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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物质性: 以媒介为中心的跨媒介叙事论

2023-11-19刘煜

编辑之友 2023年11期

【摘要】作为媒介实践的跨媒介叙事在文本阐释传统之下已难以延展出新的知识增量,而来自媒介的物质性研究则凭借着对媒介的再发现以及其所串接起的众多理论资源,为走向媒介中心的跨媒介叙事研究制定了新的解读框架与核心议题:作为文本行动、社会行动以及感知行动的跨媒介叙事。在此基础上,文章认为跨媒介叙事不只是满足特定需要的内容产出模式,还包括与技术社会转型相适应的文化生产范式,其应拥有更为完整且开放的知识体系,同时涵盖深刻的社会意涵。

【关键词】跨媒介叙事 媒介物质性 社会行动 文化生产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1-083-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1.011

一、问题的提出

跨媒介叙事是由美国文化学者亨利·詹金斯提出的概念,用以指认和描述一种在20世纪末勃兴的横跨多种媒体平台的内容生产方式。在最理想的跨媒介叙事中,不同类型和风格的媒介文本相互借鉴、衔接、嵌套,并最终在消费者的积极参与中达成融合。如今,随着《黑客帝国》、“漫威电影宇宙”以及“DC扩展宇宙”等作品在全球文娱市场和文化传播领域的全面成功,跨媒介叙事已不仅是一种切实可行的媒介文化生产手段,同时也是一种亟待被学界和业界共同关注并加以思考的文化交往方式。

整体而言,围绕跨媒介叙事的理论探索如今形成了两种相对清晰的路径:一种是叙事学路径,主要研究跨媒介叙事的文本组织和意义生成方式, 超文本、互文性以及詹金斯倍加推崇的故事世界等概念在这一路径的研究中被反复提及。与此同时,叙事学路径还带动了有关跨媒介叙事的产业研究,不同媒体平台如何在故事世界的叙事一致性框架下实现跨领域有机合作,以拓宽内容产业规模、增大收益是其中的讨论要点;另一种路径是文化研究,受益于跨媒介叙事在文本结构上的开放性,借用解码、盗猎、游牧、游戏等概念来观察和解读消费者在跨媒介叙事实践中的参与,其中知识和粉丝社群在面临内部争议和外部挑战时的合谋与抵抗策略是关注的重心。

两种研究路径同时延续了20世纪以来西方人文领域的文本阐释传统,试图透过跨媒介叙事的文本把握跨媒介叙事的概念、规则和观念。受此传统影响,文本研究和效果研究成为跨媒介叙事的核心议题。应当说,基于文本的研究路径的确能够帮助人们理解和把握跨媒介叙事,但却对进一步推进跨媒介叙事的研究和实践发展作用有限。因为细究起来,这些研究中的大多数除了在描述层面一再重复叙事学和文化研究中的成熟观点之外,其实并没有对其他一些同样关键的问题进行澄明,如是什么影响着跨媒介叙事的发展变化?其与特定阶段的社会语境是如何展开互动的?数字时代的跨媒介叙事与大众传媒时代的跨媒介叙事是一样的吗?这些疑问的存在表明,跨媒介敘事这种相对前沿的媒介实践方式,理应具备的理论反哺潜力还远没有被激发出来。如果无视这些问题并继续在文本阐释框架内自我耕耘,那么将致使这种颇有朝气的媒体实践方式最终像所有按使用—满足理论理解的实践一样,成为产业经济学和社会心理学的补充。

导致上述阻滞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研究者们普遍对同样重要的媒介缺少必要的观照,包括忽视了作为行动者的媒介所拥有的强大的他律力量,以及没能关注到不同结构的跨媒介矩阵如何凭借自身的在场将众多与之相关的行动者们结构性地组织起来。在这样的认知缺失下,人(生产者和消费者)成为绝对主体,媒介要么作为承载信息内容的工具和渠道,要么作为高度组织化和制度化的机构,于是跨媒介叙事说到底就是人如何利用不同形式的媒介组合来最大效率地生产(或参与)内容。这倒不是说现有研究对媒介的忽视是研究者有意为之,事实上更多时候这一状况是由媒介在给予内容可见性的同时将自身加以隐匿的特性使然。不过这也提醒我们,当基于内容和文本建构的跨媒介叙事知识体系面临穷尽时,将研究目光调整到被遮蔽的媒介之上,发掘其对跨媒介叙事隐蔽而强大的形塑力量,或许是一条有效的拓展路径。

其间的逻辑在于,跨媒介叙事的物质基础是不同形态的媒介组合,在这些组合内部,不同媒介不仅互相定义着彼此的可供性,同时又时刻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左右着跨媒介叙事的文本规则、生产秩序和消费逻辑,这就使得人们在经验世界中所获得的一切关于跨媒介叙事的认知和体验几乎全部来自该系统。这同时也意味着,从最早期的“印刷出版物+广播”形式到“出版物+广播+电视”,再到今天被互联网重新媒介化后的更为复杂的媒介组合系统,每当一种新的媒介加入,必然意味着系统总体复杂度的提升,而每一次提升又都对应着跨媒介叙事新的文本形态、代码逻辑和产销闭环。因此重新回到媒介,透过文本的纠缠直抵背后起支撑作用的技术体系,将更有助于将跨媒介叙事从“更一般的跨文本叙事的特殊情况”[1](8)中解放出来,释放其更为广博的理论阐释力。

有鉴于此,本文拟从媒介视角出发,对跨媒介叙事的问题意识和现实观照予以重新梳理,反思作为媒介在跨媒介叙事中的角色、位置、作用和意义,以期为跨媒介叙事研究打开更多的思考空间。

二、媒介物质性:思考起点与理论框架

来自媒介环境学、可供性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等技术范式的理论主张曾为人们提供了有解释力的媒介形塑力阐述框架。它们的基本共识在于:在特定的媒介环境中,宰制性媒介所内置的逻辑对于人的行为惯习和社会文化形式具有隐秘而显著的建构作用。从这一共识出发,跨媒介叙事的生成与发展与其说是叙事范式的自觉拓展或权力主体的相互博弈,毋宁说是其所依附的媒介技术的隐形作用使然。但在众多具有启示性的媒介理论中,围绕物质性所展开的媒介与传播探索因其颇具理论统合性与时代前瞻性的理论特性而为本文所关注。

物质性是近年来人文社科领域频繁出现的关键概念,它描述的是特定的“物”在“人类介入后体现出来的、超出物质实体之外的力量”,[2]侧重于关注“物”的影响乃至改变人类社会实践方式和逻辑的内在性特征。物质性概念的出现触及的是一场人文领域内部关于“物—我”关系的认识论变革:在过往的认识论中,物始终从属于人类的支配关系,是供人类驱使、满足人类需求的客体和对象,但在物质性反思中,物的主体性却被最大限度地发掘出来,成为与人互为主体的行动者,始终嵌入在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历史性实践过程中,共同参与文化、意义和知识的创造。在传播学领域,随着对物的行动逻辑的全面发掘,什么是媒介这一传播学中的核心问题变得富有想象力和阐释力,近年来渐成热点的媒介考古学、媒介生态学、媒介地理学、媒介政治学等新兴的传播研究领域亦在媒介物质性思考的带动下保持着强劲的发展势头。总体而言,物质性思考的入场转变了传播研究原本稳固且单一的立场,使得既往看重内容、文本结构、话语方式、意识形态以及传播效果的研究范式不再是传播学探索的唯一旨趣,由物质性开启的新问题和新思路,如“构成媒介的质料、物质、技术如何限定具体的传播实践和场景,又如何使媒介成为深深浸入整个社会,搅动其他社会场域和关系的结构性要素”[3]成为传播学旺盛生命力的又一保障。

回到本文的议题,由多种媒介及平台以系统性的方式构成的媒介组合是跨媒介叙事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不同媒介组合所创造的时空观念、关系网络和感知模式通常有着相对明显的侧重和指向,在这种偏向下展开的内容生产势必要冲破以往立足单一媒体的生产框架,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生产秩序,与之密切相关的所有产品形态、生产与传播方式及接受方式都需要重新理解,并随着媒介技术本身的进步而持续更新。换言之,媒介是其他行动者在完成跨媒介叙事的过程中绕不过去的硬性条件,其作为一种技术环境为构筑上述叙事活动提供了栖居之地,并不可避免地为居于其中的所有事物赋予了来自媒介的理性基因。如果无视媒介以及媒介组合所表征的物质基础,空谈叙事策略制定和效果检测,会使得跨媒介叙事研究脱离实际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从这个意义上讲,媒介物质性所开启的思考方向的确可以引导我们对跨媒介叙事进行深度考察。

作为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研究领域,媒介的物质性研究本身又关涉诸多理论源流,它不仅纵向串联了伊尼斯、麦克卢汉的媒介环境学,基特勒的信息物质主义以及如今的媒介基础设施研究,同时还横向覆盖了现象学、技术哲学、自然主义、实践哲学等丰厚的理论资源。这些理论源流在为媒介物质性研究注入活力的同时,其本身不同的问题意识和现实观照又使得媒介物质性的概念界定变得充满矛盾与对立,因而阻滞了其在解释具体经验时的阐释力度。为此,有学者曾指出,对物质性的描述要时刻兼顾物质对象“跨越时空的内在特质是如何制约互动中人类的行动者,他们对对象的理解、阐释以及之后的社会行动是如何被对象的内在性所‘形塑”。[4]进言之,对跨媒介叙事之跨媒介的物质性理解应当超越跨媒介的功能属性层面,直抵其在叙事活动中的实际影响。根据其在叙事活动不同层面的可供性,跨媒介叙事中媒介物质性有三重向度。一是作为叙事载体的媒介,比如承载文字的纸张、承载影像的电影银幕和电视荧屏,以及承载数字作品的计算机屏幕,这些载体媒介让叙事行动变得可见。二是作为叙事活动得以组织的场所的媒介,比如电影作为媒介,组织了与之相关的行动者依循特定的规律充斥其间,而经由这种组织方式和行动规律所搭建的行动者网络断然与书籍这种媒介所邀约的行动者网络不同。这表明媒介不仅是承载信息的工具,同时还对标着一个“意义与关系的空间”,[5]不同的媒介总是将不尽相同的行动者邀约而至,并按照特定的规则组织起来。从这个意义上看,跨媒介叙事不仅是跨越媒介的文本融合,更是行动者和社会关系在跨越媒介的叙事行动中的整合。三是作为感官延伸的媒介,这是建制化的叙事学科较少关注的盲点,但随着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对身体主体的再度认识以及电影现象学等学科的应用推广,其成为近年来新的理论热点。在这里,呈现内容的媒介不再是受众观看的客体,而是和受众一道构成了现象学意义上的互主体性。叙事不只是作者个人的想法,更是叙事媒介本身所传递的东西,是媒介的感官偏向在特定时空中与受众主体交流碰撞的产物。

质言之,理解媒介物质性视角下的跨媒介叙事,就是要理解作为叙事载体的媒介、作为行动场所的媒介以及作为感官延伸的媒介,是如何以组合的方式越出特定的社会语境对叙事行为产生固有的物质性影响。

三、作为行动的跨媒介叙事:媒介物质性启示下的核心议题

媒介的物质性思考对于跨媒介叙事研究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试图超越文本阐释传统把握和解读跨媒介叙事——不是将跨媒介叙事理解为一种跨越媒介差异的文本建构活动,而是将其定义为一种基于媒介的互动实践形式,那么跨媒介叙事所依仗的媒介组合的物质性必然会对其产生潜在且强大的影响,限制或引导跨媒介叙事的展开。由作为叙事载体的媒介、作为行动场所的媒介和作为感官延伸的媒介组成的媒介物质性视角,为跨媒介叙事的非文本阐释路径提供了启示性视角,在此启示之下,亦可为跨媒介叙事的物质性转向研究厘定出以下三个核心议题。

1. 作为文本行动的跨媒介叙事

自从詹金斯将理想的跨媒介叙事描述為一种构筑世界的艺术以来,故事世界这个源自叙事学家戴维·赫尔曼的后经典叙事学概念就成为研究者在阐述跨媒介叙事的文本构成问题时必然调用的概念工具,用以指认和描述一种充满张力的文本结构,这种结构在承认单一媒介文本边界性的同时,又注重经由同一叙事符号在不同文本中的复现所实现的彼此之间的意义勾连和跨界融合。正是凭借着对故事世界的发现和应用,跨媒介叙事得以超越转述同质故事的跨媒介改编模式,让每一种媒介文本都贡献出新的内容与意义。过去关于跨媒介叙事文本构成的研究多立足于以符号学、阐释学及结构主义为主轴的理论脉络中,执着于将跨媒介文本看作独立的符号系统,侧重于深入符号系统内部分析文本构成规律,并深信跨媒介文本的意义只会生成于各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在此情形下,跨媒介叙事的文本机制变成了符号间的自我繁衍与重生,[6]成为符号与符号之间的互文游戏,深嵌其中且各具特性的媒介物被矮化为中性的、工具性的渠道与载体,故事世界可以与之独立开来并轻松地从一种媒介移转到另一种媒介,有学者甚至认为“原本允许同一媒介中跨越多个文本的策略同样也适用于允许故事跨越多个媒介的情境”。[1](4)这种“故事可以独立于任何媒介的结构”[7]的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长久以来的跨媒介叙事只是作为更一般的跨文本叙事的特殊情况被关注,从而在单一的结构主义阐释中失去了它本应极富价值的理论潜力。

媒介物质性探究对跨媒介叙事研究的首要改变,就是将跨媒介叙事在文本向度上的问题意识从纯粹的文本结构分析转移到文本与媒介相互作用下所呈现的新现象上,进而试图回应跨媒介文本如何在媒介技术语境而非文本结构中完成意义产出这一本体论问题。在这方面,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留给我们的理论遗产颇具启示意义。在叙事形式必然依托语言的常识方面,萨丕尔曾指出,“对我们来说,语言要比思维系统更重要。语言是无形的,披在我们的精神上,给它的一切符号性表达以预定的形式……个体的表达看似是自由且无限的,特别是在语言这种最富于变化的媒介之上”。[8]萨丕尔的“语言论文论”虽是对西方近代意识论哲学危机的回应,但这种将语言理解为媒介的观念及思考却在后来启发了麦克卢汉、波兹曼以及沃尔特·翁等学者的媒介论探究,而后者的超越之处就在于坚定地将处于人和世界之间发挥建构作用的关系性要素从语言扩展到一切更为泛在的媒介,它们不仅是语言符号成其所是的载体,同时“媒介固有的物质结构和符号形式发挥着规定性的作用,塑造着什么信息被编码和传输、如何被编码和传输,又如何被解码”。[9](30)从这个意义上讲,文本世界从来就不只是语言建构的产物,而是更为宏观的“媒介系统建构”[10]的产物。

媒介加诸文本之上的物质性痕迹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比如在院线大银幕上放映的视听影像必然在时长设置、镜头调度和剧情排演等意指策略上与手机小屏中展演的视频内容不同,而面对面的音乐演奏也往往在情感、风格和体验上与经由其他“媒介材料”[11]所输出的音乐存在差异。从这个意义上反观我们的议题,就会看到所谓故事世界及其描绘的互文愿景至多只是一个极为笼统的描述性概念,并不能针对具体媒介组合之上的跨媒介叙事做出精确而有效的文本策略指导。因为关于媒介物质性的探讨已经告诉我们,不同形式的跨媒介组合不仅为特定的跨媒介叙事提供了物质基础,同时也为栖身其上的内容限定了专属的诠释形式和经验方式,这些形式和方式无法在同一的、内核式的结论中加以辨认。比如以“小说+电影”为基础的跨媒介文本经验就不能彻底调用到以“电影+电子游戏”为基础的跨媒介文本生产实践中,因为小说的纯文字讲述会给予读者更多的想象,而游戏基于各种参数的操纵体验则会加速故事世界的具象化,从而导致想象力的瓦解。即便是同一故事世界所输出的体验也会因更多媒介的加入而变得越来越具体,进而“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单一文本所建构的边际”,[12]但过去这种根源于物质性的实例化差异,常常被象征层面的语法形式差异所遮蔽。

质言之,跨媒介叙事的文本构成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叙事问题,更是一个深刻的媒介学问题,更多议题的发掘需要对既往的研究路径加以调整,将媒介物质性的反思嵌入其中。这倒不是说过往的研究路径全然是错误的,而是说要在与新理论的对话中加以延展,具体体现为:媒介物质性启发下的跨媒介叙事研究也相信文本的生成有赖于结构内部的相互作用,但这里的结构不再是象征层面的文本结构,而是下渗到多种多样的技术媒介所组成的物质性结构中。跨媒介文本的构成方式、呈现形态以及最终的意义彰显,都需要从这个物质性的结构中加以理解。与此同时,这也提醒我们,对于跨媒介叙事文本构成问题的探究亟须方法论层面的调整,即不再试图去找寻那种跨越媒介差异的绝对本质主义的文本结构,而是要从文本与具体的媒介语境的互动中探查物质性上的意指策略,呈现更具体、动态的跨媒介文本生成机制。

2. 作为社会行动的跨媒介叙事

跨媒介叙事终究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除少数实验性作品外,绝大多数跨媒介叙事都是工业复合体,涵盖着一系列生产和营销活动,必然关涉众多相关的行动者。这意味着,跨媒介叙事不仅对应一种新的文本构型,同时也是一种与媒介有关的开放性社会实践。如果否认这一事实,那么一些同样关键但却置身文本之外的问题便无法得到回应,包括跨媒介叙事由什么样的行动者完成以及行动将在何种框架所设定的标准与一致性中自发地出现等。这就引出了跨媒介叙事的第二个问题,即作为社会行动的跨媒介叙事,如何形成一个行为的标准化模式?[13]参与其间的行动者如何定义自己在场域中的角色?不同角色又是通过何种方式的互动让跨媒介叙事得以再生产?这是一个置身于文本之外,但却与文本密切相关的问题,它保证了跨媒介叙事成为在地的社会性概念,但由于牵涉到文本之外复杂的主体互动关系,因而不能直接从文本中抽取答案。正是在基于社会行动的主体关系搭建方面,媒介同样可以凭借物质性显示出其强大的感召力。

正如媒介物质性论述的共识指出的那样,许多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媒介装置往往内嵌着调节人类行动的可能性,就像语言之于意识的预设作用一样,媒介之于社会实践的调节作用也是被预先给予的,具有以隐蔽的方式控制和调整实践行动的作用。在这种内置的调节属性的作用下,世界的某些方面会被凸显,而其他方面则会被掩盖。媒介环境学就曾指出:“由于物质形式决定着人亲临现场的条件差异,因此不同的媒介就具有不同的社会偏向。”[9](31)彼得斯也指出:“媒介同时也是各种各样的代理物,各自代表着不同的秩序。由这些各种各样的媒介传送的讯息既体现了人类的各种行为,也体现了人类与所在的生态体系以及经济体系之间的关系。”[14]这意味着物质性语境内的媒介研究,就是要透过媒介的信息渠道功能发掘其对具体传播情境的限制作用,探究其如何渗入具体的行动场域并对其他行动者的行动及其结果产生影响。对于本文的议题来说,支撑跨媒介叙事得以展开的各式各样的媒介组合并不只是纯粹的物质实体,而是能够在具体的情境中组织跨媒介叙事的非人类行动者。进言之,媒介总是在与不同社会力量相结合的过程中完成对跨媒介叙事的形塑,包括直接建构起了以跨媒介叙事命名的经验场域,搭建起了各个行动者之间彼此交互的平台,为参与其中的行动者提供了一套规范模板和心理范本,其限制了行动者们的观察视野,并引导行动者们以某一个方向而非其他方向来铺展跨媒介叙事。

因此,关于物质性视角下跨媒介叙事的第二个核心议题就可以进一步明确为,思考不同的媒介矩阵如何凭借自身的物质性建构与维系其他行动者们的联结形态,以及如何厘定他們之间相对固定的互动关系。如果这一核心议题被明确,那么诸多媒介研究的物质性路径将就此获得入场的机会,从而进一步为跨媒介叙事的理论探究打开空间。比如借鉴戴宇辰对三种媒介物质性研究取向的划分[15]可以得出,从媒介物质性研究的技术理论路径出发,可以思考不同的媒介组合如何以其自身的偏向来对特定的社会条件和行动场域提出要求,进而作为一种可操作性的实体和强大的他律力量将完成跨媒介叙事的其他行动者们组织起来。从媒介物质性研究的政治经济学路径出发,可以思考跨媒介叙事背后的资本主将受众尤其是粉丝整合进自身的流动与积累中,成为资本再生产的重要环节。特别是当下智能媒体开始入局跨媒介叙事,这种跨越层级的媒介组合如何在叙事领域发挥作用是现阶段跨媒介叙事研究的盲点,其中最值得关注的现象之一,就是包括数据生产在内的消费者劳动如何在智能媒介的物质性作用下成为跨媒介叙事深度迈进的动力来源。从媒介物质性研究的社会理论路径出发,可以思考不同媒介组合的能动性如何与人的叙事意图和叙事行动相融合,新旧媒介的比较视野在这里可以显示价值,比如大众媒体所架构的跨媒介叙事就与互联网入局后的跨媒介叙事在生产制度上完全不同,其间的生产与消费主体都需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

总之,对于作为社会行动的跨媒介叙事来说,对各种媒介所对标的各种社会关系如何在跨媒介叙事这一整体性活动中展开博弈与角逐,将成为物质性视角为跨媒介叙事赋予的又一丰富的话题源泉。

3. 作为感知行动的跨媒介叙事

具身性是跨媒介叙事研究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物质性入射角,首先是基于完整叙事活动本身的内在特性。比如在理解一幅绘画所内嵌的深意前,我们总是先被色彩和线条激发的视觉刺激所吸引;在解读一首乐曲的情感前,我们总是先陶然于旋律所给予的听觉体验。同样,我们总要先震撼于宏大的视听特效,而后才会思索电影想要传递的思想内容。进言之,我们从来都不是在被动收取外部环境中的客体信息和叙事内容,相反,客体所具有的知觉属性常常会先在地提供更多隐匿而深刻的知觉信息和审美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讲,叙事活动在本质上也可理解为是诉诸身体感官的文本建构和意义生发过程,以其物质的、感官化的存在帮助叙事完成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对接。这种理解再一次为媒介物质性思考在跨媒介叙事中的应用打开了思路。跨媒介叙事所打造的文本产品因其充满张力性的文本结构在意义生成方面显示出流动性的特质,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衔接处往往是受众游牧与盗猎的场所,再结合叙事实践本身的具身性特征,跨媒介叙事让一个拥有绵延意义链条,并以深层次知觉体验和更全面的沉浸在场为事实目标的叙事活动得以实现。

麦克卢汉、基特勒、唐·伊德、彼得斯等学者都曾在其关于媒介物质性的思考脉络中厘定过身体的重要性,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这些重要的媒介理论在重新发现媒介的同时也对身体进行了最大限度的解密,“媒介是身体的延伸”“作为技术的身体”等论断不仅阐述了身体的媒介功能,更探明了身体与媒介技术之间基于物质性的互动关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追问媒介技术如何改造身体感知继而重塑主体与世界的关系就成为媒介物质性研究的又一深刻命题。近年来,在具身概念的指引下,不少学者开始思考媒介物质性与身体感知之间的互动对各类社会实践的改变。比如有学者从媒介建构身体主体性的角度对新闻真实观进行了梳理,发现虚拟现实技术从情境全景化和感官综合化两个层面重构了基于文字、图片、影像等人工物所转译的新闻真实,其结果是“受众成为新闻的参与者、体验者以及建构者”,將新闻的真实观从以事实为中心调整至以受众的体验为中心。[16]此外,亦有学者从VR等新技术入场影视领域后所产生的一系列新的经验事实出发,反思和探讨媒介的物质性如何改造既往影视场境中的感知方式,从而打造观众全新的影像体验和自我认知。[17]

从媒介物质性的具身维度考察跨媒介叙事,就会发现在它所营造的叙事情境内,文本与受众的感官接合方式与只在单一媒介上展演的文本完全不同。跨媒介叙事从一开始就在试图营造多感知维度的具身沉浸感,这固然是其所依附的媒介基础的物质结构所决定的,但也让复杂的感官输出再度被觉察为受众进入叙事的第一关口,其结果是此前以文字为媒介的叙事活动长久以来加诸给受众的感官麻痹和意识至上观念开始瓦解,受众重新以具身在场的姿态与文本发生互动。这也意味着,跨媒介叙事不只是行动者以媒体融合为策略的文本产出手段,更是一种由媒介所引导的身体知觉行为,它赋予受众以超越单一媒介的丰富在场感,进而在具身层面持续凸显以受众为中心的文化价值。如果说这种鲜明的在场感在大众传播时代尚且因媒介技术对身体感官不同步、不全面的延伸而呈现为离身在场的单薄状态,受众仍需通过对小说、电影、剧集、漫画等媒介物的解码和转译方能在想象中复现沉浸感知的话,那么虚拟现实、增强现实、可穿戴设备等新技术在传播实践的应用以及在叙事活动中的入场,则使跨媒介叙事更加清晰地展现媒介与身体知觉的同构关系,推动跨媒介叙事的受众从离身在场的间接询唤向着具身在场的直接吸引转变,同时也将持续重塑受众在跨媒介叙事中的存在方式。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吸引虚拟现实等技术入场跨媒介叙事的目的,是补充与修正此前跨媒介叙事在具身沉浸方面的缺失,进而肯定身体在场所开拓的全新叙事边界。但这种肯定并非意味着对其他媒介的取代和对此前大众媒介架构的跨媒介叙事的否定,而是要将离身在场与具身在场统一在一个框架内,这也正是跨媒介叙事在感官层面区别于纯粹的VR/AR叙事的关键点之一。

尽管身体感知事实上从未在跨媒介叙事中缺席,但遗憾的是,对身体维度的思考和发掘在此前的跨媒介叙事中几乎不被重视,特别是在大众媒体占据宰制位置的时代,对身体在场的忽视尤甚。究其缘由,自然与彼时将叙事和传播活动理解为单纯的精神交往和互动不无关系。然而随着现代性主体观的动摇、身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后续的媒介技术越来越重视对人的具身性的开掘,身体感官作为跨媒介叙事的构成要件,其重要性愈发凸显,乃至今天出现了以身体在场为主要诉求的跨媒介叙事类型。而随着越来越多前沿的媒介技术,尤其是愈发成熟的人机互联技术进入跨媒介叙事中,感官维度在跨媒介叙事中的重要性还会越来越凸显。这同时也提醒我们,跨媒介叙事如何在叙事铺展的过程中与人的感官相结合,尤其是新的媒介技术如何创造新的具身环境和知觉方式,进而勾连到跨媒介叙事的内容生产和生产制度,是跨媒介叙事研究的第三个核心议题。

结语

综上,跨媒介叙事是媒介融合理念催生的媒介文化实践,它实现了不同类型的媒介文本的动态结合,是媒介融合这一宏观命题在叙事领域中的应用与创新。对于这样一种文化形态,文本阐释传统并不能挖掘出其丰厚的社会内涵,诸如政治、经济、文化等宏大的社会学视角亦很难直抵跨媒介叙事的具体实践。在此情形下,那些闪耀着绚丽光芒的媒介思想成果构成了对跨媒介叙事展开追问的理论资源。进言之,媒介不仅作为物质基础形塑并限定了跨媒介叙事的呈现方式,而且作为一种底层逻辑铺设了跨媒介叙事行为形成与发生的元框架,由此产生的一个必然后果,即无论是象征层面的文本编码问题,还是生产层面的组织问题,抑或认知层面的接受问题,都必然受到媒介物质性逻辑的制约。因此,有必要重新调整对跨媒介叙事之跨媒介的认知,尝试从媒介与人、媒介与社会的物质性关系中进行理解,让原本被遮蔽的媒介基础作用被发现,也让跨媒介叙事中的诸多有价值的问题向人们敞开。质言之,以媒介为中心的跨媒介叙事研究的提出,是为了将跨媒介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从文本与效果研究中转移到围绕媒介展开的开放性社会行动中。如此一来,可以将跨媒介叙事研究投放在社会学的研究场域里,打开其本应具有的社会学想象力,从而将其与文本阐释主义传统下的跨媒介叙事研究区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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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全媒体传播体系构建与发展路径研究”(20AXW005);南京邮电大学人才引进项目“媒介融合背景下国产电影的跨媒体转型研究”(NYY221003)

作者信息:刘煜(1991— ),男,甘肃天水人,博士,南京邮电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传播、跨媒介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