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的开炉

时间来到了1908年的秋天。

入窑烧过一次的瓷胎已全部彩绘完毕，接下来进行二次火烧，这被称作烤花或烤红工序，为的是使绘在瓷上的釉彩充分发色，并牢固地附着在瓷胎之上。

但瓷胎不是再进入膛体巨大的柴窑，而是放进高度和径长都在三尺上下的桶式烤炉中。余细苟指挥炉工先把瓷胎在炉里放平放稳，再用一块块檀栗木烧成的银白色木炭将瓷胎护住，然后引燃木炭，烤炉里很快发热冒红。

余细苟在烤炉边不停地走动，还不时把脸凑近炉子察看，有时不知不觉间，被炉火烫得须发卷曲，额头生疼，这才本能地把头抬了起来。方浩也在炉边，因为烤红和彩绘关系密切，他还要借这个机会学习本领。

虽然烤炉温度在800度上下，与窑烧相比，各个环节的操作相对简单，但要求同样极高，要根据不同的器型、不同的瓷质、不同的釉彩，控制火候，控制温度，控制时间。烤嫩了，颜色缺少光泽；烤老了，颜色过深发黑。所以，这道工序非常考验看炉工的本事，也潜藏着不可预测的风险。

入夜，众多烤炉在夜色中泛出红彤彤的光亮，没有烧窑时那烈火熊熊、热浪滚滚的撼人气势，只是给人以朝霞铺洒、夕照辉映的美妙感觉。待开炉时，瓷面上将是五彩缤纷，美轮美奂，恰似花笑春风，美女出浴。

炉烤进行了六七个小时之后，余细苟认真看过炉里情况，便不再往炉里加炭，意味着制瓷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至于瓷器是何面目，需待开炉取瓷后才能见分晓，就像埋在地里的元宝，等待在日光下闪现出风采神韵。

停火约有三个时辰，已有许多人来到炉前，架势还非同寻常，竟然还有十几个兵丁执刀站立。原来，朝廷已派人来押运御瓷回京，为首的便是那个很得太后信任的尤太监。按照清代宫中制度，无皇帝的特别差遣，太监不得离开京城，而这尤太监居然为瓷事来到了景德镇，可见太后对这窑瓷是何等看重。

尤太监喝令开炉取瓷，他似乎一下成了烤炉作坊的主宰者，做派也少有地像一个男人的样子。

余细苟赶忙禀告：“不行，不行。”他的声音很大，口气还带几分生硬。

“为何？”尤太监顿时有了三分不快。

“还不到时间。”

“不是已经停火了吗？那做饭炒菜不是停火后便可以起锅吗？”尤太监声色俱厉，似乎是有意识地在体验当男人、当主子的感觉。

这烧制瓷器哪能像做饭炒菜那么简单？面对尤太监的逼人架势，余细苟心里虽然有点窝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着：“瓷器在炉里烤好以后需要慢慢冷却，不能过快开炉搬取，否则会惊裂。”

“只聽说瓷器落地会破碎，没听说出炉后会惊裂。那还要再等多久？”尤太监很不耐烦了。

“起码还得再过三个时辰。”余细苟回答。

尤太监转向问孙之顺：“是这样吗？”

“是这样。”孙之顺很恭敬地回答。

尤太监无奈，只好带着气恼离开了。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尤太监又出现在烤炉作坊。

余细苟不愿再理会尤太监，也觉得这件事督陶官应当可以做主，便向孙之顺告知：“时间还是不够，更因为炉里有龙尊凤尊，器大胎厚，冷却时间还要适当延长。”

尤太监未等孙之顺表态，亮开了嗓门：“时间还不够？那还要延误多长时间？”

“至少还需要再等待一个时辰。就像小媳妇生孩子，不到时间不能生拉硬拽。”余细苟回答的声音也不低。

尤太监先前对熄火后烤炉迟迟不开已有几分气恼，现在又听说还要再等一个多时辰，还听到了他极不爱听的小媳妇生孩子之类的词，气恼便如同揭开了的蒸笼直往上蹿。这就意味着要等到傍晚开炉，天黑不便搬瓷运瓷，便要等到明日天亮取瓷，那将耽搁整整一天，这万万不可。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批瓷器必须尽快启运，开炉越快越好。”

尤太监还走近烤炉，上下左右地看了一会，自然是什么也看不明白，便问孙之顺：“督陶官，这炉里瓷器可以搬取吗？”

孙之顺当然知道，这时取瓷会有风险，但如果逆了尤太监的意又显然并非所宜，犹豫了一会，又看了看西天，委婉地回答：“看炉师傅的意思好像是还得再稍做等待。”

尤太监对余细苟早已心有怒气：“用不着，不能再耽误工夫。火早停了，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抓紧搬。我们不能听一个看火佬的摆布。”他现在满心想的是快速取出瓷器，回北京交差。因为他刚才又收到快马传来的朝廷文书，要求御瓷从速解京。

余细苟认定，如果现在贸然取瓷出窑，大有风险，便忍不住说道：“好事说不坏。现在就取瓷，倘若发生意外，我可是难以承担责任。”

尤太监一听这话，胸膛里由冒烟变成冒火了，对着余细苟喝道：“如果出了事，只能你负责！”尤太监这时心里还想的是，延误了日期，或途中出了差错，可就是我负责了。他猛地一挥手，“搬！我就不信，瓷早已烧好了，出炉还有那么多名堂？”

这时连孙之顺也没有主意了，他想劝阻，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并且知道，即使自己把身家性命抛置一旁，斗胆地出言劝说，对于已是怒气满脸的太监来说，恐怕也是蒲扇拍老虎，丝毫不起作用。

炉工们在尤太监的催逼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把瓷器从烤炉里往外搬取。还好，搬取完第一批，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搬完第二批，依然正常。

尤太监得意了：“你们这些烧窑佬，太可气了。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大惊小怪，不知存的什么心思，是故弄玄虚，还是想诈取赏银？”

余细苟没有回话，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也许真的无事，但愿如此。但他最关心的是那四件重器，因为器形硕大，散热比小器要慢。

尤太监这时在一旁扯着嗓子喊着：“抓紧——验看重器。”那嗓音像是瓷片划在破缸上，很是难听，还有几分瘆人。

四件重器被逐一取出。

第一件是凤尊，让大家又惊又喜的是，完好无损。

第二件凤尊却是已经碎裂，犹如掘开的古墓，只有一块块白骨。孙之顺心里一沉：这定是由惊裂所致。

第三件是龙尊，整体完好，但细细一看，有一条接缝处有两个芝麻粒大小的气泡，还有一个面似乎不太平滑，瓷面上有微波细浪般的起伏，以致看起来似乎微有下陷，而且极为不巧的是，这看上去微显下陷的一面，正是绘有泰山的一面，这就成了泰山有崩塌之状了。

还有最后一件。大家都寄希望于最后一件完美无瑕，由此便可大功告成。余细苟犹豫了好一阵，为求稳妥，他戴上厚厚的手套，亲手取了出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这件瓷器上，但见通体完好，色白釉正。可是再一细看，心中发凉，继而大惊，就像看见刚生下的孩子缺了胳膊少了腿。只见瓶身有几条长短不等的裂纹，这便是典型的惊裂，并且裂纹还在变宽变长，最后竟然从余细苟手中脱落，掉到地下，成为一地瓷片。

尤太监怒冲冲地对余细苟喝问：“为何成这个样子？”没有等余细苟回答，尤太监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最后一件重器取出来时明明是好的，怎么忽然会从你手里掉地下了？是不是成心？”

余细苟觉得自己大受冤屈，必须一辩：“禀告大人，这完全是惊裂引起的，我拿在手里的时候，惊裂还在继续。”

“为什么到了你手上还會惊裂？”

余细苟豁出去了：“其中原因，我不得不说。”

尤太监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来：“你有什么可说的？”

“大人，烤炉停火时，一切正常。”余细苟大胆地争辩。

“为什么后来不正常？”尤太监厉声反问。

“冷却的时间对这体大胎厚的重器来说，还是不够。”

“那你开始为什么不说清楚？”尤太监语气逼人地反问。

“大人，我明明白白地说过了。在场的人可以作证。”余细苟没有被太监的架势压倒。

“是这样吗？”尤太监瞪大了眼睛问站在炉边的人。

此时如果有人坦言余细苟确实说过冷却时间不够、需要再作等待，那便等于说瓷器惊裂的责任全在尤太监身上了。人们自是知道这话的可能后果，一个个缄口不语。

尤太监眼露凶光，对着余细苟逼问：“怎么样？”

方浩见状忍不住要仗义执言，但又担心说得太直白会使事情更糟，便说了一句意在解套转圜的话：“余师傅，你虽然说了，但尤大人可能并没有听清楚。”

“难道你听清楚了？”尤太监怒冲冲地对着方浩发问。

“我倒是听见了。”方浩语气不重却是很肯定地回答。

“你是谁？”尤太监带着怒气问。

“他是彩绘房的画师。”余细苟抢先回话。

尤太监怒气更盛了：“什么狗画师，一派胡说！”

余细苟担心太监迁怒于方浩，无端受到责难，便像要把提刀杀人的凶手引向自己，故意提高了声调说：“大人，上有天，下有地，我无过无愧。”

哼，这个大胆的看炉师傅，坚称自己无过无愧，这不是想把瓷裂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尤太监几乎吼了起来：“重器烧坏，责任全在你这个烧红炉的看火佬。”他对身边的一个兵丁努了努嘴，“先给他一点惩罚。然后待查清事实后，再依律治罪。”

那兵丁挥起腰刀，对着余细苟砍了过去。余细苟本能地闪身躲避，但后背已经中刀，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上，地上瞬间汇聚起一摊鲜血。

方浩大喊了一声“余师傅”，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余细苟背在背上，向最近的诊所奔去。

想起朝廷的催迫，尤太监此时可谓心急如焚。知道事已至此，窑神火仙也没有起死回天之术。便着将所得御瓷连夜分拣包装，第二天一大早由兵丁押运到三闾庙码头，装上已经停泊在岸边的一艘大船。

方浩将余细苟急急送到了诊所后，余同很快闻讯而至。郎中认真看过，便速速清理伤口，敷药止血。然后告知，刀伤虽然不足以致命，但由于伤及颈部，可能会有后遗症。至于后遗症是轻是重，要靠药力，也靠造化。

方浩见余师傅神志还算清醒，血已止住，放下些心来。

余细苟虽伤痛流血，但刚烈的本性丝毫未变，嘴里费劲地大骂着：“烧这御瓷好些个人流了血，赔了命。老天有眼，万物有灵，用这些瓷器的人一定会遭报应。”

方浩劝慰说：“大叔先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嘿，老子伤好了也不会再干这不是人干的活了，宁愿去打把式 ［1 ］，也不会再烧炉看火。”

方浩让余同在诊所继续看护，自己则急急地返回了烤炉作坊，因为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此时，暮色四合，烤炉作坊一片忙乱。方浩趁着灯暗人杂，悄悄地做了一件他谋划多时的事情。正是这件事，后来引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