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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添愁烦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青御窑瓷器

恰是学校的假期,方浩便足不出户,漫无心绪地待在家里读书习字。连王青先生家也没有去,他害怕碰见云炻。但让方浩很意外的是,王青先生却突然来到了家里。

师徒二人对坐饮茶。茶杯一次次端起、放下,茶杯在嘴边和桌上不停地发出两种单调的声响,话却说得很少。王青先生担心说漏了,会提及去世不久的刘樱;方浩则害怕说偏了,会提到多日不见的江云炻。

在茶壶已空的时候,王青不让续水,说出了一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你最近见到过江云炻吗?”

“没有。”方浩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随之心像被撞了的钟一样,振动发颤还带着声音:先生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她了。”王青先生面带忧虑。

“那她哪里去了?”方浩着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方浩变得有些紧张了。

“她妈妈半个月前去世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以她的性格,当不致出什么大事。”王青先生缓缓地说。

方浩没有再说什么,二人默默地道别。方浩看着王先生有些佝偻的背影和走得并不稳实的步履,心中怦然作响。

王先生走后,方浩依然在想着云炻的下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让他惊悸的念头袭上心头:云炻曾站在昌江边的一块危石上,对着江水出神……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一早,方浩便沿着昌江,从上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到上游,一路寻找、打探。有人告诉他,十几天前,听说有人在昌江中捞起一具女尸……方浩心中大惊大恸,血往上涌,心往下坠,犹如一下跌入万丈深渊。他沿江继续寻访探问,并且走得更远,还到附近寻找有没有新垒的坟头,但最后累得瘫坐在河滩上,终是一无所获。

方浩变得情绪低沉,吃饭像是嚼泥沙,睡觉像是躺在荆棘上,眉头像是挂了一把小锁,脚上像是拴了一个石锁。每天迎着晨风上班,披着暮色回家,他想以紧张与忙碌,来缓解纷纭的思绪和时时袭来的哀愁。

分校办得风生水起,他的心情开始慢慢好起来,当看到又一批学生意气风发地走出校门,他心里更充满欢欣。

却不料风云突变,1923年的冬天,风寒水冷,省教育厅下达了一纸比寒风更寒、比冷水更冷的公文:根据民国政府颁布的《新学制系统改革案》,取消初等职业学校,省立工业学校景德镇分校在取消之列。

方浩无端地想到了民间传说,有的人死了以后会去酆都,惨遭离奇的酷刑:被厉鬼先是用薄刀剐皮,接着是用利刃割肉,再后是用重刀剁骨,最后还要把残肉碎骨放到碓臼里反复舂捣。他觉得自己像是下了酆都,成了一个惨遭各种酷刑的人,皮肉、骨骼、经络和内心承受的痛苦难以言表。

阴云遮空,朔风阵阵,这使他的心里更加郁闷、凄苦,无计排解。薄暮时分,他独自走进了和江云炻一起吃过饭的那家余干饭馆,把和云炻曾经吃过的菜统统点上,还要了一壶酒。他平常极少喝酒,甚至讨厌那杯中物带辣带涩还带苦的味道。今天却是一反常态,他把酒倒进不大的高脚瓷杯里,然后一杯连着一杯送进嘴里,咽到肚里。

喝完一壶,方浩口齿不清地叫老板再添一壶。老板见方浩已是一副醉态,好心地劝说:“客人,鸡都要报更了,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做事,今晚就别再喝了。”

“不不不碍事,我已经无事可做,喝到天亮也无妨。”

这话让老板更担心了,无职无业的酒鬼最让人头疼,还要喝到天亮,那还得了?便指了指屋内:“你看,店里已经没有人了。”

方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乜斜着带红的眼睛问:“嘴包蛆,难道我不是人?”

“对不起,我是说没有别的客人。您明天可以不做事,可是我明天还得来炒菜、做饭哩。”

“那、那、那好办,你我都待在这里不要走。我也就再喝三壶,你给我再炒几锅菜。我多给你熬夜的钱,你、你、你明天也就可以歇着了……今天谁走,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方浩说着,还从口袋掏出两块大洋,使劲塞给了老板。

老板犹豫了一下:“那您就最后再喝三杯。行吗?”说完又给方浩倒了三杯。

方浩以抖动着的手端起杯子,先喝下一杯,咂咂嘴:“好酒,好酒,这酒可是越喝越浓、越喝越香呀。”接着把另外两杯也“滋滋”两下全喝下去了,但有一多半洒在了上衣上。

“好酒量。欢迎您下次再来。”老板在催促了。

“好好好,我明天準定还来。但你可不要捣鬼,把这样的好酒留在后面……要一开始就给我上最后喝的这种酒。”说着把酒壶提得高过头顶,壶嘴对着人嘴,用力地啜了起来,酒壶里发出了空气被抽动的声响。其实,老板最后倒的三杯酒,有两杯半是水。

“好,下次一定照您说的办。”老板说着,几步跨到门边,把门推开,示意方浩出门。

方浩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扔到桌子上,然后跌跌撞撞地出门而去,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饭馆老板比狂风更快,也更有力地把门关上了,并“咔嚓”一声上了闩。

夜色沉沉,远近少有人影;大风狂啸,好似虎叫狼嚎。方浩走了几步,觉得身上燥热,便脱去了外衣挽在手上。马路边,隔很长一段路才有一盏装在毛竹竿上的路灯,这些竹竿还是几天前刚刚竖起来的。那电灯泡像病人的眼睛,发出的是微弱的亮光,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大风吹灭。方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此时他已经辨不清回家的路,只是摇晃着身体,身不由己地挪动着很不稳实的脚步。

走了一阵,他觉得胸中在翻江倒海,并向喉部奔涌,他不由自主地一张口,装在肚子里的酒和菜喷涌而出,“哗”地喷落在地上,发出木盆泼水般的声响。他觉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身子一歪,像空麻袋一样倒在了路边,脱下来的棉衣已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天上,不断有一片片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往下掉,铜钱般大小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方浩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耳边传来了他熟悉的猫叫声。

有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是余同,他对着方浩高兴地喊叫着:“你这家伙可醒过来了?你真像一只公猫,有七条性命,饿不死,撑不死,冻不死,摔不死,病不死,淹不死,烧不死。”

“你怎么会跑到我家来了?”昨夜的事方浩已全然不记得了。

“要是我不来,你就成了冻死在大街上的僵尸了。”余同接着告知方浩:昨晚在为祝鸿来老板满窑完毕后,夜已很深,便想找一家饭馆填一填饥饿的肚子,路过槎窑弄附近时,听见传来一聲紧似一声的猫叫声。开始我没在意,但猫的叫声却一声比一声凄厉,似是在受刑,又似是在求救,不由得循声望去,隐隐约约见猫身边还有一个人躺着。近前一看,我认出来了,那猫是虎猫,躺在地上的竟然是你这个家伙,便背回来了。

方浩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连连道谢。

余同带着抱怨问:“平常从不见你喝酒,昨晚是中了哪门子邪,竟然醉成死猪似的?”

方浩长叹了一口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喝得醉倒在路边。我原本只是想喝个一杯两杯的,以浇愁解闷。”

余同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件件事,像是无情的棍棒一下接一下地落在方浩身上,便信口哼了一出戏里的几句唱词:“人的命,最无定。管他脚下是水还是火,任他面前有鬼有妖精。我且扎紧腰、铆足劲,一步一步往前行。”又接着说,“凭你的本事,娶妻、找个事做就像咳嗽一声那么容易,有什么可愁的?好日子后面还有的是。”

“这次不是碰见你,我的日子就不用再过了。”方浩带着伤感说。

“不,应当是虎猫救了你。”余同接着安慰方浩:想我14岁初到满窑店的时候,合约上写的是“打死勿论”。我一次累得倒在了窑边,还被师父踹了一脚,骂我是“吃闲饭的”。还有可恼的,有人说满窑工是童宾的小妾生的,天生贱坯子。我偏不信,咬着牙挺过来了。看,我现在也像个人样了,没人再轻贱我了。

方浩很关心地问:“你过得怎么样?”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余同接着带几分满足地告诉方浩:我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还想着再生一个儿子。我已坐上了满窑店里的第一把交椅,那祝老板烧窑时,都是请我去满窑。

提到祝老板,方浩不由得说:“那祝老板的脑袋瓜子总是转得像轱辘一样快,实在是一个赚钱高手。”

“是呀,烧洪宪瓷让他赚了大钱,他的财富就像满窑时的匣钵,一层层往高里长。你在鄱阳陶业学堂任事的时候,景德镇工商界根据家产的多少,评出了三尊大佛、四大金刚、五位观音、十八罗汉,这祝鸿来当时便列为四大金刚之一。如果现在再评,他准能进到大佛行列。”

“洪宪瓷早该烧完了,他现在有赚大钱的新招数吗?”

“有,烧完洪宪瓷以后,他像老鼠发现了新粮仓,忙着仿烧明清两代的名瓷了。”

“这只怕是儿戏。以现在的原料、人力、财力,就是把人当成柴火送到窑里,也不可能烧成明清两朝的官窑御瓷。”

余同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如果照明清御窑的标准去做,自然是这样。祝鸿来怎么会干这种傻事?他现在烧的只是有御瓷的模样,署御瓷的名款,但却是无其品质、更无其神韵的仿品。”

说到仿瓷,余同接下来的话如昌江滔滔:我发现,自御窑厂关停以后,这景德镇的瓷器仿造就像没有笼头的马,撒开了蹄子狂奔乱跑。原御窑厂的师傅,民间的高手,外来的匠人,各显神通,都像在家里光着屁股出堂入室,无所顾忌了。比如,过去黄釉为皇家专用,民间禁用;过去民窑瓷上画龙只能画四爪,不能画五爪。可现在是像是在菜市上挑瓜买菜,随心所欲,匠人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把龙画成六个爪、两个脑袋也无人过问了,并且想用什么色就用什么色,连清代皇宫专用的珐琅彩瓷也有人仿造仿烧。

“这样的瓷器烧出来以后,卖得出去吗?”

余同又告诉方浩:这不成问题。林中千种鸟,世间百种人,有求虚名、满足心理需要的,也有不辨真假、见标为御瓷就掏腰包的,还有想辨真假、却辨不出真假的,更有买来专门用于送人、办事的。所以,尽管许多人也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真品,但只要买来能满足某种需要便可以了。自从没有了御窑之后,御窑的烟熏过的瓷器都能身价大涨;只要说是和御窑官瓷有关系的瓷器,哪怕是曾在同一个柜子里、同一个架子上摆过,便也像有人说了自己是皇帝的远亲一般,平添身价。

“即使有人买,但对制瓷者来说,这不明明是昧着良心、诳人骗钱吗?”

余同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仔细一想,确是这么回事。但就这制瓷而言,又不能一概而论。好像自有了窑业之后,这以次充好、以假代真的事便开始有了,连御窑厂也曾大量仿制过前朝瓷器,只是目的和标准各有不同罢了。因为明清两代有名的瓷器太多,所以现今的仿制之风大大超出过去。

“如果能遵循古法,为探求和传承古代名瓷的烧制技术,再现名瓷的风采,适度而又精心地仿制一些名瓷,倒也情有可原,甚至很有必要。但如果只是为了金钱,旨在借此牟利,糙制滥造,不加节制,则会有损景德镇瓷器声誉,实在不是好事。”方浩满带忧虑地说。

“好事坏事,当今之世,有谁会说,又有谁能管?现在是多路神仙打架,和尚道士斗法,死人活人比武。哈哈,太热闹了。”

方浩心生感慨:为牟利制瓷仿古,实在是人心不古。真是想不到,这御窑早已不烧,却还会冒出余烟遗火,还有烧不完的御窑,卖不完的御瓷,说不完的御器。这世事百态,比各种釉色还纷纭杂乱,可是谁也无力回天。他摇了摇头,然后几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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