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有戏

这户人家里住的不是别人，就是方浩在大樟树下帮他画像时，画板落地破裂后而怒骂差役的那个老人，也是御瓷入窑时，被护瓷的兵丁砍伤腿的那个老人。他的儿子则是满窑时为应急而临时充任加表师傅的余同。

方浩今天来，是为了兑现过去的承诺，也是来探望受伤的老人。其实这是第三块画像，第二块画像因烧出来发色不好，方浩便又再画了这一块。当方浩推开虚掩的门，走进低矮窄小的房子时，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幅让人伤心的画面：油灯如豆，老人正躺在床上，伤腿肿得像水桶一般。余同在给父亲喂水。

说起来，这余同的父亲也是苦命人，自小入满窑店当学徒，年纪刚过四十，便因长年劳累，腰部受损，只好离开满窑店，在茭草行以帮人用稻草包扎瓷器维持生计。

方浩轻声问：“大伯怎么样了？”

未等余同回答，有一个人挟风带雷地快步走了进来，嘴里问候带着愤怒：“哥的伤情现在怎么样？”

这人是余细苟，就是与牛头打赌输了而绕着御窑厂倒着爬的那个人，他是余同的叔叔。由于经常用眼睛贴近炉子看火，他的眉骨上光秃秃的，没有眉毛，前额的头发焦黄不齐，像是野火燎过的荒草。或许是常年在炉边看火的原因，他的心里也好像整日里揣着一个火炉，说话办事经常是带烟带火。

余细苟俯下身去看了看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哥哥，张口骂了起来：“他娘的，为烧一窑瓷器，值得这样动刀动枪伤人吗？有本事把这劲用在对付外国鬼子上去。怪不得当年太平天国的军队路过景德镇时，一把火烧了御窑厂，使皇家整整十年没有造瓷，烧得真是痛快。”那天出事时，余同在窑前等待御瓷坯胎到来，是余细苟把受伤的哥哥背回了家里。

方浩叹了一口气说：“烧这御瓷中的血与泪，谁能知道？”

余细苟依然愤愤地说：“真像歌谣里说的，‘人间世道鬼天下，窑场地狱一个样。为了做好瓷，我们吃苦流汗还不算，往往还要流泪流血。这御窑快快关了才好，扒了更好。”他还要去为红炉看火，交代余同几句后，脚下“哒哒”作响，风风火火地走了。

余同这才难过地告诉方浩：父亲伤情日渐严重，从昨天起水米未进，只怕是凶多吉少。

方浩抬眼看去，但见老人在昏暗的灯下，双眼闭合，脸上晦黑泛黄，似是被烟熏过的腊肉。

方浩又一次轻轻呼唤着：“大伯，大伯，您的画像已经烧造好了。”

一听这话，老人的脸抽动了一下，然后微微睁开了双眼。当方浩把画像放到他面前时，老人的双眼一下变大了，闪出忽明忽暗的光，随之干枯的眼里溢出两滴眼泪。他颤抖着双手，把瓷板画轻轻地摩挲了好一阵，然后从嘴里吐出干哑的声音：“我终于见到我的画像了……我的子孙后代将来也可以看见我的模样了。”

带来的画像居然让老人完全苏醒过来了，这让方浩心里轻快了一些。但老人的遭遇和当下处境，让方浩悲悯而又愤然，告辞出门的时候，他在老人的床边悄悄放下了五块银圆。

方浩回到家以后，将自己在祝鸿来窑里搭烧的另外两件瓷胎细细看过后，准备进行彩绘。但这是一项绝对不可让他人知晓的工程，最好能在山沟莽林、石窟墓道里进行。

有人忽轻忽重地敲门。谁来了？难道自己的秘密有人察知？他心里一阵紧张，便慌乱地把摆在桌上的两件瓷胎藏了起来，然后用手在头上胡乱拨弄了几下，头发便变得像一蓬乱草。开门时，他还有意伸开手张开口，打了一个很响很长的哈欠。

走进来的是一位姑娘，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是方浩的师妹，名叫江云炻，刚满十七岁，稚嫩中带着成熟，活泼中有着文静，美丽中透着聪慧，他们一起跟着王青先生学画。

江云炻见方浩一副似睡似醒的样子，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珠问：“大白天也补席子 ［1 ］？”

“连续好几天熬得太晚，困死了。”方浩解释着。

“嗳，我没打搅你吧？”

“这倒没有。只是我还没有睡够。”他想让江云炻尽快离开。

不料江云炻却反倒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还跷起了二郎腿：“今天午后师主庙有班子唱戏，我们去看看吧。”

方浩虽然并不愿意随江云炻去看戏，不过想到由此可以让云炻快速离开，便换了件衣服，离了家门，跟着云炻一起向师主庙走去。

这师主庙与风火神庙一样，大有来历。庙里供奉的是赵慨，和童宾一样，史上也实有其人，生活在東晋时代，先后在福建等地为官。赵慨酷爱制瓷，厌恶官场的黑暗，盛年便弃官隐退到当时称作新平镇的景德镇，将自己精通的越窑制瓷技艺与景德镇的制瓷技艺融为一体，从而使景德镇的制瓷技术大有进步。他精心选定了六个徒弟，分别教会他们做坯、印坯、剐坯、利坯、刹合坯、打杂，这六道工序合为一体便是完整的拉坯成型工艺。所以在景德镇，但凡与拉坯成型有关的行业都奉赵慨为祖师爷，烧窑成瓷行业则尊童宾为祖师爷。

方浩和江云炻一路说说笑笑来到了离御窑厂不远的师主庙前。整幢建筑青砖灰瓦，白壁红柱。大门的门楣上，刻有“护国佑民师主庙”七个大字。在正殿的神龛里，供奉的是赵慨的神像，头戴纶巾，身穿道袍，一副半人半仙的样子；东西偏殿里则是赵慨六个徒弟的立式塑像。

“七死八活九翻身”，这句民谣是对瓷人生活的高度概括：七月暑热，不宜制瓷，只好停工消夏，日子难熬；八月暑去入秋，窑事转旺，生计便算有了着落，恰似起死回生；九月天高气爽，是田野的收获季节，也是烧窑的黄金时段，能赚取比较丰厚的收入。在秋季，各个行会帮会会轮流延请戏班子登台演出，这是显示出资者实力和地位的一种重要形式，有时还会有彼此较劲的意味。在这里演戏的由头，除了庆贺生意兴隆、酬谢神灵的，还有贺寿庆婚、欢度年节的，另有一类是带有惩罚性的，即有人若是违背了行帮规矩，有时会被罚出资演戏一场。今日的演出，不知是何缘由。

这时，庙南边的大戏台上，鼓、板、锣、钹“咚咚锵锵”地响个不停，台下人头攒动，一片热闹。戏台前用草绳围起了一个很大的长方形，绳圈内是男人看戏的地方，绳圈的外面则是女人看戏的地方。不过，现在男女有别已不像过去那么严苛了，方浩和云炻紧靠着绳子站着。

今天的戏班子是从饶州府请来的。但锣鼓闹台好半天，戏台上却仍然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角色出场，人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抱怨着。终于，有人出现在戏台前沿，只见他用双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像蛤蟆鼓着脖子鸣叫，大吼着告诉观众：今天原定演出《三打祝家庄》，现在改为上演《琵琶行》。因为临时换戏，演员要重新粉妆，敬请大家耐心地稍做等待。

为什么会临时改戏呢？原因是在这里演什么戏是大有讲究、大有忌讳的，其中有一项是必须充分顾及出资操办者的姓氏。比如，曹姓忌演《击鼓骂曹》，严姓忌演《打严嵩》，姓马的则忌演《夜战马超》。今天的戏由窑业会操办并且祝鸿来会长还要到场看戏，《三打祝家庄》这出戏自然是不能演了。

一直不急不缓的锣鼓声突然变得急骤了，转而戛然而止，戏终于开场了。一个扮相艳丽的女子款款登台，手中抱着一把琵琶，小口开合，飘出来的是当地流行的饶河腔，唱的是：

芦荻渐黄，秋雁成行。一江碧透鱼正肥，桨动篷帆张。良人长巾兼麻履，匆匆走浮梁。路何远，夜何长？手抚琵琶对秋思，独拥薄衾觉夜凉。遥望长安，关山层层如屏障。愁肠百结，泪涕如雨湿衣裳……

台上如泣如诉地演唱，引得台下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这是一出根据白居易的同名长诗《琵琶行》改编的戏剧，因故事的发生地江州，便是离景德镇不远的九江，故事中的男主角“前月浮梁买茶去”中的浮梁，就是现今的浮梁，所以当地人很爱看这出戏。有的人还会一边看戏，一边兴致勃勃地把戏里的情节、风习、道具，同真实的生活加以联系，甚至两相对照。

江云炻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方浩，那琵琶女本是音乐教坊的女子，家在长安，为什么会跟随丈夫跑到这遥远的江南来？”

方浩耐心地解释着：这说明当时浮梁的茶很有名，很远的京城也有商人来买茶；也说明在唐朝，对外贸易很发达，因为来买茶的人，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要通过丝绸之路卖到世界各地去；还说明命运对这琵琶女很不公平……方浩说到这里，犹豫着停住了。

“接着说。”江云炻催促着。

方浩对着云炻眨了眨眼睛，又向两边努了努嘴。

云炻发现，几个看戏的人对他们侧目而视，脸上是厌烦的表情。她满不在乎地嘟噜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说几句话怎么哪？

二人接着看戏。这时方浩听旁边有观众在谈论这场戏因何而演：一个把桩师傅的女儿，很不懂事地跑进了祝老板的窑屋，以致部分御瓷倒塌损毁，因而被窑业会罚演了这场戏。

方浩心里一怔：原来如此。义父为烧这窑瓷竭尽心力，为救险几乎丧命，窑主却把瓷坏的原因归结为刘樱到了窑场，还罚演戏一场，这太不公平了。他无心看戏了，甚至觉得台上那些扮相俊俏的演员一个个脸在变形，一下显得有些丑陋了。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为的是控制自己因愤愤不平而像窑中火焰一样摆动的情绪。

云炻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方浩睁开了眼睛：“这戏我不想看了。”

“行，那就别看了。”江云炻附和着，接着二人便离开了师主庙。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我做东。”云炻觉得肚子饿了。

方浩摇头：“今天实在是没胃口。下次吧。”

“通书 ［1 ］有期，过期作废。若是下次买东西吃，就得由你掏錢了。”

“行，怎么都行。”方浩依然像菜园里被烈日晒蔫了的瓜菜，提不起精神。

细心的江云炻觉察到，今天这方浩有些不对劲，远不像平日那般爽快、乐观，便关心地问：“你不会有病或是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吧？”

方浩没再言语，只说了声“谢谢”，便向江云炻道别。

但他没有返回家中，而是来到了义父家，问询过病情后，便就今天在师主庙看戏时听到的议论问义父：“听说是因为刘樱进了窑屋，窑业会便罚您出资演这场戏？”

“是这样。但祝老板倒是很关照，名义上是罚我，实则不用我出钱，由窑业会出钱。这样做，为的是维护窑业会的规矩。”刘道远慢慢地解释着。

方浩听了，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的判断是：如果御瓷部分损毁的事朝廷不再追究，这事就算过去了；但要是朝廷追究下来，这罚演一场戏就会成为让义父承担责任的正当理由和有力依据。天哪，这哪是什么演戏，分明是戏外有戏，看似平常的戏后面其实还藏着人们看不见的大戏。若是细究起来，首先应承担责任的是祝老板，是他把窑加大了，多放了一路瓷器，这对窑器的安全肯定会有影响。方浩为了不让义父为此担心，影响疗伤，没有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心里却顿生隐忧，并切切地盼着这件事能够尽快平安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