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尽头
2023-11-16蔡建峰
蔡建峰
当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们出完课间操,看见一辆生了锈的自行车在教学楼前停下,上面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男人,皮鞋擦得锃亮。当他拎着公文包走进校长办公室时,我们都在猜测,这男的是谁的家长。
我的好朋友王明海说:“他一定是来代课的。”那时,我们已一个多礼拜没见过语文老师了。她怀孕了,正在家里养胎。
我和王明海打了个赌,说这男的绝对是家长。
他说:“等着瞧吧。”
下午第二节是语文课。一个多礼拜以来,都是自习。约莫三点钟,我们做完眼保健操,一睁眼,看见那个男人就坐在我们眼前,埋头看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乞力马扎罗的雪”。
王明海说:“你输了。”我不得已下了楼,去小卖部给他买雪糕。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已经响了,那个男人还在看书。大家都无视他,在班级里接着叫嚷。刚才回来的路上,我拐了个道儿,偷偷把那辆破自行车轮胎里的气给放了,因为他害我输了买雪糕的钱。这会儿,见我回来了,讲台上的男人这才把书合上,慢吞吞站了起来。和所有伟大的演说者一样,他先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这才问道:“人都到齐了吧?”
我们安静下来。他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然后朗声说道:“我叫李太白,你们今后的语文老师。”
那天放学,迎着黄昏,李太白只好推着自行车回家。
一
李太白的第一堂课,什么也没教。他对我们说:“我不打算教你们语文,也不要你们死记硬背,我要教你们文学。”所以第一堂课,他只是为我们念诗。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情感饱满,每每念到动人处,便潸然泪下。我们看得都尴尬。
我邻居家的孩子,在隔壁班。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们那个语文老师是不是有毛病啊?每次上课我们都能听见他又哭又喊,鬼吼鬼叫。”
我也不喜歡他那样,但当着邻居的面,只好说:“你懂什么,诗人都是这样,他们看见什么都想哭。我长大了,也要当一名诗人。”
有一次,我写了一封匿名信,偷偷放在讲台上,向他讲述这件事。他看到后,当场念了出来。别人说他念诗是鬼吼鬼叫,他好像没有不开心。李太白把这封信反复念了四五遍,然后微笑着说:“看来我们班有位同学想成为诗人。这很好。诗人是一个奇特的物种,他们是闪耀着纯粹光芒的生命。但要记住,诗人看见什么都想哭,是因为诗人有触景生情的能力。这是至关重要的一课,我会在接下去的课程里教给你们。”
从那天起,李太白经常借着上课的名义,带我们出去玩。有时是去操场,有时就坐在我们学校养了多年的那棵大榕树下。
李太白总说:“孩子们,要学会发现美,要感受自然。一个好的诗人,首先是一个优秀的观察者。你可以超脱万物,也可以超脱自我,这是诗的荣耀。”
他教我们观察自然。我们会在春天一起放风筝,在夏天到树下纳凉。若是不必囿于一室,无论是欢欣的朝阳,还是绝望的落日,都一样美好。我们都期待能多上他的课,打从心底里,把他当知己——这个词是他教会我们的。他不让我们喊他老师,所以我们都“太白”“太白”地叫。连平日里调皮捣蛋惯了的王明海也经常说:“上学真无聊,但要是我上的每节课都是语文课就好了。”
我们只感到自在,再无拘束。但好景不长,秋天还没到呢,父母们便知道了这件事。后来我们看到家长们站在学校门口,拉着横幅,都觉得丢脸。
校长责令李太白改革授课方式。他不肯。隔天一大早,他走进教室,王明海就带头鼓掌。我们瞎起哄,把掌心拍得生疼,都说太白是好样的。李太白只是笑了笑。他坚持自己的教学方针,我们也希望他能坚持。直到有一天,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那时王明海脸色灰白,他很有洞察力地说:“完了,咱们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因为李太白被叫进办公室的方式,和待宰的鸡没什么两样。
果然,李太白回来的时候,神情有点恍惚。他没对我们解释太多,只是说:“孩子们,背上你们的书包,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出去玩了。”
李太白的文学课是教我们观察世界。在诗歌方面,他偏爱李白。在小说方面,他尤其欣赏海明威。两者的相同之处,大概在留白。当时我们还太小,能理解的东西不多。李太白对我们讲起冰山理论,海明威认为,世界是由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构成的,犹如冰山,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而那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却支撑着世界运行。为此,李太白教我们的最后一课,是观察人类。
校长命令他挨家挨户上门道歉,要他承认错误,说自己不该带孩子们乱跑,也不该如此不重视他们的成绩。于是李太白让我们手牵着手,指引他到各自的家中去,他要我们好好观察他。
“看仔细咯,”他说,“看清楚我是如何屈从,如何被打败。”
女孩们看着他在家长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都伤心得哭了。我的眼睛也酸酸的。后来我想,让一群孩子见证一个男人如何被现实压垮,是否太过残忍。
但李太白对我们说:“屈服于压力并不丢人。遭受痛苦的,好像是不真实的自我。我们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个人。”
我们不能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就像我们不知道,海明威也曾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们甚至都不清楚,当李太白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时,是认了命。
我们最后只是回到教室,做起笼中鸟。王明海又变回那个调皮捣蛋的坏学生。他总说:“上学真无聊。”
二
李太白安分地当起了他的老师。
某个星期六,我在村口碰见他。当时他靠在电线杆上,正在看书。见到我,他笑了笑,问:“吃午饭了吗?”
我说:“还没呢。”
他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准备回去煮饭。你跟我一起吧。我请你吃世界上最美味的野生菌。我老家的妻子也很爱吃,她一口气能吃一大盘呢。”
李太白是个外地人,在我们这儿没有家。他借住在村口附近的一栋石房子里。他对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请你吃饭。”我问:“为什么呀?”他说:“因为那封匿名信。每个老师都能认出学生的笔迹。”
李太白炒的野生菌,触摸后会变为靛青色。这是我第一次吃这东西,它比普通的蘑菇要美味得多。李太白说这些野生菌都是在网上买的,在他的老家云南,美味的菌属有很多。
于是我问他:“老师,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教书呢?”他说:“因为你们这里有海呀。我想看看大海。”
我最后一次见李太白,是在四年级那个暑假。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来。我以为是家访,李太白却笑着摆摆手,说自己要走了。“老家那边传来消息,我的母亲病重,孩子也没人照顾。”
我从不知道李太白有孩子,更没想到他要走。李太白接着说:“我是来告别的,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然后他又问道:“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还记得吗?”我说记得。
“你写给我的那封匿名信,信里面说了什么,也还记得吧?”我说“当然”。
“好,记得就好。”他说,“但是,现在听着,这是一个朋友给你的建议。不要成为诗人。生活是生活,诗是一场梦。诗无尽头。人的一生不能穷尽,不能总是做梦。千万别拿你的未来开玩笑。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咬紧牙关,只想哭。但我始终哭不出来。那座巨大的情感的冰山,有八分之七在水面之下,支撑着我的世界运行。
李太白走了。新来的语文老师很凶。
我知道,我是再也当不成诗人了。
(本刊原创稿,有删节,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