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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窑厂的去留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御窑刘伯温窑厂

太后左右手习惯性地往后一背,向批阅奏折的静室走去。下午一多半时间全花在了瓷器上,还得看看今日是否有政事需要处理。

刚刚坐定,掌事的宫女便把装着奏折的黄匣子捧了上来,轻轻地放在太后面前,然后速速退了出去。其他的宫女、太监也都闪避开了,所有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宫里一下变得像夜幕下的田间地头,寂然无声。太后批阅奏折、处理天下大事,需要宁神静气,不得有任何杂声乱影打扰。这时如果谁有一个动作、一句话语扰了太后的思绪,添了太后的心烦,那就无异于水里的鱼和地上的鸡蹦跶到砧板上,活生生地往刀口上撞。

太后将奏折一件件展开阅批。哎,这年头,实在少有让人开心省心的事。今天的奏折,有赈灾济民的急事,还有惩治贪浊和失职官吏的要事,她一一定夺。其中还有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一个县令的千金偷了家里的祖传玉雕,跟了一个洋教士私奔,县令竟上本乞求朝廷找寻女儿,追回宝物。慈禧心里斥责着:这等事也上奏,也要我管,这不活生生让人过早白了头?不过,为了显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她还是在奏折上写下了:“此事既是洋人无良之行,也是家教无方之过,着好好自省。”其实,她愿意阅批这类折子,正是这类折子会送到她案头的原因。

有些累了。慈禧轻轻旋了旋有些不适的脖颈,耸了耸有些酸胀的双肩,然后将最后一件奏折展开。当她的目光触及这件奏折的题目时,立刻心情大变,奏折最上面的一行字如急雷狂飙,以巨大的冲击力奔到眼底,撞进心怀:《奏请设立江西瓷业公司并关停御窑事》。怪也,狂也!谁有如此胆子,竟敢上这等奏折?她瞥了一眼奏折结尾处的署名,是江西巡抚。

她带着恼怒看了起来:“自庚子事变以来,朝廷为求国强民富,允倡改革,推行新政。太后晓谕天下,进陈良言善策,故臣下冒死进言,当改数百年来御窑之制,设立江西瓷业公司。”

接下来,奏折中概括性地叙述了御窑厂的若干功绩,然后话锋一转:“但,御窑厂专设机构、专有人员,造器不计成本,耗费甚大,这不仅使国家财力难堪重负,亦会引起民众怨恨。故审时度势,关之废之势在必行……”

奏折最后的用语是:“臣下忠心无二,为国家、为万民,不避刀斧。若臣此言无当,因而获罪赐死,亦无憾矣。”

屋里两个火盆中的木炭正烧得通红,慈禧此时觉得,有一块火炭搁在了自己心头。她恨不得将这奏折连同那上奏折的人一同扔到那火盆里。这该死的江西巡抚,实在是无知到顶、狂妄至极。我大清承明朝之制,自顺治朝开始,在景德镇设立御窑厂,烧造官瓷,烧成无数珍宝,铸就煌煌历史,可以说这是大清王朝的功业之一,谁人不知?这御窑厂如果在我手里关门闭火,岂不留下千古骂名?况且这一制度废除,必然累及其他制度。如此一来,大清王朝何存?朝廷上下也无不知道我酷爱瓷器。这小小巡抚却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上这等奏折,实在可气可恼,可恨可杀!

慈禧进而还想道:官窑制度正式设于明朝,明代永乐、成化、宣德三朝,制瓷业极为辉煌,新釉、新彩、新器迭出,瓷器贸易风行于海内外,但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则因为国势不振,御器厂逐渐不再举火,窑闭烟消。

御窑在大清重光,康、雍、乾三代,御瓷烧制超过明代,不幸的是,现今已大显颓势。如果恰在这个时候关闭御窑厂,岂不极像明代故事,昭示大清王朝已到末路?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狂徒居然还大有慷慨激昂、不避生死之态,既然你这不识时务的巡抚不惧刀斧,罔顾生死,那就成全你了。她想好了懿旨:攻击祖制,诽谤朝政,着刑部严加查究。

就在她手中的笔尖要触及纸张的时候,侍寝的宫女轻轻走了进来:“太后,歇息的时辰到了。”

慈禧极为重视养生养颜,养生养颜的诸般讲究中又最看重睡眠。她每天的起居时间如同钟表一般准确,十一时到下午一时必睡午觉,晚上九时则一定准备就寝。今夜时间已过九时,所以侍寝的宫女便来探看和提醒,不料太后正在恼怒之中,这下可真是撞在刀口上了。

太后脸带怒气:“你进来干什么?”

“太后,已到歇息时分了。”宫女怯怯地回答。

“你可懂宫里规矩?”

一听这话,宫女顿时吓得直打哆嗦,便跪地说了一句宫里人常说的话:“奴才有罪。”

“来人。”慈禧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当值的太监应声走了进来,他步履不慢,脚下却像放了肉垫一般,走路不帶一点声响。

慈禧没瞧太监一眼,似是对着面前的桌子交代:“将这贱人带出去,责打二十,禁闭七日,然后赏给一个老公公为妻。”

太监弯腰说了一声“喳”,带着眼泪汪汪的宫女走了出去。

太后重新提起笔来,准备再批奏折,却觉得有些心神不定,手也微微颤动。她放下笔,在屋里慢慢走动,以调整心绪。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又觉得:这上奏折的巡抚是个很聪明的家伙,选择了刚刚办完七十寿瓷的时机,并且奏折一开始便叙说时局,把关停御窑与朝廷的除弊革新联系在一起。是啊,自己避庚子之乱从陕西回銮之后,便顺应朝野呼声,在思谋革故鼎新。朝廷已颁布推行新政诏书,以图强国固本。像那科举制度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去年冬已确定废除。科举制度可以废除,这御窑制度可以固若山岳、不动不变吗?

她复又回坐案前,拿起奏折再看。这时她又似乎觉得这奏折中颇多有见地之论,有道理之言。比如,奏折中提到:烧制御瓷,耗费甚大,财力难以为继;御窑厂靡费民力民财,难免引起民众怨恨。是啊,此语不虚,当年为自己烧制大雅斋瓷,因府库资金不足,只好分作两批烧制,因而这批瓷的烧造时间跨了两个朝代,从同治年间开始绘制纸样,直到光绪二年才算烧成。现在,国力较之当年,很像这从初冬进到隆冬的气温,在不停地下降,若再费用大量库银烧造御瓷,确非所宜。如此说来,似乎又该同意这巡抚所请了?

太后端起小巧的瓷制茶杯,喝了一口茶。今天的茶味中似乎多了些苦涩。哎,治理这样一个又穷又弱的大国,大不易呀。就是一个御窑厂是存是废的事情,也让人大费心思、大伤脑筋。但她还是想出了办法,提笔在奏折上批下:着军机处细加审视,具明意见。

批完奏折,太后觉得心中的气恼消散了许多。该就寝了,这时虽然已经过了她该上床的钟点,但每天临睡前必做的事情依然一件也没有省减。她躺在了卧榻上,有宫女端着一个银盆走了进来,宫女将那盆里柔软发热的毛巾轻轻铺在了太后的脸上,这叫熥脸。熥脸结束后,又有宫女端进来一个银盆,盆里的温水冒着淡烟一般的热气,宫女用热毛巾把太后的手细心包裹了好几层,然后放到水里浸泡,这叫泡手。这一熥一泡是慈禧养生驻颜的秘诀之一,所以她那七十岁的手和脸,与十七岁宫女的手和脸相比,那细腻、润滑、白皙的样子,乍一看并无太大差别。

待一切做完,时针已接近11点的位置了,这比平日晚了一个小时。

慈禧上床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断闪现的意念是:对江西巡抚的奏折,军机大臣们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奏议呢?

在紫禁城隆宗门边,有一排显得简陋的平房,和高高耸立而又金碧辉煌的殿堂相比,这一排房子显得实在是太寒酸、太卑微了,就像几只乌鸦站立在一群凤凰身边。但,人不可貌相,房子也是如此,这是清廷至关重要的一个官署,其重要性恐怕仅次于金銮殿,这个机构是大名鼎鼎的军机处。

军机处接到太后的懿旨后,依照制度,迅即办理。军机大臣们各动心思,各陈己见,细说利害,详论得失。但,两种完全相左的看法像山峰一般对峙着。

领班大臣权衡了各位大臣的意见后,捋了捋长长的胡须,他从御窑官瓷与国运国势的角度,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从国之根本而论,当今最为要紧的是发展经济,扩展实业。办实业,如无一定根基,收益难期,我大清之瓷器则独有优势,若关停御窑而引入西方公司之制,必可有助于瓷业兴盛,进而带动其他实业的发展,大利国家。从安邦定国而言,这御瓷的烧制,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朝廷已难以承受。说到这里,他还列算了一笔账目:御瓷且精且巧,但实则都是用银子堆砌而成。康雍乾三代为造瓷耗银甚多,后随着国力不济,难以为继,朝廷不得不在嘉庆四年限定了用于烧造御瓷用银的数目,规定“统以5千两为数”。然而,这只是纸糊的笼子囚虎豹,完全不起作用。比如,同治七年用银一万九千余两,光绪二十年用银12万9千余两,这次太后七十大寿的寿瓷则耗银更多。权衡利弊,御窑还是关停为宜。

这一番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又经几番论争、几番商讨,最后确定的奏议是:“似可允准江西巡抚所奏。”

此时,天边的曙色已经开始照进紫禁城。军机大臣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哈欠连连。

太后当日下午便将奏议退回。军机处领班大臣出示了太后的懿旨,只有寥寥三字:“着再议。”

大臣们见到这三个字,一个个如手提竹竿探海,心中无底。为何还要再议?

其实,太后批下这三字,可是煞费了苦心。当看过军机处的奏议后,太后很是气恼地在心中骂着:这班大臣,平日里高官厚禄,养尊处优。一到关键时刻,却犹如墙头草一般,左右摇摆,肩胛骨发软,全没些担当。过去面对夷人的长枪大炮是如此,如今对着江西巡抚的一纸奏折也是如此,随声附和了事。虽然她也觉得军机处的奏议不无道理,但她坚决不肯轻易便把这御窑厂就如此一关了之,不仅要听听这些大臣的所见所论,还要问问神道的明示暗喻。

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太监被叫到太后面前。他叫尤善,八岁入宫时,太后见他眉清目秀,一副机灵的模样,便有几分喜欢,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禀太后,我叫尤小龙。”小太监跪地回答。

太后的脸收紧了:“你家父母胆子也忒大了吧。皇帝称作龙,竟敢把你唤作小龙?”

“回禀太后,小龙是蛇的意思,我是属蛇的。”尤小龙没有很畏惧的样子,快速作答。

听到这一解释,又见这小太监一副十分天真而又极为认真的样子,倒让太后心中一乐,差点笑出声来,但依然板着脸说:“那小龙小蛇可都是会长大的呀。”

尤小龙眨巴了一下圆乎乎的眼睛:“太后,那就把我的名字改一改,改叫小虫吧。虫子是怎么也长不大的。”

太后又差点乐了:“唔,那就改个名字,你今后就叫尤善吧。”

尤善几年后来到了太后身边听差,不过他再也没有敢这样在太后面前随便张嘴动舌了,通常出口的只是一个字:喳。因他聪慧过人,手脚勤快,办事得体,很快便得慈禧喜欢。太后今天要着他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听了太后的交代,尤太监一番着装打扮之后,大踏步出了宫门。

他先到了京城最大的关帝庙,在关公像前虔诚地跪下,默默地祈祷,然后向功德箱內塞进五两银子。又到签筒边,极为庄重地伸手抽了一签,只见竹片制成的签牌上写着:“云不可留水向东。”

解签人穿着灰袍,似僧似道。他从尤太监手中接过签牌看了看,又打量了一番抽签人:“客官,您是要问事、问物还是问人?”

尤太监不紧不慢地反问:“若是问事呢?”

“耽于旧事,不如再开新业。”解签人答。

尤太监又问:“若是问物呢?”

“守持旧物,不如弃旧图新。”解签人又答。

尤太监再问:“若是问人呢?”

“留守旧地,不如开启新程。”解签人再答,又指了指高大威武的关公塑像,“那关公的忠肝义胆、武艺豪气,全表现在过五关斩六将上,如果他留在许昌而不去追寻刘备,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关公。”

尤太监对签语及其解释谨记在心,随后离开关帝庙,穿街过巷,来到了地安门的刘瞎子门前。

这个刘瞎子年幼时双目失明,却是大有神通,好像能洞察万物,目见千里,打卜算卦,十分灵验,红遍半个京城,人称“刘伯温”。

刘伯温正好将一位客人送到门外,转而对着尤太监作揖:“欢迎客官光临寒舍。”

尤太监好生奇怪,这算命先生双目不明,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找他算卦测字?

这时,又听刘伯温说道:“客官,你虽然不是富贵人,却是身在富贵门。”

尤太监更觉得惊异,便随刘伯温进入庭院。尤太监一看,这刘伯温的居所虽然算不上高宅大院,但也绝不是寒舍,在京城至少属中等人家。

双方坐下,一个貌如宫女的女子递上茶来,这是刘伯温的妻室。

尤太监心生感叹:太监的命运远不如一个残疾之人。他没有再往下想,很恭敬地对着刘伯温作了一个揖:“我今天特来请刘先生测字。”

“请问,所测何字?”

“窑。”

刘伯温的眼眶里好像没有眼珠,只是两个能放进莲子的窟窿,他仰头朝天用力地眨了几下永远无法睁开的眼皮:“是琼瑶之瑶,还是遥远之遥,或是……”

尤太监识字不多,算命先生说的这些字他都不认识,所以也听不懂,赶紧接话:“是烧窑的窑。”

刘伯温稍做沉默后:“是问人、问事,还是问物?”

“若是问人呢?”

“窑可居,不可久居。王宝钏在丈夫从军后,住寒窑十八载,受尽苦难;风尘女子的居所,也称作为窑。所以不可久留,不可常住。”

“若是问事呢?”尤太监又问。

“窑可停,不可久停。窑是烧造砖瓦缸甏的地方,三五天即可烧土为器,便当开窑取器。所以办事也如同烧窑,进出有时,不可拖延。”

“若是问物哩?”尤太监再问。

“窑可用,不可久用。烧造器皿,虽然窑不可少,但窑会损会破,因而当适时加以整修,或拆旧而建新。”

尤太监又以五两银子谢过刘伯温,然后速速回到宫里,向太后禀报情况。

慈禧太后笃信佛道神灵,每有大事,往往着太监到关帝庙和刘伯温处求签问卜,这已经成为习惯,就和她每天要熥脸泡手差不多。当尤太监把签上文辞及解签人的话语,还有刘伯温拆字时说的话细细禀明之后,她发现,两者竟是惊人地相似,内容都是“不可留”,看来天意如此,那就只能顺天应时。但她心中却是还另有想法,所以便写下了“着再议”。

军机处的官员不知内情,所以又在费力地猜测太后的真实想法。昨日所议定的意见已经十分明确,为何却还要再议?又朝哪个方向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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