了。病情起伏时,他说眼皮上有东西在跳,床睡不安生,要睡到雕花木床上,他渴望那张床。

胡豆子的形状深深掩在棉花被下面,鼓成一团球。我小声喊他,过了许久,厚厚被角掀开一点,探出脑袋,深褐色的头发无力地蜷曲,开始发黄。他蒙着被子看着我,好似一头藏在洞穴里往外看的野兽。

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像泡在水里的洋葱一样清透。肥胖的手背,用手一按就会凹陷进去。唯有露在被子外头的一截雪白颈子还有天鹅的形状。

病态尽显,这不是给我写信的胡豆子了。我没有拿出口袋的指甲油,在衣服外面反复捏着它,心里满是羞愧。

胡豆子的身体如南方秋天的芦苇,软绵绵铺在床单和被子中间,长久卧躺把他的骨头都睡软了。他摇晃着被子坐起来,撑起背,竖起枕头躺在上面。冬天的胡豆子很疲倦,耷拉着头。

过去,我总觉得胡豆子像很多动物,很多坚毅又美丽的动物。如果以动物来比拟人的生命质地,现在我宁愿他是一只嘎嘎叫唤的鸭子。

冷风从敞开的木门外无情地灌进来,我从胡豆子眼神中读到强烈的倾诉欲望。他不能久坐,坐一会屁股就疼了。为了舒服些,他屈膝把脚板缩到离屁股不远的地方,背弓成虾米,不停变换使身体舒服些的姿势跟我说话。说起恋人,一二三的模式,一二三的内容。重复叙说。我只是听着。

有时我来,他两手搓着杯子,里面是母亲为他灌的热水。一天喝三满杯,他说。杯子从棉花一样的手心滚过,手热了,身上才不那么冷。搓杯子时,他灵敏的小拇指不自觉又翘起来。

我们共同回忆解小姐的故事。奇怪得很,睡回雕花木床后,解小姐的影子回来了。

兴许投水女孩就是解小姐转世,你说是不是?胡豆子这么问。

是的,我认为就是,我说。

晦暗而漫长的下午很适宜睡觉。药物作用把胡豆子拽入睡眠,安详的梦里,他偶尔会遇到解小姐。有时睡得醒不来,解小姐也不来,他的身体就与雕花木床无尽痴缠。

在床上,胡豆子洞悉了解小姐的全部秘密。他兴致勃勃向我叙说对解小姐的看法。除了他,没人谅解她跟一面之缘的人就这么走掉,这是害死父亲的关键,他恨不能跟军官走的是自己。

胡豆子侧躺着,面向我,棉被下的弧度表明他的左手此刻放在大腿上,这是我曾经很熟悉的他为我表演过的美人鱼卧躺姿势。沉暗光线中,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看到了那为父亲忌讳的笑,说明此刻他很放松。

春节前夕,月月来了。月月抱着一岁多的女儿搭邻居顺风车从乡下来到胡家老屋。胡豆子母亲抱过月月的孩子,我和月月坐在两张竹椅上,胡豆子坐在床上,三个人慢慢叙旧。

月月经过一番社会历练,性情更加游刃有余,我们沉默的间隙,总是她体贴挑起话头,使我们重回欢快气氛。看得出来,胡豆子欣喜她来,她一说话,声音就把西厢房的病气驱走了。

月月已为人母,不再有少女的羞色,她大方伸出手,抚摸胡豆子潮湿的脸。胡豆子顺从躺下,享受美好时光。他闭上眼睛,请求月月多摸一会。他的眼梢勾勒出柔美线条,面色松弛健康,浑然不似在病中。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放上枕头,姿态慵懒,慢慢开口对月月说:我不肯长大,月月,我也不想长大。

月月嗯了一声。他说什么,月月都给予肯定回应。月月待了一个下午。走的时候,她再次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与他手拉着手。

我整天待在胡家西厢房,与胡豆子做伴。十五过完,我要走了。走前,胡豆子给我背了一篇文言文。高中时期令我神魂颠倒的文章。他的声音是一副卡带的录音机,干瘪,发涩,勉强挤出来。我凑到床前,伏下来轻轻摸了他的头发。他望着我走出房间。我感觉到他乞留的眼神。回头看,一张饱浸孤独的脸,人和西厢房都变得陌生。

出了胡家老屋,我沿着街边冷风往家走,心里无限凄苦。

十一

春天,胡豆子的病发作了。

早上起来他总是想呕吐,手抚上胸口要吐,呕吐的感觉又收回去了。真真假假的感觉在戏弄他。春天最为关键的三个月,他躺在西厢房的床上日夜沉睡。有时,他认为附近的野猫在引诱他,它们的叫声就是接头信号。他的身体在床上不安地扭动,很想起来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猫叫得这样凄厉、残忍,叫他好不心焦。病症不让他动。严重起来,四肢都像被钉在床上,动弹不得。

胡豆子留恋上阴天。春天的阳光让他烦躁不安,太阳是面白花花镜子,极具攻击性,令他头昏脑涨。母亲只好到窗帘店为他买来一块新窗帘。当然,她是绝不会选红色的,跟红沾边的紫色也不多看一眼。她选了令人放心的蔚蓝色。程裁缝为她剪裁下一大块,体贴地缝了花边。

父亲踩在凳子上,卸下单薄的米色窗帘,挂上新窗帘。窗帘布料厚实,拉上后,房间光线昏暗,仿佛沉入水底,很合胡豆子心意。放晴的白天,窗帘为他遮住想强行挤进的光,窗户形状映在窗帘后头,一方浅浅的黄。这片淡黄和窗帘的微蓝抚慰了胡豆子烦乱的心。

发烧的时候,母亲守在床前,听见儿子在棉被下呻吟:床好大啊,床好大啊。

胡豆子不安地扭动身体,发烫的皮肤使他禁不住扭動。帮我带根雪糕来吃,他在三层棉被下面喃喃低语。

有人来看望,当来客问起,胡豆子便用求援的眼神望向母亲,母亲只对客人说,他身上不好。

春天过完,胡豆子好起来了,病症消失,人也渐渐瘦回来一些。养病的日子,他变得比母亲都热爱生活。为了满足或实现童年的某种味蕾理想,他学会了做糖包子。要老红糖,咬一口就流出来的程度。母亲买回面粉,在他的指导下跟他一起做。胡豆子那双巧手永远不会辜负自己的心意,他有心有力,健康如初,大展其手。偶尔晚饭时分,我的手机会收到胡豆子发来的蒸好的包子照片。我没能吃上胡豆子做的糖包子,据说那味道赶得上做包子二十年的老师傅。

秋天的某个上午,胡豆子的名字出现在街道办公室一张桌子的工作文件上。开会时,街道干部拿着这沓纸,按照顺序念名字,念到胡豆子时略感陌生,脑子转了几秒,才把名字和面孔对上。

清廉整顿风气大盛行后,这股风吹到我们镇上还漾有余波,长期领低保的干部亲戚名字从名单上刮下,胡豆子的名字印了上去。

胡豆子的父亲待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如今年轻人结婚置办家具,都兴到县里家电城订购,家具厂生意淡薄。他才不过五十岁,就要失业,加上儿子的病,大把的药要吃。他整日坐在家里喝酒,心里烦乱不堪。

他到街道办提出申请后,一个年轻干部来家里看了胡豆子。西厢房的窗帘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摇摆,床上的胡豆子安然沉睡。干部走近床边,胡豆子呈现在枕头上的睡脸令他暗吃一惊。两年前他刚来镇上工作,到街上走访时见过胡豆子。当时他站在街边小卖部门口,样子文静,眼睛很黑很清澈,说话声音很轻,给人很有教养的感觉。

年轻干部没有出声,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干部,下来乡镇锻炼的,也许因为他比胡豆子大不了几岁,从房里出来,他心里很有些五味杂陈。他跟胡豆子父亲站在屋檐下,和煦阳光洒在他修长的小腿和胡豆子父亲粗壮的腿肚上,他们的上半身沉浸在屋檐的阴凉下,世界一片安宁平和。他拒绝了胡豆子父亲递来的香烟,想了想才开口:你还是要把儿子的尊严当回事。口气语重心长。

胡豆子父亲没有开口。他又说:一般来说,没有二十几岁的人领低保。胡豆子的父亲仍然没有说话。他们在屋檐下沉默了一会,干部离开了,离开时说他会尽力为他们申请上,让他等通知。

街道办在审核低保申请名额时,专门提到胡家。胡家母亲有腿疾,长期领着低保,胡家父亲是外乡人,现在职业不定,妻儿身体都不好,符合再添加一个名额的标准。

十二

镇上的傻子独眼龙频繁出入胡家老屋时,我就预感到胡豆子的病难得好了。

独眼龙常年游走在镇上每条街道,习惯张着无所事事的嘴望向天空。他喜欢停驻在桥上,伏着石栏观赏河水,空洞的嘴朝河面滴出吸溜,一掉进水面,他就喜得呵呵大笑。

独眼龙从前是孩子们追捧的对象,过过好多年热闹生活,当孩子们长大,纷纷离家务工读书,独眼龙成了孤家寡人。常常是雨天,人们看见独眼龙走在街边,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和脸。有人提醒他回家,他毫不在意,满怀心事走着,模样沉静得像位哲人。

独眼龙是怎么发现深居家中的胡豆子,胡豆子又如何接纳了他,两人的友谊无从追踪,也许寂寞的人遇见寂寞的人就是好事。

阳光大方闯进西厢房窗口,独眼龙带着一身野狗游荡的气味坐下来。他不出声,怀着漫长耐心等朋友醒来。静默中,独眼龙的一只好眼睛从有限范围里看到床上裹着棉被的朋友,发白的脸在冷空气中纹丝不动。

胡豆子醒来了。鼻子恢复嗅觉后,他闻到了独眼龙身上的味道,生猛蛮荒,天不怕地不怕的味儿,很鲜活。他就躺不下去了,伸伸手脚坐起来,贪婪吸了几鼻子,向床外伸出手,渴望拉住独眼龙的手。独眼龙的手一路走来不知摸过多少面墙,手心积着各种灰末。他把手背到身后,踌躇一会,拿回前面来闻了闻,依然放回背后,没有递给朋友。

他们手中各持十几张扑克牌,玩法是比大小,或是在彼此手腕画表。这副情景胡豆子的母亲总是看不厌。她从不打扰他们,只在家务空隙经过房门口看一眼。听到里面的声音,她就会欣慰地笑笑。

胡豆子的父亲不喜欢独眼龙。从前他在街上看见独眼龙,总爱叫住这个可怜孩子,跟他说上几句。现在只要看到他又坐在儿子房里,立马牵起他手臂赶到屋外,叫他走。他把独眼龙视为晦气和不祥之人。

几回之后,独眼龙学乖了。等待磨练了他的机敏和耐心。总是在午后,他蛰伏在街角,他知道胡家父亲往往是这时候出门。只要看到那副驼背身影迈出门,往街上走远了,他就迫不及待跑出来,喜滋滋溜进胡家西厢房。

独眼龙的友谊深深安慰了胡豆子,否则他只能与病榻缠绵。在这份持续了几年的友谊中,独眼龙表现出了与一个傻子不符的忠诚和坚韧素质。有一回他不幸碰见回家的胡家父亲,胡家父亲没忍住怒火打了他,他啊啊几声跑走,过几天又来了。

獨眼龙风雨不断地来与朋友相会,相当执着。似乎是,这个邋遢的傻子比一般人灵敏,拥有某种常人稀缺的感知跟分辨力,胡豆子时好时坏的状态已叫父母视为平常,只有他透视到朋友每况愈下的生命气息,尽管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些忙碌的午后,胡豆子的父亲在做一件紧要的事。他焦惶的心绪来自一场醉酒。他心窝从没蹿过这么高的火苗,愤怒如泼天雨水下个没完。喝了酒,他历数妻子件件罪证,其中罪孽深重的一桩就是容纳儿子在她怀里睡觉五年。

就是你把他睡成了个娘娘腔!

学什么理发,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胡豆子母亲被迫接受他的折磨,她无法辩驳。他喝够了,坐在炉子前,两手抱着头,痛苦地抓住头发,搓了又揉。他死也想不通出过土匪的祖上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东西。

二十七岁了,他喃喃自语。胡豆子已经二十七岁,到了一个男人关键的年龄,他说。次日,他酒醒后的大脑经过反复思考,确定了一个计划——传宗接代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

为此,他在镇上的几条街道连续奔走几个月,送了很多礼,赔了很多小心,说了很多连自己也不知能否兑现的话。

计划在春节前失败了两次。第一次,乡下来的女孩怯生生跨进胡家门槛,胡豆子母亲把她引到西厢房。她与坐在床沿的胡豆子说了会话,出来后,她在桌前略微坐了坐,就拉起介绍人的手示意要走。第二次,来的是个家境更加贫困的女孩。胡豆子父亲少有地站在灶前,拿着锅铲听从母亲指挥。他端起锅,将烧好的鳊鱼连汤汁盛进盘中。鱼端上桌之前,女孩弃门而去。胡豆子躺在木床深处发出一串计谋得逞的笑声。

父亲将手中锅铲扬过去,掷碎了墙上玻璃。胡豆子的脸分散成几十个扭曲的脸映在棱形碎片上,每片都是破碎的笑容。

那以后,父亲泄气了。他再不往媒人家跑,他的头发开始一缕一缕变白。有人来看望胡豆子,问起他的身体,他不再避开儿子跟妻子,毫无所谓地说:他是个废人了。语气平淡,像在述说一顿平庸的饭菜。

胡豆子大约永远学不会恨的感情,只是从此以后,他拒绝父亲进他的房间。只要父亲进来,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痉挛。一听到父亲说话声音,两臂皮肤就起生理反应,涌出一层鸡皮。

十三

西厢房雕花木床上的生命走到了风雨飘摇时期。

春天来了,尘封整个冬天的窗棂从冬眠中醒来,母亲用她那双生着冻疮的手推开它,让新鲜空气流淌进来。

二月寒潮,胡豆子躺在雕花木床深处,等待病情一寸寸把瘦成竹竿的身体吞没。蔚蓝色窗帘为他抵挡试图狡猾进攻的阳光。风声幽幽送来燕子的叽喳声,清脆悦耳,那是一家三口在门匾后的巢里发出的家庭事务大讨论。胡豆子有燕子伴着,时间显得可爱可亲,宁静祥和。

母亲做家务时尽力不发出声响。儿子在病中养出了敏锐听觉,一有点响动就睡不好。偶尔,她朝西厢房紧闭的木门望去,渴望里面发出点声音来,哪怕是一声呼叫。有时,她神经绷得太紧了,无声无息的时刻会叫她心头蓦地一惊,推开门看去,里面什么都没发生。

收拾完该做的,她就端张板凳坐在门下。很多个傍晚,她都是这样坐着,望着街上天光收尽,替她宣告一日结束。

下午,母亲坐在门下剥豌豆,忽然想起儿子抓了她的豌豆夺门就跑的情景。溯着回忆追上去,她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才二十几岁,儿子是五岁,奶白脸蛋,嘴巴嘟起,异常漂亮。那时街上还是青石板路面,儿子穿的塑料凉鞋,小脚丫拍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他的笑声传出好远,豌豆从他小小手掌漏出,撒了一路。这幕回忆使她情不自禁发出笑声。以后,她便常常在择菜洗菜间隙用力回想,多数记忆都能令她发出轻轻笑声。笑一笑,心口的皱纹就舒展开来。

胡豆子越活越小。他盯着肉圆子汤,数出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汤碗热气扑到脸上,鼻头蒸出细小汗珠,胡豆子开心地说:七仙女!这顿饭他一口气吃掉了七个仙女,汤也喝到碗底。吃饱了,他解开两粒棉睡衣扣,松松胸口,坐在窗下晒温度刚刚好的太阳。太阳让他昏昏欲睡,连打两个响亮饱嗝。他偶尔抬起下巴,萎缩的目光迎向铁条栏过滤后的阳光,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天天吃七仙女他也胖不回来了。最后的日子,稍微好转一点,有胃口一点,便搏命般大吃特吃。越吃越瘦,瘦脱了形。吃的饭,喝的汤,化作尿液洒在喜鹊图案床单上。吃是胡豆子柔和的倾诉。以吃的方式,胡豆子开始剧烈燃烧自己,怎么消耗怎么来,怎么透支怎么来。吃,吃,吃,烧,烧,烧,烧空了他的性命就到头了。

清晨六点多,母亲自然醒来。她把昨夜一家三口换下的衣服泡在脚盆,走到水池刷牙洗脸,用梳子梳好她亚麻色的头发,扎起来出门了。她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菜场买了两条黄骨鱼回来。她要像昨日、前日、大前日那样为儿子煨鱼汤。几年来,她想方设法用食物延长他稀有的健康时刻。黄骨鱼倒进水盆,衣服泡好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墙角有洗衣机,不能用,会吵醒儿子晨觉。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胡家老屋那张老式木床上,三十岁的男人胡豆子徜徉在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清晨。春雨以强势姿态恋着大地,下起来就不肯走,逼得大地与它不停交媾,喷洒放荡气息,馋得原野上的野猫叫声四起,勾引得狗们狂吠不止。

胡豆子的气息就在这当口瘀滞,直至断掉。他把他的命,一根早就薄成丝的弦一把扯断。厕所墙角拎来的洁厕灵,他喝得特别顺畅,几大口咕咚就下去了。外面雨还在下,他听到雨水落在青瓦屋檐,继而啪嗒啪嗒掉在水泥地面的声音,他的眼膜看到它们炸成了无数瓣。

快闭气的时候,胡豆子听见燕子窝响起两声凄厉的燕子叫。死亡的味道已经盘旋到门匾后头,令独自度过一夜的幼燕惊恐无比。雨势阻挡住它出去寻找父母的念头,它尖尖的小嘴在叫声传出老远后还不肯闭拢。胡豆子看见了燕子幼嫩的小嘴,他好疼爱它,好想用他的手为它们垒个坚固的巢。

他的手挣扎在床帮,没有拍打出多大声响。死亡的前一刻,他蜷成一团,伸手摸了摸脉搏,好像是没有跳了。

胡豆子死在春雨绵绵的早上,死在生下他的雕花木床上,真正从一而终。有关解小姐的梦,在他那里将永远地销声匿迹。

母亲隐约听见房里有声响,她停下洗衣服的手,仔细听了听,没有了。她在雨声和燕子声中怀着欣慰的心情继续洗着衣服。而后雷声大作,幼燕迅速闭口缩回窝深处。死亡的新鲜气息散去后,幼燕从门匾缝隙探出脑袋,俯视雨中街道,渴望看到父母飞回的身影。

胡豆子死在三十岁的春天,忠贞地走完了他红颜薄命的一生。母亲死死按着怀里的豆宝,不让丈夫抬走。他脸上还留着一点不健康的红未散去。

十四

我过上日夜奔走在沙湖边的日子。

白天天一亮就去图书馆。透明玻璃电梯匀速升到九层,七点钟的太阳娇弱又张扬,大大咧咧反射进玻璃,一片橙红。没有课我就坐在阅览室看书。每天不停地看书,疯狂看书。

我们所有的通信,我从胡豆子母亲那里找来,打包进箱子带在身边。夜里,宿舍熄灯后,我躲在帘子里翻看胡豆子的痕迹。有一本病中日记,里面零散的文字已经开始神魔怪魇,无头无尾,不着四六。唯独扉页工整写着一句话:春天是遗失的花朵,我是遥远的阴云。没有找到出处,我固执地认为来自于他。

深夜,沙湖上升腾起水汽,随看不见的风飘进宿舍,散得朦朦胧胧。每个夜晚我都在沙湖的水汽中入睡。有个夜里,我察觉到他。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拉住我的衣襟。回过头去,我看到沉默的胡豆子,他眨眨清澈眼眸,样子如旧。

独眼龙继续游走在镇上每条街道。他从我们街上经过,会朝胡家老屋张望片刻,空洞的嘴朝西厢房窗户张开,释放出意味不明的骚动情绪。

胡豆子的父亲把儿子带回了四川。按庞姓宗族的规矩,生从这里走,死了要埋回来。他把骨灰盒包了层干净的布,装进儿子用过的背包就上路了。鹅黄色背包是母亲给他买的。胡豆子第一次背这个包,是去县里参加高考。后来他背去广州,又背回来。背包拉链系着挂饰,一只棉绒大耳朵狗。父亲背着包,大耳朵狗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前后摆动。他只是走着,浑然不觉。

回到川东,他把儿子的骨灰埋在祖宗坟后边,立了块碑。

他在山上住了半年才回到我们镇上。回来后,他失业了。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想过去乡下拜师学习如何捉黄鳝。有人告诉他,现在长江禁渔,他错过了打渔的好年头。

立春后,他还是这么干了。四五月光景,胡豆子的父亲背着手走过桥,绕过河边草坡,在黎明到来之前,去取昨夜下到沟渠的地笼。他到乡下找的师傅把渔事技巧毫无保留教给了他。黄鳝不好捉,捞几只虾和泥鳅总是容易的。他往原野深处走,从水中拉出地笼。小鱼小虾倒进竹篓后,他歇在岸边,坐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年轻时的梦,近来又梦到了。少时的山林,做土匪的祖父,族人驱赶他离开这苦贫之地去有水的地方。他还是喜欢坐在门口屋檐下喝酒。他不再吃盐豌豆,他的牙齿没以前好了。他习惯阳干鱼下酒,要么一盘切好的猪耳朵,那是胡豆子的母亲卖完鱼在菜场那家四川人开的凉菜店买的。他旁边有只空板凳,每次喝酒他都把它端出来。有人过来说话,还是喜欢说他是四川著名人物潘驼背的亲戚,他就承认他确实是。

有時喝多了,脑筋迷糊了,他双手掩面,浑浊的泪水从指缝流出,恰好落进酒杯,就染晕了酒的清醇。

责任编辑  鄢    莉

猜你喜欢

豆子
豆子传奇(上)
神奇纳米纸
夹豆子
神奇的自热食品
有趣的虹吸现象
腊八晚上的梦
豆子贴画
我和小豆子
小豆子力气大
开心豆子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