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茶历
2023-12-06田芳妮
田芳妮
1
雨一连落了一个星期。山里的日子在火炉边和雨水里无声无息短了长长一段。炉火边的人也并没太过在意,他们在红薯和土豆的块茎氛围中等,等那催谷萌种的雨消停落干净,天就会大大方方大晴一日。
这一日正是这一月的农历十六,茶山上的玉米出种了。厩肥在土垄里沃了一冬,山羊嚼食踩踏过的玉米秸秆像奶水一样沁润着茶树。雨从云雾里飘落下来,玉米不被人食用的部分从土壤深处、从一棵茶树虬曲的根部潜入,经茎脉爬升至叶芽。天空扬弃的雨水和人、羊废弃的草料一同涵养出春天,茶垄上现了翠蕊,是初春怯怯的绿,透着小鹅黄。
春上的月份还是一年里崭新的,照着新崭崭的世间,真是亮。
比月亮更亮的是那歌声。
一种在水色里荡起涟漪的鸣啭从林间传来,一声是一声,间隔着,不慌乱、不急躁、不气馁,也不停下来。月亮那样清亮亮地亮汪着。鸟的叫声亮汪汪地漾着。竞绿的山与山之间因那鸟鸣的音韵,显现出应有的空。
山下的小镇。隔壁山坡上的村。河那岸的灯。
都没有特别远。山巅与山谷,山峰与河流,天上的星与山间的灯火,显现出恰到好处的间距。特别是在久雨初晴后,偏又遇上一个泉水一样通透的满月,那些寻常需要走上一整天才能到达的地方,都近了,清楚了,不过是个一望眼的距离。
也是今年才知道的,在月色里唱着的那鸟,是“阳雀”。为什么不是月雀兒,或夜莺之类的应景之名呢?
阳雀子唱歌咯,春,起身了。从竹林边的手工茶坊经过,桂尔姐这样对木讷得像茶垄之间的地块一样的老战士说。
樱桃子花都快要开伞了,阳雀子也当要放哨了。
老战士用上句话答复了他的老伴儿。
2
樱桃花硬是要撑伞了,山上又落了一层樱花雪。圈里的猪娃儿把自己捂在松毛被里睡暖觉。人有火炉子烤,有电热毯烘被,还有腊肉锅儿高粱酒,猪娃儿呢?人只有掐一抱刚刚出苔的菜蕻子给它打牙祭。桂尔姐如是说之,掐之,喂之。喂完猪娃儿,桂尔姐甩着手儿往茶田里去。
雪虽极轻柔,熠熠似山樱桃树下散淡落英。可樱花雪还是缓慢了春,高山上的春茶更是被歹势了好几个春日。山下靠近清江河边的茶,已经出山香别人口鼻去了。
长江畔柔软起来的垂柳晒出新芽色,枝梢拨弄着滨江品茶人的渴盼。去年喝过高山手工茶的女警张君放下手上书卷,簪柳入发又催茶:芳啊,等一米茶园的新茶尝春。
芳于是提着篾篓儿,走进雾氛子雨里。采摘一日,得六百克新芽。老战士架起柴火时,桂尔姐簸着竹篮儿,责怪姑娘:“还是没圆身子的雪宝宝啊,我这个醒头包姑娘哦,赶急忙慌地摘,抛洒哒哟。”桂尔姐把那哟字悠得一波三折,漾着疼惜。
柴火燃起来,铁锅烧得热气袭人脸面时,篾箕里差些时日才会芽苞饱满的雪宝宝被一个突兀的震颤簸入锅中,烫得跳了起来。老战士粗大的手翻抖着它们,稚嫩的茶气从热锅里冒上来,朦胧着炒茶人一张老而祥和的脸。桂尔姐手把细篾筛,命:“起!”锅中那双粗糙的手十指按提,悬腕一抖,一锅跳跃的嫩绿便起到了篾筛里。桂尔姐当门迎着春风,急急簸动着篾筛。雪宝宝滚烫的身子经风透过,立时凉了下来。凉下的雪宝宝没落上竹篾,桂尔姐一送一簸,道:“杀青!”
往年正式的雪宝宝杀青时,只杀一道,起锅便团揉;再炒青,起锅搓捻;再炒干;最后悠火提香,茶成。今时这六百克太幼弱,青杀猛了,前味中会隐着糊,若火不烈猛,尾香里又会透着生青。两个制茶的老把式不道究竟地配合着,默契地考验徒儿,看她手到、眼到,心悟到了没有。芳知道自己把茶宝宝摘得疼到母亲心里去了,也不敢多言语。只眼里看着,心下揣摩着,手里根据杀青、炒青、扁干、悠香的不同程式变换着柴火棍子的粗细和火势猛匀。柴火,是制作手工茶出不出得师门的最后一关。芳在火候上学了两年,第二年才挨呵斥稀疏了些。
夜半悠火提香的工序完成,桂尔姐捏了一撮儿泡上。隔着玻璃杯壁,不足元气的雪宝宝单薄的身子在滚开又坐静过的山泉里浮沉,杯口弱弱地呼出极淡极淡的茶芬。桂尔姐脸上挂着一层黑霜:“雨天摘的茶儿,你自己喝。”
“儿”字尤其说得重重的。丢下浓浓的责罚,她上楼睡觉去了。
老战士悄着声儿跟芳说:宝宝茶摘太小哒哦,本来就味淡,又是雾雨子天采摘。你妈说了,采茶得大晴天,大太阳晒过的茶香些,味长些。今儿讨了个扒眼儿,以后莫再破她的规矩了哦。
老战士也睡去了。
芳独自喝了那杯极境淡茶,幽水入腹,杯子却搁置在心里,鸡叫二遍了仍没睡着。
3
又阴了一天。二天大晴。茶晒了一天太阳。
手机天气里说天老爷要连晴三日。
“一米茶园明天开园采摘,欢迎围观‘雪宝宝诞生记,全程直播。”发完这条朋友圈,转身去准备三脚架、充电器、两百米电线拖排插。
说好的直播,却遭遇停电。
“播不播在二上,一上的事是赶紧趁太阳好摘茶。”桂尔姐果决地打断一切人的一切遗憾,围腰带上系个篾篓篓就往茶园赶。
开园茶,凉水寺的人称之笔宝子。旧时观山人家嫁姑娘时写“盒”(男方将聘礼入盒,请背盒的队伍背到岳父家,女方出嫁当日,岳丈再将馈赠给女儿的礼金、礼品等吉礼入盒,谓之“打发”。盒乃漆正红色大木箱,以架记数)礼小楷的毛笔,没润过笔锋的样子。毛笔的宝子上绽开的是书墨香,茶园里的笔宝子上蘸的是茶香和春色,不输的呢。在这山野深林中,茶树上长出这么个讲究的文雅词儿,人见着就口口相传顺嘴说了那许多年。那名词用来说茶时,词语自身带着恰当的比喻,再形象不过了。但桂尔姐说起幺姑娘茶园的开园茶时,却不说笔宝子。去年采开园茶时,她就对粗手大脚的老战士说:“你看幺姑娘茶园的这个品种,到底跟我们观山茶园的茶种不一样,她的笔宝子鼓楞楞的。你看外面这层茶毫,毛茸茸的、白晶晶的,像是裹着一层霜雪,我看她的笔宝子茶叫‘雪宝宝最合适。”
“莫说呢,你取的这个名字,当真是越看越像。”
老战士琢磨着“雪宝宝”三个字,又说:“嗯,她引种的新茶比我们本地的宜昌大叶茶硬是要早半个月。我们的笔宝子像吃米汤长大的儿,她的笔宝子才是喝奶水长大的儿呢。‘雪宝宝这名儿恰恰适合这些又嫩又白的茶儿。”老战士竟也说出这番感觉和道理。太阳照着茶垄,也照着对面采茶的人,看样子他的老伴儿听过这番话很是顺意。
太陽还有一吹火筒高时,电来了。桂尔姐安排老战士先回去洗锅生火。准备炒茶。
芳把手机往三脚架上一支,镜头里是三个围着灶台转的人。双锅双灶,却只生了一个灶膛的火。老战士跟幺姑娘透露,你妈今儿要让你见识“一锅出”。灶面白净得反光,那光反射到岩板墙上挂着的竹篾簸箕里。篾匠师傅用一代代老篾匠传承下来的老技法在竹篾簸箕里押了四个字。竹青和黑桃树皮煮熬过的竹青泛着截然不同的色彩,在青绿与肃穆的乌黑纵横穿插间,“吉祥如意”像一句招呼,又像一句祝福,出现在直播间的背景里。
炒茶过程中,桂尔姐有种“怕上电视”的羞涩,比往常说的话少些。老战士一贯地只顾干活,不言语。第一次做直播的姑娘家,也不知说啥好,索性都本色本味地忙着。手工炒茶,手眼一刻也离不得茶,容不得分神。今年是一米茶园开采第三年,从采摘到制作,历练了三年,却是家师二人教“一锅出”头一回。采茶磨性子,炒茶练手感,火候练的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一直以为是练的“速度与配合”。过了采、制、火三关,家师才会教谢师茶“一锅出”。
芳内心激动,却屏息凝神按捺住。鲜茶下锅、干茶出锅的“一锅出”是只有多年经验的老手才能掌控得住的技巧。茶不起锅摊晾,就意味着杀青、揉捻、搓形、炕焦、提香都在锅里一气呵成。尤其熊火杀青时蒸汽必须在手上及时散开,手上翻抖慢了,会出现透气不及时而闷胚的现象,闷捂过的胚芽泛暗,逊色;揉捻时手儿揉移慢了,落锅时间超过两秒的幼茶便被烫起糊泡,烙糊的茶败香;熬不过茶蒸汽和铁锅皮烫烤的嫩手,出锅的茶味浮泛、不沉着,那是焦火不够,茶性在关键分秒上没有涅槃,品味时总有一丝未遇点化的缺憾,令人体味不到击中心坎的相见欢。芳全副心思地领会着两位家师的技法和默契。这一晚,她才懂得了“火色”这句行话的内涵。灶膛里这般迅疾的火,铁锅里这般严峻的情形,分秒挥炒翻揉间,手法必须锋利,心法必须沉静、镇定。也是在化开“火色”的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两位家师常念的另一个词“翻关”。练习两年的柴火关里,芳可没少挨呵斥。原来家师一直说的“不晓得火色,就翻不了关”的那关,没藏在火里,也没躲在锅里,而是技艺在外亦在内的临危不乱、勇毅果敢的心理素养。
“一锅出,下锅前就要念定:鲜下锅、香上箩,我定火中得茶魂。要风手儿秤砣心,不能慌神。你一慌神,不是茶糊了就是手烫起泡了;不能散念,你一散念不是条形松了就是茶味轻了。”整晚,桂尔姐就说了这一段话。直播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茶叶在锅里从噗噗声到无声……到渐渐有了茶香在铁锅里游移的摩擦声。
受得起冷落也守得住真诚相待的人,留在直播间,一直到星星出现。繁星抛洒的夜空是奖赏给劳动者的,也是馈赠给直播间为数寥寥的访客的。
炒手工茶的三个人凑在手机屏幕前齐声说:看我们山里的星子,多亮啊!
说的像那满天抛洒的星子单单在山里,而不是在天上。
4
一连奋战好几天,终于天阴,起床就去给张君发快递。
每次路过中学路口那栋老旧的二层小楼,芳都得催促自己赶快走。小小旧楼门前长了一棵比头层楼还高、除了下雪不开花其他时间总开得停不下来的蔷薇树。去年芳去树下研究过它的根,就随随便便、曲里拐弯儿扎在排水沟渠的石头缝里。长得那么美开得那么勤的粉蔷薇呀,让人每每经过都有偷盗之心。
镇子在山脚下的河谷里,巴在北岸缓坡上,三条路穿连着山乡小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三岔路了。小时候镇上文化艺术节来临时,老战士的父亲就会从河边上的家里把吃饭用的大桌子背上三岔路,摆上米酒。老战士的后母做的米酒软糯可口,甜滋滋的。大桌子板凳一摆,跳了一天巴山舞的女子,舞了一天狮子龙灯的男子,都围过来买一碗米酒吃。那么窄小的小镇,那么窄狭的三岔路,不知道怎么容下了那许多人。现在仍是这么窄狭的三岔路,连着开了三家快递店面。邮政对面那家做事仔细,快递店的老板是个好看的妹子,她的名字也叫人喜欢——CC。每次她给芳的包裹封口时都说,一看您就爱惜您的客户,包装盒还专门定制了泡沫盒护持。也是呢,哪怕我们住在山里也难得喝上的纯手工茶,这慢工熬出来的细收获,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得防备些、保护好才行。她一边说又一边给胶带封缠过的泡沫箱贴上“易碎物品,请勿挤压”。
去镇上发快递回来,在春天里迎娶新娘的小伙子门口鞭炮碎屑铺满一路,芳走在上面,像有挺大的太阳把人晒得软糯欲眠的那种错觉。另一家的牡丹开出第一朵,玫红。另一个老妇人坐在屋檐下讲电话,她旁边场院的紫藤在架上吐着一串串淡紫。
小摩托一进家门,太阳像条活泼的小狗从云层里窜出来,桂尔姐吩咐说快些扒碗饭了去摘茶。
摘啊摘啊,摘到下午四点半,桂尔姐说摘茶摘得想喝茶。芳屁颠儿屁颠儿跑回去给母上大人泡了杯新茶,端回一米茶园。端茶时还点了根儿纸烟,可惜孝敬母上大人的香烟穿过一阵春风,等递到吸烟人的嘴边时只剩下大半截儿了。
王葵(芳的初中同学)的漂亮岳母在茶田坎上挖了一背篓节节根,挑了最肥最胖的一把,丢给桂尔姐。晚上炒完茶,消夜时想起那把肥嫩嫩的节节根还在茶园里,芳担心节节根会不会被野猪一家找到做点心。
5
这日两只小鸟悬在线谱上,赏析着眼前风物。雾霭拂拭着山间林木,像是对昨夜被雨水沁润过的山林进行察看。这么洁净的山村,跟春天开出的新鲜的花、展开的崭新的叶一样,令人觉得生是件美好的事,在山里过活也显得多么令人满意。那些浓雾般笼罩的辛苦和劳累,也随着一层薄过一层的消退,渐渐散去。
雾使山林时隐时现,像是山林里的树在雾的掩藏下慢步走动。它们在山坡上站立了太久,跟采茶的母女在茶垄前站立太久一样,树想在雾里移动一下,从一条溪水的这边去到那边走走。当雾从这片林子罩到那片林子去时,溪水两边的树都在林中漫步。大雾是多么深情的帐幔呀,把千百棵遥遥相望的树木呵护在同一个轻柔可靠的怀抱里,让相互倾慕的树、遥相呼应的树、暗藏念想的树,在云雾里交换彼此的气息,在云雾里触摸彼此云雾般的愿望。雾因了树的许愿变幻着浓淡,稠密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那浓稠的白像是为有些走了很远很远终于靠近的树打掩护,树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沧桑;轻淡时是清风把明月光吹皱的情态,那氛围是在为两棵第一次擦肩而过便被对方弥散的芬芳动了眼眸的树定格。
水的柔情以雾的缱绻、以雨的徐疾在林间演绎流转,树以枝梢的柔韧和绿意的深浅回应着水的成全。山里的雾有的是漫漶、叠加、消隐、留白或者一概笼统的大技法,叫看着那雾水的人去体悟。
在清江河北岸,属于初春的粉绿是沿着河雾爬过的山坡漫上高山的腰际的。河雾从清江河上来,有着和暖气息。河雾把那颜色一天一寸地往上移,一夜一村地往高山上递。足足一个星期,才把元气满满的春送到半山腰来。
清江南岸呢,群山壁立,那里的春是一步登天的绿。尤其到了镇子中心,站在桃山三岔路口,举起脑壳往上望,那蹬鼻子上脸的山迫在眉睫,只隐约看到山崖顶上悬着一排覆额的崖柏,并不能判断出山顶春色几许。倒是今日去茶园取那把肥嫩的节节根去,有一瞬雾完全化去,河流和它的南岸豁然眼前,经雾细细擦拭过的南岸陡山上,崖沿上开了两簇淡粉的山樱桃花。也许还有一团粉白的山樱桃,细看却又疑是云雾。芳去茶园时没洗脸,到底是看得不够分明。但春上了山顶,是无疑了。转身看屋后的山,二岩子、灯盏溪、冷冲岭上,到处是翼翼飞舞的山樱桃花了。
山樱桃花往山巅上开去的夜里,茶垄上的笔宝子也一点点展开身姿,再过不了几个日子就要出旗了。出了旗的茶便不再是笔宝子。一旗一枪的芽茶,两叶一芽的雀舌,虽是比起了茶蕻子的大势茶金贵些,可山外那些雅致的茶客,最可心的还是这款白毫被童子、翡翠抱雪胎的笔宝子茶。雅士们喜爱那蕴着霜雪的淡汇在一年中新太阳释放出的暖意里的那份天然融洽。习惯了大势茶浓酽滋味儿的老战士不能理解城里茶客的雅趣,却仍将那双锅中取栗的炒茶粗手放在茶垄上,一颗一颗捉着那嫩绿。山里哪家没有一坡茶园呀,茶不缺,缺的是人手,更缺这般放晴的天儿。
春天的阳光里,老战士和桂尔姐总是出双入对地一南一北面着茶垄对摘。茶树又高又密实,桂尔姐在坡上够不着的芽,老战士心領神会从坡下扒过来摘净。茶垄前对摘的搭档,必定是长年的默契配合才能净垄。各顾各眼前,只摘顺手儿的,一垄走过,还留新色。春山夜气肥,要不了两个夜工,那留了新色的茶垄上再起一茬笔宝子,前日没采净的新色便展了绿旗,不能采来掺和进竹篮里,败相哩。出了旗的芽茶,在柴火锅里炒制出来后像芭蕾舞演员展开的腿。那飞起来的纤长的腿便是茶芽展出来的旗帜。手工茶就是这样,藏匿不住任何细节,所以采摘的关把控得格外严格。茶垄上对摘的,多是姑娘姊妹、姑嫂姑子妹儿,夫妻少呢。山里汉子虽嗜茶胜过好酒,却鲜有在茶垄前捉虫虫儿的性子。老战士在部队上历练了五年,退伍后离不得一罐酽茶的他倒插门上了凉水寺,有了桂尔姐,也有了观山茶园。被他钟意的桂尔姐支派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里老战士被自己挑选的这位“口有一张、手有一双、脸儿亮一方”的爱人提溜得归归顺顺。他便是茶山上少有的采茶汉子。
“我晓得爸爸为什么欢喜摘茶。”芳姑娘瞄一眼她母上大人桂尔姐,又望着故作未闻的老战士,嬉笑着说:“因为一年上头,只有摘茶这件事儿,爸爸可以跟她的女王对着干!”芳没大没小地拿她爸开涮,悦着了桂尔姐。桂尔姐斜一眼幺姑娘,脸儿却把那笑意从茶树枝柯间递给了老战士。老战士两边嘴角往上弯着,嘴里却道:“快点儿摘哦,等哈儿三个人摘一天,还炒不出两斤干茶来,叫你光打花杂。”
芳就是花杂多。隔天去镇上发快递,不是因电线上歇着的几只鸟留步,就是为漫上坡的河罩子熄了火。手机就在摩托车前兜儿里,总得走一会儿,停下来拍一会儿照片。回来的路上经过那树粉蔷薇,她又停下来看。小旧楼的女主人兰阿姨在蔷薇树下生炉子炖汤,问:姑娘,你到屋里头坐啊?芳顺着梯子往上爬,终于是打开了口,讨要了一根蔷薇枝条回去做扦插。芳蹦蹦跳跳跑去小摩托边时,那位认识她妈妈的兰阿姨还在叮嘱:姑娘骑车子慢点儿啊!
兰阿姨先是问爸爸叫什么名字呀,回了,她果然没印像。老战士只闷声干活儿,极少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极少的人记得他。倒是芳报上母亲的名字时,兰阿姨眼睛一下子就烁亮起来——认得的认得的,那可是个能说会道、能唱会跳、能干得不得了的女子呢!
听到人家夸自己的妈妈,好似也连同自己一起被夸了一遍。可不是,人夸一个人的根脉和血统,就是夸自己的基因里揣着好。要不,世间骂人的话里最讨人愤怒的总是骂人祖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往山上回时,芳想着二回下山,把手工茶给兰阿姨带点,香香她。
6
三月一下子就被人挥霍一空。只睡很少的觉,读少得不能再少的书,用极少的字记录。在茶垄前一站就是一天,在灶边一转就是大半夜,明前三月,还是完完整整弃人而去。如此想山间春色留驻的人,怎会不隐隐觉得自己又竹筒般空去了一节。
醒来,鸟雀在窗前歌唱四月的第一天,昨夜的雨水还在枝条上凝神倾听。河流在山谷里流动,像没有流动一样。淡云在村庄里无所事事漫游,它爱戴这些山野里的事物,没事儿就在山石间、草木间、人间,走动。
茶花开了。一树茶花与另一树茶花同期打开,但它们开得不一样。一朵花与另一朵花长在同一棵树上,它们开得也不一样。它们的模样儿不一样,品性和喜好也不一样。喜爱小雨的,在雨水中开;喜爱朝阳的,在晨曦里开;偏爱落日的,在晚霞里开。也有些不声不响不知道啥时候就开了的花,它们是在人熟睡的星月之夜全然打开了自己。
睡醒的人来到茶树前,只嗅到纯净安然的茶花淡香,歪着头找寻,才发现茶垄里隐在老叶子间笑得含蓄的白花儿,一簇鹅黄的蕊骄矜地围坐在羊脂玉镂成的花瓣里。
山林中多的是鸟儿,每一朵茶花的开放都得到过它们的赞叹。
牡丹也在大白鹅的赞美中开出了美人出浴的样态。鹅园子里的牡丹越来越稀少,大白鹅赞赏过比它们自己更加轻盈灵动的色彩后,一个忍不住,就把那含香的白啄食了,咽下了春天的富贵气。鹅园子里只剩下开罢的桃花和凝青花,那些在树上的花,等它们结了果子,也是会落在地上的,再啄也不迟。
鹅在这片园子里生活久了,跟鸟在一座山里生活久了一样,对那里的每一朵花什么时候开,每一样果子什么时候成熟,了如指掌。
倒是鹅园子后面坡坎上的牡丹吞噬了茶园。看来茶与牡丹不适合搭档种植。植物的脾性不相投,便是死掉也不愿时刻站在一起。人似乎比植物有更多的不得已,或者是人没有植物的勇敢和坚决。人有那么多的牵绊跟不舍得,所以人类才会有那么多的自圆其说与自我安慰。智慧、妥协、谋略?在人的取舍面前,一片茶自绝于牡丹,用了五年时间,算优柔寡断还是果敢?
芳想着,有空可以好好想想这个大事情。
现在没空,只能一心扑在采制茶叶这点小事情上。凌晨刚出锅的雪宝宝,金贵金贵的,两元一克,竟有人豪横地要了二斤。三个人在一米茶园里一米一米地挪移着,顶着太阳摘,沐着月色炒制,星夜挑拣封装,哪还容空儿想茶以外的事。
不采茶的阴雨天里,在屋子四周看看晴天未来得及看的花,去另一块牡丹田边掐些香椿。前些日子腌制的茶叶鹅蛋捞出来几颗,给桂尔姐和老战士送去尝鲜。
老屋那边的季节总比芳这边的山坡晚两个星期,因而姑娘家的春天总比母亲家的春天更早一点。季节这东西就是这么体贴入微,让人把一米茶园的茶采摘完了,观山茶园的茶刚好开园。若不是季节这么疼惜人,人岂不是要在春天里像小鸟儿一样,忙得飞起来么。
7
下着狗毛雨。芳不想动弹,想懒着。前日采茶时,湘姐还说懒懒虫儿就要叫了呢,它的叫声是“懒懒懒——懒懒”。
湘姐是湘江邊长大的湘妹子,跟随打碑立石的爱人旅居桃山小镇。她乐意在村子里打零工,做事仔细,不多言。经人介绍她来一米茶园里摘“雪宝宝”挣采茶工钱。湘姐与芳一垄对摘,她乐意跟芳这样的姑娘家讲话。头天便好奇地问:妹子呃,你这大一山茶,怎么叫个“一米茶园”嘛?
这话说起来就远了哟。有一年,芳得了一笔稿费,一万二,想着不能瞎花了,便让哥嫂在山上帮忙买几垄茶。哥哥说万把块钱能买多长一节儿茶垄哦!芳一心想有自己的茶树,央求哥哥说:“买得到一米就买一米,买得上一丈就买一丈呗。”后来,哥哥动员芳买了这片山坡,哥嫂出工出力帮着种了这坡茶。初心是有一米都开心的,就叫了这个名儿。
湘姐听了这个简单的来由,说更是喜欢这个名字了。
“不忘初心,也不贪心,妹子你说是不是有这么点意思在里头?”问说间,两只古灵精怪的鸟儿在茶园上空飞着,一会儿落在杜仲树上,一会儿又飞到油桐树上,桐子花含着花苞,忍不住就要开了的样子。
湘姐说的懒懒虫儿,芳还没见过哩。可她偏说去年在茶园下边的林子里扯玉簪花,是听到了的。循着它的叫声很好辨识,她再一次学懒懒虫儿叫:嗯懒懒懒——懒懒。
这一次她补上了前缀那个嗯。
冒雨下山,芳去镇上把最后一锅茶快递出去。广东三水的老客户高老师愿意看杯子里会跳芭蕾的雀舌,她的爱人是甘肃武威人,儒雅,却愿意喝老道些的芽茶。笔宝子出一旗,又出一旗,两片精巧的叶儿夹着一颗小巧的笔宝子,像是正张嘴唱着的雀鸟的喙与舌。桂尔姐说这种鸦雀嘴儿炒出来的茶才咂摸得出茶的香劲儿来。
“要我说,还是起了蕻子的大势茶喝起来劲道足。”离不得一罐酽茶的老战士仍坚持他的看法。
回来往山上骑行,经过了上次那家有牡丹花开的人家。镇上卖太阳能热水器的老板说,芳上次发的紫藤图片中有他老表刘二男的家,门口有葡萄架的那屋就是。那么,他老表不在家的时候,他家的紫藤花已经默默无言地开了,还轻轻悄悄地落了一地,等他回来踩在花上,心下一惊,抬头一望,满天都是垂挂着的紫星星,一串串的。他该搬出竹躺椅,就在那铺天盖地的紫藤花下浪费一个大好晴天,啥也不干,就陪花开。当然持一盏春茶会更美满一些。
芳在镇上买了清明花,三岔路口重庆五金店的老板娘子见她又来发快递,拍了春风春雨中的芳和芳的小摩托,夸芳真勤快。
芳去给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太和老太太插了清明花,到家已经十二点。生了炉子,烤干了裤腿,才做早餐吃。一路上看了日渐饱满的绿,她并没有觉得饿。
院子里的银杏树也在雨水中展开了它的小扇子。光阴在绿色的小扇子上游移,春色愈来愈繁茂,仿佛是为来年早春还有鼓楞楞的雪宝宝驾到,一米茶园已迈入了足够长的养园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