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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旅游者到旅行者

2023-11-16罗新

青年文摘 2023年14期
关键词:暑气旅行者旅游者

罗新

我要从大都走到上都,这个念头酝酿已久。

15年前,我第一次对元朝皇帝每年往返于大都与上都之间的辇路感兴趣,开始于读朱有燉《元宫词百章》的第十三首:

侍从常向北方游,龙虎台前正麦秋。信是上京无暑气,行装五月载貂裘。

“麦秋”指4月下旬,小麦将熟之时。初夏天气,麦田渐黄,暑气已至,元帝遂循故事,自大都(位于今北京市区)北幸上都(位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

说走就走。从大都到上都,大约450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15天。元人无论走驿路或辇路,都要花更长的时间,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一日不歇,急着走完全程,他们人生的相当一部分都在路上。今人或许因此为他们遗憾,不过或许正是慢速移动使他们得以更多地同时浸润在自然和社会中,与时代、与大地建立起更丰富、更深刻、更富意义的关联。

事后,常有人问我,走了这么一趟有什么收获?在专业研究的意义上,我的确未能获得任何可以算作科研成果的新发现。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这一趟白走了。相反,我很庆幸自己完成了这次徒步——时间过去得越久,这种庆幸越是轮廓鲜明。说到底,我本来就是“为走而走”。

其实,就在我们走到上都的那天,当离开古城遗址,坐上越野车返回北京的路上,我就被问过这个问题:“终于走完了从大都到上都的千里辇路,您有什么感想吗?”当然,我应该有许多感想,只是,如同秋天原野上焚烧干草和枯叶的青烟,只有影影绰绰的味道随风蔓延,却难以转化为可以明确表述的话语。那时我们正在穿越坝上草原,红日早已西沉,车灯在黑夜里掘出一条白闪闪的隧道。思绪和隧道一样越来越长,似乎没有尽头。太阳下慢慢行走的那些日子,那些道路,那些白杨树,那些黄色、白色和紫色的苜蓿花,那些清凉的风和棉花般的云,都在眼前叠加、变形并重新组合。

读过一本记野外考察的书,作者总结道:“我完成了从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蜕变。”他并没有解释旅游者与旅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照我的理解,区别不只在于自身的感知或认同,更重要的是你在别人眼里的影像。你在路上遇到的人会辨别出你是旅游者还是旅行者,而且他们会据此分别对待。旅游者与当地人之间的那种张力,旅行者可能完全感受不到。旅行者不是来猎奇的,你短暂地融入你所经过的一切地方,你不是高高在上的游览者,你是背负行囊汗流浃背的过路人,你是需要而且一定会得到同情的远行客。

对于我这样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来说,尽管我们总在“研究”中国,但早已习惯了远离山野,远离街巷,远离建筑工地,远离满身脏污的劳作人群。我们只是在图书馆、在书页和数字里研究所谓的中国和中国社会。有天傍晚我在拥挤的地铁上和一个打工者挨站在一起,他身上明显是因为很久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而发酵出的强烈味道让我难以呼吸。有那么一瞬,我们彼此注视。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他,我是一个旅游者。对于许许多多层面的现实中国和中国社会来说,我们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旅游者,只是观光客。

我希望自己也实现从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转变,并且,我更希望这一转变是单向的、不可逆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何以解忧?唯有行走。

(摘自《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國》,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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