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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心的选窑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瓷器

拉坯房所有的转盘停止了转动。但孙之顺的脑袋里的车轮却还在忽悠悠地转个不停,在为选择合适的柴窑而转动。

清代自乾隆始,御瓷在制成坯胎后都交由民窑烧造。对窑户来说,承烧御瓷会有较好的收益,但却又风险相伴,窑塌了,或是瓷烧坏了,要根据不同情况承担相应的责任,这可能会使窑户因烧坏一窑御瓷好多年喘不过气来,甚至倾家荡产。所以,民窑对承烧皇家瓷器往往是喜忧相杂。但当下这一窑御瓷与历史上的任何一窑御瓷都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大清的最后一窑御器,是中国御窑官瓷烧造退出历史舞台的最后一次亮相,是中国御瓷史册上黯淡而又璀璨、凄惶而又浓重的一笔。承烧了这一窑瓷器,自可成为窑户的金字招牌,成为柴窑永远拥有的荣耀,这便有了无与伦比的价值。一些窑主已经想好了:即使少给甚至不给酬金,也要争烧这一窑瓷器。

孙之顺对这批瓷器交给哪个窑户来烧制,已经初步定弦。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上次成功烧成太后寿瓷的柴窑成为他的首选。

那座窑能把寿瓷烧好,主要是因为窑上有一名技艺出众的把桩师傅,俗称看火师傅。但又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派了衙署中人去商谈烧瓷事务后,得到的却是一个让督陶官很失望的消息:那窑还在,那窑主也还在,只是那位把桩师傅在半年前因肺痨去世。孙之顺脑门上的车辙又在上下左右地耸动,不停地思索着如何找到一座最为合适的柴窑。

衙役来报:有人求见。

孙之顺用力摆了摆手:“不见。”

衙役略一迟疑,递过了一张名帖。

孙之顺接过名帖溜了一眼,便对着已经转身离去的衙役喊道:“可以一见。但告诉他,本官今日繁忙,只能见一杯茶的工夫。”

孙之顺为什么一见名帖便这么快地改了主意呢?因为求见的人非等闲之人,别人可以不见,这人来了则无论如何也当一见。

衙役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孙之顺心想:迟不来,早不来,选在这时来,目的不言自明。这不就像俗话说的,叫花子赶喜事,找油水来了。但,纵然你是窑神瓷仙,或是皇亲国戚,本官也断然不会轻易便将这一窑御瓷交由你来烧造。

走进来的是祝鸿来,几句寒暄后道明来意:“今天一为看望督陶官大人,二为请大人帮一个小忙。”

孙之顺心里不悦:什么看望、帮忙,都不过是托词而已,舌根下面压着的话是要承揽御瓷的烧造。这老板也太精明、太叫人讨厌了,便带着很不自然地微笑反問:“我能帮你什么忙?”

祝鸿来满脸堆笑:“帮这个忙对您孙大人而言,只不过如同提起一根灯草 [1 ],毫不费力。”

“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祝鸿来毫不介意孙之顺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将随身带来的一个不大的锦缎盒子轻轻放到桌上,打开后,取出来一件瓷瓶。

孙之顺一眼便能大致判断出,这是一件官窑瓷器,随之心里一声冷笑:又是老一套。想以这件瓷器换取一窑御瓷的烧造之利,你也太看轻本官了。

但祝鸿来随后的话语让督陶官大感意外:这是我去年在洲店淘到的一件小器物,卖主说这是乾隆官窑中的下脚瓷。请几个人看过了,说真道假的都有。我想再烦请督陶官大人掌掌眼,大人见多识广,定能断出真假优劣。

原来如此,孙之顺微微有些愕然。对下脚瓷和洲店他是知道的:在明朝初期的几个朝代,御器厂烧制的瓷器出窑时,只精选上好瓷品送京,往往是十中选一,有时竟然百不得一。但凡落选的瓷器,都是一件不剩的就地砸碎掩埋,以此来保证、彰显御瓷至高无上的品质和地位。其实被打烂的瓷器中有相当一部分质量极高,有的甚至与选送入朝的瓷器品质并无太大差异。至明代嘉靖时,皇帝痴迷于道教,20多年不上朝,天下大事置于一旁,御器厂的管理也像绷断了的弓弦,变得松弛。官窑中落选的瓷器便没有循规蹈制办理,而是当成闲杂物件,堆放在了御器厂的库房里。牛在青草边,怎能不张口?日子久了,一些人对这些瓷器动起了心思:督陶官有时会拿来用于自用或送礼,管护人员会凭借近水楼台浑水摸鱼,盗贼则会神出鬼没地一试身手。后来,朝廷觉得一次次将那些品质很高的落选瓷销毁诚足可惜,长久存放在库房也是累赘。如果售卖,可以得到一部分银两。于是自嘉靖时起,对御器厂落选的贡瓷除了黄釉器外,都不再毁弃,而是允许在市面上交易,由此形成了瓷器市场上一大新景观——“官民竞市”。

清代沿用明代的做法,官家挑选后余下的御窑瓷被称作下脚瓷。有些经手者、选瓷人在操作时,疏忽大意或高下难辨,便使一些品质不低的下脚瓷流向民间。所以民窑烧坏御瓷需要赔偿时,有时会寻找、购买质量好的下脚瓷作为赔偿之用。景德镇有专买专卖下脚瓷的门店,集中在昌江边的黄家洲一带,因此得名为“洲店业”。孙之顺曾微服私访过一些洲店,在这些门店里见到的是,古瓷今器并列,鱼目珍珠同在,很多人会到这些洲店开眼界、碰运气、寻乐趣,他自己在那里也曾闪动过解囊的念头。

孙之顺想,原来这祝老板今天来访并不是为了求烧御瓷,带来的一件瓷件也不是为了送礼,倒是自己小看了这位窑老板。这时他两难了:对这件瓷器做鉴定,万一走眼,有损督陶官的形象;拒绝做鉴定吧,会被认为自己对瓷器是外行,这和督陶官的身份极不相称。该如何应对?

这时祝鸿来站起身来:“我知道,孙大人今日公务繁忙,这件瓷器放在这里,您慢慢地看。等您哪一天看好了,我再来求教。”

这祝老板真是善解人意,一下便化解了孙之顺的尴尬。督陶官的神情变得轻松,看来这人不是见钱眼开、心机过人之徒,便改为了带几分客气地问话:“祝老板近日可忙?”

祝鸿来很认真地回答:又到了烧窑的黄金季节,一时一刻也不容错过。每天往来窑场,忙得四脚朝天。

这段话触动了督陶官的心事。秋季已到,御瓷必须赶在这个季节入窑。他示意祝鸿来坐下:“我正在思谋一件事,很想了解一些情况。”

“大人有何吩咐?”祝鸿来说着坐了下来。

“我想知道,景德镇现在最有名、最靠得住的把桩师傅是谁?”

祝鸿来自是了如指掌,十分肯定地作答:“我办窑多年,但凡稍有名气的把桩师傅我都熟悉。以当今而论,最有名的把桩师傅非这人莫属。”

“谁?”

“这人名叫刘胜远。”

孙之顺立即想到另一个人:“几年前为太后烧造寿瓷时,把桩师傅是一个叫刘胜道的。这二人相比,技艺孰高孰低?”

“这刘胜远与刘胜道本是双胞胎兄弟。父母取名时,生出来的哥哥叫胜远,后生出来的弟弟便叫胜道。”

“很有意思,兄弟俩都学了烧窑,并且都很有本事。”

“对呀,这个家族烧窑把桩已有五代以上。若论看窑把桩的功夫,兄弟俩不相上下。可惜的是,弟弟胜道因痨病在今年二月去世,把桩师傅得这种病的特别多。”

“那现在整个景德镇的把桩师傅中,一等高手便是刘胜远了。你说说他高在何处?”

祝鸿来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向孙之顺讲述了一件自己亲历亲见的事情:一次,我与刘胜远一同从浮梁县城返回景德镇。他看了一眼昌江对岸正在冒烟的几根烟囱,对我说,有一座窑的烟势烟色不对,那窑里情况不妙。我不信,你隔着一条江,只是远远地从烟的形状和颜色便能看出窑里情况异常?只怕是鬼神才有如此眼力。恰好那座窑与我的一座窑相隔不远,第三天开窑时,我特地跑过去一看究竟,果然见窑主和瓷户在大喊大叫、大吵大骂,这窑“牵骡子”了,窑内的瓷器全都倒塌。刘胜远也正是由此得外号为“鬼眼”。

孙之顺想,这人居然能隔岸观烟看火,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想不到景德镇竟然有这等人才?真是太后有福,自己有幸。立即认定,这正是自己要寻找的把桩师傅,便问:“你与这鬼眼相识?”

“不只是相识,而且是好搭档、好朋友。我的窑今年又续聘他为把桩师傅。”

怪不得这祝老板对刘胜远如此熟悉,看来可以考虑将御瓷交给这祝老板烧造。但他心里转而在想,选窑事大,慎重为好。今天这事该不会是眼前的祝老板精心编导、用心表演的一折小戏吧?

祝鸿来似乎察知了督陶官的心思,告诉孙之顺:这刘胜远一人同时受聘于五家窑户看火,其中还包括鄢老板,人称五子登科,在景德镇绝无仅有。大人可以将这几家窑户逐一细细考察一番,好中选好,以求万全。

督陶官心想,这祝老板看来无私无曲,想事周密,还处处顾及他人,诚为难得,或许是个可以信任的窑主。但他还须慎重再慎重,便说:“你的主意甚好。”

在起身道别时,祝鸿来又至为真诚地说:“督陶官大人身负皇命,干的是扛山举鼎的活计,实在太不容易了,我们在旁边看着都捏一把汗。如果有用得着我祝某人的地方,但请开口。”

这番话说得孙之顺很有几分感动。

至此,二人已谈了一个多小时,而不是一杯茶的工夫。

待祝鸿来走后,孙之顺立即把衙署几个官员叫来,细细地交代了一番。这几人便匆匆出门而去。

下午,这些人一个个回来了,向督陶官禀报的内容大致相同:去探问的几个窑主都不愿意承接御瓷的烧制,理由也都相似:担心万一失手,无力承担责任。

“那鄢老板呢?”孙之顺特别问道。

“也一样。”

原来,孙之顺为了找到最合适的窑主,便着人找了另外四个与刘胜远有把桩合约关系的窑主,探问是否愿意承烧御瓷,以便从中遴选。但得到的却是一致的拒绝,而对把桩师傅刘胜远却是异口同声地赞扬。他心中的疑团如乱云飘忽:这究竟是何原因?是真的担心烧坏了御瓷要承担责任,还是另有玄机?根据他的判断,许多窑主应当是很愿意承接烧造这窑御瓷的,怎么风向突然又变了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窑主必须尽快选定。孙之顺胸中已有了方案,但在做最后决定之前,还要再找人细问情况。他吩咐差役,去把方浩叫来。

方浩进门后,孙之顺张口便开门见山:“有个叫刘胜远的把桩师傅你可认识?”

“不但认识,还十分了解。”方浩说着,还露出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

“他把桩技术如何?”

“以烧窑技术、把桩功夫而论,在景德镇可以说是无人能及。”方浩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为何如此了解这刘胜远?”

“因为他是我的义父。”

孙之顺对方浩的回答很是意外,但也顿时对刘胜远心中更加有底,因为他从方浩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位神眼的影子。孙之顺转而问起他关心的另一个人:“那祝鸿来老板为人做事如何?”

方浩略微迟疑了一下:“我对这人不甚了解,不便說黑道黄,只是听有人私下里称他为‘白鳝。”

“‘白鳝?这是什么意思?”孙之顺很有兴趣地问。

“大概是说他的辫子又长又白,像一条白鳝吧。”

孙之顺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心里却在想,“白鳝”显然有又肥又滑的意思。“肥”是说这祝老板有钱,不过有钱人办事往往更会小心,担心事败财破;至于“滑”,大概是说这人聪明过人,还有点油滑。但纵然你祝老板比白鳝还滑,在我这朝廷命官面前,谅你也只是蒸笼里的鳝鱼,滑不起来。

当方浩离去以后,孙之顺便打发差役速速去把祝鸿来叫来。

祝鸿来的脸上显示出一如平时的从容和谦恭。

孙之顺照例以提问的形式开始对谈:“祝老板,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衙署吗?”

“督陶官城府过人,我一个做窑的人就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祝鸿来嬉笑着回答,其实他已经大致猜出孙之顺今天叫自己来是“为什么”。

“我几经考虑,决定将这最后一窑御瓷交由你的窑来烧造。”孙之顺说完,等待着祝鸿来欣喜和感激的言辞。

但让孙之顺觉得奇怪的是,祝鸿来却是面有难色:“谢谢督陶官大人的抬举。烧窑是一千斤的担子,烧御窑则是一万斤的担子,我很担心自己的肩头太软,扛不住啊。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恳请大人另择更好的窑户。”

“据我了解,你是景德镇最好的窑户之一,很适合烧这一窑御瓷。”

祝鸿来略做停顿,然后满脸真诚地说:“既然督陶官大人垂爱,我便就像过了河的卒子,舍命向前,即使破产败家也在所不惜。”

这番话里,既有愿意承烧的允诺,又有能够燒好这窑瓷的告白,还隐含着不易察觉的诉求。

这些话加深了督陶官对祝鸿来的好印象。这人不像是浑圆滑溜的白鳝,倒像一条温驯老实的黄牛。自然他也听出了祝鸿来话中的弦外之音:“你有什么难与险,但管说出来无妨。”

“千难与万险,都由我来自担自当,就不烦劳大人了。”祝鸿来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

这话说得孙之顺颇有几分感动,既然人家窑主如此大方,我这督陶官便丝毫不能小气:“你说吧。凡事预则立,提前把难处摊摆出来,对烧好这窑瓷有益无害。”

“那我就只好直说了。”接着,祝鸿来告诉督陶官:自庚子事变、闹义和团之后,百业艰难。就制瓷来说,瓷土、釉料、木柴的价钱升高,挛窑 [1 ]、满窑、窑工的工钱见涨,更兼许多一流的工匠流散,与几年前烧造慈禧太后的寿瓷时相比,难度大大增加。所以承烧这御瓷,坯胎还没有入窑,便早已先搁在了心头,真是十二分紧张,一百个担心。当然,千难万难,我也要用棉絮包着头,拼死往前拱。

这番话打动了督陶官,孙之顺不由地想:怪不得一些窑户不愿承烧御瓷,原来大有苦衷。既然如此,不能让这等老实厚道的人吃亏赔本:“你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吧,窑资另加一百两白银。”

祝鸿来站起身来,言辞恳切地说:“谢大人恩典。我一定倾尽全力,烧出好瓷,以报答大人。”

“那就择日装窑点火。”

“禀告督陶官,尚且不可。”

“莫非还有难题?”

祝鸿来很郑重地告诉督陶官:烧这窑瓷,每道工序都必须细之又细,精上加精。当下还要抓紧做好两件事情,一是选购上好木柴,二是重新挛窑,以求万无一失。

督陶官连连点头,窑主想得太深、太细了,真没看错人。有人叫他白鳝,看来确是因为他的辫子。

祝鸿来起身告辞,他朝督陶官的书橱里看了一眼,他上次送的那件乾隆下脚瓷,仍然安然地伫立在书橱中。时至今日,督陶官也没有谈过他对这件瓷的鉴定意见,甚至压根儿没有提及这件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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