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悲剧的挣扎与抗争:《祝福》与《离婚》小说中的女性命运
2023-12-01侯慧庆
【摘要】小说《祝福》与《离婚》对祥林嫂和爱姑的形象塑造,是鲁迅对下层旧式劳动妇女命运的关注与书写,在自己的命运中苦苦挣扎的祥林嫂和敢于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的爱姑,最后都走向了悲剧。逆来顺受的人和大胆抗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鲁迅用两位底层劳动妇女的命运深层次地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的残酷,在封建宗法制度的社会中,逆来顺受的、大胆抗争的均被推向了悲剧,女性的无路可走进一步深化了鲁迅的小说主题思想:绝望的反抗,同时也让我们认识了鲁迅的思想和鲁迅的主张。
【关键词】挣扎;抗争;女性;命运;绝望
【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3-0035-04
鲁迅的小说《祝福》与《离婚》中对祥林嫂和爱姑的形象塑造,是鲁迅对下层旧式劳动妇女命运的关注与书写。两篇小说的女性主人公祥林嫂和爱姑虽均属于旧式下层劳动妇女,但两位主人公的性格有着鲜明的区别。《祝福》中的祥林嫂逆来顺受,在自己的命运中苦苦挣扎;而《离婚》中的爱姑泼辣大胆,敢于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然而,在封建旧思想和旧礼教的约束下,身处底层的劳动妇女,不论是忍辱负重的祥林嫂还是与命运抗争的爱姑,最后都归于了悲剧。祥林嫂孤独地死于祝福之夜,爱姑卖掉了自己的婚姻,两位主人公最后殊途同归的悲剧,体现了封建旧道德对女性的压抑,更深层次地反映了封建旧礼教、旧道德的残酷。逆来顺受的祥林嫂、大胆抗争的爱姑均被推向了悲剧,封建宗法制度下的社会,女性根本无路可走,令人绝望的社会残酷却恰恰反映了鲁迅的精神世界:绝望的反抗。鲁迅对女性精神和灵魂病苦的揭示,目的是要引起疗救的注意,从而揭出造成精神病态的社会。
一、苦苦挣扎的祥林嫂
鲁迅在他的《我之节烈观》中说:“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界定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他便节得愈好”,“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也跟着自尽”谓之烈,“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于是,死了丈夫又再嫁的祥林嫂在“道德家”四叔四婶那里便成了被排斥的对象,“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的一句话,彻底扼杀了祥林嫂重新获得希望和继续生活的可能性,让祥林嫂沦为了乞丐,最终孤独地死在了祝福之夜。
当我们捋顺小说中的时间顺序,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四叔四婶家里的时候,“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这个时候的祥林嫂,虽然因为是个寡妇,四叔皱了眉头,但是因为是一个安分耐劳的人,工作起来“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在四叔四婶家里做工成了定局。虽死了丈夫,但是由于并没有所谓的“失节”,即丈夫死了以后没有再嫁,所以,四叔尽管皱了眉头但是也并没有阻碍祥林嫂被留用做工的机会。拥有了做工的机会以后,祥林嫂食物不论,力气不惜,“比男人还勤快”,“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她很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祥林嫂虽然死了丈夫,但是凭借着自己的劳动能力,依然可以继续生活,所以她很满足。没有“失节”的祥林嫂,有机会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换取生活。然而,在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下,女性是难以脱离家庭或家族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的,所以,祥林嫂拥有凭借劳动获得生活的能力但是古代的宗法制度却剥夺了她这样生活的独立权。于是,祥林嫂也无法摆脱被掌控的命运,新年才过大约十几天,祥林嫂便被她的婆婆绑回去了。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这是祥林嫂第二次出现在四叔四婶的家里,“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这个时候的祥林嫂相较第一次的出现,“两颊失去了血色”,“也没那么精神了”,这些变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被绑回去的两年间,祥林嫂经历了被逼再嫁,又一次丧夫还丧子。这在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伦理下,在宗法“道德家”的眼里,简直就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了,是要被加倍的奚落和排斥的,“你放着罢,祥林嫂”,摧毁了祥林嫂再次凭借劳动换取生活的可能。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伦理道德观下,祥林嫂顺应这种道德伦理的自我意愿被摧毁,被迫“失节”,于是,对身处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来说,一个终极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她属于谁?他们既无法独立于家庭或家族存在,既被要求“守节”,又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只能在别人的道德标准下和别人的需求中苦苦挣扎,在被迫再嫁的过程中,祥林嫂一路号、骂,喉咙全哑,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也无法改变再嫁的命运,“妇者服也,理应服事于人”①。
然而,“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②。祥林嫂第三次出现,是在“我”的面前,“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个时候的祥林嫂完全失去了“人”的精神和灵魂而成了“活物”,“活物”一词精准地道出了祥林嫂精神和灵魂被毁灭、被吞噬的悲剧命运。
二、敢于抗争的爱姑
爱姑是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主人公,小说一开头就塑造了一个与逆来顺受的祥林嫂完全不一样性格的人物形象。“已经闹了整三年”,“总是不落局”,从时间的持续这一角度,可以体现出爱姑的抗争,当她的父亲都觉得“烦死了”的时候,爱姑依然“愤愤地”不屈服于那些对她以及她的婚姻的不公道,要“赌气”,她“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势必要她的艰难,希望七大人可以为她做主。觉得七大人知书达理,能够明辨是非,甚至敢于“拼出一条命,家败人亡”。爱姑的抗争源于她本身泼辣大胆的性格,于是她的抗争仅仅是对于个体直观感受不公的本能反抗,她的反抗并不是对社会环境理性思考后的选择,于是,她把自己追求公道的愿望寄托在了七大人的身上,而七大人所維护的公道就是以夫权为重要内容的宗法体制和整个的封建秩序,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在维护封建权威的大多数人的围困下,爱姑先前的锐气已经一扫而光,只能听从七大人的吩咐。爱姑的幻想破灭了,她的抗争以失败而告终。
需要我们清楚的是,爱姑的抗争并不是对那段婚姻的留恋和不舍,而是要寻求公道,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婚姻的尊严。鲁迅所描绘的是一个在封建宗法制度制约的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的抗争和抗争的无意义的悲剧。爱姑抗争的失败和悲剧说明,妇女的解放、妇女问题的解决,必须以社会的解放为前提,社会环境不改变,即使妇女本身的反抗和抗争意识再强大,最终也只能以失败告终。一场离婚,身边所有人都获得了利益,“老畜生”“小畜生”的如愿离婚,庄木三的90块洋钱,七大人、慰老爷的“主持公道”的实现,只有离婚事件的女主角爱姑一无所有。离婚事件中爱姑的被损害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悲剧,而具有反抗意识和尊严维护意识的爱姑被损害而不自知则是鲁迅的反讽。
三、归于悲剧的命运
精神和灵魂被毁灭的祥林嫂,最后死在了祝福之夜。她的死亡本身无人关注,无人在意,“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然而她死亡的时间却引起了“道德家”四叔的在意,“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生前由于“失节”不容于社会,死后也要被唾骂,死亡之前的还带着对封建伦理道德的纠结甚至恐惧,在探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是否有地狱、死掉的一家的人是否能见面的问题时,祥林嫂被封建伦理道德折磨摧毁得体无完肤的形象昭然若揭。而“我”对祥林嫂问题的回答,则在更深层次上加剧了祥林嫂的人生悲剧,即无论是否有魂灵,对于祥林嫂来说都是无法消解的恐惧,有魂灵,意味着死后要被锯成两半继续受苦,无魂灵,意味着现世的苦难和不幸是祥林嫂的全部,活着毫无意义③。
而爱姑呢?始于抗争,终于顺从,最后还是用洋钱换掉了自己的婚姻,具有反抗意识和抗争行为的爱姑最终也屈服于封建伦理道德,归顺于扼杀了祥林嫂的封建思想,爱姑的抗争变得徒劳而无意义,她的服从意味着从此以后走上了祥林嫂的人生道路。被迫用洋钱换掉婚姻之后,她变得温和顺从,甚至恭敬起来了,走在最后的爱姑感谢着慰老爷,“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祥林嫂,那么,被迫再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死亡,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祥林嫂的“活物”乃至死亡,爱姑从抗争到顺从,层层递进地说明了封建意识、封建伦理道德对下层劳动妇女的迫害和封建思想的残酷性。对于下层劳动妇女来说,被压迫、被损害直至死亡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逆来顺受至死或先化掉抗争而顺从至死,封建宗法制度下的社会环境中,女性的悲剧是必然的结果。祥林嫂和爱姑,给我们展示了封建宗法制度下女性的绝望,女性的无路可走,活着无意义,是一个时代和社会的大悲剧,透过这层悲剧和绝望则是鲁迅的“绝望的反抗”的精神内核。
四、绝望的反抗
绝望的反抗既是鲁迅小说的主题升华,同时也是鲁迅内在复杂精神世界的集中展现。祥林嫂们的死亡以及走向死亡的过程被详细且一针见血地剖析,让小说文本呈现出了浓烈的绝望,而这种绝望的描述的细节化的呈现则是鲁迅藏于文本绝望背后的复杂的思想呈现,即反抗。与《故乡》中结尾之处的“路”的意象,以及《药》中“红白相间的花圈”所呈现的希望不同,“路”和“红白相间的花圈”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鲁迅给予自己以及读者的心理安慰,是缓解苦闷和绝望的,有一种聊胜于无的感觉;而《祝福》《离婚》中的绝望书写,是冷静克制的,字字句句详细刻画的细节是对绝望的有力剖析,剖析得越细致,越是对绝望的有力撕扯和解剖,即越细节则越有力,反抗则越彻底。
《祝福》中面对祥林嫂的问题,“我”含糊不清的回答以及落荒而逃的选择,是“我”的无能为力,却是鲁迅的清醒的意识书写,“我”无法给祥林嫂以希望,是鲁迅对祥林嫂所生活的社会的清醒认知,祥林嫂的死亡,让“我”决计离开,“我”的“负罪”逃离,恰恰是鲁迅在灵魂深处的剖析,“鲁迅的反抗绝望是不断地刺痛自己的灵魂,把灵魂深处的痛苦、绝望、无助做无情的解剖”④。《祝福》中无法给出祥林嫂答案的“我”,其实是生活在祥林嫂周围的一员,他们作为看客,审视旁观着祥林嫂的人生和命运,围观咀嚼祥林嫂悲惨的生活,那陪出的很多眼泪,那特意寻来的行为,那叹息,那满足,后来那烦厌的头疼,无不是鲁迅对绝望的力透纸背的描写和深入灵魂深处的无情剖析。“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⑤《离婚》中的爱姑,走在最后的爱姑的温和回答,是《离婚》的最大悲剧,鲁迅呈现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变得温顺的爱姑未来会怎样呢?这是留在读者心中的问题,而答案几乎呼之欲出:过上祥林嫂甚至还不如祥林嫂的生活,被迫再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死亡,这个看似开放性的结局,其实结果是唯一的。爱姑的变化是小说深沉的悲剧性的体现,小说最后用看似温和的笔触对爱姑温顺的描写,呈现出了爱姑貌似从婚姻的泥沼中解脱出来的假象,是鲁迅对爱姑内心感受的留白。若爱姑的温顺是真的温顺,那她的未来必然是祥林嫂;若爱姑的温顺是对人生体验过后的绝望,是对自己人生命运的绝望,那便是鲁迅对时代、对社会、对人生和人性的深入剖析,呈现的依然是鲁迅绝望的反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无处不在,希望正渺茫,希望的渺茫也正是绝望的渺茫。
从《祝福》到《离婚》,我们可以清晰地理解鲁迅的思想,鲁迅的反抗,深入剖析,直击灵魂,在灵魂深处透出反抗的力量。鲁迅对社会底层劳动妇女的命运书写实际呈现的是鲁迅对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深入窥探,是对人生、对人性的灵魂表达。鲁迅对女性的书写实际是对社会的剖析,祥林嫂的顺从是悲剧,爱姑的抗争也是悲剧,那女性该怎么办?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提出,“钱是要紧的”,“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⑥。鲁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书写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疗救的目的上,揭开女性精神和灵魂的病苦,进而引起对女性疗救的注意,而疗救的目标实现,最终指向的还是整个社会,因此,最终揭出的是造成女性精神病态的社会。于是,社会改革,势在必行,“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⑦。
注释:
①鲁迅:《我之节烈观》,载《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②同上书。
③段从学:《〈祝福〉:“祥林嫂之问”与“鲁迅思想”的发生》,《文学评论》2021年第2期。
④臧振东:《从〈故乡〉到〈祝福〉:鲁迅“第二次绝望”的小说呈现》,《名作欣赏》2021年第23期。
⑤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载《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⑥同上书。
⑦同上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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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侯慧庆(1979-),女,遵义师范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