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国人的冷水浴尝试
2023-11-23毛必祥
毛必祥
直到现在,冷水浴仍被看作是一种健身锻炼的洗浴方式。直言之,冷水浴在健身方面具有相当的科学性。只不过这种科学性是有条件的,即需要实践者具有强健体质。如果实践者身体虚弱,不仅不能从中获益,还会因此受到伤害。然而,20世纪初青年知识分子受日本的影响,对冷水浴养生说形成片面化的理解,以至于在实践中常受其害而浑然不觉。
从汪荣宝的冷水浴说起
汪荣宝,字衮甫,号太玄。1878年出生于官宦世家,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1901~1904年留学日本,先后在早稻田大学、庆应义塾等校学习东西历史,旁及政法。1905年回国。1908年任职于民政部,并兼职于修订法律馆与宪政编查馆。1910年任资政院敕选议员。1911年任协纂《宪法》大臣。民国初年,任临时参议院议员、国会众议院议员。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出任中国驻日本公使。
通览《汪荣宝日记》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汪荣宝几乎每日早起进行冷水浴。据日记所载,他是从1908年8月开始,“每朝行冷水浴,未尝间断”。(汪荣宝著,赵阳阳、马梅玉整理:《汪荣宝日记》,凤凰出版社,2014年)汪荣宝将洗冷水浴作为每日的必修课,即使是下雪天,他也会坚持,有时候还会“以早起未行冷水浴,临睡时补为之”。如没有洗冷水浴,都是有特殊情况的。比如,冬天天气特别寒冷、骑马摔伤、注射疫苗,或者是家里缺水。除此之外,汪荣宝没洗冷水浴,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况:
(一)感冒
1909年8月21日,汪荣宝夜里睡觉时感觉身体不适,次日起床后还洗了冷水浴,第三天情况变得严重了。他的妻子请日本医生来家中诊断,并请了几天病假。医生诊断后,说是感冒了。所以,8月23日~25日,他因感冒停止洗冷水浴,到26日才尝试用冷水擦拭身体。
1910年3月23日,“旬日来以感冒停止冷水浴”。5月12日,“以有感冒嫌疑停止冷水浴”。6月7日,早上洗了冷水浴;到傍晚感冒了,洗了温水浴,“浴毕,仍以冷水沃之”。次日,因感冒停止冷水浴。6月18日,因咳嗽久而未愈,又停止冷水浴。之后几天里,洗了温水浴或热水浴。
1911年5月20日,因感冒停止冷水浴。次日,情况严重,夜里吃药后才得好转。在之后的8天里,未洗冷水浴。8月29日,因伤风停止洗冷水浴。10月16日,早起洗了冷水浴后,有点感冒;下午,感冒变严重了。次日,因感冒停止洗冷水浴。而在之后的近一周时间里,几乎每日洗温水浴或热水浴。
(二)离京
汪荣宝离京的原因有:
其一,出差。1909年10月27日,各省谘议局初次组成,宪政馆拟派馆员分赴地方参观。汪荣宝要求前往湖南,顺便可以省亲。从这一天开始,他忙于安排去湖南的事宜。11月2日,早上七时起床,八时自家出发,到西车场,九时二十分发车。3日,火车进入湖北境内,午后三时左右抵达大智门车站,当晚住在武汉。直到4日早上,他才洗了冷水浴。5日上午,汪荣宝自武汉乘船前往湖南。6日傍晚抵达岳阳,“因洞庭湖水浅多滩,不敢夜行,停舟待晓”。7日,“就舟中浴室行冷水浴”,午后抵达长沙。在上述时间段里,汪荣宝只洗了两次冷水浴。此后在长沙的半个月里,即8日~23日,他洗冷水浴也比较随机,一共洗过七次冷水浴。而从24日离开长沙到27日回到北京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有洗过。
其二,出游。1911年7月6日,汪荣宝与朋友到京郊的南口游玩,但是,天气不好,他们打算次日谒明陵。7日,早餐后,到明陵游玩。12日,他打算回京。在这期间,他洗了一次冷水浴。8月18日,与朋友到周口店游玩,24日回家,其间没洗冷水浴,只是回家当天洗了热水浴。9月12日,与朋友约定去登泰山。当天出发到天津,次日赴济南。13日晚上九时许抵达济南,“饭罢冷水浴”。次日,七时出发,十时左右抵达泰安。14日~20日,他在泰山上游玩。21日,原路下山,当天晚上抵达济南,晚餐后“行冷水浴”。23日回到北京,开始恢复日常的冷水浴。9月12日~23日,汪荣宝只洗了两次冷水浴。
其三,局势不稳。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汪荣宝于次日得知消息。之后,南方各地军事情报相继传到北京。而随着南方各地纷纷宣布独立,北方也开始出现骚乱。11月7日,“传闻保定陷落”,又听说“晋抚吴绶卿被杀”,“群谓北方大局将不可收拾矣”。种种传闻导致社会恐慌,人心极为不安。当晚,汪荣宝的妻子收拾行李,打算次日早上离京赴津。而第二天离京赴津的人特别多,以至于火车上极为拥挤,毫无立足之地。同时,在天津的租房,也一时告罄,“颇不易得”。后来,他们租到了房子,只是条件较差。12日,汪荣宝得到消息说,北京局势安全稳定。14日,因工作需要,他不得不回京。之后,在搬回北京前,汪荣宝隔三岔五在北京、天津两地来回跑。而且,在北京往往是住在朋友家里。12月13日,他与妻子乘坐晚上的火车回京。从11月8日到12月13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汪荣宝没有洗过一次冷水浴。只是在回京后,才开始每天洗冷水浴。不过,12月27日,他与妻子又再次赴津。之后,在近50天的时间里,多数时间都住在天津,有时也会京津两地奔波,而洗冷水浴的次数因此减少,一共才9次。
冷水浴的效果适得其反
關于汪荣宝为何几乎每天坚持冷水浴?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1900年以后冷水浴养生说在中国开始广泛传播。甲午战争后,留日学生逐年增多,并成为近代中日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明治维新以后,西方冷水浴养生说传入日本,在日本各界的宣传下,使之成为强身健体的不二法门,几乎形成一种社会风尚。而留日学生在日本期间,深受这种社会风尚影响,并将其传入国内。例如,1901年湖北省教育部门编辑了日本学者世户测的讲义《生理卫生学》,里面的内容囊括从西方传入日本的关于生理卫生的各方面的知识,其中就涉及冷水浴养生说。1906年,云南省留日学生主办的《云南》杂志翻译刊载了泷泽菊太郎《论冷水浴》一文。同年,天津《直隶教育杂志》也翻译刊载了他推广冷水浴的另一篇文章《冷水养生杂谈》。
其二,汪荣宝身体素质差。根据他的亲人所记载:“君体素弱,加治学勤劬,屡致疾困。己亥(1899年)冬间,患喉痧几殆,委顿床榻者累数旬。”(汪东:《汪荣宝先生哀启》,《汪荣宝日记》)应该说,汪荣宝希望改变自己虚弱的体质,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除了坚持洗冷水浴之外,还时常会散步、深呼吸。甚至,他还将此作为克己的功课。
不只是汪荣宝,在这两种因素的作用下,冷水浴在近代中国尤其受青年知识分子的欢迎。这种例子,非常之多。陆费逵曾表示,年轻时体弱多病,后来接触到冷水浴养生说,大为兴奋,并长期坚持。(陆费逵:《序言二》,舒新城编:《人生哲学》,中华书局,1924年)黄尊三曾表示,当初在日本练习冷水浴的动机,是基于“卫生”的考虑,希望身体健壮。[黄尊三著,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上)》,凤凰出版社,2019年]1922年,陈颂平在《晨报副刊》谈及自己洗冷水浴的经验。他说自己“自幼多病,向来极其软弱”。民国9年前,经日本医生的建议开始洗冷水浴。从那时起,他每天坚持冷水浴,“除因舟车道途,间有障碍,实行不便外,总没有间断过”。[陈颂平:《卫生经验谈(一)》,《晨报副刊》1922年10月14日第3版]钱穆晚年在《师友杂忆》中回忆称:“余体弱,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一日,读日人一小书,论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念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规律化,如静坐、如郊野散步等,皆一一规定。”之后,他又“效伍廷芳练习冷水浴,虽严冬不辍”。(钱穆:《师友杂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在冷水浴养生说广泛传播的背景下,坚持冷水浴而欲使身体强壮,这对于身体羸弱者来说,固然是一个值得尝试的事情。但是,彼时他们多数未能如愿。汪荣宝就是其中的典型,他长期坚持的冷水浴,并没有使其体质得到增强。这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第一,根据上文的论述可知,汪荣宝因冷水浴导致频繁感冒。可以说,冷水浴不仅没有让汪荣宝的身体变得强健,反而产生了消极的作用。第二,汪荣宝在日记中记载了三年间的立夏当天体重情况:1909年,96斤;1910年,99斤;1911年,97斤。而他的妻子在这三年的体重分别是:102斤、102斤、103斤。1909年,汪荣宝31岁,作为一个正常身高的成年男子,体重不足百斤,而且比妻子还轻,可见其身体非常瘦弱。总之,汪荣宝在洗冷水浴的三年里,其体质未得到改善。更令人唏嘘的是,他最终也并不长寿,于1933年因病去世,享年55岁。
汪荣宝的遭遇并非偶然,事实上,早期尝试冷水浴的人致病的情况实则相当普遍。所以,有人也对此有过质疑。1906年《北洋官报》刊文说:“西人多用冷水浴身,谓于卫生有大益。吾国新学家多效之者,动辄致病。”(《冷浴热浴持平之论》,《北洋官报》1906年10月18日,第1208期)有人甚至指出问题的关键,说:“体气虚弱之人宜行冷水浴否,此一疑问,至今横梗于社会人士之心胸。”(醒我:《冷浴习惯之宜养成》,《青年》1912年第8期)不过,像汪荣宝等人并不因此而怀疑冷水浴的科学性,而且乐在其中,正如陆费逵所说的,“十几年来,天天冷水浴,身体渐强,气质大变”。(陆费逵:《序言二》,舒新城编:《人生哲学》)结果是,他们之中多数人强身健体的愿望最终并未得偿。例如,杨昌济逝世时,享年49岁。关于他冷水浴的习惯,他的学生萧子升后来回忆:“在长沙的时候,他有一个特制的大盆,里面装满凉水,天天早晨他都要泡在里面洗冷水浴。抵北平后,他仍然坚持冷水浴。”对此,他断定冬天洗冷水浴是杨昌济早逝的原因之一。(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同样,长期坚持冷水浴的陆费逵,后来身体也并不太好,于1941年逝世,享年55岁。
之所以产生这种适得其反的结果,主要是由于20世纪初的青年知识分子为日本所误而形成对冷水浴养生说的片面认知。
为日本所误的冷水浴养生说
冷水浴养生说起源于西方,在西方有非常悠久的历史。而且,冷水浴作为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在西方医学界也是极为寻常普遍之事。但是,这种广泛的认可之下,造成一种冷水浴的滥用现象。据称,在18世纪末19世紀初的北美地区,冷水浴在医学领域的应用非常之广,不管是发烧,还是筋骨扭伤,或者是风湿病,即便是具有传染性的黄热病,都可以尝试用冷水浴进行治疗。冷水浴在医学界的滥用,造成严重的问题就是死亡事件频发。基于此,西方医学界对冷水浴养生说逐渐形成一个更为科学的认识,即身体强壮者能够通过冷水浴获得益处,但是虚弱者,以及患有疾病的人,则不适合洗冷水浴。
明治维新之后,西方的冷水浴养生说作为一种科学知识在日本持续传播。然而,日本对待冷水浴养生说,表现出一种近乎偏激的态度,即在接受肯定的观点之后,能够对其进行相应的改造:放大其积极作用,减少其限定条件,以便于冷水浴养生说的传播。造成这种现象,主要由于日本知识分子对冷水浴养生说赋予改善国民体质的意义。所以,《冷水养生法》中说:“与欧美人相比,日本人大多是体格薄弱、个子矮小、脸色苍白,常呈菜色,而且乏气力、少耐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健康的精神需要有一个健康的体魄。照着世间的优胜劣败的自然定理,这着实令人悲哀。”(佐々木政吉:《冷水养生法》,石川县第二部,1888年)之后,泷泽菊太郎在这方面也有同样深刻的认识:“躯体的矮小,体质的薄弱,这些都是令人遗憾的地方,但躯体的矮小,尚且可以隐忍,而体质的薄弱,对于国运的发展,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国民体质如此,又如何能够肩负着东洋的命运,与世界列强对峙,争雄于中原?每每念及于此,都不免令人心寒。作为国民,尤其是将来为国家而贡献、献身的少壮者,在注重智德修养的同时,也还要在身体发育期间注意身体的锻炼,并希望培养出能够忍受各种困难、强健的体魄。这类锻炼方法有很多,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而我所鼓励大家践行的冷水养生法也是其中的一种。”(泷泽菊太郎编:《冷水养生法·冷水养生法に对する编者の所见》,开发社,1903年)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们在推广冷水浴过程中特别重视从民族主义的高度赋予其重要意义,认为“欲强壮其身体者,不可不行冷水浴。欲锻炼其精神者,亦不可不行冷水浴。質言之,则冷水浴者无论从事于智育或德育,所俱当有事者也。吾国人之体育精神,俱逊欧人万万,则冷水浴者,其对症之良药哉”。[泷泽菊太郎:《论冷水浴》,易水译,(东京)《云南》1906年第1期)]而且,还强调称:“凡为国民,无论男女长幼,皆必奋励其职,共担国家义务,以成千载一遇之盛会。而欲为国家担义务,必先图身体之健全,此一定之理也。夫人世健全身体之法,虽不遑枚举,然求简易无费。不问何人,皆得以少许之时间,从容行之,而收伟大之效果者,则自冷水养生法而外,殊未见其可也。”(泷泽菊太郎:《冷水养生杂谈》,吴燕来译,《直隶教育杂志》1906年第10期)
而恰恰在1900年之后,中国赴日本的留学生逐年增加,这使得日本的冷水浴养生说对留日学生的认识和生活都产生一定的影响,并通过他们使兴盛于日本的冷水浴养生说开始逐渐传入中国。
甲午战争后,中国对日本的看法为之一变,国内掀起一股学习日本的热潮。日俄战争后,国人对日本的感觉更佳,出现类似于曹汝霖所说的“亲日感”:“当日俄开战之时,我尚在日本,见日本军人之踊跃从军,我已衷心感动。回国后,又见日本无条件归还我东三省领土,其慷慨仗义之精神,已使我心折。”(曹汝霖:《一生之回忆》,香港春秋杂志社,1966年)此外,日本有诸如地近、费省、效速,以及语言简单等多方面的便利。所以,国人纷纷倡导去日本留学、向日本学习。在这种背景下,相比于西方来说,经由日本传入中国的冷水浴养生说占据主流,而“日本化”的冷水浴养生说对近代中国产生的影响也自然更为深刻。
正是由于20世纪初青年知识分子对冷水浴养生说的认识为日本所误,而以其虚弱的身体尝试冷水浴,最终身体不仅没有变强,还因此常常生病。也可以看出,他们对冷水浴的认识,缺乏一种科学的、辩证的眼光,而将其作为一种绝对可行的方案,并使之主义化、形而上化。所以,汪荣宝晚年病危住院之时,在西医的治疗下病情没有好转,家人商量改用中医治疗。但是,“君雅不欲”。(汪东:《汪荣宝先生哀启》,《汪荣宝日记》)汪荣宝对西医的态度,与同样坚持冷水浴的陈颂平似乎是心有灵犀。陈颂平曾表示,“我总盼望西洋医药学的普通学理,能够家喻户晓”。[陈颂平:《卫生经验谈(六)》,《晨报副刊》1922年10月19日第2版]这种态度恰恰解释了他们坚持冷水浴的理由——对科学的信任与执着,也反映出他们的日常生活在被民族主义化的同时,还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科学主义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