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美可以对抗苦难
2023-11-18黎戈
丰子恺的女儿回忆, 抗战前, 家里有个从上海买来的圆形大自鸣钟,挂在墙上,图案这么一日日对峙着,很是乏味。于是, 丰子恺取下来,用油画颜色把钟面涂成天蓝色,添上几条碧绿柳丝,再用黑纸板剪出一对飞燕,把它们粘在分针和时针上,这样,随着指针走,钟面上就有一对飞燕在柳间追逐,平添画意。家里的人欣赏不已,拿钟面玩猜时间游戏,连镇上的人都跑来看——丰子恺常画杨柳和燕子,他的外号就叫丰柳燕,柳和燕是随处可见的家常树木禽鸟,他的审美是随笔可见之物,他的天堂就在眼中手上。即使在抗战流离迁徙的途中,以牛棚改造的小屋,他也会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床一椅,挂上恩师或友人的字画,架上摆着路边摊买来的粗陶直身小酒杯。哪怕怀念着千里之外被炸得遍地废墟的缘缘堂,满抽屉的湖笔,但仍然全力经营出身边小小的避难所。
1937 年日军侵华后,丰子恺携带家小十一口逃难,入湘,入桂,入赣,逃警报,避敌机,住过坟场对面,也宿过猪圈旁,一家人分头逃生,连续两年的除夕,都不能相聚。折磨到抗战成功,他靠卖画和变卖家当,才凑足盘缠,山一程水一程地回乡,这段时间的日记里,充满了疲色。唯一可喜的,是沿途买到的民间器什:竹篮、竹碗和竹盒,丰子恺还细细摹写了土阶茅屋中的窗纹,欣然于它的平易靈动,嘉许木工的审美——即使在逃难途中,美,也是他最大的安慰。
那本记录辗转逃难的《子恺日记》,是我在哈尔滨买的,朝行暮宿的旅途中,读一本流离日记,这双重的流动感,让我恍如坐在水边看水纹,所有搬家、抢车票、找车船的艰苦,都记忆模糊了,只记得那广西竹匣的别致:它是上下两层竹盒,以竹丝在一侧相连,当地人叫“饭包”,就是上工时带的饭盒。我觉得饶有趣味就记住了,我想,我记住了丰子恺愿意让我记住的,也让他一展愁颜的,世间美好之物。“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聚焦于最微小的明净,让它来彻洗眼目吧。
(摘自“黎戈”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