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绘

亏得多做了许多坯胎以备不测，因而虽有一场事故，但没有破损的瓷胎与太后定下的瓷器数量相差并不是很大。需要二次再烧的釉上彩瓷开始进行彩绘。

那四件初烧好的龙凤双尊瓷胎已摆在了彩绘房领班的桌子上。这领班便是大有名气的王青，他年近五十，身材高而瘦，眼睛小而亮，颧骨高而大，胡子灰而密，衣服宽而旧。整个人很像秋天的一棵大树，枝干枯却显出坚劲，叶无华但透着风采。他本出身官宦之家，卻自小不求为商为官，而是广寻名师，读书习字绘画。他绘画的最大特点是将陶瓷画的精华与水墨画的技法融于一体，使瓷画一改旧日模样，呈现新的面貌。由于天赋过人，勤奋过人，技艺过人，十几岁便进入御窑厂彩绘房担任画工，后又进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宫廷画坊专画御瓷。因绘瓷有功，还被朝廷封了个监生封号，加同知衔。这些他全不当回事，比如那钦赐春秋两季穿用的朝服朝靴，从来不曾贴近过他的皮肉。

他年幼时得过耳疾，18岁时便自号“聋子”，意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画与字”。成名后，则是以此闪避世俗杂务，比如对待张口索画的人，或是故意打岔，或是装作没有听见，便对付过去了。他会选择性地在画作上署上“一聋”的名号，有人作了别样的解释：这个署名应当读作“一龙耳”。

他进入宫廷造办处以后，乖张的性情依然难改。有一日他竟然画了一幅太监丑态图：有一太监在舔一位顶戴花翎的王爷的脚趾，而太监却让一位戴七品官帽的县令舔自己的脚趾，画名为《双舔趾》。这事被内务府官员知晓后，大惊失色，太监怎么能如此丑化？这些阉人犹如宫中幽灵，谁能得罪得起？但因为王青画技过人，又有朝廷的封号，且怕这件事抖搂开以后会像一场瘟疫殃及他人，所以内务府对这件事只是关起门来闷声不响地处理，将他训斥一顿后，以他耳朵不灵便为由，着他仍回景德镇御窑厂绘画。

王青回到景德镇后，依然任性自为，从不收徒。两任妻子，一个亡故，一个被他休了，膝下也没有一男半女，早已是孑然一身。家里乱得像牛棚猪窝，饭食无常，一般是到就近的饭馆随意对付。后来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愿意到他家为仆人，打扫房子、做饭洗衣，工钱可以不计。王青觉得需要这样一个人，试用几天后，见这个男孩聪明、伶俐、勤快，便留在了家中。一年后，这小男孩跪在王青面前，要求拜师学画，并拿出了这一年中自己悄悄绘就的画作。王青一看，画虽然稚嫩，但功力已是不浅，足堪造就，而且通过这一年的相处，已对这男孩大有好感，便收为徒弟。这男孩就是方浩，他由此成了王青先生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

方浩如鱼得水，画艺日渐长进。几年后，在行家看来，他绘制的瓷画已少有人能及，并大有王青画作的神采，以至有人说：“王青将会饿死。”

一天，王青将方浩叫到面前：“方浩，你出师了。该走了。”

“先生，我去哪儿？”方浩惊愕地问。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近似冷漠的话让方浩既伤心而又难以接受。莫非真的如坊间说的，自己将会夺了先生的饭碗，所以先生要将我赶出门？

王青平静地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的画太像我的画了，所以必须离开，走自己的路方有生路，才有出路。”

方浩这才明白了先生的用意和深意，十分感激。但他想到一件事：“先生，按规矩，学画出师了，便当请先生和一些同行吃‘出师酒，这样才能算正式出师。”

王先生摆摆手：“用不着做什么事都循规蹈辙，是不是出师，在艺不在酒。酒是陈的好，出师酒什么时候吃都行。”

方浩拜别先生后，没有另寻良师，而是在同义父商量后，漫游在黄山、九华山一带，观山观水并写山写水，这使他的绘画更为厚重，也更显灵气。十七岁那年，他被选送去日本留学，提前回国后便应聘到彩绘房随王青先生在瓷上作画。

方浩在日本期间，王青又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徒弟。男的叫徐一涛，与方浩年龄相仿，幼年学习雕塑，他对人做一番观察后，便能凭着记忆塑成人像，并且栩栩如生。进入御窑厂后，他主要从事名瓷名器的仿造。因见王青确是大师风范，自己仿佛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便真诚地拜在王青门下学习平面绘画。

女徒弟便是江云炻。她是王青的外甥女，上过五年私塾，从小喜爱习字绘画，并希望成为画师。囿于旧的礼教，父亲不肯让她学画。但这却是一个很有主见且性情倔强的姑娘，四五岁时因不愿裹脚与父母闹了个天翻地覆，因而成了同代人中少见的大脚女。她像竹笋对抗大石的挤压，毫不理会父亲的阻拦，几次跪倒在舅父面前，恳求学画。王青被打动了，又见外甥女聪颖可教，便破例收下一个女徒。江云炻经四五个寒暑的苦学苦练，画技已非寻常人可比，现在彩绘房填彩。

师徒四人围在桌边，将宫中发来的龙凤双尊纸样细加琢磨，以便准确无误地临摹到瓷胎上。

王青握着烟杆吸了好一阵子烟以后，才慢悠悠地对弟子们说：“太后在瓷器上也在变法了。”

“难道太后没有把变法用于国事上，而是用在了瓷事上？”方浩问。

王青指着纸样说：“过去的瓷器，无论是大雅斋瓷，还是体和殿瓷，绘的几乎都是花鸟虫鱼，或是各类装饰性图案，这回在瓷尊上改为绘画大气磅礴的山水了。”

弟子们一下明白了王青先生的意思。

江云炻加入了讨论：“是呀，如果照着中华的文化传统和太后的喜好，这五湖好像应当是五只蝙蝠。”

“是这样。但这五湖比五蝠不知高出多少尺寸了。”方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青又看了一眼画稿：“我看这纸样原本极有可能是五只蝙蝠，是后来改为了五个大湖。”

“经这一改，这瓷尊便有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浓重的帝王情怀。”方浩接话。

王青微微点头：“是也，器以载道。不过，慈禧自己怕是难以做这种改变，她懂画，也能画，只是缺了些识见与胸襟。”

“那为何能改成这样？谁又能有这样的胆识？”徐一涛带着好奇地问。

“宫中画坊藏龙卧虎，自有高手。”王青回答。

徐一涛又问：“另一幅画绘的是五岳模样，是不是也有深意？”

王青指了指方浩：“再说说你的见解。”

方浩迅速回答：“这两件尊，龙凤相对，湖岳相应，隐喻明显。”

云炻不由得问：“隐喻什么呢？”

徐一涛也问：“五岳为天下名山，泰山则是五岳独尊。如果其中真有隐喻的话，岂不是一座泰山便压倒了五湖五岳？这如何解释？”

“在我看来，或许这正是两个瓷尊和画面的精妙、深奥之处。”方浩回答。

“这又怎么讲？”徐一涛再问。

“你想想，那‘湖与‘蝠谐音，这泰山的‘泰与‘太谐音，归结起来，便是山湖一体，太后独尊也。”方浩作出了解析。

王青没有让大家再议论下去：“不过，还是先抓紧在尊胎上绘画吧，管他湖和福是否谐音，任他帝与后谁尊谁卑？”

王青当下做了分工：这四只瓷胎要绘成两对龙凤双尊，自己和方浩各绘一对，徐一涛和江云炻则只当下手。

在瓷器上彩绘大有门道，要把纸上的图样转换为瓷上的画面并不容易。绘画人只是就着宫中发来的纸样照临照摹，这看似简单，实则极不简单。没有上过釉的坯胎滞涩，上过釉的瓷胎滑溜，与纸帛大不相同，极不好用笔勾勒、涂抹。那绘瓷用的笔与彩也与纸上用的笔与墨相去甚远，不同的器型和不同的釉彩，要使用不同的技法、不同的画笔。绘瓷用的笔具有二三十种之多，大的如拳，小的似针；笔的名称有画笔、填笔、洗笔、彩笔、笃笔、扒笔、赤金笔、玛瑙笔等称呼；用来做笔的材料有羊毫、獾毫、貂毫、黄鼠狼毫、羽毛、苎麻、兼毫等差别。每一种笔的用处各有不同，使用时各有要领，绘瓷高手必须十八般兵器般般精通。

宫中绘制的画稿水平极高，寻常画师很难临摹得一般无二。更难的是，不但要临得形似，还要神似。对高水平的画师来说，需要极力约束自己，不可率性地表达自己的绘画理念、风格和语言。对艺术家来说，作品中见人不见己，是一件很艰难，甚至有痛苦的事情。师徒二人尽量收住心性，管束住自己的灵感，对着纸样一笔一画地临摹描绘，很有点像孩童初习毛笔字时的心情与神态。

王青上午很少繪画，他多是在太阳西沉之时，抖擞精神，拿起画笔，但却不是把笔伸向瓷胎，而是先在料盘里反复舔搭，这叫“舔笔”。瓷画颜料含有多种矿物质，浓腻黏稠，如果像蘸了墨汁一般去写去画，三、五笔后便干涩了，又得再去蘸料，不仅费事，而且会使笔力阻滞，思维中断，使画面失去流畅，用彩偏重的地方入窑成器后，还会在瓷面上显出凹陷，所以这“舔笔”也是显示画家功力的技艺之一。王青往往先要舔笔半个钟头，使笔的每一根毫毛都汲饱釉彩，却既不外溢，也不下泻。当笔显得干涩的时候，他则用食指轻轻弹动笔杆，让笔毫中的余墨流向笔端，便可再用，这叫“搭笔”。他手上拿的是两支甚至是三支笔，大小不同，用途有别。舔搭好笔以后，便凝神静气地在瓷胎上小心地走笔、着墨、用彩，星落更尽时才上床睡觉。

方浩则是依着御窑厂的上工下工时间而行。这一天上午，他正在绘制凤尊上的鄱阳湖，江云炻走了进来。舅父没有让她绘画双尊，但她的心里装着双尊。她站在旁边用心地观看方浩绘画。看着看着，她像发现了什么，忍不住发问：“方浩哥，瓶身要画的这五个湖，都是一样的有波有浪，有山有树，有大船小船，有水草鱼虾，如何彼此区别？”

方浩手中的笔没有停下，一边画一边解释说：“关键是抓住特点，着力描画各个湖泊最有代表性的物象。”

“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方浩便就着纸样说：“比如这鄱阳湖，在构图时，就很好地抓住了它紧靠庐山、与长江相连、有滕王阁等风景名胜这些特点。”

江云炻对这个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师哥很是佩服，点了点头说：“方浩哥，你真是太有学问了。你今后还得多教教我。”

方浩没有回言，他正在描摹浔阳楼。

“绘画的口诀里说：抬头羊、低头猪、怯人鼠、威风虎、鸟噪夜、马蹶嘶、牛行卧、犬吠篱，还有像丫头俏、小姐娇、书童憨、公子标、仙宜淡、佛带笑、神应威、鬼要瘦，这里面有些很难理解。比如，为什么狗要画成对着篱笆汪汪叫？”云炻在继续发问。

“因为狗是看家护院的，画篱笆可以表现狗的特性，正在叫的狗画出来是动的，篱笆是不动的，这一动一静，会让画面更灵动、更好看。”方浩做着解释。

“啊，原来如此。”云炻恍然大悟，然后继续发问，“口诀里还说‘十鹿九回首，难道鹿都喜欢往后面看？”

方浩已全神贯注地绘画。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方浩依然没有回话。

“哼，有点本事便像是当官的，摆起架子来了。”江云炻红润的嘴唇一下收紧了，那漂亮的丹凤眼更往太阳穴边抬升了，犹如桃花的脸颊似是有了阴云。

方浩这才赶忙带着歉意解释：“对不起，我正在画浔阳楼，没有听见你说什么。”

“画画只是用手用眼睛，又不是用嘴用耳朵。”江云炻转过身，嘟囔着走了。

“最重要的还是用心。”方浩解释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江云炻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