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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Pi的奇幻漂流》:分析心理学视角下的自我叙事与精神成长*

2023-11-27

大众文艺 2023年19期
关键词:自性荣格李安

晏 凌

(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荣格分析心理学所着眼的就是原型的激活、自我的发展、自我与无意识的关系以及自性的实现。自我(еgо)或者叫自我意识是意识的中心,与无意识区分开来;无意识的最深层是人类进化过程中遗传下来的集体无意识,凝结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内容就是原型,再往上是群体价值影响的文化无意识,最上层才是被遗忘、压抑的个人无意识。意识与无意识的创造性整合构成完整心灵,整个心灵的中心称为自性(sеlf)。这些基本原理和概念便是运用分析心理学批评与创作电影艺术的基础。这看上去似乎没有精神分析概念那么激烈、紧张,但其与神话原型联系的心灵意象叙事却更具神秘感,分析心理学同化无意识的自我相比精神分析防御无意识的自我又有更多的生成性和复杂性,意识自我与无意识整合的自性概念则在理性至上的科学时代独具批判反思和心理治疗的意义。

李安导演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正是这样一部自我叙事、精神成长的范本电影。这其实只是被口述的一个人和一只虎的海上漂流故事,颇具以故事说故事,以故事说自我的元叙事意味。在孤绝残酷的漂流中,唯有故事中的老虎以及不断生成的故事始终与Pi相伴。这故事以梦和积极想象的方式开启,开启了意识自我与未曾察觉的内在自我的对话,深入到了极为深邃的无意识心灵中,织就出瑰丽、奇异的灵魂意象。

一、两个故事与遭遇阴影

影像主要呈现的是Pi与动物们的漂流故事,这也是Pi跟他人一再讲述的故事,但在面对日本航运公司调查时,由于调查人员的难以置信,他不得已又讲述了一个没有动物,只有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的故事。两个故事孰真孰假?甚至第二个真人故事是否还另有版本?这都是电影留给观众饶有兴味的想象和讨论空间。从故事的本体意义来说,故事本就不是客观真实的。讲故事之于人的意义在于透出人内心的主观真实,进而与自己、与他人达成意义的共享。这种人类主观追求的意义才是故事即便在每一次讲述中都可能被篡改,但却仍在篡改中不断流传的秘密。所以,我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分辨故事的奇幻与现实或者在意细节的真实与虚假,反而恰恰是那个奇幻的有动物的故事才是我们要去探寻的真实,一种经由幻想而暴露出来的无意识的真实。只有无意识的叙事,才能冲破强大理性对认知自我的禁锢,才能把身体和精神、外在和内在、意识和无意识相结合,把内心无法自处的混沌引向新的方向。

Pi的生存不仅在严峻的现实中,也在虚构的故事里。Pi将同行者全都幻想成了动物,而他自己却分裂出自身与老虎的双重身。老虎在猩猩被鬣狗杀害后,猛然从船舱内Pi正下方的船舱内(隐喻心中)跃出。内心的老虎似乎可以看作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但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和术语是无法解释这部电影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会将故事里的各种意象都导向过去被压抑的欲望象征,最终向下还原到性和俄狄浦斯情结。而我们最多可以说,Pi的心灵中幻想出老虎,这是儿童Pi被父亲阉割他想同老虎做朋友的想法后所造成的童年创伤,潜抑于心,但老虎从Pi的无意识里自由而出,这本身就达成了弗洛伊德治疗意义上的宣泄。可宣泄不是故事的终点,新的创伤更是发生在宣泄之后。Pi对自己的故事治疗并不是重历创伤、回溯过去的欲望解抑,而是愈合创伤、朝向未来的精神成长,这正是荣格分析心理学派之要义。荣格将弗洛伊德的本我视为阴影原型。术语的区别反映了两者对待无意识的精神态度不同。本我是一种层级意识结构中被超我贬抑的对象,阴影虽也是被自我否认或压抑的无意识内容,但其涵义更侧重在强调它是一个整体心灵中未被觉察且具有创造力的阴面部分,与意识互补,能被自我同化。

李安或许想说的也是:一个个体化的自我,其最终信仰的完成跟恶,以及随之而来的阴影体验与实践有关,只有个性才能探知到阴影的疆域。对于信仰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Pi来说,最初吸收的是宗教教义集体语言对自我意识的形塑。它们没有在Pi那里经历亲身的实践和洗礼,也就是儿时Pi的信仰是空洞而缺少内容的,信仰必须在具体内容里面临检验。正如电影中成年Pi所说,怀疑使得信仰充满生机。曾经活在宗教集体信仰下的Pi,在生存的绝境中终于体验到了恶,这一从集体遵从中逃离出来的“老虎阴影”自由而出,而努力与阴影产生的老虎意象对话与整合,实现自性,这对Pi来说,绝对是一个善恶冲突剧烈,令人痛苦异常的历程。

二、原型体验与证悟自性

荣格认为,当心理活动中存在对立,就会产生心理能量的流动。阴影的浮现,对自我来说是不期而遇的阻抗,心理能量向外的前行若受阻,便不得不转为向内的退行。退行穿过遍布情结的个人无意识,直至下沉到最原始层面——基于本能和原型的集体无意识世界,激活无意识的表达。无意识的表达当然不是通过语言和概念,而是以一种本能的直觉思维,创造出意象与意识对话,无意识意象主要通过两种路径通往意识层面:梦和积极想象。心理治疗的特殊任务是读解患者内心意象的象征意义,解读本部电影的核心也是在此。

且看这组镜头:静谧的夜晚、湛蓝的星空,Pi站在船头看着老虎,老虎却若有所思地遥望海洋。Pi请求老虎告诉他看到了什么?镜头推向老虎头部的特写,接下来呈现出来的都是集体无意识中的一幕幕瑰丽奇特的意象组合:先是黑暗海洋中自由游弋的各种鱼类,众鱼退场后,一条大章鱼以其亮眼的红色刺破这黑暗,又向前紧紧缠住迎面撞来的一头抹香鲸。抹香鲸瞬间幻化为各种陆地动物,而大章鱼则碎化成一群红色小鱼。当海洋复归黑暗本色,前方又现出一点光亮,那是一条丑陋凶恶的巨型灯笼鱼。紧接着,暗黑的海洋中,涌现出星光斑斓的各类浮游生物以及生物分子、细胞等等原初的生命组成单位。莲花——印度神话中原始胎藏的象征,也浮现在了其中,这莲花再叠化为妈妈的容颜。这些象征着黑暗与光明转换、沉寂与萌生循环、万物混元一体的原始意象源源不断地在Pi的梦中浮现。接下来,镜头从母亲眉心推进到一个黑洞中,隐喻着无意识中那退回母体的冲动。最后,镜头拉回到Pi的近景,反打过来,却是老虎在凝望Pi,Pi与虎互为镜像。意识从无意识中照见了被遮蔽的原型内容,无意识牵引着意识力比多下沉至隐暗的心灵深处。意识力比多在此暂时停滞,等待着将未曾意识到的无意识“宝藏”托举上来,灌注到意识自我,实现整合。因此,Pi进入了一种恍兮惚兮、与神感通的神秘境界。

在梦结束的地方延续梦的方法便是积极想象,但与梦不同的是,这个过程中的自我是有意识的,进入的是醒着时的想象,而这可以带来神秘的宗教经验。终于,上帝在Pi心中显灵。狂风暴雨中,暖光乍现、刺破云层;电闪雷鸣下,电光裂开、铺满天空。这景象壮美而恐怖。倾盆的雨水、汹涌的海水,无不象征着曾被压抑的情绪奔涌而出,灵魂亦要甘愿接受再一次的荡涤和洗礼。这个场景中的Pi是勇敢无惧的,他敢于向上帝忏悔,也敢于向上帝怒吼出自己的悲愤、困惑、焦虑,而作为Pi内心“那个它”的老虎却蜷缩在船舱里,浸泡在海水中,变得越来越虚弱。忏悔者产生的强烈罪感,令个人意志眼看就要缴械投降,Pi要让自己皈依上帝,也就是完全堕入原初的无意识状态。

在无意识的海洋中,岛屿象征着从其中浮露出来的意识。由此,如梦如幻的食人岛成为Pi的无意识与意识继续对话的精神驿站。食人岛看上去像一个躺着的女人。白天,它给予一切生命的要素,晚上则通通收回。食人岛无疑同时拥有两个面向:被孕育、涵纳的温暖以及被包覆、吞噬的恐怖。这一容纳生死二重矛盾的意象正象征了人类心灵无意识中的原型女性或者说大母神。在人类意识和自我还很弱小,难以明确二元分化时,原型女性在原初意识中占有支配地位:“基本特征指的是女性作为大圆(thе Grеаt Rоund)、大容器(thе Grеаt Cоntаinеr)的形态,它倾向于包容万物,万物产生于它并围绕着它,就像一笔永恒的财富。产生于它的一切事物都属于它并且继续服从于它。”[1]食人岛上最显著的意象便是作为圆形大容器的水塘。白天,Pi跳进水塘,自在游泳,仿佛重回母体子宫一般。夜晚,Pi成为旁观者,望着黑暗中却现出光亮的圆形水塘出神。夜晚的水塘里,死去的鱼儿在圆形水塘里周而复始地浮浮沉沉。鱼生于水却又在水中死去的意象无疑触动着Pi。在下一个场景,Pi从树上摘下一颗果实,当他一层层剥开叶子后,里面包裹的是人的牙齿,这同样是象征大母神吞噬一切的意象,更为让Pi惊诧。心理能量退行至此,英雄要跨越精神进化的门槛,就要重新面对既温暖又恐怖的母神原型,选择死亡还是重生?

重生的获得是退行到无意识的心理能量再次开始前行,使停滞的自我获得新的生命力,无意识与意识共同努力生成高度统合对立双方的创造性意象,也就是荣格所谓的象征。象征是经由观念、意象等心理内容将心理能量导向超越性方向的机制。召唤Pi从内部世界重新走向外部世界的新象征便是上帝。在Pi即将启程之时,中年Pi的画外音同时自述:其实上帝一直与他同在,赐予他安宁,喻示他重新开启生命旅程。“上帝形象自发地出现在梦、幻想、幻象中时,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是自性的象征,是心灵整体的象征”。[2]此时,Pi心中的信仰已经不再是儿时亲近宗教时的单纯膜拜,而是坦然地面对无意识中的阴影原型,摆脱了大母神原型,领悟到上帝意象所象征的自性原型。一个独立、强大、慈悲的自我与自己的无意识得以整合,无意识中的老虎与意识自我不再分裂,所以Pi也泪眼潸然地告诉作家,老虎永远离开了他。

三、神话智慧与自然之道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正是讲述了一个自己跟自己、自己跟上帝的疗愈故事。心理疗愈本质上都是宗教性的,这也是与科学认知不同的神话智慧。科学认知将主客分离,也就是人与世界失去了活生生的关联,以此维持客观,探知关于外部世界的真相,而神话智慧则是主客不分,主观上以原始的意象经验大千世界,借任意的象征连结万事万物,在与万物互渗的联结关系中获得内心世界的意义,让生命有所倚靠。

宗教信仰与科学理性曾是展开西方精神结构的双轮,但在越来越强的科学理性之下,神话智慧被冲击得体无完肤。而科学主义以其客观的切割,单向度对客体的逻辑探求造成了各种分裂:身体和心灵、文化和自然等等。这种二元分裂,从西方根本的精神态度上来说其实早已注定。正如荣格所言:“西方人的态度强调的是客体,趋向于把理想(基督)固定在朝向外部的方面,并因此剥夺了其和内部人的神秘关系。”[3]这无疑是科学理性驱动的现代性使得人的内在自然众弊丛生的根源。荣格对中国哲学的推崇也在于此:“中国的哲学史告诉我们,中国从没有偏离心性本原的精神体验,因而从来不会过分强调和发展某一单一心理机能而迷失自己。”[4]对立双方总能保持平衡合一,而将分离的东西合一的方法,也就是荣格为中国的“道”所赋予的心理学意义,所以,实现自性也可理解为“回归于道”。

李安当然深谙此道。相对原著,他的电影改编更为注重无意识心灵和补充自然情感。尽管原著中的幻想故事来自Pi的无意识,并借此独自探寻与上帝的关系,但终究这个上帝仍外在于己,仍是一个以理性凝聚于上帝观念而信仰的绝对神。而东方传统则是追求向内的心灵超脱,因此,李安的动物故事是将事实、感受完全用无意识意象加以转化,从无意识的原型中内向地去寻找上帝,原著中的血腥、残酷也以东方式的含蓄点到即止。从情理结构上来比较,西方神学和哲学实质上都以“理”胜,所以不惧残酷,终究会有神作为情的终极对象去追求。这种宗教情感尽管解放了人的非理性,触及人类情感的隐秘处,但还是一种理性主宰感性、兽性与圣爱相冲的受虐情感。因此,在西方的个体精神成长故事中,并没有自然情欲的地位。中国哲学则讲道始于情,从自然感性与理性的调和出发。于是,相对原著中着重突出的对上帝之爱以及由此生发的与过往的毅然诀别,李安的电影改编,直觉地在故事偏于理性的冷峻、深重处添上更多自然情感的色调:Pi与父亲训教式的父权严酷关系由Pi母的慈爱包容来中和;Pi与上帝间也不是只有极端服从,他可以对天咆哮出他的真情实感。电影还为Pi加入了小说中没有的初恋情节。相比各种教义、理论,初恋是每一个体从自然情感中所生发、信仰的最纯真的美好。正是添入了爱情、亲情这些自然情感,故事的精神逻辑也由单向且孤独地追求与上帝的圣洁关系转向了从感性生命的生存、生活出发寻求精神的成长与安宁。从这层意义上看,李安竟然温柔地为这个西方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义故事调入进了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的儒家生命哲学。当然,反过来看,这一改编实践,也启迪我们,这是中国文化心理结构对西方文化中那种极端畏惧、极端神圣和罪恶感深度探寻的吸收,这将让我们的心灵变得丰满、富足而更有力量。李安无疑以其东西兼具的背景,把握住了这个分裂时代,朝向自性也就是追求心灵完整性的主题,用电影讲述了一个富有东西互鉴意义的当代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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