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生产视域下出版知识服务问题反思与进路探析
2023-11-19张窈
【摘要】文章立足于出版知识服务的实践场域,从信息社会中知识生产景观的四种变化入手,提出知识概念认知的泛化、知识生产主体的扩张、知识生产要素的重构、知识生产客体的多模态,本质上重塑了知识生产流程与模式,并要求出版业与之相适应。结合具体实践来看,出版知识服务在机制层面、主体层面、要素层面与客体层面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困境。据此,文章从配套管理机制建立、数字出版人才队伍建设、技术与数据要素投入、业务流程改造与资源集成等方面提出发展建议。
【关键词】知识生产 出版转型 知识服务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1-075-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1.010
当以知识生产和知识传播为主的行业扩张成为当下经济生活的一个重点时,人们很难否认自己生活在知识经济之中,正如亚当·斯密所言,在商业社会中,人们绝大多数的知识都是通过购买而来的。出版领域的知识服务是将个人知识社会化、无序知识有序化的成体系社会活动,[1]聚焦于知识生产、传播与消费三大流程。从产业立场来看,则更接近知识付费的概念,是出版企业以市场需求和知识增值为目的,通过对各种显性与隐性知识资源的挖掘与整合,为消费者提供知识产品、解决方案、信息服务的商业活动。[2]随着知识概念的泛化和知识经济体系下知识服务产业的兴起,知识服务作为一种出版融合发展和数字转型的方向越来越受到各方关注。
以知乎、得道为代表的商业机构的首先入局为标志,我国知识服务开启了知识密集型行业转型的上半场。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于2015年和2018年先后遴选了三批共128家出版单位作为专业数字内容资源知识服务模式的试点单位,从政府政策层面确认了知识服务作为出版业数字化转型升级的一大路径。而随着知识服务内容资源完成一定程度的分类与垂直整合,知识服务市场需求从单纯的知识资源占有转向知识学习效果、知识利用率的提升,知识服务也在加速的技术更新迭代中进入发展的下半场。尽管部分出版社在知识服务转型方面的研发成果已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但其收益在整个数字出版产业收入占比中仍然较低,规模化的社会文化效益还未显现。相关数据显示,中国知识付费人数逐年上涨,2021年付费用户人数为4.77亿人,同比上涨14.11%;市场规模为675亿元,同比增长72.19%,[3]而数字书报刊2020年的总收入仅为94.03亿元,在整个数字出版产业中占比不到8%。[4]针对转型发展中的瓶颈,不少学者从人力、资金、技术、企业内部组织机制、创新意识与动力等方面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不同的解决路径。
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指出“学习马克思,就要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思想”,“要自觉通过调整生产关系激发社会生产力发展活力”。[5]这进一步明确了出版数字化转型进入深水区之后的改革方向,要求我们回到实践的基础上来,将目光对准出版生产要素,不断调整传统出版与新型出版之间的关系。由此,本文认为出版知识服务不应只是一场关于业务层面的实践创新,还需被放置在更广阔的理论范畴和问题域中来思考与审视。不同于有物质性依附的传统出版物,以信息为核心的知识服务把社会交往与内容传播带入了新的实践场域,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冲击着出版业知识服务的不可替代性。此外,作为内容的知识本身也凭借其弥散、泛在和隐匿的特征对出版业提出挑战。那么,这种新的实践场域相较于传统实践场域有什么改变,对整个出版业意味着什么?如果将其作为出版知识服务转型的基础逻辑,将如何影响我们对知识生产方式及传播实践的理解与方向把握?综上,在具体谈论当前我国出版知识服务转型之前,必须先回归到其所依托的实践场域中,了解出版活动的现实基础。
一、信息社会中知识生产景观的变化
既然信息是当下交往实践中最重要的原始资料,那就很有必要在整个信息社会的图景中重新认识知识。其实,对知识商品属性的挖掘并非什么新鲜事,早在柏拉图时代,出售知识这一理念就曾存在,以柏拉图抨击智者学派相关行为的撰文为证。印刷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使知识的公开成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而社会分工的细化和商业组织的出现,则加速了知识组织方式从自上而下的官僚式组织转变为由中间向上下扩散的企业式组织。马克思则将人们对待知识的新态度视作新兴的资本主义影响了文化等上层建筑后的产物,明确了这种关系的双向性。[6]也恰恰因此,知识的涵盖范围越来越超出传统按照学科知识体系划分的内容,发展到数字技术渗透的各个交往实践环节,打破了知识传递的线性流程。在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对社会生活不断介入的背景下,作为知识内容加工与处理的集散地,出版业首先要面对的是整个知识生产活动呈现出的新景观,即知识概念认知的泛化、知识生产主体的扩张、知识生产要素的重构、知识生产客体的多模态。
1. 知识概念认知的泛化
知识是信息的一部分,由信息提炼、转化而成。1996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的年度报告中将人类现有的知识分为事实知识、原理和规律方面的知识、技能或能力方面的知识、人际知识。马克卢普作为反思第三类知识意义的先驱,除了区分鉴别源于智力的或是源于科学、人文训练的知识外,还提出了闲谈与消遣的知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常识。此外,还有精神知识和不需要的知识,进一步完善了知识的地形图。[7]
以各类付费知识产品与服务为代表,可以发现,知识付费中知识的相对性被放大。一方面,面向大众的闲谈和消遣类的内容占比增多,抛开了学科体系和知识的严肃性,更侧重于个体自身不曾有过的体会、经验,通常也属于与个体生活距离较远的陌生领域。如知乎社区内用户基于个体经验给出的回答和问题解决办法、TikTok上图书社区里围绕图书内容讨论的附加知识分享、基于图书营销目的以对谈形式展开的出版直播/播客等。这一点恰与信息社会中交往实践的本质相符,即人类个体经验(身体行动与感受)在网络中流动,并以观念认同和心理体验的形式被接受,在接受的同时又生成新的传递经验。这种近似于常识的知识更强调了知识的主体性,是日常生活的现实建构。[8]另一方面,知识的获得并不以成形的产品和服务终止为标志,而持续产生于整个生产、流通、消费的过程中,出版知识服务的对象从以机构用户为主扩张为泛在的个人用户,与知识内容消费场景的关系更加密切。在日常生活与专业出版活动之间联结性日益增强的同时,整个社会对知识的概念界定、内容边界划分、生产機制与公开化的规则也面临重构。
2. 知识生产主体的扩张
知识是一种先天性稀缺资源,知识生产者与拥有者也被限定在小部分群体内,其门槛体现在主体的身份、地位、职业及其占有的文化资本上。这种小群体、关系网或认识论共同体是构建知识和通过特定渠道引导知识传播的最基本的单位。[9]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知识生产者与知识资源的关系也从知识的搜集、获取、传播转为知识的建构、生产乃至制造。马克卢普曾对知识生产者做出一定的描述,包括原创性的创作者、分析家、诠释者、翻译者、加工者、改编者、传送者六类,编辑和图书馆目录编排的工作者就属于加工者的典型代表。[10]随着知识概念本身在具体实践中消费的扩大化,所谓的知识生产者出现了一种与其少数化本质看似矛盾的发展倾向,即随着知识的泛化,成为知识生产者的门槛不断降低。一是由于文化消费面对的是大众而非小众,经验共同体之间的网络联系成为一种新的交往方式,这一点在大众出版领域表现得较为明显;二是在信息社会的交往实践中,生活交往与生产交往的界限逐渐模糊,知识内容的生产可在经验传递、交往互动中产生。
具体来看,参与知识生产的主体除了专业出版机构外,还有其他个人、組织以及机器生产。在前互联网时代,以出版社、学校、科研单位、图书情报机构等为代表的PGC(专业生产内容)模式是知识内容组织与生产的重要方式,而“知乎大学”体系和亚马逊自出版的成功将UGC(用户生产内容)模式的价值创造能力充分激发,用户的参与式创作成为流量的代名词,知识生产过程逐步渗透在出版的各个环节中,而不只聚焦于内容组织与加工阶段。与此同时,PGC内部也出现了新的分化,即网络文化中介组织、具有粉丝基数和专业领域权威的个人成为知识链条上的意见领袖,在传统专业机构与普通大众之间开辟出一片新的知识生产公地,如微信社群、小红书社区等自组织专业教育,小宇宙和喜马拉雅等平台上的多类型音频课程、社交平台上的科普知识创作分享等。人工智能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发展应用则推动了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模式的应用,尤其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成为人类最新的知识媒介,对出版知识服务存在的本体意义发起冲击。作为一种“或然资料库”,[11]其预示着智能机器可能会成为新的知识传播主体、组织逻辑与建构力量,也意味着用户发现的某种概率将取代知识产品的确定性。[12]
3. 知识生产要素的重构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以大数据为代表的信息资源向生产要素的形态演进。2020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加快发展技术要素市场、培育数据要素市场,数据要素同技术要素一道,构成了新时代背景下出版行业创新发展的基座。2021年12月,国家新闻出版署发布《出版业“十四五”时期发展规划》,将出版行业数据服务体系构建作为出版产业数字化与数字出版产业化的重要抓手。
对数据资源利用的程度,决定着出版业在知识服务市场竞争力的强弱。一方面,数据本身可以作为出版内容,成为出版产业化竞争的核心资产,以各类科学数据出版物与相关服务为代表。科学数据来源广泛,产生于不同学科领域的日常研究实践,包括社科领域的试算表数据、生命科学领域的编码数据,以及理学领域的模型数据等。出版商通过对数据内容的组织、验证、处理、发布、存档、维护以及可视化等,实现科学数据的大众服务功能。一些科学数据服务平台建立起来,如可链接论文信息、支持任何数据格式的Mendeley Data,聚焦元数据功用的Data Monitor,提供地球和环境领域专业数据存档、发布和重用服务的PANGAEA等。另一方面,知识生产与流通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类数据资源,是赋能出版知识服务高效发展的重要辅助,主要包括用户数据和市场数据两大类。前者以知识服务接受者画像信息为关键,涵盖用户自身的人口统计学数据,如姓名、性别、民族、籍贯等;用户关系数据和用户交互行为数据,如点赞数、评论内容、学习消费时长、分享偏好等。后者以出版市场交易中产生的各类数据为基础,如发行机构数据、从业人员数据、产品与服务收益数据、市场发行数据等。里德·爱思唯尔出版集团、施普林格科学与商业媒体集团等专业出版商通过研发分析技术、并购技术商,着力推动客户数据的智能化和知识数据的可视化,始终走在出版融合发展的前列。
4. 知识生产客体的多模态
出版业经历了文献服务、情报服务、知识服务三个发展阶段,人们对作为对象的知识的认识也随着服务形态的变化经历了三个范式转换:[13]一是将知识作为一个独立的产品,与其使用者和功能相分离;二是将知识作为网络,知识信息间的关系及其演变规律成为相关知识机构挖掘的重点;三是将知识作为过程,涵盖从单个数据到智慧解决方案的全流程,这也是当下知识服务转型的目标。
从知识内容的结构来看,凡是能够被组织、描述、传递、关联、利用的集合都可以成为知识生产的客体,而不只局限在传统书报刊及其数字化形态中。知识对象的内容结构从信息组织的角度可被划分为头标集、元数据集、文档集、图集、行为集等,且呈现出内部细粒度组分、外部可关联的特征,能够满足专业机构对其进行语义结构化、交互化和计算机化处理的功能需求。如爱思唯尔Biology Knowledge Graph建立在超过1 350万个生物学关系的广泛集合之上(3 200多万篇PubMed摘要、530多万篇文章、314 500多项临床试验、1.3M Reaxys药物-靶点关系、20 000个miRNA关系等),帮助医疗人员与科研人士快速识别不同类型实体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辅助决策。
从媒介技术的发展来看,鲍曼将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之上的现代社会称为“固态的现代性”,以信息为建构基础的网络社会则被称为“液态的流动现代性”,[14]这种流动改变了社会的空间状态,即时间改变了空间。卡斯特则认为,在网络化的浪潮中,加速流动的空间状态凭借其自身的逻辑改变了历史和社会进程,完成了对时间的建构。[15]无论是时间改变空间还是空间改变时间,作为实践的两种重要表现形式,传统的时空观似乎无法对知识生产实践中的变化做出合理的解释,因而出版知识服务的变革与发展也应在空间的在场与离场、时间的压缩与延展中进行新的探索,通过改变知识内容的存在和展现形态来加以适应。
二、新型知识生产视域下的出版知识服务困境
从2014年《关于推动新闻出版业数字化转型升级的指导意见》出台,到2022年《关于推动出版深度融合发展的实施意见》颁布,再到2023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对新闻出版扎实推进深度融合的不断强调,现有政策体系、相关行业指引与规划、示范工程项目中基本涵盖了对出版知识服务所需各项基础要素的关注与设施投入,如人才队伍建设、内容资源建设、技术标准建设等。这虽然使我国出版知识服务在起步阶段便保持了良好的发展势头,以专业出版领域的转型为始,逐渐向教育出版、大众出版蔓延,但在进入深度发展阶段的当下,更需要回答好如何在服务中产生智慧、确立差异化竞争优势的问题。从整体来看,与知识服务相关的数字出版业务在出版业内的工作内容占比较小,大量从业者并未意识到其所带来产业逻辑层面的重构,这也导致相应的数字出版生产关系并未完全建立,反过来又制约了行业数字化变革与创新。与此同时,围绕知识生产主体、生产要素、生产客体的变化,出版业知识服务的进一步开展也面临一些困局。
1. 机制层面:出版知识服务支持体系的不完全匹配
我国出版知识服务转型的动力与其他市场化程度更高的主体相比稍显欠缺,加之制度变迁的锁定作用,其也不具备其他市场主体在创新层面“船小好调头”的明显优势,尽管有国家政策层面的引导与财税支撑,但如果没有相匹配的生产关系作为依托与支持,数字化也无法改变传统出版的根本逻辑。
出版社对数字业务的管理仍在传统出版管理制度的框架下,仅有少数几家实力较强的出版单位单独成立了数字公司,有区别于传统针出版业务的管理规章、相对独立的预算和市场化运作空间,为知识服务业务的独立开展提供了创新环境。如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成立的人教数字出版有限公司、中国建筑出版传媒有限公司2017年成立的建知(北京)数字传媒有限公司,还有人民卫生出版社尝试将10%的考核分值用于对数字融合方面工作的评估与激励。但若将其放置于整个出版业内,更为普遍的情况是,数字出版产品的绩效会被折算成传统出版物的相应工作量,由于可量化、好计算、有传统,理所当然地被并入原来的考核评价轨道。当然,也有一些产生明显社会与经济效益的数字化成果会得到一定的奖励,但何种程度被视为“明显”、“一定的奖励”为多少也没有标准。对于内设数字出版部门的出版社而言,如果编辑想要做一个数字产品首先面对的是流程阻碍和沟通壁垒,要沟通技术(想法怎么实现)、沟通财务(费用怎么走)、沟通版权(出版合同怎么做)等,同时还要考虑其是否能成为个人年度工作考核的成果以及投入产出比等,出版社没有一套成熟的制度体系支撑编辑业务的数字化运作,全靠编辑的个人能力、个人决策与个人运作。
2. 主体层面:数字出版人才力量准备不足
对企业而言,兼并、收购、重组是可以获得成熟业务与技术人才的最快途径,这也是国外大型学术出版商常采取的外生性增长策略之一。如爱思唯尔2020年年底收购全球领先医疗保健仿真软件技术支持公司Shadow Health,2022年收购先进的教师信息解决方案供应商Interfolio公司。但由于出版管理体制不同,我国出版从业人员遵守严格的准入制度,与知识服务业务相关的人才队伍组建存在“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的问题。
“先天不足”指与出版知识服务相关的数字化出版人才并没有单独的录用通道,多是传统编辑兼职。一般而言,出版单位中参与知识服务业务流程的人员大都是从各业务部门、职能部门临时借调而来,随项目走,项目交付或验收完毕即回归原部门。尽管不少出版单位也组建了常态化的数字业务部门,如新媒体发展部、融合传播部、数字出版部等,但通过调研,笔者发现不少编辑在工作中几乎不接触任何数字化工作,且对本单位数字业务部门也存在认知混乱的问题,如不清楚有哪些数字部门,不清楚数字业务工作的大致范围等。围绕纸制图书的出版工作,编辑仍将重心放在与作者关系的维护和个人编校工作的开展上,而数字化加工又归属于另外一套班子,彼此不相关联,传统出版与新兴出版生产流程被放置在完全的对立面。[16]在已经成立的相关部门的职责中,有的只涉及电子书的制作,有的负责网络安全管理维护,有的则只是整合图书、期刊、课题、论坛等数字化信息和组织公众号的审读等。
“后天失养”指数字出版人才尤其是技术人才缺乏体系化的培养路径与职业上升通道。如相应的职业资格认定与职称评定体系的缺失,作为试点的北京市数字编辑职称考试也只是针对新闻序列,而将出版从业者排除在外。虽然近几年全国出版专业职业资格考试做出了调整,增加了融合出版的考试内容,也允许国有单位数字出版从业人员报考,[17]但这与市场需求的有专业技术能力的人才相去甚远。从出版行业整体上看,过高的学历要求及与之并不匹配的经济收入使得近年来从业人员频繁流动与流失成为一大问题,这也加剧了知识服务专业出版队伍的不稳定性。
3. 要素层面:出版数据体系建设的初级化与技术应用的路径依赖
在国务院2017年发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中,知识服务技术、知识计算引擎被列为关键共性技术体系,新一代人工智能就是要实现大数据基础上的人工智能。从知识服务本身来看,即通过数据要素、技术要素的赋能,推动从人工知识表达到大数据驱动的知识学习技术的转变,从分类型处理的界面或环境数据转向跨媒体的认知、学习、推理的实现,以此完成知识持续增量的自动获取。而回归出版知识服务转型的现实,与数智化的目标仍有不小的距离。
首先,出版数据体系的建设是一项繁杂而艰巨的系统工程,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的核心內容:一是对历史资源的搜集、分类、清洗、标注与转化,二是对数据标准的统一,三是大行业内数据交易机制的建立。出版企业往往在内容数字化的初级阶段就败下阵来,止步于数据清洗工作,无法像IT公司一样可以充分利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在数据化进程中大步迈进。而“数据孤岛”问题由来已久,在商业竞争优势维系的主体博弈中,数据资源的整合、流通与共享短期内仍然无法实现。如此一来,技术对出版流程改造的目的便无从施展,既不能有效缩短读者、出版者与知识生产者之间的距离,也无法直接加强三者之间的联系。
其次,从技术层面来看,出版单位往往不是技术学习与应用的主体。虽然AI、AR、自然语言处理、深度学习技术等已经相继融入知识产品的生产与服务中,如人民卫生出版社的《人卫3D系统解剖学》VR版本提供了全三维的人体数字模型,支持用户在完全的虚拟场景中通过控制器对模型进行拾取、旋转、隐藏和复原等交互操作。也有头部出版单位通过成立全资子公司完成技术研发的主体转化,如中华书局于2015年在原先古籍资源开发部的基础上成立了古联(北京)数字传媒科技有限公司,以专业的古籍数字化技术与产品研发为主要业务。但更为普遍的现象是,出版企业常常通过与移动运营商、技术服务商等合作或购买、服务外包等方式获取技术改造,自己只作为内容资源的提供者,这是路径依赖的表现之一。相应的,核心读者数据、市场消费数据也随之流失。即便有自建数字出版平台,从投入与产出比来看存在严重失衡、收效甚微,一些获得国家文化产业专项资金支持的出版知识服务平台、数据库等在项目验收后并未产生持续收益,因此也无法投入后续的运营维护。
4. 客体层面:知识内容的数字集成受限
2023年4月,BuzzFeed News宣布关停,作为曾经数字时代新闻传媒业的黑马,它的跌落似乎也在印证一个事实:技术始终是外物,它们或许可以在内容生产和分发端带来一定的助益,但作为内容产业的一部分,传统媒体在建立与读者的联系方面需要更多的长期主义。[18]
由于资源禀赋和社会知识网络的不同,出版知识服务也按照不同领域分化出不同的路径,教育出版、学术与专业出版领域的发展模式相较于大众出版领域则更为清晰。其多与学业/专业考试挂钩,通过在线教育、试题库、资料库、专业培训、知识关联图谱与问答等方式完成社内资源的数字开发、转化,主要面向机构用户,较少针对个人用户的个性化需求。大众出版相对聚集于上游的IP开发和下游的场景化数字营销,走向了知识泛化后的娱乐性,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出版商在知识内容上专业性优势的发挥,导致产品与服务模式相近,各种平台、程序、社区、数据库众多,各自打擂,并没有形成行业领域内的聚集效应。如此一来,基于数据内容的多模态开发和跨平台分发就受到了限制,无法有效关联到更多知识学习场景与个性化用户。无论是资本优势、品牌优势、作者资源优势还是技术优势,在新型实践场域中能否接受住转型考验的关键,在于能否将这些优势转成集成优势。与出版领域类似,网络内容也有社区模式之分,包括消费类、文娱类、知识类、生活方式类四种主要类型。[19]随着网络社区内容差异化生态圈的逐渐形成,知识服务在价值链条中的目标功能也应调试与变化。很明显,当下三大领域的摸索仍显不足,处在产品与服务形态的结果导向实践中,关于领域内的竞争形势、生态系统、价值链条的细分研究与摸索较为欠缺。
三、出版知识服务的进路探析
出版业的数字化与数字出版的产业化发展与深度融合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应当将其放置在更长的历史时间中考察。出版知识服务已有的探索体现出对当前知识生产实践内在逻辑的遵循,并在平台建设、数据整合、产品与服务开发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信息技术的快速更新、网络生态的瞬息万变、市场竞争加剧与需求分层迫使出版业有所改变,一方面应将重点放到生产关系的变革及其与新型生产力的匹配上来,另一方面也需不断了解与适应知识生产主体层面、要素层面、客体层面的新需求。基于上文的知识生产景观变化分析与产业实践问题的发现,本文也相应提出未来出版知识服务深度发展的几点建议。
1. 变革生产关系,落地配套管理
以技术驱动的产业变革面临着初期投入大、回报慢以及风险不可控的问题。投入过程中的工作计量与薪酬计算如何体现?面临风险的股权和期权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都是继数字人才队伍建设、技术要素铺陈、内容资源整合之后,出版融合转型必须解决的生产关系问题。从行业普遍情况来看,出版企业内现有的ERP出版流程管理系统并不适用于数字出版的业务内容与开发流程,也几乎没有独立于传统业务之外的管理规章与组织机构,数字业务的考核与激励标准大都被套入传统纸质书的评价体系中。反过来,这些问题也会阻碍数字人才在出版业内的能力施展与成长,由外部而来的技术创新很难转化为自身的主动性,内容资源整合方面的创造性与积极性也进一步受限。中信出版集团设立了平行出版实验室,现已率先启动“AIGC数智化出版项目”,用以推动AI技术在出版流程中应用、完成出版模式的变革,包括智能创作、数据流分发、协助审稿、精准营销、出版内部管理等方面。
作为一项长期的、系统的工程,数字出版生产关系的变革既需要国家层面的顶层设计,在产业规划、政策实施细则、企业考核上给予落地支持,鼓励出版单位设立试点机构进行摸索;也需要企业层面不断探索具体的实施办法,建立与包括知识服务在内的数字出版业务相适应的管理制度、组织机构设置、成果认定标准、股权激励方式、绩效考核办法等。通过生产关系的进一步调试与数字出版生产关系要素的创新,匹配变革之后的生产力,进而激发活力、提升产业的释能,使其在深度融合时期进入良性发展的轨道,切实实现新时期出版业的高质量发展。
2. 强健数字队伍,优化成长环境
《关于推动出版深度融合发展的实施意见》中明确指出,人才是推动出版业数字化转型的重要保障,要充分发挥企业人才建设的主体地位,做好基础性人才的培养工作,完善高层次人才的奖励机制。面对当下出版人才队伍不稳定以及数字出版人才“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的状况,首先,必须解决编辑队伍中数字人才的职业资格认定与职称晋升通道的问题。要将政府制度层面的各项指导文件落实到行业用人实践中,推动职业资格考试改革,从顶层设计上完善数字出版人才的评价标准与体系建设。其次,要健全出版队伍的数字技能培养机制。以培养复合式人才为目标,通过出版社在岗培训、行业协会继续教育培训等措施扩大人员受益面,提高已有编辑队伍学习数字化技能的积极性。再次,在保持对高层次数字人才激励强度与薪酬待遇的基础上,将多层次、多样化的奖励与保障方式向下推移,增强出版业和数字出版业务對人才的吸引力。尽管人工智能和深度学习技术带来很大冲击和改变,但具有创造性的工作还是无法被取代,如在知识库、资源库的建设中,针对医学、古籍、历史、科技等专业内容的知识标注必须依靠人工完成,需具备一定数字素养和深厚专业知识功底的复合型出版人才。与此同时,相应的数字工作考核评价标准与绩效奖励措施也应随着数字出版人才队伍的壮大尽快完善。
在“嫡系”知识服务复合型人才培养之外,还应注重出版知识服务共同体的建设,从而在多元主体参与知识生产的当下守住知识价值生成的关键位置。已经成立的知识服务联盟应当在人才协同、技术研发、渠道共建、资源流通、融合发展、体系建设方面形成合力,消除产业各方信息壁垒,推动数字出版资源应用效能的提升。如2017年由电子工业出版社牵头成立的科技出版与知识服务应用联盟、2019年由10家在京出版单位共同发起组建的生态文明知识服务联盟等。
3. 加大技术投入,架设数据基础
通过近年来国家对数字出版基础设施建设的持续投入,出版业知识服务转型与深度融合已具备良好的产业基础。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作为文化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社会效益优先为准则,出版业并不像商业领域内的其他行业那样有更为直接的经济感受力、市场灵敏度,加之内容行业在技术创新中并不具备先天优势,因此在技术探索与应用中存在路径依赖。据国家统计局初步测算,2022年我国全社会研究与试验发展(R&D)经费投入达到30 870亿元,比2021年增长10.4%。[20]而出版作为转型主体,在技术研发方面的经费投入、资源投入与人力投入远远不足,大多依靠国家相关基金和项目的引导与支持。社内相关科研规划、机构设置、保障措施、管理政策等方面还存在较大的短板。[21]因此,出版企业必须转变思维,持续增加与自身实力相符合的科技投入,密切关注新技术在内容领域的应用,并在日常管理中着力完善相关配套设施作为运行保障。虽然有些成熟技术已进入行业应用阶段,但距离灵活有效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出版数字技术的投入更要注重与自身主业的配适性,以技术标准和应用路径为研发目标,切忌盲目跟风,成为技术的附庸。国家相关部门也应及时检查、持续关注获得相关技术研发资助的申报单位,建立由研究成果转换成效的标准改革验收评价体系,提升出版企业研发部门和科研单位从前沿技术探索到技术应用推广的转化效能。
此外,要注意将数据纳入数字出版流程的底层设计中,从国家层面推动出版大数据的基础建设。一是继续推进各类出版技术标准的研发与统一,为出版知识资源的加工、交互与流通提供支撑;二是以平台为依托架构数字出版行业协同系统,联通出版数据挖掘与转换、集成、分流、组织、交互等流程,关联知识服务数据链条上的各个主体。
4. 集成规模资源,畅通业务流程
网络数字化最大的优势在于资源的集成,尽管每一个行业、每一个出版领域、每一个出版企业都有自己的知识服务产品,但没有一家可以解决自身知识服务的覆盖面问题。这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做了大量的平台和产品,产生的效益与投入却并不匹配。资源没有集中,就意味着网络聚集效应对资源变现能力的发挥有限。针对这一问题,国内的几家大型出版传媒集团可以尝试联合,或者通过政府、行业组织、其他第三方机构牵头主导建立相应的元数据库操作平台,完成对各个知识服务平台元数据的整合。
由于数字时代知识生产的逻辑从注重因果关系转变为注重相关关系,因而从知识内容组织层面来看,必须在深耕垂直业务的同时,注重水平业务的开展。由此,知识资源的集成也要依靠不同生态领域中知识服务价值链上各主体的通力配合,既包括知识链条上的资源商、平台商、技术商,也包括直接参与知识资源供给的情报机构、公共文化服务机构、教育机构和其他个人主体。出版企业既要明确自身具备的差异化资源优势,同时还要以共赢为目的搭建具有约束效力的合作机制,在不同合作方式中明确权责和利益的配比。一方面,在良性竞争的基础上形成长远目标一致的利益共同体,推动知识服务生态体系的构建;另一方面,以主体为桥梁有效提升不同模态的知识资源的多元融合。从出版企业的内部建设来看,业务流程的割裂还在于部门间的割裂。不同于纸质图书的销售可以由几个人决策,出版社知识服务产品的购买与销售往往涉及多个部门,无形中也增加了沟通与管理的成本。在企业运行机制中,要构建一個开放的生态系统和制度化的数字业务合作机制,以便于支撑编辑个人顺利完成数字化产品的推动工作。
结语
实体经济与数字技术的深度融合,是新时代背景下出版产业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必由之路,既包括数字方向的纵向延伸,也涵盖跨行业领域的横向拓展。因此,作为产业深度融合的重要面向,知识服务自然成为出版产业应对数智化挑战的有力抓手。一方面,需要明确以信息为核心的网络交往作为出版实践新场域对知识生产机制的全方位重塑,把握知识生产活动所呈现出的新特质;另一方面,也需要认清在转型纵深发展过程中,数字出版生产关系与现阶段产业逻辑之间的不匹配所带来的困局。与此同时,文化行业的特殊性要求其不能仅局限于知识内容本身,而必须朝着与知识传播和知识应用相关的立体化知识服务体系方向发展,通过重塑职业的权威性对知识起到把关作用,在网络交往实践中逐步完成规范性的调节,从而高质量地融入国家文化数字化战略中,助推文化强国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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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我国出版产业政策工具选择与效果评估研究”(SK2022037)
作者信息:张窈(1992— ),女,陕西安康人,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新闻与新媒体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出版政策法规、融合出版、新媒体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