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背后的坚守与执着
2023-11-27龙洋
龙洋
我们如今谈起“竹林七贤”,会称他们七位为名士,称赞他们人品高洁,即使身处黑暗的政治环境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仰。然而,当时的人并不理解他们的放任旷达,历代文人也对他们有许多批评,指责他们空有名声而不带头遵循礼制,是一种极其任性行為;但其实“竹林七贤”表面任性的行为举止与他们矛盾彷徨的内心是统一的,隐藏在任性行为之后的是对礼义真正的坚守。
一、“竹林七贤”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
“竹林七贤”指的是阮籍、嵇康、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七位名士,《世说新语·任诞》记载:“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生活于社会矛盾尖锐的背景之下,《晋书·阮籍传》中描述为“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期,政治混乱,环境多变。公元220年,曹丕逼迫汉献帝让位,建立魏国。之后的数年间,司马懿立下许多战功,成为魏国的权臣。他侍奉过曹魏三代君主,地位日益提高,在遭受曹爽一党的政治打击后,开始韬光养晦,最终在曹芳执政期间发动高平陵事变,把持曹魏政权,篡位自立的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氏的这次夺位之举使得天下名士减半,留在朝中之人也都人心动荡,纷纷远离仕途以保全性命。
对此,当代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宗白华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期,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有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虽然生活在虚伪、险恶的环境之中,但“竹林七贤”仍然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最大的反抗,他们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仰,执着于自己的道德追求,为后世留下了经久不息的美谈。
二、“竹林七贤”的人生信仰
当时,复杂的政治局面使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名士们因前途的不确定性和对性命的担忧而选择寄居山林,形成了风行一时的“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又叫“魏晋风流”“魏晋风骨”,指的是魏晋名士们所崇尚的一种人生信念和生活态度,是他们的美学追求,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一种言谈举止,“竹林七贤”就是这一风度的集中代表。司马氏掌权之后开始在朝廷里排除异己,曹魏政权的许多旧臣由于惧怕司马氏的权力而转投于司马氏;但“竹林七贤”选择隐居山林,发挥道家学说崇尚自然的精神,在政治上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拒绝与司马氏合作,开始了他们那段给后人留下无限向往和憧憬的时光。
其实所谓的“魏晋风流”,也是特殊时代背景之下的无奈之举,残酷的社会现实使魏晋士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遭到了重创。在强调入世思想的传统儒家文化中,知识分子大多渴望有一番作为,“竹林七贤”也不例外,他们大多有济世的鸿鹄之志。例如,阮籍自幼资质出众,《晋书·阮籍传》记载:“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阮籍才华横溢,但碍于政治压力被迫仕于司马氏,他身不由已的痛苦可从他的作品中看出,如《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三中写道:“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竹林七贤”若在政治清明的年代,本可大有一番作为,但现实社会的政治压力无处不在。因此,名士们表面的放浪形骸是出于对自己内心信仰的坚守和对篡位自立的司马氏政权的抵抗。
三、对现实的反抗—越名教而任自然
何为“名士”?近现代著名学者牟宗三认为:“名士者,清逸之气也。清则不浊,逸则不俗。……风流者,如风之飘,如水之流,不主故常,而以自在适性为主。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才性与玄理》)我们现在虽然谈起“竹林七贤”,会以“自由洒脱”“真性情”等词来形容他们,称赞他们人品高洁,但是在一千多年前,他们饮酒、服药、化妆、赤身裸体的生活行为方式并不被世人接受。以《世说新语·任诞》中的一则为例,“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刘伶在室内裸体似乎是不知羞耻的行为,对他人的指责还不以为然。但是,我们不能仅停留在行为的表面,而应从人物的外在行为出发去挖掘其中蕴含的更深层次的精神价值。
人类从远古走来,生产力不断发展,思想不断地进步以适应社会。在“竹林七贤”所处的时代,衣物已不仅仅起到蔽体保暖的作用,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用外在的衣物来体现个人身份或者内心的重要性。人类告别衣不蔽体的时代,这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标志之一,从这一角度来看,刘伶的裸袒行为无疑是不合礼制的。但是,由于裸袒行为的初衷不同,对这一行为的评判也应有所不同。虽然历史上对裸袒行为的评价几乎都是谩骂,甚至连《晋书》这样的正史中都记载:“阮籍有才而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可见在重视礼仪的中国社会里,脱衣赤身裸体是多么严重的行为。“竹林七贤”不拘礼节的生活方式令许多人不解,批评者有之,攻击者亦有之,如历史学家郝经,他对阮籍、嵇康等人大加挞伐:“跌宕太行之阿,号竹林七贤,蔑弃礼法,褫裂衣冠,糠粃(亦作糠秕)爵禄,污秽朝廷……至于败俗伤化,大害名教。”(《续后汉书》)那为什么古人这么重视服饰呢?因为在中国古代,服饰早已不仅仅是人们用来蔽体的工具,更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传统社会中,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封建帝王用强调上尊下卑这样具有等级观念的儒家思想来统治社会,使得整个社会呈现出等级森严、不可僭越的金字塔式结构,而服饰制度就是维持等级制度的标准之一。在周朝的等级制度中对于服饰就有严格的规定:“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裳。天子之冕,朱绿藻,十有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礼记·礼器》)可见服饰已经成为人的一张名片,所以人们认为“竹林七贤”的裸袒就是公然地破坏礼制和国家的秩序。但是,以今人的眼光重审魏晋名士,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裸袒行为就是不合礼制。
赤身裸体的行为既然会引起人们的争议,那么说明这种行为本身是存在着一定的问题的,至少与社会主流意识认同有出入,但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行为可能有着不同的来源。《史记·殷本纪》中记载“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好酒淫乐的商纣王使宫女们赤裸着身子在酒池里面尽情放纵玩乐,供纣王和妲己欣赏,这种极端变态的裸袒行为纯粹是为了感官的刺激和取乐,是在欲望的刺激下对于自身行为的不可控制,这是君王带头对国家礼制的破坏,此后的殷商亡国也是对这一行为的严重惩罚。
而对于“竹林七贤”的裸袒行为,则需要考虑到当时的整体环境。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极为混乱的年代,呈现出一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对于那些在儒家思想指导下成长起来的文人来说,他们的抱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文人意欲进贤又怯于官场的尔虞我诈,虽然进不能“居庙堂之高”,但可以退而“处江湖之远”,实现自我超脱,于是玄学之风兴盛,视世间的一切为空无,体现在服饰上便有了名士们的袒胸露臂。同样都是裸袒,《史记·殷本纪》中记载的荒诞行为和“竹林七贤”产生的影响却是天差地别。如今人们用“酒池肉林”来形容荒淫奢侈、纵欲过度的生活,而“竹林七贤”的裸袒则是为了反抗当时虚伪的礼教,“越名教而任自然”。其实阮籍、嵇康等人作为名士,他们的心里怎么会不重教?只是由于司马氏靠篡位夺取的天下,又开展了一次次血腥的屠杀,却仍然宣称以名教治天下,提倡以孝道为伦理的道德观,伪人可以称“贤”,可以在大是大非面前胡言乱语、虚伪做作,那么“竹林七贤”又何必在外在的服饰、言语、行为上面去迎合司马氏主宰的社会呢?所以,对于商纣王的纵欲式裸袒应给予否定,而对于具有反礼教色彩的“竹林七贤”的裸袒行为则应当给予理解。
四、“竹林七贤”是否真的不合礼义和礼仪?
“竹林七贤”之所以被世人扣上不遵守礼的帽子,从賢人变为“伪人”,是因为魏晋时期的社会是个礼治社会,这里的“礼”指的是社会公认的行为规范,合于礼是说人们的行为合乎社会的标准、符合社会的期待,却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符合真正的礼教。当时那种崇尚以礼育人的社会并不是我们所憧憬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礼记》)的理想大同社会,而是以礼为枷锁从而束缚人的思想的假礼治社会。“礼”作为社会通行的行为规范,有倡导相亲相爱的真礼教,自然也有封建落后的假礼教,假礼教作为糟粕,使人们的身心发展走向歧途和异端。魏晋时期,司马氏集团以假礼教为工具打击异己,表面上推崇礼治,实际行为却大相径庭,使得当时的社会充斥着虚假的仁义道德,到处都是拘泥礼教、死守礼法的缙绅之士。
社会在经历相对动荡的时期之后就会转而寻求平静。例如,在经历秦末纷乱、异姓诸侯王叛乱、七国之乱,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战争后,伤痕累累的汉王朝元气大伤,统治者开始奉行黄老之学,施行休养生息的国策。同样,在魏晋时期,由于政治混乱,名士们纷纷归隐山林,选择不问世事。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他代其原职的消息后,给山涛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强调自己“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嵇康强调放任自然,这既是崇尚老庄的无为思想,也是不屑于服务司马氏集团和对世俗礼法的蔑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自己“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其实不管是刘伶裸袒或醉酒的行为,还是嵇康的邋遢形象,“竹林七贤”被世人诟病的原因都只存在于其外在,而不去过问他们的内心。他们的放荡不羁,蔑视礼法,其实都只是一种表象,而非其本性。恰如鲁迅先生所说:他们才是真心信仰礼教的人!他们所蔑视的“礼教”,恰恰是肆无忌惮地践踏礼教的“礼教卫道士”们,如篡位弑君的司马氏之流所极力维护的虚假“礼教”。
身处乱世,“竹林七贤”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痛苦地徘徊,他们不拘礼教的自由已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他们反对统治者以虚伪的“礼仪”为由亵渎礼教,他们信奉的是“礼”最深层的含义—礼义,因为不拘泥于表面的规矩,所以被扣上了反对礼教的帽子。一些“正人君子”斥责他们的行为伤风败俗,只不过是因为“竹林七贤”生于乱世,正如“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唐寅《桃花庵歌》),他们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的背后却是对礼义真正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