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女士的日常

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学生。

八月十六日 晴

夏日的蝉鸣，攀上窗外那棵晒蔫的古树，单调而重复。生活总是那么无趣而喧闹。烈日透过窗户玻璃，火辣辣地照在女老师的手臂上，让她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叫了一声，打破了长久的平静。我发着呆，不自觉地笑了。

哦，我忘了说，最近我嗓子哑了。

奇怪，做老师真的那么费嗓子吗？还没几天就这样了，连跟学生交流沟通都是奢侈，像个哑巴一样。会不会和学生产生间隙呢？

夏日的酷热似乎反映到那个可恶的主任身上了——他竟然把所有杂活都推给了我！但我又不敢顶撞他，像只温顺的绵羊那般接受了他的那份“过来人的好意”。看着他那不知是因学生还是生活而空洞麻木的双眼，我又恨又怕，没有半分敬意。我的眼里跳着火，拳里捏出汗，身体也刻意地离他远了半分。可嘴巴刚做出形状的时候，我发现我发不出声音了——我好像哑了。

我是真的哑了吗？像个哑巴一样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被人愚弄和嘲笑？不对，哑巴都能出声呢，我甚至连他们都不如！

九月二十一日 多云

啊，终于做完了那些烦琐而无聊的事情，终于获得他们的认可了！

嗓子好是好了，只是不知道我在同学们面前深情的朗读有没有俘获他们的心，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好引导他们打开沟通的那扇门。

最近怎么说呢，有好就有坏吧。妈妈的老毛病又犯了，而我像遗传了那“哑巴”父亲般的无力——我无力听从她，我无力劝阻她，我无力安抚她。这么多年来，她咄咄逼人的吐槽和声泪俱下的控诉似乎形成了一个无解的圈，一个把她自己困住的圈。她在圈里愤怒着、哭泣着，甚至还边哭边指责周围的人：“你怎么不救我出去！”而她自己呢，又像个磁铁一样把身边的人卷进来，还迟迟不肯放人出去，想让别人和她一起大哭、一起大笑才好。

她自己拗不过自己，把自己困在梦魇里。

作为女儿，我自然是舍不得她这样想。妈妈从小就是我的榜样，她温柔、善良，她也教会我爱。可这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这“爱”里多少掺着些“毒”，是让我不再为自己、为她、为他人出声辩解的“毒”。我又爱又恨她，因为她沉迷自己、感动自己。我舍不得她心伤，所以我对她说话以此来宽慰她的心，可我又像个哑巴——因为她听不到；我舍不得她为我担心，所以我勉强地向她勾画未来的图景，可我又像个哑巴——因为她想得到。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虚弱无力的水声，我想念那热烈而富有生命力的蝉鸣了。

二月八日 雨雪

又要做我从小到大都害怕的事儿了。虽然大家和和气气的，丝毫不在意我的磕磕巴巴，可这么多年我还是害怕敬酒这件事儿。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哑巴？”

这是我在近亲口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不会说敬酒词，只会对不认识的、认识的亲戚们傻笑，仿佛像个迎宾机器人。

二舅妈好像显得比我还可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搭理，没人在意。

她也是“哑巴”吗？

在别人注意到她，准备投出可怜的、善意的目光前，她会回以一个局促的假笑，然后目光回避，继续怯怯地坐在那里，旁若无人。说实话，那笑看得我直颤，扭捏、扭曲又怪异的。再看一眼，好像是她的口红色号不对——。这黑红黑红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枯萎的红玫瑰步入腐烂的那一瞬。也正因为这黑红色，我才发现她的脸映出的惨白模样。她有时会不停地拨弄着自己粗壮、乌紫的手指，有时就会莫名其妙地发发呆，完全注意不到我的目光。看着她惨白的脸，我发现了眼角的青色。那是涂抹多少粉底，用多少修饰都遮不住的青色。

我知道了。

我看着二舅舅挺着大肚子，在酒桌上和亲戚们打得热火朝天，看着小表弟和小朋友们一起开心地玩耍，我看着她，又一次失声。

我能说些什么呢？

二月十七日 晴

又一次见到二舅妈是给他家拜年的时候。她家是老式小区，她住在一楼，每天都可以听见年老的楼栋铁门“咯吱”的声音。伴着“咯吱”声，她的眼角泛着紫、嘴角含着笑地欢迎着我们。

其实我一点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哑巴，但所有人都成了哑巴。

吃完饭以后，我和爸妈告别，嫌在家里坐着太无聊了，就想一个人在二舅妈家的楼底下转转。刚好碰见小表弟和其他小朋友放鞭炮，就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玩累了，就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正当我在放空的时候，一句隐隐约约的怒吼把我拉回了眼前的现实。一句怒吼，一阵烟花，一束火光，一股血腥交错着，让我分不清，听不清。直到我看见对面昏暗的楼道里跌跌撞撞的人影，一个蹲在墙角，一个踏着不太清醒的步伐。

好像是二舅家。

迷迷糊糊间，一个人影已经向另一个人迈去，好像还挥着什么东西。一刹那，玻璃瓶迸裂的聲音在点燃烟花的安静空隙间响起——表弟也望向那熟悉的地方。

这场情感的流动已经化作铁门后的血泪。我只记得我打开铁门的时候，表弟跑去抱着满脸是血的二舅妈哭着，两个人都是无声的，像个哑巴一样。我只能听到那男人的怒吼与咆哮。

奇怪，母子俩都不出声吗？不该在这个时候号啕大哭吗？不把这男人的可耻行径公之于众吗？！我恨，我怨，我苦恼，但我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我没有哪一次那么期待冬天冒着白气的汽笛声，那样我就可以离开了。

二月二十日 雪

我只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把二舅家的事儿给长辈们讲了，我满心期待着正义的回应，却只有无尽的沉默与背后的责备——我不该插手。

可见，他们也是哑巴。

我多么希望我教育出来的学生不是哑巴！

说话的权利真的不在人们自己手上吗？声音之美，在于能听见、可交流，它是打开生命之门的钥匙，应握在自己的手上。

相信自己，你能听见夏日的虫鸣、冬日的汽笛，就一定能听见破碎的碗盘与人们的抽泣，就一定能听见内心的坚定与自我的声音。所以，你一定会有所说，有所为。

哑巴女士，我终将会开口，而我们终将会告别。

评论：陶媛的《哑巴女士的日常》不难看出丁玲的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影子，不但题名相似，也同样使用了日记体的形式，《哑巴女士的日常》更继承了《莎菲女士日记》里的女性主义意识。其女性叙事融合了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以及对女性生存命运的现实思考。“哑巴”这一独特意象的设置，表现了女性在男权文化的规训与影响下所形成的心理特征与表达方式，展现出女性的失语与言说之困。

（责任编辑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