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治国之清康熙帝造园思想
2023-12-04王其亨
崔 山 , 王其亨
(1.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 天津 300072; 2. 中国农业大学园艺学院, 北京 100193)
清朝的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基于不断穷理的“实学”哲学与“礼乐中和”治国的战略思想,奠基了中国古典时期造园的最后一个高潮,开创了清一代皇家造园之道[1]。他凭借皇家园林载体,容纳了中华各民族多元文化、科技和军政活动。在康熙帝的视野里,他把天人、农本、孝悌、俭素等治国理念外现于皇家造园,借以实现其内圣修身之帝王价值。由康熙帝策划创意的畅春园和避暑山庄,曾是对中国及世界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皇家园林艺术作品。
李允鉌《华夏意匠》论断康熙帝造园是举世空前的大手笔,他在书中例举的造园实例多为清康熙造园;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指出康熙帝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造园家,值得投入力量去研究;日本冈大路《中国宫苑园林史考》认为只要看看康熙、乾隆时代,即可概括清朝文化的全貌;从孟昭信《康熙的晚年生活》中,可看到康熙后期的园林场景;闻性真《康熙与自然科学》介绍了康熙帝在皇家园林里“早御稻”试验事;孟兆祯《避暑山庄园林艺术》描述了康熙避暑山庄的相地理念和造园思想;何重义、曾昭奋《一代名园圆明园》考证了康熙帝营造京西园林;陈志华《外国造园艺术》和日本针之谷钟吉《西方造园变迁史》都记载了康熙园林西鉴欧洲一事;法国杜赫德《耶稣会士中国书简》也是研究康熙帝造园思想的重要史料。总之,学术界关于清康熙帝造园思想史的研究动态,以概述、间接或零散记述的居多。
研究发现,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国家图书馆、北京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图书馆和中央民族大学等收藏的满文古籍,例如清圣祖玄烨撰《御制避暑山庄诗》《康熙清书全集》等,原汁原味地记述了女真人对山野林光的“造园”追求,有别于江南文人津津乐道的“曲水流觞”。
近年来,张宝章《三山五园新探》、贾珺《中国皇家园林》等著作的问世,以及众多学者对王维、张然、李渔、乾隆帝等造园思想的关注,也促使研究康熙帝造园思想向深度和广度探索。
一、 满汉文化,陶冶修身——康熙帝造园起因
1. 满族骑射行围传统的需要
《清史稿·礼志九》记载:“驰入山林,围而不合曰:行围,国语(满语)曰:阿达密。”它是传扬满族游猎尚武精神,提高清军将士作战思想、磨炼意志的手段。满族(女真人)所形成的森林文化(游猎文化)具有半定居的特征,契丹大画家胡瓌曾描绘过满族祖先游牧和狩猎生活的生动场景。《张诚日记》记载清廷军官士兵前往尼布楚途中狩猎打鸟,凿冰吃鱼,证实了康熙一朝仍旧习惯于满族游猎生活[2](见图1)。
图1 康熙帝戎装像
康熙时宫廷中仅有的慈宁宫花园和御花园,难以满足这位年轻的女真后代皇帝对山林野趣的天然挚爱。行围伴随玄烨度过了一生,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季节,仍旧围猎于南苑。康熙帝在位期间临幸南苑一百五十次之多。除此之外,他还从未间断地举行京城三海紫光阁大阅、畅春园西厂阅武、白洋淀水军会师、静明园玉泉山下阅兵,并在东北建全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三大围场,木兰秋狝形成定制,避暑山庄骑射、马戏、摔跤等军事竞赛频繁举办。
可以说,满族骑射行围传统的需要,已然成为清初康熙帝造园的首个起因。
2. 康熙帝标榜汉儒文化传统
(1) 读儒家书经修身。玄烨五岁时(顺治十五年,1658年)就开始学习华夏儒家经典,十四岁(康熙六年,1667年)亲政,两年后(康熙八年,1669年)即讨论儒学治国之道。康熙九年(1670年),康熙帝在宫廷开办“经筵日讲”①,正式接受汉族传统的儒家“四书”“五经”教育,其中尧、舜的故事令少年康熙帝十分向往。在汉儒文化里,康熙帝最为推戴的是宋理学家们。周敦颐之《爱莲说》,张载之《西铭》,都是他从中汲取哲学思想而营造出避暑山庄之“香远益清”“曲水荷香”“观莲所”等园景的原初理论。
(2) 树立“天人”理念。儒家关注“天、地、人”,通过“人”参“天、地”,代表了儒家之宇宙观。“儒”联系“天”,曾是华夏祖先的群体行为②,中华各民族都有精彩的表现,比如对“国”的解释,满语叫作“固伦”,指的是“一群人”,有人类社会集体之意。康熙帝出自满族人的思维以“人”为中心和谐“天地”,并顺理成章地把它融于系列皇家造园之中。康熙帝写的景观园林诗篇大都蕴含着“天人”思想,他将“天人感应”过程外现成容易被世人感知的皇家造园,化为一种绵长的属于儒家的空间审美体验。
康熙帝修身、治国,胸怀平天下的理想,认识到“天地”“生民”“圣人”三者紧密的联系:天地育万物,而圣人经天地。康熙帝所说的“天”即是“民”,他心目中唯有“天”,他发展了“天人之道”成为“勤民之道”。康熙帝一生代表国家亲自祭天四十多次。他选择了以皇家造园的形式诠释他的天人理念。他把天看成广大民众,认为广大民众才是君主修养身心的不尽源泉。
(3) 重农情怀。康熙帝平时关心农事,重视农业生产,担心粮食不足而殃及清初脆弱的经济和政局。他写《农桑论》表达了农桑乃为王者治国根本的论点。康熙帝造园中占地最多的无非是猎场与田亩,如盛京围场、南苑、吉林围场、木兰围场等。他利用丰泽园、畅春园、静明园、避暑山庄的空间开垦农田和园艺试验田,康熙帝在各地巡幸期间,还留下了观农、重农、悯农的足迹:
朕自幼喜观稼穑。所得各方五谷、菜蔬之种,必种之,以观其收获。诚欲广布于民生,或有裨益也。[3]
康熙帝主张科学种田,他谈及的“必种之”地,正是他所营造的皇家囿苑(见图2)。他乐于亲自在其中从事农业试验,培育高产作物。例如康熙帝利用西苑丰泽园明时遗留的“御田”,踏进地里种养“御稻米”,年年举行“籍田之礼”。
图2 康熙时皇家园林观耕景观图
(4) “内圣外王”的儒家最高追求。万民和睦、悯农重农、孝悌美德、俭素操守、格物致知等儒学修身治国的理念,在康熙帝主导的皇家园林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或以园林题名的方式,明示或暗示他作为大帝国皇上的政治抱负,以及他的艺术人生志愿。例如他用典《中庸》和《尚书·大禹谟》命名畅春园正殿“九经三事”。
康熙帝认识到皇家园林正是孔圣人所提倡的一种礼乐复合型艺术,能够满足他作为园主与国君的精神与国家政治生活的宏大需求。他南巡前去孔林祭祀,感受在园林中赏花、耕种、听雨、读书、讲经、品画、赋诗、书法、抚琴等,类似于孔子“游于艺”地生活和工作,为世人树立了儒家理学的人生典范。康熙帝对皇家园林的经营,主要承传的是真理学的信仰,流露出他心灵深处之儒家“内圣外王”的理念。
3. 满、汉文化传统结合造园
(1) 康熙帝其身血缘关系与其时三大文明圈交织使然。康熙帝生母佟氏孝康章皇太后出身汉族,祖父皇太极是满族,祖母孝庄太皇太后是蒙古族。从血缘遗传角度上看,康熙帝骨子里流淌的更多的是汉族血液,这很容易揭示为什么康熙帝对汉文化领悟得极其深刻,也对满、蒙文化接受得自然而然。
在古代的中国,汉族地区很早就开始了农耕,北方塞外却主要过着游牧生活,而东北地区一直以游猎为主。清廷入主中原,农耕、游牧、森林(游猎)三大文明圈交织在北京。由于森林文化与农耕文化结合,加之明朝留下的宫廷建筑遗产均保留完好,清廷便有条件在建筑物之外做更多的景观提升。于是,中国在君权制社会最后一个朝代——清朝,再次将皇家造园达到了鼎盛。
(2) 向人生精神居所的园林形式转化。康熙朝早期的南苑缺少居住地方,无法满足康熙帝接见外藩等各种政治活动,以及更广泛的园居生活(居园修身)需求。自康熙帝亲政之始,依次对京城明末和清世祖顺治留存的皇家园林予以缮补与增建。康熙帝深谙中华历代有为君主立国之初修缮营造皇家宫苑的政治意义,他的皇家造园思想突破了文人私园修身养性的局限,他的皇家园林功用已不是单一的“居园游憩”,他主持的皇家营造工程无不出于治国的考量。仅在京城一带,康熙朝修缮皇家宫苑的名录便囊括了皇城内的紫禁城与三海苑区、南苑、西北郊离宫别苑与诸皇子和王公大臣的府邸赐园。
自康熙十六年(1677年)的北京香山行宫,康熙帝为自己营造的驻地开始向人生精神居所的园林形式转化。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在京城范围之外陆续营造和修缮了盛京围场、吉林围场、木兰围场、喀喇河屯行宫、热河行宫(避暑山庄)、什巴尔台行宫、常山峪行宫等数十座大小相对独立的皇家园林及子园。康熙帝的人生观、宇宙观,尤其是他的“参天地赞化育”治国理念,以一种艺术化的形式反映在他主持的造园思想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生最高境界,在康熙朝的皇家园林里被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3) 继承发扬满汉共同的传统——孝道。满汉民族自古都是看重孝道的,特别是康熙帝在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后,他从圣王超脱尘俗的高度表达出了“大孝”风范。康熙帝把理学大师张载当作“孝”的楷模,并在造园中融入“孝”“悌”场景,康熙朝不少园林活动都以“孝礼”为主题展开。康熙帝曾在皇家园林宴请在京的老人们,名为“千叟宴”,助推了清初全国尊老爱老的社会风气。
康熙帝挑选京师西北幽静的御果园旧址,距畅春园不远处的泉清林茂之地,为兄长福全建王府花园,省耕观稼之余共赏秋光。康熙帝羡慕古人的兄弟友爱和天伦之乐,于是借用《诗经》中“以棠华比兄弟”,以“萼辉”命名裕亲王府花园。
二、 励精图治,帝国基业——康熙帝造园历程
1. 勤民思想
康熙帝汲取了中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保民”“贵民”“爱民”“仁民”“得民”“利民”等君王治国的民本思想,提出了“勤民”主张,他认为只有勤于民事带领国民前进的领路人,才不愧当一名称职的君主。他亲手经营的避暑山庄建好后,在其中的日常行为和示范活动,尽显其“勤民”思想。康熙帝晚眺山庄慨叹道:
众鸟巢檐稳,群獐伏地平。无知知德化,推广至民情。[4]
康熙帝撰写《避暑山庄记》重申了他造园治国的志愿:
一游一豫,罔非稼穑之休戚;或旰或宵,不忘经史之安危。劝耕南亩,望丰稔筐筥之盈;茂止西成,乐时若雨旸之庆。此居避暑山庄之盖也。[5]
2. 商业考量
康熙帝治国“勤民”思想的另一表现,就是在造园等宫廷修缮中“计庸畀值,不役一夫”[6]。按劳动量付酬,从不无偿使用民工。康熙帝曾下令招募流入京城谋生的灾民修缮宫廷各院部的宫殿建筑,“既能周济广大贫苦百姓,又有利于公家”[7]的举措是康熙帝商业经济思想治国的反映,在康熙帝经营的皇家园林建设中得到具体的实施。这在中国君权社会帝王造园中属于罕见的一例。
康熙帝在口外行宫建成之后,以御用衣物和字画奖励了承建者,并豁免贡赋,对业绩优异的承建者,按其所捐出银两的数目再加以议叙,奏请给予加级、记录。康熙帝修建口外行宫,引入大量劳动力,对当地的生产起到了促进作用,塞北因此呈现出了经济繁荣的局面。至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时,“口外各庄头所储存的粮食有三万余石,这些粮食就被运到各工地售卖给工匠们。康熙四十八年,‘口外两间房、鞍子岭、桦榆沟、喀喇河屯、热河此五处,补放六名园头,’让他们种植瓜果、蔬菜,这些都对当地生产发展和经济繁荣起到了促进作用。”[8]
3. 怀柔蒙藏,促动多元政体的平衡
康熙帝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首次南巡之前已经完成了两次西巡五台山,足见当时康熙帝对联络蒙、藏、汉交汇点的五台山的重视强于汉族士大夫聚集的江南,反映了康熙帝的“多元中和”治国思想。康熙帝为五台山各寺庙所题写碑文涉及“天”“地”“仁义”等与佛家和儒家都热衷于谈论的内容,同时记述了五台山的自然景观、人文历史、建寺始末和宗教渊源。
康熙帝将辽阔无垠的塞外蒙古、青藏高原、东北满洲与中原内地看成了一个大家庭。他计划营造一座独具特殊政治地位的皇家园林群,或者说是蒙、汉、满交界处的一座特大型皇家园林。康熙二十年(1681年)开始兴建的木兰围场,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动土兴建的热河行宫(避暑山庄),以及坐落于之间的上营行宫、黄土坎行宫、蓝旗营行宫、中关行宫、什巴尔台行宫、波罗河屯行宫、张三营行宫和唐三营行宫八座行宫园林,加上从京师出古北口的巴克什营行宫、两间房行宫、常山峪行宫、鞍子岭行宫、王家营行宫、桦榆沟行宫、喀喇河屯行宫和汤泉行宫八座行宫园林。康熙朝不仅注重在蒙藏之地开展园林活动,也鼓励汉、满等其他民族生活的地区大量营建寺宇,而且更在皇城里建造数量可观的佛教园林空间,体现出清廷对蒙、藏、汉、满多元合一的政治主张。
4. 吸纳江南园林文化以安中原
江南是儒家文化的中心地带,清廷如何在儒学思想发达的汉族人生活地区尊重、仿效与执行儒家理学,无疑对治理好整个大清帝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康熙帝南巡沿途驻跸名胜古迹,营造修缮行宫园林等30处。江南曾经养育出文震亨、计成、张南垣和张然父子等一批造园大师级人物,他们都曾活跃于苏州一带,使清初的苏杭成为中国园林文化的集大成之地。康熙帝临幸江南名苑,勒石立碑,表现了一位皇帝对江南文人的认同。康熙帝建设、驻跸或题额行宫、寺院、名胜、孔林、道观、书院、皇陵等,在当时掀起了江南的造园热潮。
康熙帝南巡回京招募大批南方的优秀梓匠,历时数十年,模仿江南山水修建畅春园、避暑山庄等。他深知士人文化的最高载体就是遍布江南的私家园林,便通过皇家园林创作,把江南的造园文化、技艺移植到北方。与元、明两个前朝相比较,此举对中国大一统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与重要贡献。
5. 奠定京城西北郊皇家园林营造基础
康熙帝对京城皇家园林的营造是以西山园林为原点展开的,兼顾了南苑行宫和西苑瀛台、丰泽园等皇家园林的建设。
康熙十二年(1673年),康熙帝命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年)测量万泉河(清乾隆命名),使用了在康熙朝制作的算得上当时最先进的测绘仪器,绘图并计算疏浚万泉河的工程,使万泉河作为水源贯穿于京西诸多皇家居园和田亩区块之间,成为京城西山统一园林体内不可分割的有机体,从而扩大了京西水域,也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开发畅春园打下了伏笔。康熙帝又把京西水草丰厚之地赏赐给兄长、皇子和荩臣修建园林,从而使北京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大规模的造园活动。
康熙帝主导的扩大京城西郊水资源工程,开启了清初园林建设潮,以至于在乾隆时出现了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所谓“三山五园”园林集群。成为改善北京生态、城市园林化的雄厚基础,更达到了扩大京城种植、养殖的目的。此后,乾隆造园继续扩大水系,使玉泉山、高水湖、养水湖、昆明湖,以及南苑均得到了进一步改善。
6. 康熙帝造园历程
康熙帝亲政的五十余年里,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都与皇家造园相关联。依据清《康熙起居注》《清圣祖实录》《大清一统志》《大清会典》《康熙政要》《履园丛话》《宸垣识略》《皇清开国方略》(满文)等文献,以及王思治、冯尔康《康熙事典》、何瑜《清代三山五园史事编年》等书籍分析整理,可以明晰康熙帝命修缮、增建和营造南苑、玉泉山(静明园)、畅春园、避暑山庄、喀喇河屯行宫、金山、西湖行宫等著名的离宫园林、行宫园林、宫廷园林、自然风景园林、寺观园林、坛庙园林、书院园林,以及陵园的历程。
三、 一统中华,治国格局——康熙帝造园规模
康熙帝以强国布阵的态势拉开了大国景观格局的帷幕,康熙造园手笔空前之大,规模远超明、宋两代。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三大围场纵长四千里。而仅就康熙帝亲自督造并体现其造园思想的畅春园和避暑山庄,也能感受到清初皇家造园的宏大规模。
1. 五千亩武场、稻田、寺观之畅春园
畅春园一期工程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在叠山家张然主持下建造完工。畅春园在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年之间(1689—1691年)的整修增建工程是由在内廷供职的江南籍山水画家叶洮主持。清“样式雷”鼻祖雷金玉负责木作工程,畅春园居园工程完竣之后的五年时间,由荩臣李煦负责畅春园的日常使用管理[9]。
通过分析畅春园的营造、修缮、管理和阅射的记录,畅春园居园、西厂、西花园居园、圣化寺以及周边稻田一律都归于畅春园统一管理[10]。清康熙时期文献已有明确表述,畅春园是由畅春园居园、西花园、西厂三个区域组成。推测畅春园总占地面积达五千亩,而西花园又包括西花园居园、圣化寺和御稻田。康熙帝营造畅春园,满足其阅武骑射、观耕格物、尊佛敬道、孝母教子、理政居园的五大治国功能要求[11]。
2. 跨六百里木兰围场、行宫、山庄
康熙帝始终认定中华民族是一个整体,长城内外属于同一个大家庭,统一各部是他为君的使命。康熙二十年(1681年),康熙帝就已经在胸中酝酿出京城古北口至坝上蒙古草场,甚或更远的北方,营造硕大辽阔的一座皇家园林。他首选开辟木兰围场处③,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初建成效(见图3和图4),后又于其间连续营造数十座木兰围场附属行宫,即口外行宫御苑。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选址热河,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完成木兰围场中心行宫——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总共历时30余载,建成了南北纵长达六百里的一座超级大型塞上皇家园林。
避暑山庄距北京五百里,在清代它是京城与至围场一系列行宫的中心行宫,是为木兰秋狝服务的,所谓“先有木兰围场,后有避暑山庄。”热河行宫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开始兴建,五年后,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初具规模。又三年后(1711年),康熙帝亲题“避暑山庄”匾额,建成避暑山庄三十六景,康熙帝亲自为景取名,以满、汉两种语言作序、赋诗,表述他细致入微的造园思想和具体的实施技巧,并命宫廷画家沈喻给每一景点作画。至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再开拓湖区,筑洲岛,修堤岸,营建宫殿、亭树和宫墙,完成了康熙时期避暑山庄的造园[12]。
沈喻《避暑山庄三十六景图》如实描绘了康熙时避暑山庄的景致,是今人认知康熙朝避暑山庄的形象依据。据推测完成于乾隆四年(1739年)历经康、雍、乾三朝的清宫廷画家冷枚《避暑山庄图》,是距离康熙朝时间最近的一幅避暑山庄的“全景”大画。比较两位画家的避暑山庄图,能够厘清康熙朝避暑山庄的总貌,分析出康、乾二帝造园思想的异同[13]。
四、 礼乐中和,多元审美——康熙帝造园风格
康熙帝 “礼乐中和”思想决定了他的多元审美造园风格的形成。自古儒家眼里的“和”即是美,中国先秦存在着对“和”的美学评价,孔圣人在《中庸》里定义“中”与“和”: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深受儒学熏陶教育的康熙帝不只是满足于个人的“喜、怒、哀、乐之未发”,从帝国君王的政治视角,他所“中和”的本体客物首要针对的或者说终极目标,即是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全部族群。回望清康熙一朝,无论哪座御苑的山水殿宇,都映射着满、蒙、汉、藏等多民族文化的习俗。山林骑射、沃野躬耕、禅寺素斋、高堂问安、居园理政等功用,都以它们之间恰如其分的体量、方位等实体空间形式,平衡于被称作皇家苑囿或皇家园林的整体与细微之中,康熙帝“中和”的本体客物也表现于他亲自营造并歌咏的湖石花榭之间。“致中和”涵盖了园林空间-内部彼此各要素的和谐共处。康熙帝还以畅春园、萼辉园、避暑山庄三大“造园记”去体现、宣扬和诠释他的“中和”思想、“孝悌”精神和“君德”标准。正如他写在《畅春园记》中的经典语录:“期万类之乂和,思大化之周浃”。
康熙帝造园“礼乐中和”的又一体现是“同构”中华山河。他主创营造的畅春园和避暑山庄,无不是大清之帝国山川、神州图底、大漠瀚海、林野松花、江南水乡、苏浙名苑与四海太平的移植象征性景观(见图5)。
图5 避暑山庄“小金山”移植长江金山寺图
五、 实学格物,居园俭素——康熙帝造园特征
1. 造园践行格物致知
由于儒家朱子理学的“格物”与西方的“科学”存在着天然的交集,二者相互作用于康熙帝一身,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笃信科学的皇帝。康熙帝在京城和塞外的皇家园林里从事天文观测、机械火器、农业种植多项科学试验和科学著作编撰等活动,影响了清朝一切政治生活,极大地丰富和扩展了中国皇家园林的功能与形式。
康熙帝造园的“实学”重要表现是践行格物致知。康熙帝出巡各地搜集自然资源信息,求证土、石、水、风和方位;康熙命南怀仁用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手段测量河道,相地皇家园林(见图6);他在皇城谕设玻璃厂制造出全球领先的透明玻璃,在宫苑的场地上见证了人类第一辆汽车和第一艘汽轮机船的诞生;他几暇稼穑,精研耕种,把自五台山带来的金莲花种植在避暑山庄,并赋五言绝句《金莲映日》;他命在别苑设立中国历史上首个国家科学院“蒙养斋”;他哺育、驯养、研察野生动物于皇家苑囿,避暑山庄“甫田丛樾”一景就是为了徒行围猎而设。
图6 南怀仁奉旨装备水平仪测绘京城西山水系图
康熙帝组织编撰的《广群芳谱》,以及《康熙几暇格物编》反映了他是当之无愧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始于康熙朝的浩瀚巨著类书《古今图书集成》的《坤舆典》之“舆图部”,《艺术典》之“农部”“圃部”“猎部”,《草木典》之花卉,《山川典》之名山大川,都是具有康熙时代的园林意向。其中《考工典》之“苑囿部”“池沼部”“园林部”“山居部”都超过了宋代类书《太平御览》之山川自然景物的描绘。当代较早研究中国园林历史的日本学者冈大路在他的《中国宫苑园林史考》开篇的第一章曾提到:“研究中国园林时,第一部必读的书籍应说是《古今图书集成》。”[14]
2. 造园笃守俭素清虚
清初国库存银有限,康熙帝养成了清廉为政的作风。至康熙中叶,康熙帝仍旧制定并执行着勤俭治国的方针政策,警惕历朝开辟皇家苑囿而耗费大量国家储备资金的前车之鉴。康熙朝皇家园林里的所有资源以物尽其用的“俭”为原则,并从此形成了清朝皇家宫苑物件使用传统。
康熙帝力图使俭素造园理念与社会上盛行的儒、道、释等哲学思想相映射。他作《无逸以致寿论》表明他虽贵为皇帝却乐享清虚的志趣。康熙帝不敢追随古代帝王造园的豪华,而安于土阶的简陋,吝惜建造高台的费用。以此顺应时运,疏导民气。他造园笃守俭素清虚的儒家品格,认为“松轩茅殿,实为予宜”,于是弃架构雕琢藻饰,居园淡泊疏食。他在避暑山庄“芝径云堤”的经营中,“宁拙舍巧”以“恰群黎”,表现出经世济民之志和不违农时之意,以及朴素大度的圣君襟怀。当然所有这些都与他向往道家老庄的“自然”不无关联。
六、 图咏园林,东学西鉴——康熙帝造园及思想的影响
1. 泽被雍、乾诸帝
康熙帝奠基了清王朝皇家园林,框定了清帝国国土景观。他的治国营造思想对其子孙雍正、乾隆等诸位清帝的皇家营造思想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雍正帝镂月开云体认圆明之德;乾隆帝功德圆满荣登造园之巅。
雍正帝唯一修建的皇家园林——圆明园,处处浸透着康熙帝治国造园思想的光辉。他开辟田庐,经营蔬圃,“平原膴膴,嘉颖穰穰,偶一眺览,则遐思区夏,普祝有秋。”[15]可见康熙帝爱农思想已折射到雍正帝身上。雍正帝造园效法康熙帝的节俭作风,“随地恪遵,罔敢越轶。其采椽栝柱,素甓版扉,不斫不枅,不施丹雘”[15]。
乾隆帝主持的皇家园林活动空前盛大,规模超过其祖父。他的造园思想更加宏阔,海纳百川,造园品质几近奢华,但却不乏自然天成的一面。乾隆帝一度以园林的形式,表达他功德圆满的圣王追求。他承继了康熙帝“万类乂和”多元朴素的中庸思想。乾隆帝自称“得皇祖之泽最深”,是自己终生学习和仿效的楷模。乾隆帝一生遵从康熙帝孝道治国:畅春园恭问皇太后;仿效康熙帝巡幸生民;仿写康熙帝造园天下;促进康熙帝东学西鉴。
“清代皇家园林图咏”是园林的理论著作,史图并重,利用两种符号体系,一个是抽象的满语或汉语文字,一个是形象的山水画图示。明代文征明造园也有图咏,但远不及康熙的影响。康熙传承给乾隆,使得乾隆完成了寄畅园、静宜园、避暑山庄、圆明园等著名的园林图咏。康、乾图咏园林皆是康熙奠基,对民间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南巡盛典图》《避暑山庄图》,促发了清嘉庆年间日本冈田玉山《唐土名胜图会》和清道光时完颜麟庆《鸿雪因缘图记》两部图咏巨作的问世。
2. 东学西鉴
康熙帝率先接受西学新技,曾力排众议在皇城内建造耶稣会堂,主动吸收西方建筑文化。他以东方“太阳王”造园并卓有成效地开展园林活动,开东方园林西鉴先河,使得中国园林文化远播欧洲。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白晋《康熙帝传》在巴黎问世[16]。由于康熙帝在中西科学文化相互交流中所起的重大作用,西方欧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中国热,包括中国器物的流行、中国装饰的爱好、中国园林的建造以及茶饮的普及。康熙时期,西方就有介绍中国园林的著作。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在德国纽伦堡出版了可能是欧洲最早的关于东方园林的专著《东西印度及中国的游乐园林和宫廷园林》(East and West Indian and Likewise Chinese Pleasure and State Garden),当时,中国造园艺术已经引起了欧洲人普遍的关注。1724年(康熙帝去世后两年,即雍正二年),马国贤返回欧洲带去了康熙帝命他绘制的“避暑山庄铜版画”(见图7),拜会了文化界知名人士,对欧洲的中国造园热起到了推动作用。在康熙之前,中国园林影响西方只是局限在文字方面,当西方人在欧洲看到马国贤的园林图咏版画之后,中国园林才开始真正影响西方,这也是西方园林走向现代的转折点。
图7 避暑山庄铜版画
德国数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年)赠送给康熙帝一台机械计算器之后曾评价康熙帝的雄才大略,他认为是康熙帝才使得欧洲的技艺和科学更快地输入中国,他称康熙帝把欧洲的东西与中国的东西结合了起来。法国思想家伏尔泰以及当时很多日本学者一致认同康熙帝在国际交流中的崇高地位。
能够断定,康熙帝是17至18世纪过渡期影响欧洲造园活动最重要的人物,他促成了中西园林文化的融合,提升了清帝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国家形象,推进了东西方的和平文明进程。可以说,清康熙帝造园思想的影响超越了时空。
七、 结 语
清康熙帝自少年时同时受满、汉文化熏陶,使他既热爱女真的山林骑射,又追求儒家的内圣外王,进而树立了“礼乐中和”的造园思想。康熙帝在治国洪业的过程中坚定地表现出尽孝、勤民、多元的政治主张,并把这一治国理念推演进造园领域。康熙帝皇家造园具有阅武骑射、观耕格物、尊佛敬道、修身行孝和居园理政之五大活动功用(见图8)。康熙帝主导的皇家造园展露出“实学”特征:简素清虚而求得心性自由的精神审美;同构中华山水而彰显内圣修身的帝王价值;园林规模宏阔之天下大观,而居园相对狭小之亲民尺度。康熙帝布局京师皇家宫苑、东北围场苑囿、口外围场行宫、五台喇嘛寺院、江南古园书院之清初五大造园区域,以此明晰并强化了清初辽阔的中国国家版图。
图8 康熙帝皇家造园五大功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