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傈僳族期奔演奏传承方式的变迁与重塑
2023-11-16马贞维
马贞维
期奔是傈僳语的音譯,“期”意为扒过来,“奔”意为弹出去,是一种在傈僳族群众中广泛使用的四弦弹拨乐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期奔的功能主要有两个:一是为迁哦舞、刮克舞进行伴舞;二是为歌曲进行伴奏。期奔演奏自2017年被列入云南省第四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其保护与传承工作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多个期奔演奏传习点建立起来,学习人数日渐增加,并形成了一定规模。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着重对期奔演奏的传承方式进行考察,发现其传承方式正发生着改变,一种新旧杂糅的传承方式已经被重塑起来。本文试以文化变迁理论为切入点,就期奔演奏的传承方式进行“历时”与“共时”并重的考察。
一、当下的传承方式——以娃吐娃传习点为个案
初入田野就能轻易发现,当代期奔演奏的传承活动主要是在政府文化主管部门挂牌的传习点开展的,在传承过程中使用了简谱,使用了统一的教材,使用了手机等学习工具。可见,当下的期奔演奏传承方式已经是重塑后的结果。下面将以本人在福贡县鹿马登乡娃吐娃村四乃基传习点参与学习的经历为切入点,来考察期奔演奏的当代传承。
2022年10月中旬,我到福贡县鹿马登乡娃吐娃村的期奔演奏传习点向该项目的州级代表性传承人迪妹夺老师学习期奔演奏,以期了解当代期奔的传承方式。教学一开始,迪妹夺就先讲解了期奔的弹法,他说:“右手只用大拇指跟食指弹,大拇指弹上面两根弦,食指弹下面两根弦,左手就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按。”讲完之后,我先拨空弦音,练习了一会儿。之后迪妹夺又进一步向笔者说明了整个学习过程,他说:“先学弹,弹会了再学跳,我们先学‘三个基本调’(他指了一下白板上的三段简谱),三个基本调练熟了,其他跳舞的调子一学就会了。”①随后,迪妹夺开始教弹第一个基本调,他先把第一个基本调所用到的音在期奔上指出来,让我记下,之后又告诉我,在弹“6 1 2”
3个音的时候,要拿食指同时弹“6”(一弦空弦音)来伴奏。迪妹夺老师演示了第一个基本调,演示时他还同时唱着简谱。我听出他弹的远比简谱上记的要丰富很多,其记谱和实际演奏效果,如下所示:
可见实际演奏过程中一直有伴奏音,左手还用了勾弦技巧,简谱所记录的只是主旋律,伴奏音和技巧都需要演奏者自行添加,这种添加并非是随意的,而是在弹“6 1 2” 3个音的时候,要拿食指同时弹“6”(一弦空弦音)来伴奏,弹“3”的时候,左手要先按上方的“4”音后,再勾出“3”音。
我反反复复练习了一个下午,勉强能把第一个基本调弹下来。又通过一周的学习,终于把“三个基本调”都弹了下来。一周后,开始学跳迁哦舞,在学习过程中,迪妹夺始终是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弹的每一段旋律都要配上脚步,我学得很吃力,当天并没有学会太多。之后他让我用手机录下来回去看着学,两天后我终于磕磕绊绊地把迁哦弹跳练了出来。
由于我具备较好的音乐理解力,且有弹拨乐器的演奏基础,不到两周时间就学会了三个基本调和一套迁哦舞曲调,到达了“入门”水平。据迪妹夺介绍:“其他人学会简谱和弹法就要一个月,每个月来学两三次,要学两三个月才会弹‘三个基本调’,有的人半年都学不会,还有的人半途而废,期奔弹不好,就只能教跳舞,最后是只会跳不会弹,学习一年后,弹跳就熟练了,这时候可以拿期奔来学弹唱了,一般是先会唱,再听听别人怎么弹,跟着跟着就会了。”②可见,期奔演奏的学习内容包括基本知识、弹法、跳法、弹跳结合、弹唱等5个方面的内容。
通过对鹿马登乡娃吐娃村传习点的体验学习和实地观察、访谈,发现当代期奔演奏的学习大致需要经历这样一个学习过程,如表一:
这一学习过程仅代表娃吐娃传习点的个案,无法代表整个怒江地区,但娃吐娃传习点的确是我所见整个怒江地区最热闹的传习点,周边各村各乡镇的学习者纷纷前来。从这一学习过程体验中我们会发现,娃吐娃传习点的这种传承方式是新旧杂糅的。“新”在于:在传承初期使用简谱来加快学习速度,简谱可以将音乐固定下来,在教学中不会造成老师每一遍教的都不一样的尴尬局面。另外,由于简谱是西方音乐观念的产物,在这一教学过程中,势必会造成西方音乐观念对傈僳人原始音乐观念的一定程度改变;“旧”在于:学习的内容是傈僳族传统的弹法、跳法、唱法,这些内容都来源于历史的传承,并不算颠覆性的创新。可以说,整个传承过程总体是对传统的保留和延续,简谱的使用只是加快了传承的速度、学习的速度。
二、追溯传统——以前的传承方式
口述史访谈是对传统传承方式追溯的最佳方式,也几乎是唯一方式。在田野调查过程中,笔者对迪妹夺、友付恒、普里叶、何贵志、熊文华扒等年龄在60岁以上的期奔演奏者进行了访谈,他们回顾了自己小时候的学习方式。以下是根据访谈材料中部分片段整理出的各传承人学习经历:
迪妹夺(1958年出生)
我是13岁跟随同村30多岁的邓福享、优阿享学的,当时他们是手把手地教。平时他们围着火塘弹奏,我就在旁边看他们怎么弹,看着看着就基本会弹了。1977年,我跟我的岳父叶付菊学习,他弹得很好,一遍一遍地教我,我现在会的这些期奔舞都是他教的。③
友付恒(1939年出生)
我是五六岁的时候跟我爷爷学的,我爷爷讲他也是跟他爷爷学的,他叫准阿车。以前只有男的才学期奔,还吹举咧,女的就吹哦类哦玛、吹马锅。学期奔来跳迁哦舞、跳刮开舞,我五六岁就基本会了。我年轻的时候会弹很多东西,期奔有好几种弹法。(他展示了自己的右手演奏手法)④
普里叶(1963年出生)
我是十七八岁的时候跟我爷爷此付组学的,他手把手教我,我看他怎么弹就模仿着弹。我爷爷是一个在歌舞方面很厉害的人,会期奔、莫刮、优叶、马锅。我会的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⑤
何贵志(1947年出生)
我是13岁时跟我们村的欧贵子学的,他当时70多岁了。他教我左手怎么按弦,右手怎么弹,还教我跳舞的步子。⑥
熊文华扒(1956年出生)
我是跟我表哥那密扒学的,我15岁就学会了,他弹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学,看着看着自己慢慢就会了。我没有文化,手机也不会用,谱也学不会,现在也是拿眼睛看、耳朵听,记下来。⑦
笔者对传承人进行访谈时,他们在谈及自己的学习经历时通常以“小时候就学会了”这类话语一笔带过,笔者刻意追问向谁学习?怎样学习?由于受访的传承人对当时的记忆有深有浅,笔者并未得到预想的结果(具体的学习内容),但他们对自己的学习年龄、学习对象、学习方式还是有较深刻的记忆,现将相关信息整理如表二:
除普里叶是十七八岁学习外,其他人的学习年龄都集中在5-15岁之间,这一现象背后表现着:以前傈僳人学习期奔的年龄一般是在成年以前,即5-15岁之间。不像现在有不少人是四五十岁的才去传习点学习。他们一般是跟随家里的长辈学习,或是跟同村的技艺精湛者学习,在村庄里获得技艺。不管传承人如何描述他们的学习方式,都可以总结为“口传身授”四个字,或者更简单地总结为“手把手教”。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期奔演奏的传统传承方式总结为:傈僳人在5-15岁之间,向自己的爷爷、父亲等长辈学习,或是向同村的技艺精湛者学习,教学方式是“手把手教”,即“口传身授”,对学习者而言,记忆力很重要,一遍又一遍地模仿、练习同样很重要。
三、传承方式的重塑历程
与传统的传承方式相比,当代传承方式最大的一个特征就是:以简谱为传承手段,以“三个基本调”为入门基础,曲调被乐谱固化。那么,我们对传承方式变迁过程的研究重点,就集中在简谱何时被广泛使用?“三个基本调”从何而来?在与迪妹夺的一次交流中,他说:“从缅甸回来后,我就开始用简谱教‘三个基本调’了,是赵科老师整理的。”⑧随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赵科编写的期奔教材,翻开后“三个基本调”和他教给我的3首迁哦舞曲都在上面。如果要解开心中的疑问,必须找到赵科老师。4个月后,经过怒江州文化馆马金华老师介绍,笔者于2023年2月15日下午在六库对赵科老师进行了访谈,心中疑问迎刃而解。
(一)赵科对传统传承方式的重塑
1998年,趙科被怒江州老年大学聘为期奔教师,教学一开始他便感受到困难重重。由于采用传统“手把手教”的教学方式,学员边学边忘,即便重复多遍练会的曲调,几天后弹出来都会有变化,甚至有一些明显的错误。为了让学员快速掌握期奔的演奏与弹跳,他萌生了改用简谱来教学的想法,他的想法很简单:简谱简单易学,记谱后曲调会固定下来,不会发生每一遍都不一样的情况。
赵科曾自学过一些简谱知识,当时的水平是连谱都不太能记下来,但他还是选编了3个便于入门的简单曲调,他称为“三个基本调”,又选了3首简单的迁哦曲调供学员提高时使用,这些曲调都写在笔记本上。这6首曲调并不是他自己创作的,而是20世纪70年代初跟老人学的,属于传统曲调。记好谱后,他心里清楚有很多地方都记得不对,于是他找到了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音乐系的丰作林,让其帮忙修订乐谱。有了专业人士的把关,他终于能够放心地走进课堂,教学的进度也如他所愿的变快。在老年大学的教学工作一直持续到2004年退休。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在笔记本上选编的这几个曲调,将在日后影响怒江傈僳族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其影响力甚至远播至缅甸。
退休后,赵科并没有彻底闲下来,而是继续致力于傈僳族传统音乐的传播与传承,积极翻译傈僳族民歌。目前有多本傈僳族民歌集中的傈僳文都是他翻译的。2014年,缅甸傈僳族代表团来到怒江访问,当他们看到这里的傈僳族传统音乐文化后非常感慨,遂希望怒江傈僳族传承人能到缅甸教学。
2016年,在怒江州外事办的协调下,决定派出赵科、迪妹夺等人赴缅教学。考虑到教学时间短,传承人演奏曲调不固定等问题,赵科拿出了在老年大学所选编的6个曲调,再补上笛里吐的音位指法图和几个迁哦曲调,汇编了一本叫作《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起奔乐曲练习册》的简易教材。迪妹夺自2011年专注于传统音乐的传承以来,一直采用“手把手教”的方式教学,简谱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
同年11月初,赵科、迪妹夺等人从昆明乘机前往缅甸的仰光,到达仰光后又转机前往密支那县,在密支那教学两个星期,有85位学员参加学习。“他们那边的傈僳族只有老人家会一点,年轻人不会弹了,(他们)有的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期奔是圆的,简谱也不一样。”⑨后来他们又折返仰光,在仰光教学32天。此次教学让迪妹夺感受到使用简谱教学的便利和高效。傈僳族群众大多学过一些傈僳简谱知识,只要花几分钟将傈僳简谱和通用简谱的区别讲清楚,就解决了识谱的问题,随后就是弹法和按法,以及每个音在期奔上的位置,最后就是照谱练习了。
自回国后,迪妹夺就完全采用赵科编写的简易教材进行教学,所有学期奔的学员都以“三个基本调”入门,练熟后就进一步学习教材中的3个迁哦曲调和舞步。学得好的学员,可以进一步学习其他迁哦曲调和刮克的曲调及舞步。对于想进一步提高的学员,教材已经远不能满足其学习,迪妹夺就把自己会的曲调写成简谱用于教学。就这样,在福贡县鹿马登乡的传习点,迪妹夺所教的百余名学员都使用简谱学习,所弹奏的曲调都是教材上的。可以说,这本教材的编写,彻底改变了当地手把手教的传承方式,是传承方式的重大变迁。
2021年,赵科和马金华到福贡县上帕镇腊竹底村进行文艺辅导,为了便于村民的进一步学习,他们想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起奔乐器练习册》的基础上重新编写教材,以使其更细致和丰富。他们先是向福贡县文化和旅游局申请,后依托怒江州傈僳族文化研究院“弘扬傈僳族传统文化与乡村振兴研究”项目,申请到了10000元经费,赵科编写出了一本《傈僳起奔弹奏及小调》。在编写过程中,马金华承担了部分记谱工作。由怒江报社民族印刷有限责任公司印制1500册,免费在全州发放。目前,这本《傈僳起奔弹奏法及小调》正在逐步取代《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起奔乐曲练习册》。
至此,我们了解到简谱和“三个基本调”被用于期奔教学最初起于1998年的怒江州老年大学。2016年末,为了完成怒江州外事办赴缅教学的任务,赵科把自己的这一套教学方法编成了一本名为《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起奔乐曲练习册》的简易教材,迪妹夺学习了这套教材后,在缅甸进行了教学实践,发现其优势明显,遂在2017年初彻底改变了传统的传承方式,完全改用简谱教学,并将“三个基本调”作为入门曲,将教材中的3个迁哦曲调作为提高必弹曲,至2023年初,他已经用新的传承方式教出了50余名学员。
(二)传承方式重塑的原因分析
文化人类学的“文化变迁”理论一般认为:“变迁通常随着社会文化环境或自然环境的改变而发生……在任何情况下,当环境的改变需要新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时,社会文化变迁的必要条件就出现了。”⑩纵观怒江地区百年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社会文化环境的改变是造成期奔演奏传承方式变迁的必要条件,与自然环境的改变关系不大。
怒江地区社会文化环境从20世纪初基督教传入怒江地区时起,就已经被逐步改变,传教士傅能仁创造了傈僳文和傈僳简谱,傈僳简谱是在通用简谱的基础上创造的,唱名不一样,时值的标记也有所不同,实质上是一种更易学的简谱,信教的傈僳人掌握了这两项内容。新中国成立后,于1954年成立了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怒江地区被完全纳入到国家的管理体系中,与全国人民一道步入新社会。这一时期怒江地区逐步打破了“与世隔绝”的状态,各种各样的新事物传入到怒江地区,对原有的社会文化环境形成了一定冲击。与此同时,一些傈僳人也走出了怒江大峡谷到内地求学、参观。如:傈僳人何贵志1976年就被选派到云南艺术学院进修一年,他在学校里学会了五线谱、简谱,还学会了扬琴、二胡、钢琴等乐器。!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现代化建设进程加快,怒江的社会文化环境急剧改变,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焕发新的生机。
一般来讲,这种调整需要有一个创新者站出来,即首先采纳新事物的人,而赵科就是这样的创新者。他于1998年使用简谱进行教学,并把教学内容固定为“三个基本调”。随后的实践中,他又加入了3个迁哦曲调,在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简易而高效的教学法(传承法)。2016年底,他的教学法被“早期采纳者”迪妹夺所掌握,并于2017年初完全改用这一套新的教学法;2021年赵科、马金华又在福贡县腊竹底村使用这套教学法,如今这套新的教学法已经在怒江地区广泛使用,“成为群体共同习惯的行为模式的一部分”。@
我们看到,在这一传承方式重塑的过程中,新的传承方式有两个来源:一是来源于传统;二是来源于外界。所谓来源于传统是指赵科整理的“三个基本调”和3个迁哦舞曲,是对传统期奔演奏文化的精选,其中是有所舍弃的,这种舍弃使得期奔演奏传统被缩减的同时,也被更大范围地传播;所谓来源于外界是指赵科用简谱来辅助传承,极大地加快了传承的速度和效率,使用简谱这一行为即是一种文化“借取”行为,“借取”是促使文化变迁的最便捷手段。
结语
新的传承方式,既保住了传统又提高了传承的速度和效率,为期奔演奏的当代传承开出了“一剂良方”。自2017年期奔演奏被列入云南省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以来,多个传习点先后建立,为期奔演奏的传承提供了场所。与此同时,政府部门举办的各类旅游活动、农产品推广活动,以及群众文化活动,为期奔演奏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舞台成为了期奔演奏脱离原生环境后新的生存空间。正如黄翔鹏所言:“传统是一条河流”,没有一成不变的文化,只是有时变得慢,有时变得快,愿期奔演奏能够得到更好的传承和发展。
注释:
①2022年10月21日,在福貢县鹿马登乡娃吐娃村四乃基传习点。
②2022年11月5日,在福贡县鹿马登乡娃吐娃村四乃基传习点口述。
③2022年10月27日,在福贡县鹿马登乡娃吐娃村四乃基传习点访谈。
④2022年11月8日,在福贡县鹿马登乡亚坪村巧马底家中访谈。
⑤2022年11月11日,在福贡县上帕镇衣块比养养鸡场访谈。
⑥2023年2月17日,在泸水市大练地街道新建村家中访谈。
⑦2023年2月24日,在泸水市大练地街道新建村新建民间艺术团排练厅访谈。
⑧2022年10月25日,在福贡县鹿马登乡娃吐娃四乃基学习时提及。
⑨2022年11月5日,于福贡县鹿马登娃吐娃村四乃基家中访谈。
⑩克莱德·伍兹(著),施维达、胡华生(译).文化变迁[M].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22.
2023年2月17日,在泸水市大练地街道新建村家中访谈。
克莱德·伍兹(著),施维达、胡华生(译).文化变迁[M].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22.
※本文为“中国音乐学院研究生培养科研资助项目”,项目名称“近代以来滇西北地区傈僳族传统音乐的变迁与重构”,项目编号:2022200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