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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象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方浩的焦虑像窑砖的烟泥,日甚一日。无颜再找王先生了,他想到了找徐一涛、余同或是其他朋友。

不曾想到的是,突然柳暗花明,学堂校长出现在面前,他一副枯木逢春的样子,说病已经养好,还带来了新消息:时局转好,省上的拨款很快恢复。省政府还决定将鄱阳陶业学堂改为江西省立工业学校,同时在景德镇新设立分校,主要培养瓷业人才,方浩被委任为分校的校长。这对方浩来说,是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学堂改制,或许陶瓷教育由此可以大有转机;忧的是,他要负责新建一所学校,还要回到他极力想躲开的景德镇。

省立工业学校分校选址在原御窑厂附近,方浩便就近租了几间民房作为办公用房。一天,方浩正在瓷盘上绘画,绘的是一大一小两条鲇鱼。画还没有收笔,突然跳上来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猫,扑向瓷盘,用前爪又抓又刨,嘴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把画面弄了个乱七八糟。方浩又气又乐,一把抓起这猫,扔在脚下。

从这一天起,他往来工地的时候,经常会有一只猫跟在他身边,像个跟班,他画猫从此有了一个随时可用的模特。几个月后,这猫像打了气一样,变得四肢健壮,体形硕大,并且眼如宝石,声如虎吼,毛色金黄,油光水亮,身上还有横条的斑纹,外形和老虎相比,只是少了脑袋上的一个王字,他将这只猫取名为虎猫。每当方浩绘画特别是画鱼时,虎猫便会坐在一边,睁大眼睛看着,还不停地舔着舌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方浩孤寂的生活一下增添了许多乐趣。一天夜半,当方浩做完手头的事准备就寝的时候,发现那虎猫仍然像石狮子一样蹲在旁边,原来这只可爱的猫一直在陪伴着他,他心中一阵发热。自这以后,只要方浩在案头工作,无论是早是晚,也不论是冷是热,他身边常常有一尊蹲着的“石狮子”。

这一天晚饭后,当虎猫又一次看他画鱼的时候,推门走进来一个人。来人是刘承根,他带着抱怨大声说道:“方浩,找到你真不容易,我都磨破几双草鞋了。”

“我这两年一直在鄱阳做事。”方浩解释着,然后问,“你找我有事吗?”

“當然。没有事能来找你吗?”

方浩心想,也许刘承根是要说自己和刘樱的婚事了。

果然,刘承根带着关切和急迫告诉方浩:你们婚事定下都好几年了,再不结婚怎么也说不过去。再者说,我已经结婚了,小姑子和大嫂子同在一个屋檐下,有几个能相处得好的?我现在像是风箱里的老鼠,前后左右受气。

说到婚事,方浩的烦恼又上心头:“这事我不是没考虑过。但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难在哪里?”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你不说我也大致知道,这样的事刘樱能不告诉我吗?即使她不说,我就是闭着眼睛、捂住耳朵,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她告诉你什么了?”

“她的心事,还有她的想法。我今天就是专为这件事而来的。”

“她有什么想法?”这是方浩很想知道的。

刘承根开始转述:刘樱说,你们两人看来有情无缘,那就各走各的道吧,不要在空着的窑里点火生烟,空耗柴。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变得无依无靠了,所以希望你能适当地给她一些帮助。

方浩顿时觉得暗夜中有一根小小的蜡烛点燃了,眼前忽闪着一片耀眼的光亮:“她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有。”刘承根说着,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

“你说。”方浩的话里带着急切的盼望。

“刘樱总共说了两件事:一是她想租一个门店,售卖瓷器或茶叶,便可养活自己,但这需要一些本钱。”

方浩联想到刘樱曾经自学珠算,觉得承根的话是可信的:“她需要多少钱?”

“她没有细说。我看,你给她100块大洋吧,我再给她一些,她就可以进货开张,把生意做起来。”

“行。第二件事呢?”

“她希望把那件龙尊交由她保管。这样,她每天早早晚晚可以见到这旧物件,就如同见到了父亲,可以减少许多孤独。”

方浩觉得这是一个很合乎情理的要求,况且这龙尊放在自己身边和放在刘樱手里并无差别,便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

“太好了,那我们说办就办。龙尊,我马上带走,今天就交给她;大洋,你备好以后过几天送给她。你们这么多年的烦心事也就痛痛快快地一下结清了。”

这是方浩十分希望得到的结果,想不到看来百般无解的死结,就这样被时间神奇的手轻而易举地解开了,一下有了犯人遇到开赦的感觉。他恨不得立即把这消息告知云炻,她听了一定会万分高兴。

“那就把龙尊让我抱走吧,趁着刘樱主意已定,快快办妥。我担心她什么时候醒过来,一反悔,这事就又泡汤了。”承根不无担心地催促着。

“你说得对,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方浩立即站起身来,但只听脚下“咪儿”地响起一声近似小孩惨叫的声音,这是虎猫的叫声。原来是方浩的一只脚踩了虎猫的尾巴上,那虎猫本能地把爪子搭在了方浩的小腿上。方浩把小腿抬起一看,小腿上已现出猫爪留下的多道伤痕,其中两道还渗出了鲜血。本来这猫是很温顺的,想不到今天竟然使起猫性子了,看来这动物也和人的性情一样,会反复无常。

刘承根对着猫骂了起来:“畜生,滚开!”然后对着方浩说,“你先把龙尊给我带走,然后再好好包扎一下。”

承根为什么开口闭口不离龙尊,并且显得心急气躁?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方浩心生疑云,他又想起义父说过,此人不可大信,他还联想到刘承根一直惦着这龙尊,心中的疑云像刚刚涌出烟囱口的浓烟,一下翻腾开来:莫非其中有诈?还是慎重为好。便说:“只是今天你无法取走龙尊了。”

“怎么回事?”刘承根快速发问。

“龙尊那般重要,我怎会放在我这小屋里?早已存放在一个安全地方了。今日太晚了,我明天取了送过去。”

“龙尊放在哪里了?我自己取去。”

“这是晚上,搬动那龙尊很不方便。再者说,那龙尊又没长腿,跑不掉的。你干吗这么急?”

“要说急,我也只是为你急。我只是担心一波三折,白白错失一次机会。”承根解释着。

“我们都别急。我会想办法尽快把龙尊给她送过去。”

“那好吧。”刘承根说罢有些无奈地离去。

刘承根走后,方浩一直心神不宁,此事是真是假?似真又似假。但方浩却很希望这是真的,这样一来,把三人捆住的绳索便会迎刃而解,自己也不必为收藏这龙尊而劳神费力了。到底是真是假,尽快弄清判明为好。

第二天,他提前下班,来找刘樱。

刘樱见方浩来了,脸上露出几分惊喜:“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吧?”

“我很好,不用操心。”

“我去給你做晚饭吧。”

“吃饭的事先放一放,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要问你。”

刘樱还是起身走进厨房,将两个鸡蛋打碎后,装进一个茶杯里,用筷子不断地快速搅动,然后又哗地一下将热水冲进茶杯里,再加进了一勺酱红色的蔗糖。人们常用这似汤似羹、又香又甜的蛋糊糊招待客人。

刘樱把鸡蛋糊糊递给方浩,然后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方浩。

方浩没有正视刘樱,又是对着桌子开口了:“昨天,承根特地去找我,说是你让他去的。”

“没有。我不会叫他帮我办任何事情。”刘樱立即否定,话语中还分明带着气恼。

“但他说得很清楚,很明白。”

“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你需要一些钱开店铺,并让我把那件龙尊交给你收藏……”

刘樱愤愤地打断了方浩的话:“这完全是他的想法。我没有这样说过,也没有这样想过。”

“那你是什么想法?”

“我已经用父亲留给我的钱租了一个小铺子,卖茶叶。生意不太好做,只是不死不活地维持着。我现在越来越明白,没有人,就是用金筷子吃饭、玉石碗喝汤也没有味道。”刘樱看了方浩一眼,接着说,“我没有想过收藏那龙尊,因为龙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并且当年父亲定的是由你藏管,我再穷再傻,也绝不会做违背父亲意愿的事情。”

“那承根为什么要这般想、这般做呢?”

刘樱稍稍想了一会后说:“他这样想、这样说,肯定有原因,大概是为了撵走我,也是为了得到龙尊。”

方浩像是对刘樱,又像是对自己说:“关于这件龙尊的所有事情,义父在生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是呀,可是人心隔肚皮,鸟心隔毛羽呀。”

方浩觉得,刘樱这话似是重重的鞭子,是在抽打承根,也是在抽打自己。他脸上一阵发热,心中一阵愧疚,既然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便说:“这件事我算是明白了。我还有点事,该走了。”

“你把蛋糊糊喝了吧。”

方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停了一下,然后送到嘴边,一口气呼噜呼噜全喝了下去。那蛋糊糊在口里浓香甘甜,只是进到肚里以后,一下变得发涩发苦。

刘樱这时眼泪汪汪地说:“你有空来看看我吧。我每天都好像在刀尖上过日子,我已觉得自己在世上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方浩一阵心悸,他又打量了刘樱一眼,觉得她已显得有几分憔悴,心里一沉,真诚地说:“我还会来看你。”

刘樱又是默默地把方浩送到门口,依偎在门边。

方浩回到家里后,尽管天已经黑了,但他没有开灯,和衣躺在床上,对着周边的混沌与黑暗,在不停地思索着。他想着刘樱的处境,也想着龙尊的命运。他已真切地感到,刘樱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刘承根想得到龙尊的意愿也已经越来越强烈,似乎有风暴在酝酿之中,自己该如何办?

迷迷蒙蒙中,忽然有人破门而入。一看,来的人像是刘承根,但又不完全像,并且好像长着三只手;后面还跟着几个腰佩短刀的人,一身清朝兵丁的打扮。来人一进门,佩刀的兵丁便抽出明晃晃的腰刀,对着方浩横眉立目地喝道:你私窃私藏了慈禧太后的龙尊,赶快交出来。否则,立斩不饶……

方浩猛然惊醒,原来是在做梦,他的心脏好像要蹦出胸膛,一头冷汗。这噩梦使他想到了龙尊的安全,不由得担忧起来,这种担忧像雨中挑着的棉花担子,不断加重。

几天后,他把龙尊认真包裹好,在胡同口要了一辆人力车,穿街过巷。

他要把龙尊送往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