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灿烂
2023-12-06刘秧霞
刘秧霞
一
出门前,花婶做贼一般朝左右瞄了瞄,才关上了自家的院门。她将手心里的黄铜锁挂在门锁扣上,犹豫了一下,又把黄铜锁取了下来。当她颠簸着小脚穿过巷子时,村里一群孩子闹腾的声音像响锣一样传进她的耳朵里。花婶猛地住了脚,又转身折了回去。
花婶的院子内有一口老井,老井里除了一台抽水的马达,也没有别的值钱东西。马达的一端连着自来水管,老井上老式的压水器还在。在福村的黄昏或早晨,许多人家的门前会响起“吱呀吱呀”的压水声。这取水的通常是老人,福村的老人还是保持着节约的习惯,他们不愿意浪费一分钱。每多花出一分钱,都连着他们敏感的神经末梢,会让那种哆嗦感从身体延伸到心尖,又从心尖蔓延至全身。
一棵胳膊粗的橘子树,长在院子一角。橘子树这种水果树,在福村是最常见的树。按道理一个村子的土质就像融合在一个桶的水质一样。花婶这棵橘子树却像一个分外勤奋努力的孩子,每年到该收获的时候,它结出的果子,总比别家的橘子大,皮薄,一掐一汪水,关键还迟熟抗寒。这棵树真懂事,像知道花婶的心意一样。
花婶经常坐在门口,凝视着这一棵宝贝一样的橘子树,在碧绿的叶片之中,她仿佛看到了树叔的样子,也看到女儿小秋馋馋的样子。“比水果店里的爱媛38还好吃!”小秋咂着嘴说。
春天的时候,花婶看着橘子树的叶片之间冒出一朵朵米白色的小花,她盼呀,一直盼到橘子金灿灿地挂满枝头。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小秋也该回家了。“回家就热闹了!”花婶在橘子树前捶了捶自己的腰,低声说道。花婶觉得这一树的橘子应该能听懂她的话。这种想法让福村的人知道,一定认为自己疯了,即使不是疯,也矫情得很,像城里来福村的女人。福村人看多城里人独自吟哦的做派也习惯了,明白这城里人看到这么好的风光,忍不住心潮澎湃。但一个乡下老太婆,有啥好起伏澎湃的?花婶尽量收着自己的情绪,将那种想对橘子树唠叨一通的冲动,像藏私房钱一样,小心翼翼地收纳在腹腔深处。
花婶凝视着眼前的橘子树,有时她的眼前还会升腾起雾气,朦胧的雾气让她的世界更加模糊起来。这个时候,她往往会摸索着起来,跨过门槛,来到房子的内间。树叔带着笑意看着她。花婶擦了擦眼睛,在床边坐定。早在两年前,树叔走的那年,花婶看这个世界,是一种云里雾里的意象。一切都是影子。
“我不想去小秋那里。城里有什么好的?走上一大圈,也没有一个熟人……”
“你说你都走两年了,怎么还没有走远?昨天我去看你,坟头也没有一根草……你是不是想等我呀……”
“今年的橘子会有前年结得多吗?前年你一个个数过,三百五十六个吧?咱想留给小秋回来采摘,小秋都两年没回福村了。”
花婶絮絮叨叨坐在床边同树叔聊着天。她觉得树叔一定还记得前年橘子树结了多少颗橘子。“明明是六百五十六个,你怎么记成了三百多个?你看你这记性。”树叔一脸得意地看着花婶。“我知道,你老头子的功劳,农家肥施得勤,又会科学剪枝!我这老头子是个能得公!”花婶故意奚落树叔。在福村,能得公是形容会做事但也爱管闲事的男人,这个词贬甚过褒多一点。树叔便揭下自己黑色的呢帽子,用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满头的短发白了一大半,看着又短又直又硬,像一枚枚耀眼的银针。
花婶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她凑近前去看,树叔在玻璃的后面,满脸的笑意像浪花一样溢出了镜框。
前年的冬天,老两口没有等回秋秋,整个福村各家之间自动生成了一道道藩篱。还好是福村,村里人戴着天蓝色的口罩,匆匆去自家菜地里拔一棵萝卜,或掐一篮菜薹,也有包菜花菜。这些平常的蔬菜,长出坚实得像磐石一样的踏实感来,压住了福村人像迷雾一样即将升腾起来的恐慌。城里的小秋,被关在三室一厅的商品房里,她隔着屏幕,向树叔撒娇,想吃家里的菜了,馋院子里的橘子了。
树叔便极勤快地跑到院子里,他细心地将一张厚厚的塑料布盖在橘子树上,那时候已经是大雪节气了。年底的日子,像一个长了长腿的少年,一跨就是一大步。转眼间,大伙在家里关了近半个月。树叔眼巴巴地望着村口大路的方向,虽然那个方向,不会出现小秋的身影,但他就是愿意望路,仿佛要把路望出一个大洞来,小秋就会回家。那段日子里,大路上别说人,就连一条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日子又向前跨了一大步。树叔在一个太阳红着脸的早晨,突然让花婶准备一大叠塑料袋,树叔说要红色的袋子,过年喜庆。花婶眯缝着眼睛,她透过窗户,看见树叔弯着腰,拿着剪刀,在院子摘橘子的样子。他的腰弯成了一道紧绷着的弓,他细心地将橘子放进篮子里,然后分装进塑料袋里。他一个一个地点着数,每个袋子里装十个。树叔数得极认真,像一个练习数数的孩子。
那些日子里,福村人的大门上,总会挂一袋沉甸甸的橘子。这些橘子让福村人那一段单调的涩涩的、像一枚青果子一样的日子,突然泛出别的味道来。
二
几天前小秋同花婶通过电话了,今年也許能赶在小年回。这个云朵一样飘在半空的好消息,让花婶的世界满起来。那种组成满的成分主要是喜悦感,喜悦潜伏在暗流中,随时又从暗流中翻涌出来。
这会儿,花婶正走在去沙镇的路上。出门前,花婶到底没有锁门。锁上门,她不知道该防谁,她更怕邻居英姐看到了,心里长出倒刺来。
“花婶,你怎么没有点灯呀?”
“花婶,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大雨,你要将院子里的东西收进屋里。”
“花婶,我中午煮菜粥,多放一瓢水。”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英姐隔墙递过来的平常话,这些话摞在一起,成了一个翻越围墙的梯子。两家人突然亲成了一家人。
自从树叔走了以后,花婶还是第一次出门去沙镇。她走在福村通往沙镇的路上,福村的背面是一座座连绵的大山,巍峨的山体间,架着一座座缆车架,飞驰的缆车此时就在花婶的头顶上穿梭着。花婶站定了,她将手搭在额头上,最高的峰顶上,有天空之镜。据说站在天空之镜上,整个福村那一大片开阔的水域,像一颗颗明珠一样尽收眼底。早在十年前,福村叫苦村还差不多,饭都吃不饱,雨天出门一不小心就摔成泥猴子。小秋一天天埋怨着上学的路难走,她咬牙考上了大学,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一样,一头扎进城里,就不肯回来了。
这是个太阳暖暖的冬日,峰顶上的天空之镜有游客的影子。他们在花婶的视线里,模糊成一片。
“投资一个多亿呀!”村长福来说到一个多亿,脸上的肌肉像扎针灸一般抖了起来。刚才还“嗡嗡”作响的会场突然像结冰的湖面,紧接着,冰面突然炸裂开来,所有的声音都以更激烈的方式喧哗起来。
“一个多亿,这么多钱该用卡车装吧?”
“吃饱了撑得慌,一个多亿,子子孙孙都用不完,还瞎折腾个啥?”
“我要是有一个亿,我天天躺在钱上睡觉。”
……
开夜会是福村的老规矩,这种会像福村山上雨后长出的蘑菇,那些蘑菇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温润的节气,就会冒出来。在福村最初开发的那几年,村里收到关于开发的新政策要开夜会,村民有矛盾也开夜会,村里的干部一声嚷,村民端着碗就出来开会了,那时开夜会是常事。近些年,福村的人忙着在家门口赚钱,都不开夜会了。
花婶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与福村接壤的是高山村。高山村是当初从对面的山脉移民下来的村落。那些不愿意下山的村民,迁到这平地上,直接将村名命为“高山”村,怀思之情溢于言表。一些老人更是哭哭啼啼地下山,仿佛下山过日子是下到火海里。
移民们的房子黑瓦白墙,翘角飞檐,一排排整齐地建在公路一侧,很多门前都挂有牌匾,无非是餐馆之类的名头。高山村这几年还成了有名的水果种植基地——杂柑、蓝莓、桑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眯缝着眼睛,一脸舒坦的样子。
在公路的对面,传来电焊的声音。花婶眼神不好,耳朵非常灵敏,她又一次站定了。她将手搭在额头上。她还没看清,身后传来了小汽车的喇叭声:“花婶,去镇上吧?我带你一脚。”花婶转身一看,坐在小车里的人她没有认出来。
“我是怡宝呀!”
“怡宝……这几年,你可长胖了!”
怡宝是小秋的高中同学。当初他和小秋走得近,花婶还老担心小秋会不会早恋。
“高山村又办什么新法子啦?”花婶从车窗里探着脑袋张望。
“婶,那是高山村新建的一座观光电梯,观光电梯的左侧是直升机机场。”
怡宝告诉花婶,高山村的项目开发越齐备,对福村旅游业的推动越有利。完整的旅游产业链的发展,才能吸引更多游客。怡宝谈得头头是道的项目花婶不懂,但花婶知道是好事。这两年,英姐忙得像一枚旋转的陀螺,英姐手艺好,她自己在福村的村口开了一家农家小炒。英姐还要参加村里的腰鼓队,花婶去看她打过鼓,英姐一点都不怯场,人越多,她的腰都快扭成麻花了。
怡宝将花婶放到镇上的“芳芳服装店”门口。小秋回家,是花婶家的头等大事。花婶蹒跚着走进店里,她的胳膊、腿与大脑,总不能保持在同一个频道上。大脑已经发出指挥,迈出的身体部件故意与大脑唱反调一样,大脑想快一点,腿脚却偏偏走出了蜗牛的慢节奏。小秋独自带着小孩不易。天一顽皮得像只猴。上个班开车从城市这边穿到那边。这种种牵挂垒积在花婶的心头,堆成一座五指山,让花婶喘不过气来。花婶作为母亲,她帮不上忙,但她不能给小秋添乱。花婶必须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从芳芳服装店出来,花婶的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袋子里有花婶新添置的一套行头。“几年没买新衣服了,这死妮子回来,倒让老娘扮上了。”花婶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花婶又转进了理发店。她走进理发店,猛地看见镜子里的老人,她不觉愣住了,她细细地凑到镜子前,那个模糊的影子在她一步步的前进中有一丝清晰了。一头头发像芦花一样,几乎全泛白了。一张老脸皱成了千年老树的皮。“小秋那小妮子,别看她一把年纪了,她会哭的,那眼泪老不值钱!”花婶和镜子里的自己说。
三
從沙镇回来的花婶,顶着一头像黑漆染过的头发,这种黑透着一种来历不明的粗糙感,就像花婶的脑袋上扣了一顶材质差劲的帽子。
这是树叔不在,小秋即将回来的第一个春节。
花婶将新买的衣服摊在床上。树叔在镜框后微笑着看她。这种笑就是一种鼓励,花婶抖了抖这件镶着盘扣的暗红色袄子,将它利索地套在身上。从她接到小秋电话那一刻起,她不方便的腿脚在慢慢复苏了,像一棵休眠在冬天里的树,突然跨进了春天,它们开始跃跃欲试地发芽抽条了。
“你说,当初我不阻止小秋和怡宝在一起,咱小秋是不是不会这么辛苦?”
“高山村都有直升机了,明年的游客恐怕更多了……”
“你要是在,我没准也去跳跳广场舞赚点钱。福村文化中心你不知道多热闹……”
“咱小秋要回了,回了这个家也热闹了!”
花婶经常絮絮叨叨地啰嗦着,那些不时冒出来的话,是一座一座的小山丘,这里凸出来一座,那里又冒出来一座。她有时故意将话说一截留一截,镜框里的树叔就着急了,他的脸色就不大好了,像布满乌云的天。花婶才不管他,她就喜欢看他急眼,花婶自顾自地关灯睡觉了。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冷战呗。
树叔是个急性子,急性子的人是没有办法冷战的。花婶偏要惹他生气,临关灯前,花婶还对抗性地“哼”了一声。可那一个个晚上,除了深渊一样的寂静,什么也没有。花婶悻悻然地起床,树叔在镜框后似乎又笑了,那种瞧透了花婶小把戏的笑。花婶狠狠瞪了他一眼。
“未必你在那头有人了?”花婶揉了揉自己模糊的老眼,“有人了也好,你怕冷,至少能暖一下你的脚!”当花婶再看向树叔时,树叔这一回是真生气了,他板着脸,瞪着眼,在责怪花婶越老越不懂事。
袄子很合身,这两年时间,胖胖的花婶苗条了不少。她在树叔面前故意扭上几圈,树叔又笑了。
这一夜的温度比别的日子又冷上几分。寒意像藤一样悄悄地爬上花婶的脚背,又顺着脚背,蔓延向全身,仿佛花婶是一棵树。花婶有点后悔,小秋也快回家了,应该白天将橘子摘一些下来贮存起来。
小秋上小学的那一年,树叔在冬天里种下这一棵橘子树。他说所有的植物在冬天里都是休眠期,在不痛不痒中让一棵树离别故土,等它春天醒过来时,它的根已深深地扎进土壤里,它都忘掉了故土的模样。花婶喜欢看树叔一本正经地瞎扯。第二年春上的时候,一朵朵五瓣的橘花,嫩黄色的花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隔年这棵橘树就挂满了果子。一眨巴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橘树的枝丫向四周分散开来,像为小院撑了一把大伞。这小院里的一草一木都长成了亲人,这种感觉让花婶感到日子没有那么空落。
花婶心满意足地在树叔的面前试好新衣服,树叔喜欢花婶穿得齐整,他说一个女人就该打扮得好好的。树叔走了后,六十多岁的花婶,她的光阴是逆着飓风走的,一天还是二十四个小时,她的一天漫长得像一年。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多少光阴?她的手和脚都退化了,走出“拖”的老态,身体是被脚拖着走的,整个身体像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走得乏力。
福村的土地被外来的老板承包的承包,开发的开发。还有一大片种植园,就在村旁的湖边,虽然属于村民所有,但村里反对农户单独种植,成片的种植能控制肥料的科学使用,避免水域被污染。福村各家各户只有一小片菜园地,满足日常生活的餐桌需求。花婶乏了,她对整个世界缺少一种积极的认知。菜也吃不了,种上几畦,很多都是浪费。有一天,一个挑担子的小贩,“鸡仔鸡仔”地叫着,花婶心里一动,喊住小贩,一担子的鸡,尖着嘴叽叽歪歪上下跳动着,花婶的心突然爬过一群毛毛虫。她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挑了十只。不怎么讲究的花婶为这群鸡仔取了名字——小绿,小白,小黑,小花,小黄……刚买回来的小鸡都混沌成一团,哪里有什么辨识度,但不识字的花婶还是很努力地为小鸡们取了名。
这一晚,往事犹如一部老电视剧在花婶的脑海里回放。她翻来翻去,像烤盘上被反复翻动的饼子。当初如果多要几个孩子,日子是不是会短一些?窗户被风吹得呼呼响,花婶关掉床头的灯,她陷入了黑色的海洋里。黑暗就是一片汪洋,据说另一个世界的人,会在这片海域里出现。花婶很喜欢黑暗,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黑暗中的一条鱼,她游弋着,想在这片海域里与树叔相遇。
“哒哒哒……哒哒哒……”这种声音像极了一个男人趿拉着拖鞋的声音。黑暗中,花婶一激灵,睁大了眼睛,她索性支撑着半坐起来,寒意这时是一池森森的湖水,花婶的上半身已经浸漫进了水中。
进贼了?这个念头像一个肆无忌惮的入侵者。贼还不穿双好鞋子?一种更加微妙的冲动涌上花婶的心尖,引起她心房的颤动,像龙卷风,像地震的余波……
花婶索性掀起被子起床,黑暗中她敏捷得像一只正在捕鼠的狸猫。她在这完整成一团的黑里悄悄打开房门,一股穿堂的冷风,挟持着冰凌子般的寒气。花婶忍不住想打喷嚏,她慌慌地用手捂住嘴巴,那个即将出口的喷嚏被她硬生生地拦截了回去,她紧紧地捂着嘴,像拦截一群将要冲出围堡的流寇。一切太晚了,除了风发出的“沙沙沙”声,那种相伴多年、刻进花婶骨头缝里的“哒哒哒”声消失了。
花婶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她急急地向树叔多年来泡脚的地方冲过去,她一边切切地问道:“死鬼,是你吗?你知道咱小秋要回来,高兴了!”花婶张开手臂,像一只要起飞的老鹰,迎进她怀里的除了空气,还是空气。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热泪滚过她苍老的脸颊,像流过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四
冬天的时日里,太阳慵懒得像谁家消极怠工的媳妇,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地出着工。
昨晚这样一折腾,早晨,花婶的头像顶了一口大瓮。她拉开抽屉,窸窸窣窣地寻找着,她知道绿色包装袋里是感冒药。这种晕乎的感觉,来不及发展到疼痛感时,她要杀死这该死的感觉。换成以前,她索性就在床上躺一天,一天不行,再加上一天。她的時间多得似一个大富翁存在银行里的亿万存款,她就躺在床上肆意挥霍着。有一次生病,她居然昏昏沉沉地躺了半个月。
小秋要回来了,这是一枚强心针。六十多岁的花婶要活回六十多岁的样子。村上七十多岁的老人,挥着胳膊扭着腰地跳广场舞,这几年,由最初的木偶式的表演到现在也可以去沙镇的舞台上炫个《两只蝴蝶》,有时还可以冲出沙镇,登上县城的舞台,再领一个什么“舞林高手”的奖回来。老人与老人有太多的不同。一片田地的庄稼还允许收成不一样,花婶就是花婶。英姐也小不了花婶几岁,要说打击,她的老伴早走了,可人家就是活出一股精神劲,让人不得不服。
一杯感冒药喝下去,花婶的脑袋轻多了。她站在床边,伸伸手,踢了踢腿。树叔一脸的笑,望着她,仿佛在对花婶说,这才对嘛!杂七杂八的事猛然间多了起来,炸萝卜圆、包饺子、包芋头圆、蒸粉蒸肉……这些地道的口味是小秋的最爱。
要不要宰一只鸡?花婶自言自语地问道。这两年,这十只小鸡娃已经长成成年鸡了。花婶精心伺候着它们,这十只成年鸡,先后丢的丢,跑的跑,没有一只被花婶煮来吃的。还剩下两只,被花婶圈养在院子一角里,只有关上院门的时候,花婶才敢放它们出来溜达。福村是县里的文明村。村里鸡鸭近乎灭绝了,总不能让来福村的游客一踩一脚鸡屎鸭屎,福村的地面,比某些人家的灶台还干净。花婶是一个有觉悟的老人,她总不能将仅剩的两只鸡裹上尿不湿,她坚决不让小绿、小白去给福村抹黑。
小秋最喜欢吃自己家里养的鸡,她说那种鲜味已经顺着舌尖爬进肠胃里,而她的舌头却还在跳舞。
花婶打开门,两只鸡从圈子里欢呼雀跃地跑出来迎接她。它们围在花婶脚边,昂着脑袋“咯哒咯哒”地叫着,这声音里透着掩示不住的亲热,仿佛花婶是许多年未见的亲人,让花婶感到自己并不是被遗忘在福村野地里的庄稼。花婶从偏房里舀起一瓢谷粒,金黄的谷粒在地上蹦跳着,小绿和小白忙着吃食去了。
花婶舀了一瓢水倒进机井里,她压着压水器,井里涌出的水,冒出白气。花婶用手探了一下,水是温热的。花婶一边刷牙洗脸,一边思量着早上吃什么。她的胃口不太好,昨晚受了凉,今天早上更不想吃,胃里满满的。
花婶转悠到了橘子树下,橘子的颜色由秋天的青中透着黄,转成了黄澄澄的金色了。她目光温柔地落在这满树的橘子上,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今年又是一个橘子丰收的年景,拳头大的橘子沉甸甸地挂满枝头,花婶数不清到底结了多少橘子。换成树叔在,他总有办法弄清楚。
“花婶,你这满树的橘子还不采收呀?”英姐隔着镂空的院门扯着嗓门喊,“落一场大雪橘子树就撑不住了!”英姐又说:“今天村口的百姓大舞台有腰鼓表演,你去不去看呀?城里来客了!”“嗯嗯,我知道了!”花婶应声道。英姐穿着她大红色的表演服,手里捏着一把绿色的绸扇子,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
花婶和英姐家的房子在村西头,村西头住户本来就少,英姐一忙起来,整天不落屋,她有时充满歉意地说,没有空陪花婶,要忙生活。谁有这个义务陪自己呢?花婶是个明白人。在这日出日落中,花婶练就了一种本事,同这个小院的万物对话。蹲在墙头的一只麻雀,她可以聊上半天,碰到多嘴的雀子,还会答上几句。花婶奖赏般遗留一些米粒在井台旁的矮墙上。有两只吃惯嘴的雀子,成了小院的常客,花婶还没有开口,它们便先打上招呼了。
小绿和小白最贴心。小绿喜欢依偎在花婶的脚边,它不怕花婶,或许它认为自己就是一只猫,花婶拍拍鸡脑袋,小绿睁得圆圆的鸡眼便微微眯缝起来,一副极得宠、极享受的样子。
花婶陡起的杀心,很快沉到水底。深深的愧疚感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填满她的胸腔。花婶端来水放在鸡圈边,又拿着笤帚打扫起鸡圈来。
五
花婶掰着手指头数着小秋回家的日子。这些时日,天气一天寒过一天,花婶给橘子树盖了一层塑料布。花婶有时也会迈出院门,去村口转一转,年底来村里体验生活的城里人还是很多。
这天下午,冬天微醺的暖阳照在院子一角,也照在橘子树上,一树金黄色的橘子像一盏盏黄色的灯笼。村长来福突然跨进了院子。这几年来福胖上了几大圈,他曾经干瘦的身板像被吹了气似的。满脸笑意的来福看起来像一尊咧嘴的弥勒佛。
花婶有点意外,来福这个大忙人,平时哪有空转悠到村西头来。来福招呼了一声花婶,他站定在橘子树前,随手揪下一个橘子。橘树的枝丫也随着晃荡起来,让花婶的心一颤一颤的,像在高空荡秋千。“翻遍了福村,只有你家的橘子还在。”来福说,“花婶,这一树橘子卖给村子,村子给你五百块。”来福摇动着自己的手掌,他张开的五根手指像风中晃动的一面旗帜。来福这几年在福村是仰着脑袋说话的。毕竟在他的带领下,福村在昂首阔步向前进。至于骄傲一点,不是大毛病,在福村,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一亩优质的水稻中,总得有一两棵杂稗。“我下午就安排人过来,现场还有人拍摄。为福村做一做广告。”来福一边剥着橘子往嘴里塞,一边又揪下一个橘子。
花婶迟疑着,她突然站了起来,她定定地望着来福说:“这橘子我不卖!”
来福像突然吃了败仗的将军,他的脸色陡然变黑了。他望了望花婶,随后又变了语气:“钱还可以加,六百!六百不行,七百!”花婶这一次将头摇得更坚决了。
“婶,一个橘子差不多一块多了,你这总没有一千个橘子。要不,我加到一千。”来福嘴痛般龇了一下牙,他抛出来的话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不卖。”花婶目光平静得像湖水,她定定地望着来福。来福还想说什么,花婶未等他的话出口,便将它们拦截了回去。“我真不卖!”花婶这次是低着头说的。毕竟来福不坏,她怕自己心软。
来福踏着大步子离开花婶的院子,他一边走一边嘟囔:“这老太婆真是不好说话,树叔疫情那年给全村免费送橘子,她倒好……”
花婶灶上灶下地忙活时,在浓郁的油香中,一上午一下午一眨巴眼就溜走了。当她站在村口眺望通往城里的路时,一天仿佛长得像望不到底的深渊。
花婶不忍心对小绿小白下手。她从高山村买了一只土鸡回来。临宰这只土鸡前,她回头望了望小绿小白,这毕竟是它们的同类。她忍不住念叨一番:“鸡呀鸡呀,你莫怪,你是凡间的一碗菜。”家里的冰箱像一只大嘴兽,很快吞进去很多杂七杂八的吃食。
随着日子向严冬一步步滑进,花婶的神情愈发担忧了。她觉得冬天就是一个大冰窟窿,会把她满树的橘子冻成冰疙瘩的。她有好几次都想将果子剪下来,可是小秋说就喜欢吃从树上直接摘下来的橘子,就享受这个过程。唉,一句话——惯的!
有几个夜里,风像狂暴的野兽,横冲直撞地到处钻,花婶硬是扛着冻,像一个即将去炸碉堡的大英雄,冲去院子里看盖着的塑料布是否被风刮走。花婶抖动得像橘树上的一片叶子,她的上下牙磕碰着,一边还要念叨:“老天保佑,千万别下雪!”
花婶嘴唇发青地回到房间,问树叔:“我是不是贱呀?小秋对咱可没有这么上心。她又几日没有打电话回家了。”花婶叹了一口气,镜框里的树叔也愁眉苦脸的。“水往下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花婶自嘲地加了一句。
再有几天就要过小年了。整个福村空气中都弥漫着过节的气氛。大红的灯笼从村口一直延伸到村里广场上的百姓大舞台。村民的心中骚动着,村上的财务整天拎着手提包,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村上承包出去的土地、集体的果园、门前这辽阔的水域游船……这些都是福村的分红项目。福村人的心里藏着一把算盘,算盘的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每年这个时候是全村人的狂欢节。
花婶很想打电话给小秋。每次她掏出老人机,想找个人帮她打给小秋,走到半道,又折转了回来。
“小秋忙,忙啊!”花婶告诉小绿小白,告诉站在院子墙头的两只麻雀,还告诉树叔。她时常坐在阳光下老僧入定一般,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与自己亲密地连接着,她的心里像撑开了一条缝,心境似乎开阔了。她又和影子对上话了,毕竟影子把这空落的小院填满了一点,虽然是她自己的影子。
还有四天就小年了,这四天像四座等着花婶翻越的大山,花婶的眼里盛满了池水一样深的担忧。她一次又一次地望天,天上的云聚集成厚厚的一块,就笼罩在花婶的小院上空,像一团随时准备砸下来的大铅块。
“咱小秋啥时能回呀?”花婶一边用手摩挲着冰冷的树叔,一边喃喃地问道。
“咱橘子树等不起呀!真难为这一树的橘子了。也难为这树了!”
在花婶的心里,一棵树在秋天就该收得干干净净,在冬天好安心地休养。这一棵树挂那么多果子,从漫长的秋天硬撑到冬天。这是一棵多么不容易的树呀!“树呀,再咬牙坚持一下!”花婶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抚过那一片片青青的叶片。
花婶不再看天,她真怕有一天夜里,这些橘子都冻成冰团。她拿着剪刀犹豫着进进出出,最后,她还是放下了剪刀。当她看到晾晒在竹竿上的袜子时,她暗沉的心房突然漏进了一大片阳光……
当小秋接到英姐电话时,她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提前回来。她一路奔波着,终于出现在福村道路的一头。
“妈妈,那里有一棵五彩树!”天一远远指着外婆花婶的院子,惊奇地嚷道。
小秋透过镂空的院门,她定定地凝视着——她所熟悉的橘子树,那碧绿的叶片之间,飘飞着无数颜色不一、长短不一的袜子,那一双双袜子像在寒风中鼓动着的手掌,它们向小秋、向天一发出执著而热烈的召唤。小秋细细看去,那些袜子有父亲树叔的黑灰色袜子,有母亲花婶的蓝白色袜子,还有自己小时候五彩的袜子,一家三口的袜子以一种很亲密的姿势,像团聚一样出现在橘子树上。
小秋突然鼻子一酸,她更紧地握着儿子天一的手,向小院飞奔而去……
責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