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东画派概说
2023-11-28蔡有信
□ 蔡有信
一、董其昌与“娄东画派”的发端
作为娄东画派的开创者,王时敏、王鉴与董其昌交往密切,王时敏在学画之初,得董其昌亲炙。娄东画派以王时敏、王鉴为先导,以王原祁为实际领袖,在明末董其昌画学思想的影响下,以摹古为主要创作手段,突出笔墨的本体价值,致力于传统山水画程式的归纳与总结。娄东画派为清代画坛的主流,影响画坛三百余年。与娄东“三王”同时期的常熟王翚,又开创“虞山画派”,然而实际上“耕烟散人少受业于染香庵主,又习闻烟翁绪论,则虞山宗派,原不离娄东一瓣香也”①,常熟与太仓地缘相接,虞山画派与娄东画派画学理念相近,两派画家群体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虞山画派也可视为娄东画派的附丽。娄东画派与董其昌渊源深厚,画派的兴起离不开董其昌画学的影响。
晚明时期,在画坛占据主导地位的吴门画派,因其后学只知亦步亦趋因袭文、沈诸人,缺乏上溯古人的艺术视野,学问修养贫乏,他们“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②,画派逐渐走向没落。而在松江地区,以董其昌、陈继儒、赵左、沈士充、顾正谊为代表的画家群体,奉董源、巨然及“元四家”一系的山水画为文人画正宗,注重摹古,不断拓展文人画的笔墨表现力,追求山水画中士气的表达,成为晚明山水画坛的主流。
晚明时期流行的心禅之学,给董其昌以巨大的思想启发。不同于程朱理学向外格物以穷理,心学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号召人们反躬内求,尊崇自我的独立性,重视心灵的统摄作用,肯定个人主观体验的重要价值。在艺术领域,董其昌同样注重在山水画创作过程中真情至性的率意发露,注重自我当下的、即刻的主观心绪表达。宋元以来,笔墨因具有画家“心印”的功能,其独立审美价值愈发凸显,到了晚明时期,董其昌将笔墨提高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视之为画家性灵的生发流露,山水画创作,即借个性化的笔墨真率地表达自我性灵的过程,至此,山水画中客观物象的再现已不重要,绘画的手段成为绘画的目的,对此,董其昌曾言:“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③“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④董其昌的好友陈继儒也说道:“文人之画,不在蹊径,而在笔墨。李营丘惜墨如金,正为下笔时要有味耳。元四大家皆然。”⑤
然而山水画毕竟不同于纯粹抽象的笔墨符号,笔情墨趣的表达需要以山川丘壑为载体。作为“五十后大成,犹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缺乏造型能力的文人画家,在师造化与师古人的选择上,董其昌聪明地选择了师古人,他以高度的艺术自觉,将古人的绘画程式进行归纳、整理,并反复强调师法古人的重要性: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通用。惟树木则不然……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⑥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披麻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⑦
古人丰富的山水画程式为董其昌提供了创作的资粮,然而董其昌的师古并非匍匐在古人脚下,亦步亦趋地小心临仿,心禅之学赋予了他强大的主体自信,对于古人的山水画程式,他以心源加以统摄、陶铸,古为我用,所谓“集其大成,自出机轴”,摆脱了造化、古人程式的束缚,以真率的笔墨直抒性灵,“一超直入如来地”,完成了自宋元以来文人绘画对纯粹而直观心绪表达的追求。
在师法对象的选取上,董其昌以禅论画,提出山水画“南北宗论”,号召以“南宗”画家为师法对象,排斥“北宗”画家。董其昌将董源、巨然、“元四家”等笔墨含蓄蕴藉,具有抽象的书写性表现潜力的山水画家归为“南宗”;将用笔凌厉劲爽,缺乏书写性趣味与抽象表现潜力,侧重于客观物象再现的画家归为“北宗”,并以王维、李思训为两派画家源流: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易学也。⑧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⑨
从严谨意义上来看,“南北宗”论有失偏颇,且有不少漏洞。但对于董其昌的山水画创作实践而言,“南北宗”论则具有非常重要的审美区分意义。董其昌曾以仇英为例,说仇英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钏戒,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⑩,可知其早年也曾学过李昭道、赵伯驹、赵伯骕一路明丽工细的青绿山水,只是力有不逮。至于南宋院体山水,他认为:“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易学也”,董其昌并非否定“北宗”一派山水画的艺术价值,而是“北宗”山水画注重客观造化再现,对造型能力要求较高,学习难度大。譬之禅宗,所谓“积劫方成菩萨”,同时笔墨为造型服务,缺少书写性用笔的表现潜力,这与董其昌在山水画创作过程中,以抽象的书法用笔表现当下的、直观的心绪的追求相悖,不似学习董、巨、米及“元四家”,对造型能力的要求较低,且笔墨具有书写性表现潜力,可以“一超直入如来地”,故而崇南抑北。
董其昌的画学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甚至可以说,整个清代山水画坛名家辈出,画派林立,然其画学主张与创作实践,无不可视为董氏画学思想的注脚,风靡画坛三百余年的娄东画派,更是与董氏画学思想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
[明]董其昌 仿北苑山水 101.5×55cm 绢本设色 1607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款识:山居幽赏入秋多,处处丹枫映黛螺。欲写江南好风景,云川一派出维摩。丁未秋日仿北苑笔。董玄宰。钤印:董其昌印(白)董玄宰(朱)
二、王时敏、王鉴对董其昌画学思想的继承
[清]王时敏 南山积翠图 147.1×66.4cm 绢本设色 1672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款识:壬子长夏写南山积翠图,奉祝蓉翁太老亲台七秩大寿并祈粲正。弟王时敏时年八十有一。钤印:王时敏印(白)西庐老人(朱)真寄(朱)
王时敏(1592-1680),字逊之,号烟客,又号西庐老人,太仓人,为明万历首辅王锡爵之孙,翰林王衡之子。王锡爵暮年得孙,对王时敏钟爱弥甚,“居之别业,以优裕其好古之心”。万历四十年(1615),王时敏因祖荫出任尚宝司丞,天启间官至太常少卿。明清易代,王时敏家居不出,以绘画终身。王氏家富收藏,王时敏自幼习画,每遇古人名迹,不惜重金罗致,悉穷秘奥。王时敏一生对黄公望绘画用功最深,及其晚年,益臻神化。又乐于奖掖后进,其孙王原祁,虞山王翚、吴历均得其指授,“四方工画者踵接于门,得其指授,无不知名于时,为一代画苑领袖”。
太仓地近松江,在学画之初,王时敏得到董其昌亲自指授,受董其昌画学思想影响至深。王时敏延续了董其昌以抽象化的笔墨表达自我性灵的艺术主张,追求山水画中淡逸秀润的笔墨趣味,他认为山水画纵然景物幽深,烟云变幻,极精工之能事,如果笔墨不佳,终不足贵:
画山水之法,凡间架结构位置,设色布置,全资工力,非深造精旨,不能臻妙,惟笔墨秀逸,必从胎骨中带来,非关习学。纵驰骋今古,盘礴如意,景物极其幽深,烟云极其变幻,而俗气未除,终不足贵。
在师法对象上,王时敏也继承了董其昌“南北宗”论的观点,他的山水画创作也是以临摹五代、宋、元时期的“南宗”画家为主,尤其痴迷于黄公望,对于黄公望的山水画,王时敏甚至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平生临仿无数,他曾言:“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让。”他临仿黄公望追求工稳与肖似,不断归纳、总结黄公望绘画中的程式法则。王时敏多次强调仿古、摹古的重要性:“仲夏偶憩田庐,雨窗多暇,漫尔点染,意亦欲仿子久,口能言而笔不随,曾未得其脚汗气,正米老所谓惭惶杀人也。”“与古人同鼻孔出气,下笔自然契合。”
王时敏曾反思明代吴门画派之所以昌盛,是因为“观其点染,即一树一石,皆有原本,故画道最盛”,而衰落之由,则是因画派后学“一二浅识者,古法茫然,妄以己意玄奇,流传谬种,为时所趋,遂使前辈典型荡然无存”,他认为是否步趋古人,一树一石皆有来历,不出古人藩篱,关乎画派的兴亡。对于当时画派林立,画家多自出己意,鲜知学古,王时敏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近世攻画者如林,莫不人推白眉,自夸巨手;然多追逐时好,鲜知学古。即有知而慕之者,有志仿效,无奈习气深锢,笔不从心者多矣。”“迩来画道衰熸,古法渐湮,人多自出新意,谬种流传,遂至邪诡不可救挽。”
青年时期的王时敏在摹古上业已取得不凡的成绩,董其昌曾多次为他的山水画题跋,称赞他“秉于子久、叔明而笔墨浑古,尽洗吴中习气”“笔墨清润、皴擦古淡,直得北苑神髓”,其见推重如此。“于时宗伯综揽古今,阐发幽奥,一归于正,方之禅室,可备传灯一宗。真源嫡派,烟客实亲得之”,后人认为王时敏接续了董其昌的画学衣钵,为“国朝画苑领袖”。
王鉴(1598-1677),字圆照,号染香庵主,太仓人,明代文坛“后七子”领袖王世贞之孙。王鉴为明崇祯六年(1633)举人,崇祯八年(1635)以荫官出知广东廉州,崇祯十年罢归,隐居乡里,潜心作画。《国朝画徵录》中说他“精通画理,摹古尤长。凡四朝名绘,见辄临摹,务肖其神而后己”。
王鉴与王时敏同乡且年岁相近,二人交谊深厚,相互砥砺,画学观念相近,其绘画也是以摹古为主,注重笔墨趣味,规矩谨严,神韵超逸。与王时敏相比,王鉴的摹古功力更为精能,取法范围也更加广泛,王时敏曾评价他的绘画:“廉州学画,浩如烟海,自五代、宋元诸名迹,无不摹写,亦无不肖似,规矩既极谨严,神韵又复超逸,真得士气,绝去习者蹊径。”(《题玄照画册》)
他的绘画脱胎董、巨、“元四家”,尤其喜欢临摹黄公望与王蒙的作品,同时又能广泛师法宋、元各家,包括“北宗”的画家,他的青绿山水造诣颇高,长于渲染,清润明丽,严谨工致中又有士气,在画坛享有崇高的地位,张庚评价他“诚为先民遗矩,后学指南”。
王鉴同样强调摹古的重要性,将古人的绘画准则视为最高标准,他在《染香庵画跋》中说:“画之有董、巨,如书之有锺、王,舍此则为外道,惟元季大家正脉相传。”他以董、巨山水画为程式规范,以摹古为手段,维护“南宗”画学的正统地位。
[清]王时敏 山水图 纸本水墨 1655年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乙未季月,摄翁老兄六十初度,写此为寿。弟王时敏。钤印:王时敏印(白)西田(朱)
三、王时敏、王鉴与董其昌画学思想的差异
明清易代,有识之士开始反思明朝灭亡的原因,不少人认为心禅之学的空疏实为祸源,晚明士人但知空谈心性义理,面对家国危机,毫无经世致用的本领,心禅之学在士人中的影响力逐渐消退。随着统治秩序的建立,清王朝以华夏道统继承人的身份自命,大力提倡程朱理学,以争取汉族知识分子的支持,树立统治合法性。伴随着时代环境的改变,心学的退潮,程朱理学的复兴,董其昌的画学思想逐渐丧失了赖以生长的社会思想土壤,“时际升平,海内丰稔,士大夫得以优游风雅,艺苑增华”,承平时代更需要一种中庸雅正的艺术,以满足思想教化的需要。以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为代表的正统画派,对董其昌的画学思想进行了诸多修正,其面貌已与董氏画学思想有着很大的差异。
[清]王鉴 仿王蒙山水图 93.3×40.8cm 纸本水墨 故宫博物院藏款识:丙申春初,仿叔明笔于定慧禅寺。王鉴。钤印:玄照(朱)
王时敏、王鉴与董其昌画学思想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各自所根基的哲学思想不同。董其昌的画学思想充满浓重的心禅气息,对于董氏来说,古人的山水程式只是渡河之筏,既已达彼岸,那么筏便要舍去,这里的筏,即古人的山水程式,彼岸则为主观心绪的率意表达。因此,董其昌是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对待古人的山水程式,他充分发扬自我的主观能动性,“按‘率意’的方式,重新建构自然理则,或是改作古代大家的作品”,他认为学习古人,要能“合”,更要能“离”,“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因此对于古人的山水程式,董其昌以心为主宰,“丘壑内营”,破除古人山水图式的法则规范,加以率意改造,既要“集古大成”,更要“自出机杼”,以适应抽象化的笔墨表现需要。在他的笔下,山石树木的造型十分稚拙简率,呈现出抽象化的倾向,充满随机而率性的生拙趣味。陈燮君认为,董其昌的山水画创作中,“形似与写实迅速被放在很次要的地位,极力强调的是直观的意兴心绪”。董其昌多次提及真率、天真烂漫、荒率天真:
兹以董北苑、黄子久法写《岳阳楼图》,欲其真率当彼巨丽耳。(自题《岳阳楼图》)
画家任性率兴,必有所合,正是天真烂漫。(自题《山水图》)
灯下涂抹,仅似其荒率天真耳。六法未能备也。(《画旨》)
薛永年认为“他所谓的真率,即真性情的率易发露,是从表现审美主体的内心与艺术手段的简易而言。他在标举真率的同时,无疑也就强调了自娱、写心、与自任”,绘画的目的在于自我当下的主观心绪表达。
与董其昌不同,王时敏、王鉴及后来的王翚、王原祁,其画学思想则很少受心禅之学的影响,更多的是以程朱理学为思想基础。王时敏、王鉴继承了董其昌的笔墨表现观念,然而他们所追求的笔墨趣味,更多的是平和雅正的儒家中庸趣味,是一种具有理想标准的笔墨境界,相对较少个人主观心绪的率意表达。
王时敏、王鉴等对董其昌画学思想的修正,更多体现在对待古人山水程式的态度上。他们将古人的程式视为山水画创作的重要目的之一,毕生致力于古人程式的标准化规范,并将这种标准程式规范视为画学道统。王时敏作画时,“刻意追摹,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对于“肖真”的追求,正与董其昌学古能“离”的观念相反,《国朝画徵录》认为“世之论六法者,以两先生有开继之功焉”,便是对王时敏、王鉴在古人画学总结与程式规范方面所作努力的肯定。卢辅圣认为,王时敏学黄公望,“芟除了荒率的成分,而发扬其平正虚和的一面,对山水程式和笔墨意趣的梳理,也因此呈现出比前代画家更多的自组织或曰模式化意味。”
从王时敏、王鉴对王翚绘画艺术的推崇,也可以看出他们与董其昌画学思想的差异。董其昌曾与袁宗道、袁宏道兄弟论画:“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徵明、唐伯虎、沈石田辈,颇有古人笔意否?’玄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画,夫无不肖,既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董其昌认为古人作画目的在于写心,而“无一笔不肖古人”的作品,因步趋古人程式法则,将古人的创作手段视为创作目的,便丧失了写心的初衷。而对于立志集古人绘画程式法则之大成的王翚,王时敏与王鉴则多次揄扬有加:“气韵位置,何生动天然如古人竟乃尔耶,吾年垂暮,何幸得见石谷,又恨石谷不及为董宗伯见也!”“石谷乃能至此,师不必贤于弟子,信然!
王翚具有精能的绘画才能,他遍临五代、宋元各家,摹古逼肖,气韵位置,不爽分毫,这正是王时敏与王鉴所渴望的,可见他们对古人山水图式进行规范化、程式化整理的追求,这与董其昌的画学思想无疑有着巨大的差异。王时敏、王鉴对董其昌画学思想的修正,使清初的娄东画派向着与董其昌不同的画学方向行进下去。
[清]王原祁 早春图 纸本设色 辽宁省博物馆藏款识:余冬春之交,日在直庐,无暇为人作画。今奉扈从先行之命,途中至山间宿处,颇有会心处。点染后陆续而成,忽半载矣。时乙酉初秋,麓台祁。钤印:王原祁印(白)麓台(朱)
四、王翚与“集古大成”
身为一名职业画家,王翚较少受“南北宗”论的约束,他在王鉴画学思想的基础上,以“南宗”画家为主要师法对象,兼师部分“北宗”画家,致力于对古人山水画程式进行更全面的规范化整理。他以更加精能的绘画功力,遍临五代、宋元各家,将古人山水程式的规范化整理推向极致,最终取得了“集古大成”的成果。
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外史,常熟人。王翚自幼嗜画,在早年便表露出不凡的摹古天赋,后因缘际会结识王鉴,王鉴惊异于他的画学才华,收为弟子,并将其引荐于王时敏。王翚既得王鉴、王时敏亲授,画学大进。康熙二十八年(1689),王翚由王原祁推荐,奉诏作《南巡图》,一时“海内能手,逡巡莫敢下笔,翚口讲指授,咫尺千里,令众分绘而总其成”,画成后康熙帝欲授予官职,王翚固辞不受,归乡家居,三十年间应酬不暇,王翚亦乐此不疲,以画为业终身。
[清]王鉴 仿古山水册(之一)26×18.5cm 纸本设色 1668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款识:仿子久。王鉴。钤印:鉴(朱)
[清]王鉴 仿古山水册(之二)26×18.5cm 纸本设色 1668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款识:拟江贯道。钤印:鉴(朱)
相较于王时敏、王鉴及王原祁,王翚的绘画功力更加精能,无论是李成、范宽、关仝等五代宋初画家,还是董源、巨然及“元四家”一路经典的“南宗”画家,抑或李思训、赵伯驹、赵伯骕等青绿山水画家,王翚皆能临仿精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摹古才能,时人将其画比作王阮亭(王士祯)诗,视为一代正宗,对其评价极高:“古今来笔墨之至龃龉不能相入者,石谷则罗而置之笔端,融洽以出,神哉技乎!”“石谷,画圣也。”“画有南北宗,至石谷而合焉。”“耕烟资性超俊,学力深邃,能合南北画宗为一手”。
王翚曾言自己的艺术志向在于“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他以精能的绘画功力,对一般文人画家所不能为的宋人丘壑进行精深临仿,将古代各家的山水程式一一进行程式化整理,“工力精深,法度周密”,得到王时敏与王鉴的大力揄扬。
然而就文人画本身的特质而言,过度追求程式的规范,技巧的精熟,势必会影响笔墨趣味的率意表现。相较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翚山水画虽然“法度周密”,但笔墨趣味也相对不足,因此也招致了不少批评。十分推崇王翚绘画的周亮工也认为他的《雪江》画“太拘绳墨,无自得之趣”,即过于为程式规范所牢笼,影响了笔墨的率性发挥。张庚认为王翚“非不极其能事,终不免作家习气”,所谓“作家习气”便是作品有了画工习气,程式完备,技巧精熟,而文人写意精神相对欠缺。王原祁对王翚绘画评价不高,王应奎《柳南随笔》记载:“麓台论画,每右渔山而左石谷,尝语弟子温仪曰:‘近时画手,次第无人,吴渔山其庶几乎?’仪举王石谷为问,曰‘太熟’,又举查二瞻为问,曰‘太生’”。王原祁推崇吴历,而将王翚排除在“近时画手”之列,认为他的画“太熟”,也即山水刻画精细,少了些如査士标绘画中生涩率意的笔墨趣味。
[清]王鉴 仿古山水册(之四)26×18.5cm 纸本设色 1668年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款识:仿黄鹤山樵。钤印:鉴(朱)
由王翚开创的虞山画派与娄东画派颇有渊源,王翚弟子有杨晋、顾昉、李世倬、胡节、金学坚等,然而虞山派后学多缺乏王翚上溯古人的师承渊源,以王翚的绘画为程式规范标准,“仅求之一丘一壑间,而失其天生之气骨”,缺乏艺术生机,在乾嘉时期便流弊已甚,也招致了更多的批评。
五、王原祁抽象化的山水画创作
与王翚“集古大成”的艺术追求不同,王原祁在王时敏山水画学的基础上,更加注重笔墨本身的表现意趣,同时重视画中位置的经营,整理出一套系统的构图与位置布置方法,山水画程式更加抽象,其画学思想与董其昌颇有相似之处。王原祁官至显位,其画学得到康熙皇帝与达官显贵的褒扬肯定,艺术影响力巨大,门生子弟遍布海内,成为娄东画派的实际领袖。
王原祁(1642-1715),字茂京,号麓台,太仓人,王时敏孙。康熙九年(1670)进士,康熙三十九年(1700)补右春坊右中允,负责鉴定内府所藏历代书画,康熙四十四年(1705)升侍讲学士,入直南书房,充《佩文斋书画谱》纂辑官,康熙五十一年(1712)升户部左侍郎。王原祁在幼年便表现出不俗的绘画天赋,曾“偶作山水小幅,粘书斋壁”,王时敏看到后大为惊异,发出“是子业必出我右”的感慨,并亲自为其讲授画法,王原祁中进士后,王时敏更是勉励他“专心画理,以继我学”,有传承衣钵的期许。
王原祁的山水画主要以黄公望为师,王时敏曾称赞他临仿黄公望“形神俱得”,他本人也曾自言“所学者大痴也,所传者大痴也”。王原祁继承了文人画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在笔墨的本体表现力上用功最深。关于用笔用墨,王原祁有一段非常独到而深刻的论述:
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杂而乱。又不可有意著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淡入浓,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又须于下笔时,在着意不着意之间,则觚棱转折,自不为笔使。用墨用笔,相为表里。五墨之法非有二义,要之气韵生动,端在是也。
方薰在《山静居论画》中说:“麓台壮岁参以己意,干笔重墨,皴擦以博气象,尝自夸笔端金刚杵,义在百劫不坏也。”王原祁作画喜用干笔渴墨,笔力沉雄,气韵清厚,有“金刚杵”之喻,他追求“熟不甜,生不涩,淡而厚,实而清”“古隽浑逸”的笔墨趣味,在“四王”之中笔墨修为最深。时人赞叹他的画“神味萧爽,元气淋漓”,“笔力沉贯纸背,而光气发越于上”,笔墨苍浑而秀润,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在山水构图与位置经营方面,王原祁整理出一套系统的方法:“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正有斜,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他以画中“龙脉”为构图及位置经营准则,在此基础上,“先定形势,次分间架,次布疏密,次别浓淡,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泊”。王原祁将古人的山水程式进一步简化,使之成为一系列抽象的造型符号,在创作时以“龙脉”气势为经营准则,将这些造型符号“小块积成大块”,同时注重间架、疏密关系,各造型符号间相互呼应,成为一种有序而抽象的造型法则。
王原祁的画学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与董其昌更有相似之处,他认为“画本心学”,将笔墨视为画家“心印”,注重山水画中的自我性灵表达。在对待古人经典的态度上,王原祁也曾言:“初恨不似故人,今有不敢似古人”,表现出脱胎于古人的独立性追求。在山水程式的处理上,王原祁与董其昌也同中有异,二人的山水图式都呈现出抽象化的倾向,然而董其昌的山水图式,是因对古人程式的率意解构,而呈现出抽象化的倾向,王原祁山水图式的抽象化,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古人山水程式的简化与理性秩序建构。董、王二人对笔墨趣味的理解,对自我性灵表达的追求,也有所不同。王原祁认为作画要“理、气、趣兼到为重,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其绘画中表现出的笔墨趣味,更多的是通过修养心性,达到与程朱理学修养标准相符的“理清气正”的书卷气,与董氏基于心禅之学,直接而率意的心绪流露有很大区别。
六、娄东画派后学与画派的衰落
清初画学蔚盛,名家辈出,在诸多画派中,尤以娄东画派影响最广,“大江以南,作者尤多,各成派别,以娄东王时敏为大宗”。娄东画派以王时敏、王鉴为先导,他们“源本宋元,媲美前哲”,于是四方画家“远迩争相仿效,而娄东之派又开”。王原祁以画供奉内廷,深得皇帝荣宠,他曾于御前作画,康熙帝凭几而观,不觉移晷,娄东画派也得到了官方的肯定。王原祁弟子众多,且多位至显贵,娄东画学的影响力也远非其他画派可比,甚至达到了“海内论六法者,必翕然称娄东”的地步。在康熙至乾隆朝,王原祁的众多弟子与再传弟子中,又以王敬铭、黄鼎、唐岱、赵晓、温仪、张宗苍、方士庶等较为出色,朝中文臣如董邦达、董诰、钱维城等也私淑王原祁,一时摹古之习,蔚然成风。
王敬铭(1668-1727),嘉定人,与王原祁同谱,康熙癸巳(1713)进士第一,在康熙时官翰林院编修,山水清腴闲远,书卷气十足,曾以画供奉内廷,有“画状元”之称。
黄鼎(1660-1730),常熟人,山水师法王原祁,兼得王翚笔意,笔墨苍劲。善于临摹古人,笔墨肖似,尤长于黄鹤山樵画法。
赵晓,太仓人,学画刻苦,多作小幅,平淡古雅,设色浑朴冲润。
温仪,三原人,康熙壬辰(1712)进士,山水谨守王原祁法度,用笔沉实,绰有师风。
唐岱(1673-1752),满洲人,内务府总管,从王原祁学画,丘壑似王原祁,用笔沉厚,布置深稳,供奉内廷,康熙品题以为第一手,称“画状元”,乾隆时也颇受宠遇,著有《绘事发微》。
张宗苍(1686-1756),吴县人,学画于黄鼎,因善画召入直内廷,山水气体深厚,多以皴擦取韵,一洗画院甜熟之习。
方士庶(1692-1751),歙县人,早年画山水,运笔构思,天机迅发,中年受学于黄鼎,山水用笔清灵,气韵骀宕,有出蓝之目。
娄东画派还具有家族传承的特点,“元祁诸孙,多以画世其家”,王原祁族弟王昱、王愫,其后之曾孙王宸、族侄王三锡、王玖等并善山水,直至清晚期,仍有王礼、王应绶等,余绪不绝,其中以王昱、王宸等成就尤为突出。
王昱(1714-1748),字日初,号东庄,自号云槎仙人,王原祁族弟。曾游京师,从王原祁学画,尽窥宋元诸家之奥,学宗倪云林、黄公望,山水淡而不薄,疏而有致,笔墨于古浑中有秀润气,为王原祁所称道,著有《东庄论画》。
王宸(1720-1797),字子凝,号蓬心,乾隆二十五年(1760)举人,官湖南永州知府,枯毫重墨,气味荒古,苍劲中有气韵,为海内所重。
娄东画派后学普遍缺乏王原祁上溯古人的艺术视野,而是师徒相传,粉本相袭。早在康熙时期,王原祁便感叹道:“近日虞山、娄东,亦有蹊径为学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渐也。”画家囿于粉本,艺术活力逐渐枯萎。嘉庆、道光、咸丰时期,娄东画派虽然在画坛依然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但画派后学泥于“正派”“嫡传”,艺术取法对象更加单一,何延喆认为他们“没有博采诸家的多维视野,创作主体的能动作用被大大制约,致使自家门派近亲繁殖、不断退化,成为僵化的躯壳”。娄东画派后学缺少必要的生活体验,作品遵循固定的套路与格式,“南沿石谷,北仿麓台,模范仅存,神明都尽”,精神面貌趋于萎靡不振。这一时期的娄东画派传人,主要有奚冈、汤贻汾、王学浩、戴熙等,他们在作品程式及笔墨表现力方面进行了不少探索,但仍未能脱旧有藩篱。
晚清至民国时期,伴随着社会的动荡,西方思想的传入,娄东画派渐趋衰落,但在画坛依然有重要影响,有一批坚定的追随者,其中以张之万、吴大澂、吴穀祥、吴待秋、冯超然等为代表。新文化运动以来,“四王”绘画遭到空前的批判,1918年的《新青年》(六卷一号)上刊发了《美术革命》一文,陈独秀认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包括娄东画派在内的作品“大概都用‘临’‘摹’‘仿’‘撫’四大本领,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将其视为中国绘画积弊落后的渊薮,改良进步的最大障碍。滕固也认为娄东画派与虞山画派,“画家的艺术心境,日益浅窄,莫能自救,限于死刑期了”。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于娄东画派的评价还是以批评的声音为主。21世纪以来,学界逐渐正视娄东画派的价值,肯定了娄东画派在画史上的贡献。
诚然,娄东画派的创作以临、摹、仿古为主,具有脱离现实生活,因循保守,陈陈相因及程式化的诸多缺陷,也造成了清代以来山水画艺术的萎靡与没落。然而娄东画派作为传统文人画发展到极致的一种体现,也并非完全泥古不化,娄东画派画家在笔墨表现力上有很大突破,王原祁抽象化的山水画创作,更是将笔墨的独立性价值推向高峰,具有现代化的审美意味,娄东画派对古人山水程式的规范,对古人绘画成果的整理,也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清]黄鼎 群峰雪霁图 绢本设色 1729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款识:群峰雪霁。雍正乙酉秋七月写。净垢老人黄鼎。
[清]张宗苍 拟梅花庵主 纸本水墨款识:己巳夏六月,拟梅花庵主意于袁江官舍。篁村张宗苍。钤印:张宗苍印(白)墨岑(朱)
[清]方士庶 山水图 纸本设色 1737年款识:住世偏深出世缘,六尘何自说纠缠。人间无物堪持赠,风满长松月在天。乾隆丁巳八月上浣,为㝩斋长老寿。士庶画。钤印:小师老人(白)
注释:
①[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于安澜主编《画史丛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768页。
②[明]范允临《输蓼馆论画》,俞剑华主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126页。
③[明]董其昌《画旨》,王伯敏主编《画学集成明清卷》,河北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214页。
④[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51页。
⑤[明]陈继儒《眉公论画山水》,俞剑华主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758页。
⑥[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第52页。
⑦[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第56页。
⑧[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第61页。
⑨[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第62页。
⑩[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