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击打我迟缓的肉身（8首）

黄芳

旧纸条

这个冬日下午，暖阳斜照

世界迟缓温和，像一个通透的老人

风吹开书页，掉出一张

旧纸条

上面是父亲好看的毛笔字：

春雨惊春清谷天……

想起那个夜晚

父亲在病榻上把二十四节气歌谣

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背一句

哥哥就在纸上记一句

父亲走后

那张纸再也找不见

曾经

终于又到了熟悉的黄昏时分

那时我们坐在台阶上

你说边城的风锋利刺骨

她说黄昏最后的浮光正在消逝

他一言不发，在啃甘蔗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四散他乡

他关闭门户，不关心甜头和苦尾

她在白纸上写下生活又抹掉

你偶尔一阵怅然——

曾经，我们那样坐在台阶上看黄昏消逝

盔甲

你说：每天下班

我要把自己关在车里坐很久。

那时，我在八楼天台坐着

坐在在黑暗中

凛风吹过，像刀一样

像刀一样，划过尚未散尽的尘嚣

你的话嘎吱一声

犹如凛风于瞬间吹倒枯朽栅栏

从一地鸡毛中逃离的影子

一个又一个，在我面前晃动

拉着我的影子晃动

我哭了起来

一只白色的流浪猫走过来

在我身边绕圈

它柔软的毛发拂过我，贴近我

黑暗中，它琥珀色的眼睛

像童年珍藏的玻珠

我把潮湿的手伸到它面前

它舔着，一下又一下

人类的泪水。

随后它跳到我身上，安静地

卧下来

我说：一件柔软温暖的盔甲

在此刻，在黑暗中。

向晚

向晚

挖掘机收起手臂，停下了

这一天的说话

身穿蓝色校服的小男孩

等在棉花糖摊铺前

很快，他举着巨大的甜蜜

穿过人群

两个建筑工在墙根歇息

他们眯缝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稀薄的阳光

在他们脸庞皱褶里勾出

层叠明暗

海豚

很久了

我无法忘记那个正午

船只在深海中摇晃

一只海豚不停地跃出、潜没

像闪电频繁地击打大海

船舷上有人在说

海豚曾用神秘的音频，唤醒

生命垂危的幼小同类

溺于海水中的11岁女孩

被它高高托出水面

我从深海里离开很久了

很多记忆已经发旧，模糊

只有海豚閃电般的腾跃

犹如大海的灵魂

恒久，柔软

击打着我迟缓的肉身

东去吧，像流水一样

你就要往东去

像流水一样

我陪你再走一遍

重复的路

叫错了名字的桥

再去踢踢

人行道上的那颗石子

数一数，四年了

四年前

你骑着明黄色自行车，追云朵

单纯，坚定

那个痛苦的黄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泪水一滴接一滴

无法抑制。小饭馆人来人往

泪水它不想抑制

四年，一点一点地滑入深渊

拉锯，煎熬，消耗

时间翻来覆去

却只能看见命运浮动的影子

乌黑的雪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的？

再也看不见明黄色的追赶

风一阵又一阵，吹黄昏里枯槁的影子

吹无枝的麻雀

是时候反手给命运一击了——

工作进度表，一日一毕清单

扔进碎纸机

电话撕掉，药片丢掉

身后那面玻璃

再看不见一枚被鞭甩的陀螺的影子

然后，东去吧

像流水一样

人间剧幕

整整三个月了

老黄狗卧于门前

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人

曾经，老人每天腰间别着看戏机

带着它在乡间散步

古老的彩调一路咿呀扬抑

它便时而跳跃时而奔跑

春来冬去，它陪老人在院子里种瓜种菜

看草木在风中婆娑，摇晃

如今，老人卧于病榻

认不出床前人，听不懂床前话

时不时，他不耐烦地手拍床栏

似乎嫌人间这幕剧

过于冗长

每天，悲伤的影子进进出去

而老黄狗

始终静静地卧在门口

一动不动

岛屿

十月是用来纪念的

有那么一年，一瞬间

你得往回走

一直走回陌生小镇

十月就在那里

在十月的陌生小镇

你建了一座岛屿

岔口，弯道，悬空，坍塌

命运里所要逃避的

你装进去

离别序曲响起时

午夜的风已经吹过一遍

把十月，把小镇

吹得猎猎响

你收起纸上建筑

诸神举灯，走过的人

一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