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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冬日

2023-12-03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瓷盘大雅光泽

公元1903年,大清光绪二十九年。冬至。

紫禁城太和殿前的晷针正指到申时区间。西天,黑色和灰色的云涛相互推搡挤压,如山峦重叠,从那重重峰峦的缝隙中挤出的残阳,费力地将一抹抹显得弱而无力的光线,斜斜地投洒到紫禁城内。虽然平添了些许亮光和暖意,但却无法荡去殿宇楼阁中的陈旧气息,无力驱走那墙内墙外弥漫着的砭人寒气。即将归巢的几只乌鸦费力地迎风站在端门的最高处,把嘴张开得近乎一个直角,朝西北体和殿方向连叫了好几声,那“呜哇——呜哇——”的拖腔在寒风中带着几分凄厉。

但,这紫禁城主人的心境却丝毫没有被凛冽的寒气和乌鸦的噪声打搅。这片禁地的主人是一位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普天之下都称她为“太后”或“慈禧太后”。据说,在她降生的时候,她家的房顶上一连三日有密密麻麻的乌鸦翻飞,就像飘荡的黑云。有人以此来卜测国运兴衰,或说大清将日月重光,或说大清将坠入暗夜。在慈禧看来,乌鸦不是凶鸟,鸦声不是恶声。这与她的族属有关,也与她此时的心境有关,大半个下午,她都轻松而愉悦,就像冬日里的暖阳照进了心间,因为她一直在做一件她十分喜爱的事情——欣赏瓷器。

慈禧现在常住的地方是紫禁城中的储秀宫,加上与储秀宫廊庑相连的体和殿,形成了慈禧受贺、理政、就餐、歇息为一体的建筑群,体现的是“前朝后寝”的帝王模式。此刻,在体和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瓷器,这些瓷器来自江西景德镇御窑厂,是为太后七十寿辰专烧的寿瓷。自慈禧四十岁开始,但凡逢十的生日,皇家都要专门为她烧造寿瓷,屈指算来,这当是第四回了。

以中国瓷器制作的大势而论,在清朝康雍乾时代,如朝日喷薄,光华极天际地,烧造瓷器的品类和质量,都超越历朝历代,但在其后便如云封雾锁,光敛彩收。然而在光绪朝时,又如晚霞出云,显露出几分落日余晖的绚丽,所以这次烧制的瓷器极为精美。

这次烧造的寿瓷有390多种,共耗银15万多两。今天陈列了其中的一部分,供太后过目。对一般人而言,欣赏瓷器就像看戏一样,多半是瞧热闹,关注的只是瓷质的细白、造型的雅致、釉色的艳丽、纹饰的漂亮。对慈禧而言,却远不是这样。慈禧虽然读书不多,她的近臣私下对她的评价是带着贬义的“太后能识字”。但她从小受过书画训练,又本禀赋过人,所以能书善画。与此相联系,她的艺术鉴赏力包括对瓷器的鉴赏力,决然不低。

晚清官窑瓷器的落款与前朝大有区别,除了通常署写皇帝年号,还有一些瓷器署写宫殿的名称,如大雅斋制、储秀宫制、体和殿制、长春宫制等。做这种署款,个中大有原因,这些款名都是慈禧先后住过的宫殿名称,见证过慈禧人生的重要时刻,留下过慈禧人生的深深印记。单是从瓷器署款这一件事就足以看出,太后拥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位,有着睥睨一切的胆量。

只说几句那“大雅斋”瓷吧。咸丰五年,皇帝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下“大雅斋”三字赐给一位懿嫔,这位懿嫔就是后来的慈禧。这三个字被制成两块匾额,一块悬挂在圆明园一座叫“天地一家春”的殿堂内,那悬匾的房间是慈禧习字作画的地方。圆明园被西人焚毁以后,这块匾也付之一炬。另一块则掛在了养心殿的西耳房平安室,慈禧正是寝居在这平安室的日子里,被晋封为懿嫔,后又在这里生下皇子载淳,继而被晋封为懿贵妃。慈禧被封为圣母皇太后,在养心殿垂帘听政,平安室仍然是她歇息的处所。同治大婚后,慈禧移住长春宫,大雅斋匾也移挂长春宫。为太后四十庆典烧制的专用瓷器款署“大雅斋”,同时有“天地一家春”印章,底写“永庆长春”铭文,且书写格式别具一格,都在器身上部横写。可以说,一块只有几尺长的大雅斋匾额,写满传奇,慈禧太后分外珍爱,所以被她用作了瓷器的款识。

那些烧造于光绪初年的大雅斋瓷器,其精美程度几乎可以与康乾时代的瓷器媲美。也许少有人相信,这些个大雅斋瓷器的真正设计者,既不是精于书画的艺术家,也不是身怀绝技的制瓷人,而是慈禧自己,几乎每一件瓷器都融进了她的理念、追求、情趣。所以,她看瓷论瓷自是与众不同。

慈禧明亮而犀利的目光或急或缓地逡巡在一排排、一件件华美的瓷器上,在一个大盘子前停住了。

这个盘子,黄釉粉彩,图案是五蝠捧寿,在靠近口沿的地方,等距离地写有四个楷体红字:“万寿无疆。”最让人震撼的是这个盘子的尺寸,直径约三尺,宛如一个大磨盘,这件大盘是众多工匠费了无数心血、反复多次才烧制成功的。制瓷人的行话是“美器易得,大器难成”,烧制大器对原料、工艺、火候的要求极高,任何一个环节的闪失,都可能会使瓷器变形变色,出窑后成为次品甚至是废品。尺寸超大是这件瓷器的最大特点和最大看点。

慈禧对这件大盘专注地看了许久,这让许多人大惑不解,其中有一个人则是心如擂鼓,咚咚直响。这人是专门护送瓷器来京的督陶官孙之顺,他非常担心太后对这件瓷器会挑剔乃至否定。因为这件大盘可以说是这批瓷器中的将帅,不仅硕大,而且那“万寿无疆”四个字便包含了这批瓷器的全部意涵。如果太后对这件瓷盘不满意,其他瓷器烧得再好,也差不多如同在空窑里投柴举火——白烧。今天老佛爷长时间盯着这件瓷盘细看,足证这件瓷盘在太后心目中的位置,莫非发现有不如意的地方?

今天的太阳似乎比平日落山早,室里光线渐暗,一个大太监招呼:“亮灯!”殿内所有的吊灯、壁灯、桌灯霎时全亮起来了,如日涌月出,一片辉煌。在灯火的辉映下,那些瓷器更是通身显出耀眼的珠光宝气,件件华彩四溢。

似乎是灯光引亮了太后的嗓门:“看瓷好比看人,不仅要看高矮胖瘦、五官四肢、肤色发色,更要看气质韵致。”

但太后接下来并没有对这件大盘作出评判,而是在纵论如何品评瓷器的高下优劣:瓷器就好比人一样,如果缺了气质与韵致,其他方面再好,也只能算是俗人一个。瓷器这种气韵蕴藏在造型中、色彩中、质地中,也体现在瓷器闪射出的光泽中。若论瓷器这光泽,可是大有讲究,有死光、贼光、灰光、温光、玉光、妙光的区别,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孙之顺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长得老气,像个干瘦的老头。他曾说,自己是个招烦惹恼的命,三岁时便有抬头纹,十五岁时耳鬓便着了霜。此刻,他那平时就像车轮碾过湿地的脑门,沟壑显得更深。沟壑深处看不见的大脑神经在车轮般地滚动:太后说得大有道理,只是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标准最难把握,但不知道这件大寿盘溢散出来的属于什么类别的光泽?

慈禧又开口了:“以这件大盘为例……”听到这里,孙之顺的心像吞了钩的鱼,一下被提了起来,只听太后接着说道,“器型如此之大,诚为难得,造型、瓷质、施釉、绘画也都不赖。”

督陶官心里暗叫不好,听太后这口气,显然接下来便是转折,定是讲这件瓷器的缺憾了,并且多半是讲这瓷盘的光泽有亏了。

果然,太后接下来讲的是光泽:“至于这件瓷器的光泽嘛……”

孙之顺更紧张了,不知太后要作出什么评判。太后此时犹如阎王殿里的阎王爷,一句话便可判定这件瓷器的高下优劣,也一句话便可判定这次督陶的成败得失,还可以一句话判定督陶官的升贬生死。

但太后没有立即做出判决,而是扫视了一眼左右:“你们谁来说说这件大瓷盘的光泽如何?”

周围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本能地把上下嘴唇闭合得更紧。太后身边的人虽然见过的瓷器无数,但要对瓷器光泽这样高深的问题作出评价,实在是犹如架梯揽月摘星。还必须顾忌的是,今天摆在这里的全都是寿瓷,如果一句话说偏了、说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太后见无人应声,便指了指孙之顺:“你是督陶官,这些瓷都是由你督造的,你对这件寿盘的光泽作何评价?”

孙之顺的后背呼地一下渗出一层冷汗,心脏刚才“咚咚”地跳得又急又响,这时却似乎已经成松了发条的钟表,不动了。他条件反射般地跪倒在地上:“太后心明眼亮,如日月之光;臣等只是暗燈鼠目,无力看清、判明这宝物的光泽。”

太后没有理会孙之顺的话:“说说你的评判吧。”

孙之顺知道不能敷衍了,但如何回答呢?他大脑里的车轮转得越来越快:如果说“不好”,自己就有欺上之嫌。因为这些瓷器是自己督造的,明知不好,为什么还要进呈?如果说“好”,却又有自吹之虞,太后没有说好,督陶官岂可妄作评价,自加褒奖?真是进也难,退也难,左也难,右也难。

孙之顺犹豫了一阵,又把目光落在了那大寿盘上,当看见那盘子上“万寿无疆”四个大字时,顿时有了主意:“回太后,这件瓷盘的光泽如何,臣下不敢妄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俟太后八十大寿时,定可烧出比这件大盘更大更美、光泽更亮更妙的寿盘来。臣祝太后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一听这话,太后笑逐颜开:“起来。看来你不仅会烧瓷,还很会说话。这件大盘的光泽且美且妙。”

孙之顺顿时觉得如释重负,缓缓地站了起来,又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沟壑里的汗液。

慈禧交代贴身宫女:赏给督陶官字一幅。

宫女走入慈禧平日练字的素房,拿出一件太后手书的“福”字,这是太后经常用来赏赐臣下的礼物。

孙之顺接过字,诚惶诚恐而又满心欢悦地退到一旁。

慈禧在一个绣墩上坐了下来,她已经有些累了,有宫女送过来一个镶金的白玉小盖碗,里面装的是茶水,慈禧轻轻地呷了一口。又有宫女递过来用掐丝珐琅装饰的水烟壶,慈禧呼噜呼噜地吸了一阵。这一茶一烟,似乎使她立马驱去了疲劳,又变得容光焕发、大有精神了。

慈禧接着兴致勃勃地把陈列着的所有瓷器看完,这才回到储秀宫,斜靠在一张躺椅上休息,有宫女为她轻轻地揉肩捶腿。

“当、当、当……”室内洋人送来的自鸣钟连着响了六下,用晚膳的时辰到了。一声“传膳”的吆喝声,从储秀宫一声接一声地响到御厨房。各类菜肴盛进碗里,装进碟里,再用黄云缎包好,逐一传送到了储秀宫东面的两间屋子里。

碗、盘、碟、盏上覆盖的黄云缎依次揭去,100道菜品像围棋子一般摆在了桌子上。

当慈禧从寝宫走出来时,又换了一身衣服,脸上也已重新补妆。平日里,太后的换衣补妆都不会少于三次。

太后落座后,用眼睛瞄一下那道菜,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道菜用羹勺舀起一些,放进一个小碗里,再轻轻放到太后面前。太后尝过后,如果说一句“这菜还不错”,老太监就再舀一勺。随后,便有人走过来,小心地把这道菜撤下,一道菜决不用第三次。今日的晚膳,有好几道菜太后用过两次。

用完饭膳,太后一边吸着水烟,一边还高兴地自言自语:美食离不开美器。怪不得明朝永乐帝对外夷进贡的白玉碗了无兴趣,着礼部退还,认为本朝烧造的甜白瓷洁素莹然,胜过白玉。确实,玉碗金盏都不抵瓷碗瓷盏好看好使。

看来,太后今日情绪好、胃口好,是因为下午看了那些精美的瓷器。宫里的生活刻板有序、寡乐无趣,少有民间的自在随意、快乐有趣,这寿瓷也是十年一烧,喜爱美、喜爱瓷的太后见到这批漂亮的新瓷,并且是专为自己生日烧制的新瓷,自是分外高兴。但是,她的这种高兴劲,并没有能持续多久,确切地说,没有能持续到就寝时分,而坏她兴致的事情又恰恰和瓷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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