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品中的个体救赎理论探究
2023-12-01高鹏飞
【摘要】《机村史诗》是阿来一部反映藏族村庄生活的当代编年史。在这部史诗中,阿来揭示出机村在现代化转型中被迫付出的生态代价和族群伤痛,诉说了现代思想入侵给机村所带来的文化冲突;分析了传统藏族文化遭遇到信仰崩塌与强行断裂所带来的焦虑。阿来在这部作品中一直注重个体救赎经验的探究,他把救赎与身份认同、个体经验联系在一起,尝试用时间跳跃完成从身份认同到个体生存认同模式的构建。阿来的作品不仅在反思乡村历史变迁的多元性和阐释文化冲突的普遍性角度具有重要价值,而且为个体生存认识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关键词】阿来;个体救赎;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3-0031-04
一、引言
2018年1月,沉寂一段时间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阿来,带着他再版的新作《机村史诗》(原名《空山》)进入大家视野。从《空山》到《机村史诗》的更名,体现了阿来对以机村为代表的藏族乡村在现代化过程中艰难蜕变意义的认同,以及对乡村中个体未来发展境遇的自信和希望。
自我救赎是阿来这一系列作品的一个深度主题,阿来作品背后的自我救赎理论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人与世界主客二元对立关系的中国化思考,是对个体在世界独立存在超越性的思索,是对人重新回归世界主体地位及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指引,是对个体寻求存在完整感的追溯。在对自我救赎的思考中,阿来将人与自然的宿命、汉藏族传统的信仰、心灵的摇摆不定与恪守如一融接在一起。阿来给我们指出一条林中小道:个体对经验的完整的追溯是对自我生存方式的深入认可。
阿来作品中的自我救赎理论使《机村史诗》《尘埃落定》《大地的阶梯》成为一个诱人的星丛,他在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蓓蕾中指引生命的终极思考。这在他的代表作《达瑟与达戈》《机村史诗》《轻雷》《天火》《荒芜》中都得以一一展示。对阿来来说乡村的生命在现代建设的过程中被抽空了,“这是一个人的宿命,就是生命是有限的,不管现实层面还是情感跟心理层面,我们意识到了那个重建,或者新生,接下来就发现了时间不够,因为社会深层次的变化都是缓慢发生的,相对于这个缓慢,我们的生命太匆忙了”[1]。阿来在机村村名个体重建的过程中扮演着命运的审视者,《随风飘散》中格拉在村民的歧视中思考个体成长的实在意义;《天火》中索波对个体在政治漩涡、自然风暴中对命运无常难以把握发出叹息;《达瑟与达戈》中达瑟启蒙性的话语中引领村民思考人在乡村现代化转型中的地位;《荒芜》中驼子与索波重新解读人与“乌托邦世界”的现实距离;《轻雷》中的拉加泽里在金钱的浪潮中探索个体内心的宁静与追寻……阿来的作品中不同人物在不同时代探索个体在时代变迁中如何实现自我救赎。在普遍意义丧失的如今,阿来的作品为个体生存经验的探索提供了特殊的内省经验。在一卷又一卷的作品中,他对个体的思考有着基尔克果回归内在信仰的影子;有着对海德格尔诗性语言的归真重新解读;有着对马克思劳动救赎的实践探索;有着对现代性启蒙发展的阿多诺式的辩证。信仰与理性如何抉择、个人与自然如何并存,藏乡山水村寨的历史现场正由阿来启迪着我们对救赎的思考。
二、《尘埃落定》中的个体身份认同与生存方式的超越
阿来笔下的人物总是处于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之下,因此每个人物都是具有双重身份的。阿来作品中的人物既有着对自然文化身份的依恋,又不得不在现代化的转型中寻求新的身份属性。杨柳在《论阿来的文学理念与创作》中指出:“从阿来的创作来看,他是一个具有担当意识的作家,他用深邃的思想挖掘的民族存在的文化以及生存方式……希望以人性的普遍性和共同性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障碍、歧视与误解。”[2]阿来的作品探寻一种能够在变迁中寻求自我認可的人性救赎理论:人的存在本质或有不同,个体的在世俗生存方式却如出一辙。对存在意义的本质探寻是一个哲学问题,这个命题由世界给出质询,由个人完成自己的追寻。人存在的方式却是一个现实问题,对于这个问题,阿来给出了自己世俗化的解答。
在《尘埃落定》中阿来塑造一个自我意识清醒的奇特人物傻子少爷(能够坦然地认识并承认自己:我是个货真价值的傻子)。二少爷傻子式地对自我身份的反复追问恰恰是生活在现代性转变中当代人最缺少的焦虑:孤独存在的个体该如何为自己负责,在负责之前,必须搞清楚自我的内涵。保罗·高更在著名的油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表达了:人从出生至死都应该对自我身份、自我未来的充满理性哲思。阿来对傻子少爷的人物塑造在于深刻认识到普遍意义丧失的背后,是个体生命的无意义状态。因此在当个体赤裸裸暴露在世界的当下之中,要么面对世界的虚无,要么对自身进行内在的确认。基尔克果在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上提出返回个体的内在信仰,个体的意义与自由归于孤立的个体之内心体验。与基尔克果的理论不同的是,阿来并没有塑造一个执着于藏族信仰的傻子少爷,而是同时塑造多种身份认同角色。土司家族被割掉舌头的书记官、世代为土司执掌刑罚的行刑人依尔,《云中记》中孤独守望村子的祭祀阿巴,《天火》中的多吉,这些人物故事的背后隐藏着阿来对人自然文化身份认同的思考。阿来在探索自我觉醒与信仰碰撞产生的现实意义背后是否隐藏着个体应该遵循的存在法则。正如他在谈话录中强调的那样:“也是找一个超越现实层面的东西,但不能是老生常谈……对于没有宗教的人来说,什么是救赎,善是救赎,美是救赎。”[3]
阿来试图用超越传统道德法则的形象人物去探寻个体在现实中对文化身份认同的途径。这些特立独行的角色以自我认同为核心践行着自己独特的生存逻辑,他们既与世俗生活有着不和谐的交融,又遵循着自己内心独特的生存法则。他们用外人看似与生俱来的生存方式完成个人在新的历史文化维度上救赎的探索。
三、现代化下个体的身份转变与现实困境
土司制度下个体身份的认同与转变既是被落后制度压迫下的无奈,也是个体在黎明前黑暗中的奋力一击。从《尘埃落定》到《机村史诗》,阿来对人物的塑造更加注重个体在城镇现代化转型下面临的现实压力与心灵追求。阿来在《我们对现实主义有一个非常狭隘的理解》中便强调:“我写格萨尔王,有对权力的怀疑,有对宗教的怀疑,也会注入现代意识。”[4]现代化本质上是一个主体化和世俗化的过程。信仰、权力、现代意识一直是现代化历程中几个难以调和的元素。
阿来在作品中试图用超越性的东西去调和这些主体身上存在的矛盾。在《达瑟与达戈》中的人物,既有着对自身自然文化身份坚守的达戈,也有着试图用美妙的原始歌声走向光鲜亮丽舞台下的色嫫,还有着机村现代性的启蒙者达瑟。在阿来的笔下,他们是一群拥有清晰自我意识的主体,但是在机村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又难以实现内心期待的身份转变。机村传统的道德信仰、最新的现代化仪器都成为阻止这些人物向新身份转变的现实困境。马克思在用劳动救赎理论解决虚无主义问题的时候强调:“通过具体的现实社会历史踢条件下的个人劳动实践,保留着神圣性与世俗性、本质与实存、超感性与感性之间的辩证张力,从而遏制虚无主义。”[5]阿来在此基础上更深刻地认识到:当个体的劳动附带的传统道德意识不被当下的主体意识形态所接受,个体更容易陷入身份认同的危机之中。海德格尔与尼采都曾批评马克思赋予劳动救赎过高的评价,阿来显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试图用更加柔和的方式解决个体自然文化身份向现代文化身份转变面临的问题。
阿来在与傅小平的谈话录中提到:“相比社会深层次变化的缓慢,我们的生命太匆忙了。”[6]对于主体在现代转型下面临的身份认同问题,阿来试图用和谐的自然观念与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四、个体救赎背后的经验探寻与时间意识
在《轻雷》中,阿来便塑造了一个这样人物形象的拉加泽里。一方面拉加泽里不甘于做一个尚未成功的学生,另一方面在通过砍伐、倒卖树林成功之后他的内心又充斥着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拉加泽里没有因为非法而又快速的谋利手段获得成功而喜悦,反而在面临村中前女友父亲、恪守砍薪护林的崔巴噶瓦对话时,内心充满了焦虑与不安。马克思指出:“因此,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受到摧残。”[7]阿来在塑造拉加泽里这个人物时便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得生存方式如果不能符合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则,那么这种生存方式只能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而这种“异化”的劳动既然不能带给个体期待的幸福,那么一定会成为对个体否定的毒药。拉加泽里在双江镇的生意之路便如同马克思指出的那样,一方面他在生意场上发挥的“书生意气”不能被理解,另一方面大量财富的获得并没有给他带来心灵上的慰藉。软弱的哥哥始终被村霸阿秋家老五欺负,自己的内心始终被恪守如一的老人崔巴噶瓦所拷问。
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的扉页中写道:“人总是这样,得到一半的慰藉,而叹息着失去的另一半。”然而拉加泽里的求富之路并没有给他带来一半的慰藉,而是如他内心的自甘堕落所说:“大叔,我也顾不上你的这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个错误犯完了!”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的拉加泽里在十二年的牢狱之后,才完成了对内心的追求的思索。阿来对于拉加泽里是宽容的,他给拉加泽里十二年的时间完成了对自己生存意义的思索。在《机村史诗》里的拉加泽里开着一个“不那么现代”的酒吧,在曾经砍伐的山林上种植着不会属于自己的“树苗”,在听到机村人奇怪的议论时,内心反而是出奇的安宁。白浩在《在时间信物的引领下——阿来小说<轻雷>的叙述分析》中认为:阿来引入时间的法宝解决这个问题,12年后,是一个未来时态。阿来预支时间也并非乐观,并非消解锋芒,而是另一重意义上对现实的否定、批判、悲观[8]。从这个方面来看,阿来的时间观念是线性的。如同钟表一般,时间是一条永不间断延伸的线。在这种永远如此之中,时间是对人发展限制。为此个体的发展要为经验的贫乏付出昂贵的价值,这是现代社会意义下普遍人类发展的野蛮状态。阿来用未来式的时间观念跳过了作品中人物时间发展,这即使阿来对现代性主体人物发展的悲观看法,也是不得不指出的沉痛现实——个体总是要为贫乏的经验付出惨痛的代价。
除了时间的跳跃,阿来在个体寻求救赎经验的道路上也给了我们其他的启示。同样的牢狱,阿秋家老五并没有像拉加泽里一样达到心灵的救赎,而是如狱前一样顽固没有改变。阿来似乎意在指出:拉加泽里经历了内心的挣扎与斗争,经历过拿下又放下的过程,这样一个体悟的过程是对心灵救赎的本质体验。这样的本质的体验,是人对自然心灵的回归,因此拉加泽里实现了自我存在的救赎。本雅明也曾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将经验纳入救赎体系的重要一环,意在强调个体需要在纷繁的现象中寻求特殊性、极端的真实。显然,阿来与本雅明都注意到对个体救赎来说经验与时间的重要性,然而二人对其背后关系的解释并不足够。
阿来在作品中一直强调一种超越性。在《天火》中,他将书本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被发现,隐喻一种超越性的东西如同流水一样在時间中向前涌动贯穿人生存的一切。阿来在作品中追寻的这种超越性就是一种历史意识,一种以经验为核心的历史意识。他认识到经验是以各种形式存在的,机村村民口口相传的祭祀仪式、脑海中奇怪的记忆都是经验的特殊形式,当代个体生存的基础就是从古老时代流传下的经验。阿来对于经验与生存的认识并不局限于此,他深刻地认识到处于时代变革下的人,仅仅依靠古老时代流传下的经验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因此,他更探索一种可以永远流传,如同在时间中涌动的流水一般的超越性经验。他认为,一些特殊的经验并没有以一种显性的方式流传下来,而是深藏在个体的身体、信仰内部。
法兰克福学派代表学者之一本雅明认为,发达的物质技术将不同空间的主体放入同一个时间的纬度内进行交流,其背后隐藏着是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剥削。由于时空距离的快速跳跃,主体丧失对过去记忆的认识能力。现代人只能处于未来期待的迷雾中,在被强制与剥削中涌动。阿来与本雅明都发现,个体的存在是从前的我的沉淀物,最初的记忆与经验对个体存在具有重大的意义。阿来在《云中记》中对乡村最初印象的论述隐喻了我们对于最初记忆的认识。个体在没有经过现代习惯的行为塑造下有可能进入最初记忆的寻求路径中去,但如果个体的行为已经被塑造成一种固定的现代习惯,那么个体就不可能再追寻回最初的记忆。
五、结语
阿来的作品至今已经三十余年,其中依然存在许多尚未解读诗性的思考与启迪。他以第三视角的笔调写人在现代化矛盾下的生存与挣扎,在现代化的进程与信仰的崩塌断裂中,阿来用自己的笔调展现了对个体发展的美好期待。他始终坚持经验对个体的重要作用,如本雅明在《经验与贫乏》中指出的:“这便是经验的贫乏,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正在吁求新经验。”阿来的作品中包含着对个体救赎经验的指引,这是当下人们所缺少,也是我们在对阿来作品进行探究时的研究新角度。不过,阿来在调度单一的个体生存经验的同时,并没有对经验背后的时间意识给出详细的指引,这是他作品中所缺少的,也应该是我们文艺理论工作者试图对其作品背后的理论进行补充的部分。
参考文献:
[1]付筱娜,邢达.对文化的真实表达与诠释——阿来作品海外传播研究[J].当代作家评论,2022(06):195-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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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敬文东.来自《尘埃落定》的启示录[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01):56-63.
[4]张凡,张银蓉.生态书写与现代性反思:解读阿来“山珍三部曲”[J].民族文学研究,2021,39(02):102-109.
[5]谢有顺.阿来作品的超越性及其实现方式[J].文艺争鸣,2020(12):128-131.
[6]吴景明,王凯凯.自在者说:阿来创作论[J].当代文坛,2020(01):101-106.
作者简介:
高鹏飞(1997-),男,汉族,江苏泰州人,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