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救赎与回归
2023-11-27罗媛元
罗媛元
严歌苓笔下的作品大多以女性作为叙述的主体,如《芳华》《小姨多鹤》《天浴》《少女小渔》《扶桑》《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九个寡妇》等女性谱系作品。严歌苓写女性的苍凉和繁华,写女性在命运中的无可奈何,在时代洪流中的悲欢喜乐。她的笔下,女性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勇敢抗争命运的不屈精神。《芳华》可以看作是严歌苓对于自身生活经历的一部回忆小说,是对其曾经逝去青春岁月的回望,更是今天与过去的对话,不只是一部简单的回忆小说,而是有着对时代、对个体经历、对人性的再思考。
一、文工团的“红楼”梦
《芳华》中的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讲述主人公从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的个人经历。《芳华》用文工团个体人生及个体处于群体所经历的一系列事件来表现社会更迭与时代变化对人产生的影响,以及人在环境中依然保持最朴素人性的故事。
“我们的老红楼还是有梦的,多数的梦都美,也很大胆。”对他们而言,红楼不仅是一座楼,更是储存个体记忆最多的地方。作为营房的红楼,文工团的大多数故事都在这里发生,这里承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一方小天地却是孕育他们梦的最初的地方。萧穗子提到,“曾经作为我们营房的红楼,二十世纪末被夷平了,让一条宽大的马路碾到了地下”,虽是平静的话语,总觉得其中带有一些唏嘘的意味,曾经生活和热爱的营房在时间和岁月的消磨中,已出现衰败的迹象,就像文工团的少男少女们站在中年的路口回忆青春时,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一样。红楼如同过往的象征,当红楼也被推倒夷平时,暗示着他们往昔的美好与遗憾都将过去,成为一个话题。文工团的红楼是显眼的存在。红楼和周围的自然景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红楼的周围栽种着的冬青,是一种四季常青的树。冬青树的外在颜色就如同生活在文工团里穿绿军装的人们,如刘峰、郝淑雯、何小曼、萧穗子、林丁丁等,他们曾经就像是一棵棵冬青树一样长在文工团里,富有活力和朝气的年轻生命如同四季常绿的冬青一样,给人以生机勃勃之感。
冬青常青。在刘峰的葬礼上,何小曼到处摆满了冬青树枝,望过去,一片绿色的景象。这不像是葬礼的常规布置,葬礼沉重压抑连带着颜色都选用黑白,而绿色带给人生命的活力。从红楼开始,到红楼结束,还会有关于千千万万个关于文工团的故事,但再也不会是刘峰、郝淑雯、何小曼、萧穗子、林丁丁他们的曾经历的故事,关于“红楼”也只是那群文工团少年们青春的记忆符号。红楼是文工团故事开始的地方,在初次进入红楼时,每个人都做着有关人生最美的梦。很多年以后,《芳华》的第一视角叙述者萧穗子在回忆起文工团的那段时光时,依旧是以红楼的存在作为叙述的起点以此来回忆过往的种种,回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书写对过去的怀念,以及讲述每个人人性中最真挚的善良。
二、对个体命运的关注
刘峰是《芳华》当之无愧的主角。文工团的人说刘峰是个“活雷锋”,起初是相互之间的打趣,可刘峰是真的助人为乐,有一副热心肠,他是文工团的先进标兵和英雄模范。但就是这样一个受文工团所有人喜欢与尊敬的人,却在一次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的表白和他情不自禁的“触摸事件”后,从人们心中的神坛跌落下来,他成为被批评和被唾弃的对象,他只能难堪地从文工团离开去往连队,离开自己喜欢热爱的文艺事业。世事无常,刘峰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右手,成为身体有残疾的人,也失去安身立命的能力,靠一些零工和倒卖才能养活自己。命运总是跟人开玩笑,刘峰在时代的浪潮中挣扎沉浮,却不幸患上癌症,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直到最后连一场完整的葬礼都未举行成功。这就是刘峰短暂平凡却又精彩的一生。《芳华》中对他的着墨很多,他的外貌、性情、人品、行为等都是无可挑剔的存在,他是那个年代里的模范标兵和先进对象,是人人都羡慕的标杆似的存在。但作者不仅是关注刘峰“模范道德”的一面,也聚焦刘峰作为人更深层次的需要,是精神和生活层面的双重需要。人本身就具有复杂性,严歌苓写刘峰的好,也写刘峰的不好,正是这些好和不好组成了“刘峰”,组成他生命里的每一个事件。
何小曼是《芳华》中较为特别的女性人物形象。何小曼像是文工团的异类,从她进入文工团的那刻起,她就在被众人“边缘化”和排挤。何小曼在展示舞蹈的时候,众人都不愿意和她一起,只因她的身上有股“味道”,让人避而远之。只有刘峰坚定地说愿意和何小曼搭档。她在军医院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但她的丈夫不幸牺牲,她在打击中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兵何小曼区别于其他人,她在表彰会上,在夸赞声中,被送到精神病院,让人唏嘘。何小曼的成长路程是崎岖的,亲生父亲去世后,她又以“拖油瓶”的身份陪伴母亲去第二个家。在第二个家里,何小曼永远是多余,是不被人欢迎的存在,当妹妹出生后,那个家里就更容不下她,她只是寄居的陌生人而已。何小曼在离开令人压抑的家庭时,试着寻找其他的出路,她对新生活满怀期待,却不知道只是走进另一个牢笼而已。充满希望的文工团也不过是另一个牢笼,何小曼在命运的安排下不可逆转地走向这个又要虐待她的集体中。何小曼一次又一次逃离这些“无爱”的地方,从家到文工团,从文工团到其他的地方,她想找寻的是能够真正接受她的地方。如果说她的人生轨迹类似于精神虐待式的逃离,那每次逃离最核心的要素就是因为“爱”。年少时,何小曼渴望母亲的爱;青年时,她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爱上刘峰,直至刘峰生命的最后时刻。“爱”是何小曼一生都在寻找的栖息地。这段感情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何小曼单方面的爱恋,刘峰将所有的爱和热情都给了林丁丁,但何小曼依然无悔地付出,这是一种超越现实、跨过物质和身体的爱恋,是一种灵魂的安慰,也是她一生的精神爱恋。何小曼在孤独压抑的成长中,希冀和渴望幸福美好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她不得不审时度势地进行自我保护,但她的内心里始终有着善良和感恩的一面,她对帮助过自己的人总是怀有最大的善意。她在时代浪潮下苟延残喘,在集体排挤下努力生活,始终保持着人性最纯真的部分。
文工团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对于个体人物形象的描绘,乐于助人的“活雷锋”刘峰,渴望爱与救赎的何小曼,爱慕虚荣的林丁丁,善良、真挚的萧穗子,骄傲自我的郝淑雯等,他们看似是时代的个体,却又像是时代中个体的缩影,每个人都在岁月中成长,在命运里挣扎。他们在青春年少时经历种种困难或是苦痛,由此在中年时期展开一场与青春的对话。“同她的‘芳華时代对话—那个时代并未终结,它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孟繁华《芳华的悲歌—评严歌苓的长篇小说〈芳华〉》)严歌苓的《芳华》写人对过往的回忆,写时代发展中人的成长,写现在与过去的对话,更写出对个体命运的关注。
三、人性的救赎与回归
“正因为这种人性正能量体现了人类向善的普遍特征,所以它才可能被世世代代传承的哲学、宗教、伦理、文艺……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演绎与传播。”(陈思和《被误读的人性之歌—读严歌苓的新作〈芳华〉》)在面对时代涌动的大潮时,渺小的个体似乎缺少抗争的勇气,只能随波逐流方能安稳于世。刘峰、郝淑雯、林丁丁、何小曼、萧穗子等人都在时代浪潮中挣扎沉浮而后又归于生活。时代变迁对于人意味着什么,给人带来的情感又是什么?严歌苓在《芳华》里给出了她的答案。“文工团”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这个因时而生的团体会聚了五湖四海的青年男女,由此碰撞出人性的火花,折射出人的不同侧面。“英雄”的造就与毁灭仅在朝夕之间,热情的付出和努力却也会被错待与忽视,而当个人历经过沧桑与磨难后,会看到超越时代的人性之美的地方,妥协或抗争仅仅是一种姿态,心中的平静与坦然才是个人最终的追求,是今天与过去的对话,是对芳华蕴含美好的渴求。
小说中,过去和现在的时空交汇进行,萧穗子是第一叙述视角。中年的“我”—萧穗子,开始提笔写下关于年轻时候的“我”和“他们”的那些往事,现实与过去的交叉,一切不同于当年的现实环境,人物开始出现,而“我”饶有兴趣地开始写曾经发生的故事。回忆似乎比亲历那些事件时的情绪更加丰富,感触也更加深刻。只言片语中,“我”开始给每个人的曾经进行新的创作和故事加工。从红楼开始说起,刘峰与“我”的第一次见面,“我”与何小曼的第一次相遇,以及“我”和林丁丁、郝淑雯她们在文工团一起发生的故事,都让“我”有着无限的感慨,其中的点点滴滴更是让“我”反复斟酌写下往事。《芳华》中的核心母题是关于“人性善良”与“人与人的救赎”。刘峰是近乎完美的人,他的身上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他是文工团所有人心中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但随之而来的是,外界赋予“人”神性,会导致对个体的身体或者精神上处于被阉割的状态。文工团所有人一开始是对他无限认可和羡慕的。刘峰人性善良,文工团的人都不愿意和何小曼搭档,更不愿意托举体味较重的何小曼,只有刘峰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但当“触摸事件”发生后,刘峰与普通大众之间的壁垒被打破,大众开始意识到刘峰也只是一个“人”,他的身上也有着多面性,先进性和进步性是他最显性的外在特征,但他最本质的人性是被大众忽略的一面。这也正是作品中所隐藏的另一层寓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人的本性需要被掩盖,我们需要的是人被“神化”的存在,是模范的代名词。在这样的“触摸事件”中,我们看到在刘峰的身上有同常人一般的感情,人需要爱和被爱的天性被激发。只有真正懂得爱,会爱的人,才能高贵地为他人奉献自己。林丁丁也受到了惊吓,她喃喃自语说他怎么敢,她感到惊悚、幻灭、恶心。这也似乎在向我们传达讯息,被看作拥有“神性”的男人,哪怕只是正常的爱慕之情,也会让人产生不适的感觉。不仅是爱,在其他方面都显示出我们对刘峰的“高要求”。多年以后,郝淑雯向萧穗子提起她和刘峰在海口见面的场景,恍惚中我们意识到,大家对刘峰的崇拜中却又带着怀疑,那是没有信服的崇拜,是对先进模范人物的崇拜心理。文工团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阴暗面,他们开始期待刘峰将自己的不好展示出来。文工团的人一方面心安理得地享用刘峰的好,一方面又不停地质疑他的好心,这是人性复杂面的体现。对于文工团的其他人而言,其他先进影响事迹都太远,但刘峰是真实的存在。人心理的不平衡情绪开始蔓延,心里的阴暗面开始作祟,他们希望先进的典型也有作为人最“本质”“黑暗”的一面。“触摸事件”的发生让所有人如释重负一般,刘峰正常的“人性”行为成为被讨论的对象。爱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在那个年代,刘峰这样的先进模范人物会被剥夺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情感,是那个年代的人对人性的误读。
《芳华》传递更多的是关于人性的温暖与善良,文工团的每个人都有被时代异化的一面,但是深藏在内心的善良是不会被轻易改变的。刘峰和何小曼人生后半段的相濡以沫是关于人性善良最直观的展现。郝淑雯在海口的仗义执言更是让我们动容。何小曼改名换姓陪在刘峰的身边,她或许知道刘峰将最美好的爱全都留给了林丁丁一个人,但何小曼依然选择留在刘峰的身边,像情人、像夫妻、像朋友一样生活着。在刘峰人生最后的时光,她依然在无悔地爱着他。对刘峰和何小曼而言,最后相知相伴的时光显得弥足珍贵。虽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恋,但刘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为何小曼做箱子、换挂衣桿、砌地砖、换冰箱、补碗,在叮嘱完一切的事情后,刘峰才离开人世。刘峰对何小曼的善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双向的救赎,是千帆过尽后依旧坚持的善良。作者在只言片语中就描绘出了对人性的理解。《芳华》里的“我们”都拥有人性美好的品质,个体身上所呈现的人性让“我们”开始对时代、对个体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很多年后的“我们”回忆青春美好的同时,也在感叹人性最初的真诚和真挚。虽然刘峰和何小曼在特殊时代里遭受过不公平的待遇,但他们坚守的善良、真挚是真实的存在。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救赎,回归最初的美好,是《芳华》的美好命题。
刘峰、何小曼、郝淑雯、萧穗子、林丁丁等都是那个时代人物的剪影。当作者以温馨却又遗憾的方式讲述文工团少男少女们的故事时,也是作者对过去的审视,是今天与过去的对话,是现实与过往的交汇,是对人性善良的深层次剖析。《芳华》传递的守望相助,互相救赎,虽有遗憾,却将人与人之间真诚、朴素的情感展现得一览无余。人生就是希望和遗憾的交织,我们要勇敢地面对现实生活的苦难,也要坚持内心的善良,坚信并守护人性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