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作品中女性群体的创伤书写 与精神突围
2023-11-27梁耀方
梁耀方
2013年,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获此殊荣的第十三位女性作家,也是加拿大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门罗以短篇小说见长,被称为“现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门罗总能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发掘出内容,她的作品大部分讲述平凡女性的命运。《逃离》是门罗的代表作,入选《纽约时报》年度最佳图书,也是法国《读书》杂志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在这部作品中,艾丽丝·门罗用细腻的笔触讲述了女主人公卡拉受到创伤的整个过程,揭露了女性成长之痛、家庭之伤,以及为获重生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
本文主要研究《逃离》中女性群体的创伤书写和精神突围。主人公卡拉出生在传统的父权制社会中,失去了自我的主体地位,同时又生活在没有温暖的重组家庭中,成为家庭结构中的弱势一方。在婚姻中,卡拉的丈夫克拉克独断、暴躁,导致卡拉在家庭中并没有话语权。门罗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她自身对女性群体的关怀和同情在《逃离》中得到了极致的体现。《逃离》也启示女性要不断在创伤中成长,更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和精神自由。
一、女性的创伤书写
创伤是一个现代话题,是一种孤立的情感体验。在创伤历史化的过程中,它成为一代人或一群人所共有的记忆的对象,成为文学、电影等对过去进行再生产和塑造的基础。
(一)父权制社会的“他者”
“他者”是与“自我”相对的概念。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谈到女人并不是天生就是女人,而是社会将她们建构成了女人。长久以来,在男女性别构建的话题上,男性天生拥有话语权,而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使她们丧失了独立的地位。
克拉克向来瞧不起卡拉。当西尔维娅提醒克拉克说,卡拉也是一个人的时候,克拉克惊奇地反问:“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是吗?”在他的眼里卡拉只是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卡拉不应该有自己的思维和想法,更没有权利自己作决定。“菲勒斯中心主义”将女性视为“他者”,在男性事务和交际中将女性用作客体,限制和阻碍女性的创造力,避免女性接触社会知识和文化成就的很多领域。西尔维娅的丈夫,著名诗人贾米森先生也从未平等地对待妻子,他贬低西尔维娅的创作思想。西尔维娅认为值得一写的题材,贾米森先生“总会感到一点点意思也没有”。因为文学创作一直被视为是男性特权,很多优秀的女作家不得不以男性化的名字为笔名。在父权制社会中,身为女性想要创作要承担巨大的压力和排挤。西尔维娅试图涉足写作便遭到了丈夫的打压,在贾米森先生的眼里,尽管他的妻子是受人尊重的植物学老师,可是永远不被允许涉足“专属男性的”文学创作的领域。
不论是简单淳朴的家庭主妇卡拉,抑或拥有自己事业的独立女性西尔维娅,笼罩她们的都是父权制社会的阴影,永远当着“他者”,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二)家庭结构的“弱者”
家庭一直被视为女性重要的职责地,且父亲和丈夫拥有绝对的管理权。“如同乔多罗在《家庭结构与女性人格》一文中将性别建构视为‘每一代人中体现出男女人格以及角色特点的某种一般的,几乎是普遍差异的再生产过程。”(嵇璐《艾丽丝·门罗小说中的女性生存探索》)也就是说,在家庭结构中,女性长期处于“弱者”地位,她们在家庭中默默付出,辛苦操劳,充当着一个牺牲者、奉献者的角色。家庭结构中的女性时刻都像一个跟随者,对男性的意愿只能听之任之,成为家庭中弱势的一方。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卡拉的继父对她毫不关心,“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卡拉的哥哥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嫂子更是瞧不起卡拉。卡拉与家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原生家庭的冷漠给卡拉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在父母身上得不到温暖,卡拉天真地将希望放在克拉克的身上。因此,她在遇到克拉克之后很自然地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父母作为个体幼年时期所接触到的最亲密的人,其精神状态、价值取向、情感表达方式皆对个体一生的成长影响深远。“在卡拉的眼里,她自己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实际上是为卡拉指明了方向。”然而,卡拉显然所托非人,这位“吉卜赛流浪汉”早跟家庭完全没了联系,克拉克甚至认为“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有时面对丈夫的怒火,卡拉只能默默忍受甚至卑微讨好,尽管心里委屈,但她依然继续干活儿,“可是她的泪水不断涌出来,使得她没法儿看清手里的活儿”。本就在原生家庭中处于边缘弱势的卡拉,又遇到强势蛮横的克拉克,她注定成为家庭结构中的“弱者”。
(三)婚姻生活的“失语者”
婚姻对于男女双方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婚姻的缔结从一开始女性就被放在了附属地位。社会对完美婚姻的期望常常寄托在女性身上,对理想女性有一系列的要求:一个完美的女人应该满足社会的期望,应该符合丈夫心目中的标准。这样的婚姻给女性带来了极大的限制和压迫,体现在婚姻关系中女性的“失语”境遇之上。
福柯的“权利与话语理论”表示,当一个人掌握了话语权,他也就拥有了表达自己的权利,可以带动或决定其他个体的行为,而与说话者对立的一方则会被压制。每逢雨天克拉克情緒不好,家里的气氛也因此很压抑,卡拉只能去厩棚找点儿杂活儿来干。面对丈夫压抑的情绪,她选择默不作声。作为丈夫,克拉克在听到卡拉被骚扰后丝毫不关心卡拉的真实境遇,却想以此敲诈贾米森先生一笔钱财,在他看来“问题仅仅在于开多少价而已”。卡拉受伤的经历成为克拉克牟利的手段,卡拉全程成为牺牲的“失语者”。除此之外,女性在婚姻关系中的“失语”还体现在对于现实处境的无力与无助上。面对克拉克的一再逼迫,卡拉表示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可是“第二天又谈到这件事,而且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谈了”。在婚姻里,卡拉没有权利主宰自己的生活,来自丈夫的控制让她无力挣脱,只得生活在无助之中。甚至,卡拉在得知克拉克杀害了自己心爱的弗洛拉之后,她依然选择一言不发。“失语者”的状态让卡拉备受伤害,也时刻刺痛着卡拉的心。在卡拉的人生中,她可以成为任何角色,却永远无法做她自己。
与卡拉相比,西尔维娅稍显幸运,但是在夫妻关系中西尔维娅同样毫无话语权。丈夫贾米森先生并不关注妻子西尔维娅的内心世界,她的创作想法在贾米森先生看来不值一提。在他的心里,或许妻子根本没有创作的本领或才华,文学创作的领域就不该有女性存在。在婚姻关系中,妻子应该保持沉默,顺从于丈夫,合格的妻子应该是一位“失语者”。
二、女性的精神突围
在波伏瓦看来,女性长期处于“第二性”的位置,这是社会在性别建构中的不平等。可是“没有一个主体愿意主动成为客体,成为次要者”(《第二性》),如果当女性被落后的社会观念长期束缚,她们压抑的内心世界也会进行反抗,女性被束缚的状态也就发生了改变,实现了精神突围与成长突破。
(一)逃离家庭囚笼
家庭是性别不平等对待的高发领域之一。在《逃离》中,卡拉进行了两次出逃。正是这两次逃离,代表了女性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家庭束缚的挣脱,她们想要摆脱被他人安排的不自主的生活,她们渴望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不再作为“他者”生活。
卡拉第一次逃離的是她的原生家庭。卡拉生活在一个缺少温暖的重组家庭,从小缺少家庭的归属感。当父母反对卡拉和克拉克交往的时候,卡拉毅然决然选择出逃,跟随自己对爱情的追求离开家庭。这是卡拉第一次实现精神突围,她不再是生活在父权下的小女孩儿,不再对家人听之任之。然而,与克拉克的结合并没有卡拉想象中那么美好,克拉克对她进行言语贬低、暴力恐吓,卡拉与克拉克的生活压抑又阴暗,这就促使了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在西尔维娅的帮助之下,卡拉留下一张简单的字条便踏上去多伦多的旅途。虽然卡拉最终又决心回归家庭,但是这次的回归并不意味着她原谅了克拉克的做法,回归后的她“觉得跟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这更像是求生的手段而非割舍不下的情感。虽然卡拉的第二次出逃以失败告终,但这足以证明卡拉并未一味顺从,她还在为自己挣扎出路,同时也揭示出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苦苦寻求解放的道路注定坎坷波折。
(二)寻找情感寄托
情感寄托就是一种移情经历,在无助的状态下,人便渴望能得到一位救助者。如果说卡拉的生活一直笼罩着一片阴影,那么小山羊弗洛拉就是她唯一的心灵依靠和情感寄托,在她最无助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弗洛拉。卡拉对待马匹虽然态度温和,但是也有点儿母亲的威严。可是,对于小山羊弗洛拉她没有任何优越感,她们就像是平等的朋友一样。
在弗洛拉走丢以后,卡拉有两次梦到它:第一次是弗洛拉嘴里叼着一个红苹果走到床前;第二次是弗洛拉引导着卡拉来到铁丝网栅栏跟前,钻了出去。“女性的无意识反映在她的梦境中,是压抑和非社会驱动的结果,梦中的无意识女性是被压抑的心理的一面镜子。”(籍晓红、贾青云《艾丽丝·门罗〈逃离〉中的女性创伤叙事》)弗洛拉叼着的“红苹果”就像《圣经》中伊甸园里的苹果一样,象征着一种“诱惑”,引诱着卡拉去追寻自由。小山羊其实就是卡拉的潜意识,它通过梦境的形式把卡拉引到铁丝网栅栏前,铁丝网象征着束缚卡拉的世俗藩篱;弗洛拉钻出栅栏代表着卡拉要挣脱束缚,打破藩篱。对于弗洛拉,卡拉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弗洛拉成为卡拉无助时的慰藉。
(三)建立“姐妹情谊”
“相似的创伤会产生群体认同,弗洛伊德将人群、种族、国家、宗教等定义为群体,将一个相同的对象置于他们自我理想的位置,并在他们的自我中认同彼此。”(籍晓红、贾青云《艾丽丝·门罗〈逃离〉中的女性创伤叙事》)在《逃离》中,西尔维娅与卡拉两位女性之间的感情对卡拉的创伤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姐妹情谊”来自英文sisterhood,包含着多样化的内涵,作为一种支撑性力量,协助女性实现建立在认同感基础上的理想。
卡拉一直生活在克拉克的阴影之下,她难以获得自己的权利和实现理想的机会。与克拉克压抑的生活让卡拉的内心备受煎熬,因此在西尔维娅家中干活儿时,卡拉忍不住向这个比她年长的女性诉说自己的遭遇。对于卡拉而言,通过讲述自己的遭遇能得到心灵的舒缓;而在西尔维娅看来,她在卡拉身上找到一种母性的情感,卡拉的出现也让她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她们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关系”。西尔维娅给卡拉的逃离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在听到卡拉想要逃离这种压抑的生活时,西尔维娅内心的主体性被唤醒,她将未竟的愿望寄托在卡拉身上并给予卡拉精神和物质上的帮助。对于西尔维娅而言,卡拉的逃离也象征着自己的自由解放。作为同一个群体,女性在很多方面都能达成共识,“姐妹情谊”蕴含着女性的共同经验和精神追求,在物质和精神等领域的独立诉求。
门罗通过书写卡拉的创伤经历,揭示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主体地位的剥夺,家庭对女性的束缚,以及婚姻中男女不平等的地位。门罗又通过卡拉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她的逃离经历,讲述了女性面对不平等时的精神突围。通过对《逃离》的分析可以看出,此小说启示女性要不断在创伤中成长,更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和精神自由。
本文系内蒙古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资助项目“艾丽丝·门罗作品中女性群体的创伤书写与精神突围—以《逃离》为例”(项目编号:CXJJS2301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