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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情一诺七十年

2023-11-15李培德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胶州堂姐祖父

第一次见到六婶,是我七岁那年,她领着若兰堂姐到我家借点白面过年。三年困难时期,谁家日子都不好过,有几家人过年能吃上饺子?母亲为难地说:“六妹啊!不瞒你说,俺家六张嘴吃饭,哪里还有什么白面?能凑合着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你看你这些侄子、侄女,哪个不是瘦得跟干巴树枝似的,家里如今只剩半小罐子豆面和五六斤地瓜面,你要不嫌弃的话分一半给你。”母亲说完,一边叹息着,一边进到里屋把两样面粉取了出来,六婶一边撑着面袋,一边道谢。

六婶把装好面粉的袋口扎实后,便一条腿斜支在我家炕沿上,转过脸对坐在一边抽烟的父亲说:“大哥,你说说看,俺家她爹啥时候能回来?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啊!”父亲吧嗒了几口烟说:“难说啊!怎么个回来法?”

父亲也是文化人,在李家学堂里念了三年私塾,然后又进瑞典人办的洋学堂读完了初中,看问题总比别人透彻,父亲那句话分明蕴含着一些难言的隐喻。

六婶四十不到的年纪,穿着一套兰士林布做的衣服,右肩膀和右袖口处还打着两块长方形的补丁,但人很美,高挑的个儿,白净的面孔,一头乌黑的头发,脑后挽着个拳头大的发髻,端庄秀气。说话也很动听,柔声细语,举手投足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六婶是进过洋学堂的,识文解字,自小跟着父母来到青岛,一直在大学校园里长大。

六婶膝下只一个女儿,比我大六岁,六叔给她取了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李若兰。长得跟六婶一个模样,不同的是那张圆圆的小脸上,多了两个特别好看的酒窝,和她的名字很相符,处处透着诗意。

六叔是国民党五十四军军部机要秘书,年纪轻轻肩上就扛上了少校军衔,算是破格提拔了。父亲兄弟六人,他是老大,六叔最小。六叔从小聪明过人,在读私塾的时候,念书过目不忘,先生总是为他单独设置课程,还时常在我祖父面前夸他:“后生可畏呀!”

1945年11月,日本投降后,国民党五十四军驻扎在青岛,六叔正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读书,主攻国文。五十四军到大学里选拔人才,一眼便看上了六叔,没等毕业他就应征入伍了。经过短暂的培训,六叔被破格分配到机要岗位上。除了他自有的才华,我想当时李家的家庭背景也是起了作用的。新中国成立前,我的曾祖父、祖父一族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商人,其中,大祖父和三祖父在天津、香港有着自己的钱庄和其他生意。

六婶是济南人,自小跟着父母来到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与六叔认识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六婶的父亲是大学里的国文教授,母亲是大学里的职工。六叔的才华被六婶父亲相中,老夫妻俩一合计便把闺女许配给了他,他俩在1947年的春天携手迈入了婚姻的殿堂。

六叔的婚礼原应在胶州举行,然而,祖父却毅然决然地把婚礼设了在青岛著名的“春和楼”大饭店,并承包了整个饭店。祖父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其一,祖父的生意“汇丰绸缎庄”就在青岛胶州路上,是当地最大的绸缎庄,远近闻名的老字号。为此,祖父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有着极深的人脉关系;其二,在六叔和六婶的婚期的前几日,祖父被推选为新一届青岛市商会理事。所以,他有意借机扩大李家在青岛商界的影响力。

为此,祖父在发放婚礼请柬方面,也大动了一番脑筋,除了邀请亲朋好友外,对六叔所在的部队国民党五十四军的军部要员、青岛国立山东大学的负责人、新一届青岛商会的所有同僚,都纷纷发出了请柬,使得前来参加婚礼的贵宾达到了数百人,可谓盛况空前。

为了使婚礼办得更加出彩,祖父还别出心裁地采用了中西结合的婚礼仪式,先是传统的,再是西式的。为了助兴,前来参加婚礼的嘉宾国民党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和青岛国立山东大学校长赵太侔先生,纷纷书写了对联。阙汉骞将军亲书“今夕交杯传深情,来朝跃马竞风流”,赵太侔先生亲书“比飞却似关雎鸟,并蒂常开边理枝”,一时间将婚礼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不仅如此,祖父还在当时的《青岛晚报》《青岛民报》等十多家媒体刊登声明,将绸缎庄的商品一律按七折销售,持续一周。

那场婚礼对六婶来说,无疑是难忘的,难忘的不是婚礼的盛况,也不是六叔英气勃发的雄姿,而是六叔从深邃的目光中传递出的真情。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爱,她确定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他们的幸福却是短暂的。结婚不足一年,1948年初,六叔便随军去了锦州,1948年12月初又由锦州撤往上海,次年6月由上海去了台湾,这时候的六婶已身怀六甲。

六叔在去台湾前,没能与六婶见上最后一面,因为那时胶州已经解放。六叔只好委托一位在上海经商的胶州老乡带给六婶一封信,信的内容只有十个字:暂去台湾,不日即归,等我!

当六婶看到信的时候,情绪低到了冰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再想到腹中即将出生的孩子,心像被针扎似的疼痛。

1954年,李家的产业实行了公私合营,不久后祖父和六婶的父亲也相继去世。这时的六婶带着母亲和幼小的女儿若兰一起从李家搬了出来。由于六婶是高中毕业,在胶州城内一所民办小学当了一位民办教师,加上她母亲的一点退休费,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到了特殊时期,因为六叔的问题,六婶便从教师岗位上被辞退了,一时间,全家人的生活没有了着落,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清苦,吃了上顿无下顿。没办法,六婶只能拖着纤弱的身子去砸石子、到医院当洗衣工,挣点零用钱贴补家用。为此,李家人也曾数次劝她再走一步,找个合适的人家过日子,可都被她婉拒了。六婶心里总是牢牢地记着六叔在信里的嘱托“等我”,她对这两个字有着坚定的信念,这是六叔对她金子般的承诺。

六婶第二次來到我家,是1967年秋。那天早晨,天上淅沥着小雨,六婶独自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来到了我们家,裤脚湿透了一大截,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旧布袋。一进门就对我父亲母亲说:“大哥大嫂,六妹今天又来求你们了。”说完便把布袋放到炕上,从里面掏出一个足有一尺大的镜框,框里镶着六婶和六叔的结婚照,她恳求道:“我和闺女下个月要去东北了,说不上什么时候能回来,闺女说了对象,是个刚退伍的军人,老实厚道,见咱这里日子过得苦,就动员我一起去他东北老家,说那里虽然落后些,但吃饭没有问题。”

母亲听后吃惊地问:“怎么找个东北人呀?”六婶说:“除了人不错之外,咱还不是图他家庭成分好,人家几辈子都是贫农,在部队还入了党,等他们有了孩子也还有个前途。像咱这成分,好人家谁敢娶咱……”

我细细地瞅着放在炕上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叔,照片上的六叔着实令我惊讶,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英俊的男人,一身威武的戎装,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目光烁烁,剑一般的眉毛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英俊的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六婶身着一套白色的纱裙,偎依在六叔的胸前,堆着一脸的幸福。

六婶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对我父亲母亲说:“大哥大嫂,你们也知道眼前这形势,这东西咱不能把它带在身上,万一在火车上被翻掏出来,说不准会是个什么罪,俺想先把它放在你们这里,待合适的时候俺再来取。”

六婶刚把话说完,母亲便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急切地说:“哎呀!六妹啊!你还是饶了俺吧,这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自打去年以来,俺们已被抄了两次家了,你看看吧,该砸的都砸了,该烧的都烧了,你这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放在俺这儿,一旦再被抄出来,那可是罪上加罪,说不准在‘地主和‘资本家的罪名上,再扣上一个反革命的帽子呢!”

母亲刚一说完,转念一想说:“六妹你还是放在青岛老三那儿吧,人家是干部,听说岳父还是一位老红军,怎么着也不会抄他的家,肯定保险着呢。”

一直坐在桌旁抽烟的父亲终于说话了:“放這里吧,在六弟回来之前也算是咱们李家唯一的信物了。老三那人脾气我知道,从小胆小如鼠,掉下个树叶都怕被打破头。”说完父亲便把照片收了起来。

六婶走后,母亲为此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哭着埋怨父亲:“你做事不知道深浅,假如被抄出来咋办?”

父亲始终一声不吭,他理解母亲的心情,不说别的,自从家里被抄了以后,母亲为了一枚戒指和十块银圆,成天在家东藏西埋的,一天改换好几个地方,生怕再被抄了去。

父亲点燃一支烟,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回到屋里找了三个旧塑料袋,将镜框严严实实扎了起来,再把院子里靠南墙的那口大水缸移开,在下面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大坑,把照片放进去,再把坑填平,最后又将水缸还原到原来的位置。

几年前六婶听人讲,到了福建沿海就能看到台湾,为了满足六婶这一愿望,在堂姐去东北前便与堂姐夫一起带着六婶去了福建,打听到离台湾最近的是晋江县围头村。

那个年月,福建沿海被军管管得很严,堂姐夫疏通了关系,他们一起来到了围头村。那天天气晴朗,六婶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踮起脚向对岸望去,不一会儿便指着一座隐约的岛屿,几乎用颤抖的声音对堂姐说:“闺女,你快来看,看见了!看见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没等堂姐开口,堂姐夫抢先说:“妈!那是金门岛,台湾离那里还远着呢,是看不到的。”六婶听了后,脸色瞬间又变得凝重起来,一声不吭地呆站在那里,倾听着一阵阵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一声声沉重的悲叹,在不时地撞击着她的内心……

从福建回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六婶还沉浸在那段情景中,但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的叹息。也许在六婶的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当年年底,全家人一起去了东北。

六婶这一走就是二十余年,一直到1987年两岸实行“三通”才从东北重回胶州。

一天,若兰堂姐来到我家,进门就对父亲说:“大伯,俺娘腿不好,不能行走,让我过来告诉您老人家俺爸的事,顺便取回那幅照片。”父亲问她:“你娘的腿怎么了?”若兰堂姐叹息着说:“东北气候寒冷,她去了不久便患上了‘老寒腿的毛病,治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好。这不是趁着两岸政策开始宽松,便索性从东北又搬了回来。”“你爸那边有消息没有?”父亲问。堂姐回答:“政府那边一直还没找过俺,母亲委托三伯家俺大兄弟通过县台办查了一下,说联系不上。前几天,有一位从台湾过来的一个姓赵的商人,找到了三伯家,给俺带了个口信,又顺便放了一些钱和几样首饰。”

父亲急切地问:“那个捎信的人怎么说?”“人家说让俺们不要再联系了,他在那边职业特殊,不方便回来。”“还说什么?”父亲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他说让俺们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别再等他。”堂姐说到这里,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哽咽着说了句:“俺娘命真苦!”父亲听完也没吭声,只是眉宇间拧成了一个肉疙瘩。若兰姐走后,父亲便对母亲说:“看来老六回不来了!”母亲心里酸酸的:“唉!真是造孽啊!”

从东北回来后,地方政府很快就给六婶落实了抚恤政策,不仅为她恢复了教师资格,补发了工资,还把六婶推选为县政协委员。若兰堂姐也被分配到一家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又翻新了六婶住的老房子。六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解脱与轻松。

当然,对六叔的期盼仍然是她挥之不去的心念。

2018年6月,堂姐告诉我,六婶去世了。六婶在最后咽气的时候是睁着眼的,双手紧紧地抱着那个相框。

六婶走了,带着七十年的期盼和牵挂,也不知她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是怎样一个境遇。或许她仍然在期盼,期盼着六叔魂归故里的那一天……

李培德 1956年12月生,山东胶州人。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写作,后下海,现为青岛玉龙泉水务有限公司董事长。有散文、诗歌发表于《青海湖》《牡丹》《作家天地》《散文百家》《参花》《骏马》等文学期刊。系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 王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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