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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仙记

2023-11-15刘诗伟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扁担姑姑祖父

刘诗伟

一直记得三位已故的上辈人,虽然他们不曾和我长期生活在一起。他们活着时,给我的全是眼中放射光芒的喜爱,从来没有半点厌烦的脸色;然而岁月艰辛,他们安分而不能守己,为了生活,各执一种异木,各自活出了超凡的仙气。在贫穷年代,他们让我感知一个时代的人性与人的可能性,并为之悲伤。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和姑姑。

外公

外公六十多岁时,高大而瘦,蹲下身来冲着我笑。

到了九十七岁,他已不胜天光,身体弯成了曲尺,但依然揪起头来冲着我笑。

跟祖父一样,外公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母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外公在毛嘴街上开杂货铺,另有一间榨油坊,养着十几号雇工,是被人称呼许先生的,解放不久,他索性把街上的产业全部交给公家,只留下一条酱色扁担,用它挑起一担行李,领着全家老小回到了年轻时的出发地许家台。许家台就是后来的珠玑公社粮城大队第一生产队。

初回许家台,外公仗着那条扁担,挑土、挑水、挑柴、挑砖、挑粪、挑谷,挑起日月,重燃烟火。我母亲是家中的长女,当时十三四岁,除了替小脚外婆分担家务,也在外公的指挥下去田间薅草割麦。只是,外公从不让她碰那条扁担。有一次,外公坐在门槛上打瞌睡,我母亲用那条扁担挑起两只水桶出门,不小心撞上门框,咚的一声,外公醒了,大喊站住,一边起身从我母亲肩上夺下担子,黑着脸说:以后不要动它。母亲明白外公是心疼自己年幼体弱,但那条扁担从此在家中跟外公一样凛然。

那条扁担的确很不一般。它不是竹子的、不是杨树的、不是平原上任何木料的,是一条外来的岩桑木。外公年轻时,有一回挑生意过汉江码头,在一个陕西人的肩上看见它,花了一担小麦才换到自己手上。它特别结实,可挑三百多斤的担子;而且柔性好,挑起来担子后两端一弹一跳,既符合步伐,也让肩头一步一腾空——外公说,走十里路,只挑了五里行程。它帮助外公挑出一间杂货铺、一间榨油坊,把家挑到了毛嘴街上。原先,它是青灰色的,后来被外公的汗水在阳光下染成酱色。外公做了许先生后,照例用它和雇工们比着挑东西;所有雇工都想得到它,外公只让榨油坊的工头用过一次。

有那条扁担,外公便有信念。

1950年代,外公家在许家台的烟火渐渐兴旺:草房变瓦房,小屋改大屋;房前菜园屋后树林,狗趴在门口,鸡鸭鹅早出晚归;小姨和幺舅出生;我母亲热闹出嫁;大舅成家分灶,另盖一间瓦房;二舅即将初中毕业……外公进屋放下那条扁担,上桌端起白米饭。1959年后,即使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即使家里吃光了粮食、吃光了鸡鸭鹅、吃光了树皮,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了,外公也没有慌乱,凭借那条扁担,一边再生产,一边挑起担子去野外砍柴、挖草、捉鱼、摸蚌、捕蛇蛙、打老鼠,硬是没让外婆饿死,硬是把一家人的日子接续起来……三年后,桌上又有了白米饭。

外公的问题是,他不可能不怀念在毛嘴街上被人称呼过先生的光景,不可能满足于生活中只有烟火,他希望烟火之后,还有肉吃,有酒喝,有好衣裳穿,有戏看有麻将搓……那才叫生活。

可一切都要钱,庄稼地只管给粮食,在那个年代,哪怕是金扁担也没法在农田里挑出钱来。当年,外公从毛嘴街上挑回的担子里面确有一些金银细软,但那是留着遇上大事换钱的,平常日子,得平常弄钱。怎么弄呢?外公见许家台有人用两枚铜钱押宝赌博,在家研究数日,去赌,赢了一桌人的钱,发现一条生钱之道;不料,当晚有个输钱的男子找上门来,拿着空瓢借盐,外公愣怔片刻,赶紧把他输掉的钱退还给他,即此金盆洗手,放弃了押宝。

之后,外公抱着那条扁担在通顺河边思索了一个夏天,起身挑起两袋谷子,北行河南,不日换回一只黄猴;接下来,关上大门和猴子在堂屋里排演节目,夜以继日。半月后,开门,一边肩上蹲着猴子,一边肩上挂着铁圈圈和皮鞭,踏上了不用扁担的征途。

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耍猴,也没见过那只猴子向人伸手收手的情景。反正外公每次回家,总会在堂屋的方桌上放下一件纸包的东西,不是猪肉就是糕点什么的,最值钱的是一块米色卡其布。只有一回,外公早晨出门,不到中午就回了家,外婆见他苦着脸,问咋的?外公说,被人冤枉了——他在毛嘴街上那间杂货铺前表演,屋里出来一个干部批评他,讲什么在那儿耍猴讨钱,是对当年把杂货铺交公有情绪。外婆提醒下次换个地方,外公说晓得。

不到半年,外公的猴子把毛嘴、珠玑、徐鸳等附近集镇的钱收得差不多了。新情况是戏演三遍无人看:继续耍猴,效益越来越差。外公就琢磨开发节目。他去屋后的水沟边转了几天,从树杈上捉回一条比扁担还长的蟒蛇,给蟒蛇吃老鼠肉,训练蟒蛇在他赤光的上身绕行、甩头、吐信,蟒蛇全都听从。以后,外公出门,除了猴子,再加蟒蛇,节目变得丰富;而且,那时的人没什么娱乐,有猴和蛇的表演可看也很快活。所以,外公的生意一直马马虎虎地持续。

1967年,城里的革命运动蔓延到了乡下,外公每到一处耍猴玩蛇,都有戴红袖标的人驱赶,只能撤退,把猴与蛇养在家里。暑假的一天,母亲带哥哥和我去外公家,外公见到我们高兴,蹲下身在我们耳边说悄悄话,然后支开母亲,为我们专场耍猴玩蛇,演完,猴子上来找我们收钱,被外公责骂回去。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这年春节,受到批斗的父亲回家过年,神情阴郁,哥哥和我为了让父亲开心,给他讲外公的猴与蛇,不料,父亲很生气,批评外公的猴蛇生意是资本主义,让母亲赶紧去一趟外公家。外公向来尊重既是医生又当干部的女婿,且得知女婿遇上麻烦,表示一定放弃生意,决不拖后腿;只让我母亲回来问问我父亲,他跟猴子和蛇有感情,舍不得丢弃,能不能让它们养在家中自然死去。父亲竟笑了笑。

可是,外公准备专心务农时,那条扁担不见了。

外公在家中找扁擔找得快要发疯,二舅支支吾吾交代:他送公粮去公社粮站,忘记把扁担带回来。外公咬牙忍着火气,命令二舅马上拿回扁担,二舅出去小半天,空手而归。外公问扁担呢?二舅说扁担已被人拿走。外公大骂混账,二舅嘟哝:一条扁担用得着这么凶吗?外公扬手要打,二舅逃躲,父子二人围着堂屋里的方桌转圈;后来二舅怕外公太累,就抱头站住,外公扬起手,试打几次,始终打不下去。

外公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早晨,起床去找队长,要求去南边十里外的湖区为生产队养鸭子,队长同意。下午,外公在屋后的林中砍下一根手腕粗的桑树枝,削光,截成扁担的长度;等到天黑,挑起被子行李和蟒蛇,牵着猴子,出门往南边走了。

隔年夏天,哥哥和我去许家台,想见外公,外婆做了火烧馍,派幺舅带领我们去“南边”。幺舅跟着二舅去过的。我们一人拿一个碗口大的火烧馍,过木桥,走大路,穿田埂,顺着河沟行,太阳偏西放大时,看见一个戴斗笠的人,坐在河岔口的岸边,守着一架扳罾——正是外公!我们叫喊外公,向他奔跑,他起身迎来,摸过我们的头,转去收拢扳罾,从河水里拎起鱼篓,带我们上一条小木船,划向河道环绕的一片绿洲。我们把绿洲叫作小岛。

小岛上杂树稀疏,有一条外公走出来的路,通向中央高地的一间草棚。朝草棚走去,附近的水氹里拥挤着一群麻鸭,一条高大的黑狗小跑过来,在哥哥和我的腿上嗅,外公说:好了,认得了,回去。黑狗回到麻鸭那里。草棚前有一片空场。草棚门虚掩,推门进去,里面倒是宽敞,有木床、木桌、木椅、灶台、锅碗,那根桑树棍子斜撑在门边。我们刚坐到木床上,猴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到面前,外公说:敬礼。猴子立正,给我们敬礼。突然,蟒蛇从门边吱吱地爬过来,我们吓得翘起双脚,外公赶紧嘘一声,蟒蛇退了回去。然后,外公点火做饭,让我们等着喝鱼汤。

接下来,我们每天跟着外公放鸭、捡鸭蛋、划船、扳罾,有时幺舅带着哥哥和我在岛上乱逛。但外公叮嘱,他不在场的时候我们不能下水,并让猴子和黑狗盯着我们。有一次,外公站在岸上看我们三个游泳,我的腿被河心的水草绊住,游不动了,猴子急忙尖叫,外公扑入水中,将我托起,我看见黑狗也在身边。我喜欢黑狗和猴子,有點害怕蟒蛇,老是躲着它。幺舅说,本来外公是让猴子和蟒蛇自由回到荒野的,但它们不肯离开,外公跟它们说的时候,猴子流泪,蟒蛇全身缠着外公的一条腿。我想起了它们跟着外公演出的日子。

一天夜里,忽然发起狂风狂雨,闪电近得可以点燃草棚,炸雷随时要把草棚掀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们在床上吓得不行,哥哥和我往外公左右的胳肢窝钻,幺舅抱着外公的腿,外公起身搂着我们。这时,猴子跳到床上,叽叽地哼吟,表示它在。一道闪电划过,我看见黑狗像武士一样地守卫在门边,蟒蛇在床前高高地举着头……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睡着了。次日晚起,天已放晴,我们走出草棚,天上青云流走,黑狗、猴子和蟒蛇在草棚门口望着我们。

很快到了外婆规定的去“南边”玩七天的时限。我们跟猴子互相敬礼,摩挲蟒蛇清凉的脊背,依依不舍地离开小岛,外公划船渡我们过河,派黑狗护送我们回到外婆身边……

这是我和外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以后,由于上学,由于父亲去世,由于进城,由于考大学……我很少回乡下看望外公,外公再见到我时喜爱中带了尊重。有一次,我给他点烟,他居然连声说谢谢。许多关于外公的消息,都是母亲转告的。因为不喜欢儿媳和孙子们对他的态度,外婆走了后,外公开始一个人点灶生火。

2002年夏天,一个表弟给我打电话,让我看看他手里的一只明青花瓷碗,我正好开车出差在宜昌,便答应回武汉途经毛嘴时与他见面。在一家小餐馆,他拿出青花瓷碗,宣称绝对是正宗明代青花瓷,别人开价8万元,给我只要4万。我问为什么,他笑而不语。我问他是不是蒙我,他一下子急了:你可以拿去问爹爹(外公),这是我从他柜子里翻出来的!原来是偷窃。我只好苦笑,明确回应:我不能帮你销赃,你自己看着办吧。之后简单吃完饭,与他分手。

从小餐馆出来,去路边上车,车前歇着一辆装废品的板车,旁边有一个身子折成90度的老人,歪起头叫我的小名,我定睛辨认,竟是外公朝着我笑。

我扶住外公,问他怎么在这儿,他说,他想碰见我,果真就碰见了。我想到表弟手里的明青花瓷碗,觉得他心里有事,便问:表弟他们对您好吧?他迟疑一下,即刻笑着点头:都好都好。我掏出一沓钱给他,他坚决不要,指指板车,说我有钱咧,连忙吩咐我帮他买一瓶矿泉水。我买了矿泉水回来,拧开盖,递给他,他喝着,催我上车,我一定要等他先走,他拉着板车离开。忽然,车上掉下一根木棍,我跑过去捡起,原来是一根藤条拐杖,便追到前面,交给了他。

次年,外公去世,享年九十八岁。

外婆

外婆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千金,但她嫁给外公时,也是旧社会,没有地主的说法。她知道新社会批判地主,可她不是地主,她的地主父亲已被“镇压”,母亲过世了,她和外公是中农成分。

她老来照样白净体面,有一些旧社会的习惯改不掉,比如爱整洁,身上的褂子裤子,脚上的袜子鞋子,即便打了补丁,也不能有皱褶和污痕。头发平平展展地向后梳,绾成一个髻,卡着银簪,面上抹一点清油,亮而不腻。她是戴着袖套、系了围裙做家务的。

她像一个影子,不声不响,从不大声说话。这跟她娘家是地主成分无关,有外公的气势,湾子里没人拿此说事。她的耳朵有点儿背,在安静的环境里听得见,换了嘈杂场合,她也不会要求别人扯起嗓子对她喊话,喊不喊随便你,她看着你的表情,许多表情之外的话她并不关心。她心里惦着亲人,想着柴米油盐。做完自己的活儿,倒是喜欢看着家里大人小孩为“表情之外”的事争论和争吵,只要不吵架或打架,好像那是她无声“惦着”的收获。

外婆随外公从毛嘴街上迁到许家台后,活动空间只在自家的屋里屋外、屋前的河边、屋后的菜园、屋东边的队屋。偶尔去田野,湾子端头的小狗拿她当陌生人吠叫。她去得最远的地方不到两华里,在通顺河南岸的文庙湾。她姓文,文庙湾有她的娘家。

其实,她的娘家已经没有嫡亲的人,叔伯那边也只剩下一个哑巴侄儿,十二三岁,跟大舅的年龄差不多。哑巴是外婆堂兄文老三的亲侄子,文老三与外婆同祖父,年轻时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跟随不听话的国军“一二八”师师长王敬斋,在平原上抗日,做到副官,后来战死了,没人拿他当烈士纪念,外婆一直认为他是英雄。哑巴是文家后裔,富家子,除了吃和啊啊叫喊,啥事不会干,新中国成立后虽然由公家“五保”,但生活自理乱七八糟,外婆隔些时就得去看看。

那年哑巴已是二十出头的大人。有一次,外婆半夜里惊醒,对外公说,不好了哑巴出事了,要去一趟文庙,外公以为外婆刚从梦中醒来,劝外婆安心躺下,但外婆躺下睡不着,等外公发出鼾声,悄悄起身穿衣,出了门,往文庙湾猛跑。

果然,推开哑巴家的门,屋里一股臭气扑鼻,哑巴正有气无力地哼唧;点燃灯,哑巴趴在床上,地下一摊呕吐和排泄的脏物……外婆顾不了许多,大声叫唤哑巴的名字,把他拽到背上,背起,吹灯,磕磕碰碰地出门槛,往许家台奔。但外婆是小脚,身子也瘦小,背上的哑巴人高马大,她很快只能半背半拖地前行,走几步,靠着路边的树干歇一会儿。通顺河上的木桥太长,拖到半中间,外婆腿一软,身子落下去,哑巴压在身上,一动不动。幸好外公赶来,移开哑巴,扶起外婆,把哑巴拉扯到了自己背上。

哑巴躺在外婆家,有外婆照顾,服过外公的土方,两天后开始喝粥,接着喝鸡汤;又过两天,咿咿啊啊地说笑,自己下床了。哑巴痊愈后,不提回文庙湾的话,外婆外公也不催他。但哑巴也不闲歇,脚跟脚手跟手粘在外婆身边,抢着做事。外婆晓得他做事不行,让他去玩,他不干。有一次,他从外婆手里夺了碗去洗,把碗摔成两半,外婆笑着,他却哭泣了。外婆去二舅房里找出一本书,跟他打手势,让他像二舅一样念书,他接过书,提一把椅子去大门口坐下,不分倒顺地端着啊啊啊地念诵,外婆给他竖起大拇指。后来,外公把那只破碗锔合起来,拿给哑巴看,哑巴开心得蹦跳,啊啊大叫,从此只用这只锔合的碗吃饭。

大舅曾经跟我说,外婆最不放心不在她身边的亲人和孩子,好像离开了她,就得不到世上最好的疼爱。

我母亲出嫁前夕,外婆每天欢欢喜喜,可眼圈明显红肿。她是半夜独自哭过,又不想让自己的心情牵绊母亲。家里为母亲准备了体面的嫁妆,在當时的乡下是好过多数女子的,连金簪、金耳环、银手镯也都齐全;但临到我母亲出阁,外婆拿起她的手,把一枚铜顶针放在她的手心,帮她把手捏拢,忍不住就哭了。

这枚顶针母亲认得,她打小跟外婆学女红就戴在右手中指上。第一次用这枚顶针纳鞋底,有一下没顶正,针尾滑落,扎着手指,冒出血来,外婆捏住她手指的伤口,自己疼得流泪。我母亲出嫁后,差不多每晚做针线活,每晚都想起在外婆身边做女红的日子。但我母亲晓得外婆不是这种用小心思的人,必有他意。是什么意思呢?她一直在寻思,一直没有放下针线活。

我上小学时,曾经听到母亲跟湾子里的同年妇女说起这件事。她们一边做针线,一边分析,觉得外婆在我母亲出嫁时送一枚顶针,是怀念、是提示、是鼓励、是希望,但她们突然停住,彼此相看,觉得分明还不止于这些。其实,她们当时根本无法挖掘那最深的意思,因为她们是局中人,她们的情思正在针线上行走,她们的焦急和喜悦跟针线一样无法停顿——只有当她们到了将要放下针线的年纪,才会恍然明白,那针线中的爱是自己的福:线有多长,福有多长。

作为母亲和外婆,爱是外婆的宗教。

我小的时候,差不多隔半年,母亲会带着哥哥和我去许家台看外婆。到了五六岁,母亲有时让哥哥与我结伴而去。看外婆是我们的期待,也是外婆的规定。从我们家到外婆家不远,沿通顺河堤向西走四五里,经过那座外婆曾经跌倒过的木桥就到了。

我们喊一声家家,外婆嘚嘚嘚地冲到堂屋,左右搂着我们,眨眼就把我们脸上亲吻湿了。接下来,外婆没有别的事,只有我们。她先给我们做红糖荷包鸡蛋,一人一碗,一碗五个,然后看着我们吃,看着我们微笑。腊肉、腌鱼和谷壳皮蛋是早就准备好的,到了正餐,方桌上摆出荤素七八碗,全家老小围桌而坐,哥哥和我坐一方,外婆站在旁边帮我们夹菜。吃完正餐,还有糕点、香瓜和新做的火烧馍。午后阳光明耀,外婆走到门外的禾场上,手搭在额头,向湾子两端张望,忽然扬起胳膊招手,一会儿,过来一个挑着担子扯麻糖的人,外婆让他敲下一块,拿回来,交给哥哥,由他敲给我和几个表姐弟吃。最小的表弟说,真喜欢哥哥和我来他们家,我们一来,天天有好吃的。

有一年,表姐突然觉悟了,背地里骂外婆:这个死老婆子,亲外孙疏内孙,脑子不清白。她的话被最小的表弟告诉了外婆,怄得外婆几天卧床不起。一天晚上,外公把全家大小十几口人召集到堂屋里,向他们一五一十摆事实,论亲疏,质问:两个外孙每年来几次,每次有几天,你们一年365天在家里,由奶奶伺候,比不上他们呀?你们不讲良心、不讲情分,什么时候能有满足?

外公的话也是给儿媳们敲警钟,因为外婆对我母亲和父亲一向特别疼爱,尤其是我父亲,外婆跟外公一样,对他的疼爱中带有一份尊重。父亲在仙桃工作时,离得远,很少去外婆家;如果父亲去了,外婆给他单独做菜,让他单独吃,免得小孩子们在桌上瞎闹。她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不让他帮忙做事,吃完饭,告诉他,房里铺了一张干净的床,可以歇息。她每年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我父亲。

外婆有头晕胃痛的毛病,珠玑和毛嘴的医生都看过,药一直没有断,就是治不好。我父亲调到毛嘴卫生院工作后,有一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见到外婆的神色,主动给外婆切脉问诊,开了健胃补血的中西药方子,亲自买药配药。外婆服过几天药,毫无根据地说有效,而且以后两年真的没有发病。1976年,我父亲英年去世,外婆的眼泪几年没有干。有一年,外婆旧病复发,幺舅照着原来的方子买西药抓中药,但外婆服过后毫无起色,跟幺舅扯皮,说她吃的药不是我父亲的方子……外公叹息:这是舍不得大女婿呀!

1983年的秋天,我陪母亲回乡下看望外公外婆,外婆变得更加瘦小了,我抓着她的手,低下身,对着她的耳门大声说话,她不停地点头,但没有亲吻我。我明白为什么,为她的苍老心酸。

在外婆的卧房,我看见她的床头搁着一副还没上漆的黄棺材,问幺舅:这是怎么回事?幺舅伤感地一笑:就当是寿材吧。我觉得幺舅的回答语焉不详,单独问母亲,母亲说,这副棺材是外婆拿出私房钱来,让外公从外地买回杉木打的,外婆看着儿孙们都忙,生活不容易,怕万一哪天她走了,连一口好棺材都来不及打,她躺在地下自己不安生是小,儿孙们心里不好过——杉木不像本地的树木,脱水后,很坚固,能抗潮湿,腐朽得慢。我问外婆哪来的钱,母亲说,外婆从毛嘴街上回到乡下时,手上有一小盒金银首饰,多半平时急用换了钱,留下这么一点给自己——也是为后人好。

我便明白了幺舅的“悲伤一笑”:尽管这副棺材不是儿孙为外婆添年增寿打的寿材,但毕竟气派,可以“就当是寿材”。

几年后,外婆去世。我从城里赶回乡,外婆已入棺落土。母亲抹着眼泪告诉我:外婆走的时候脸上一直在微笑。我能想象外婆的样子——她是不想让她爱过的亲人为她难过。

我去外婆的坟头烧纸。身边的幺舅说:那天,哑巴舅舅哭得天昏地暗。我拍拍幺舅的肩:大家的哭法不一样咧。

姑姑

姑姑有一颗金牙,她因此喜欢笑。

可是,那颗金牙镶在左边虎牙的位置,她笑的时候必须尽量低调地翻起嘴唇,而这样的操作不能流畅,使她的笑平添了一种慌乱的讲究,很是空乏怪異。我不喜欢她这样笑,常常替她不安。

我母亲跟姑姑的关系不大好,说姑姑是故意敲坏了牙齿后镶的金牙,接着就要介绍案情经过。我赶紧说:妈,你不要这样说姑姑好吗?母亲便笑,打住了。母亲主要是反感她的小姑子不着四六。

而今,有个李雪琴的母亲说世界的中心在铁岭,姑姑跟这位杰出后来者的观点不一样,早就认定世界的中心在珠玑。不是因为她出生在珠玑,嫁给了珠玑最好的青年瓦匠,而是因为另外两人:一个是她父亲,我祖父;一个是她哥哥,我父亲。我祖父先做人医后做兽医,我父亲既当医生又当院长,都是方圆数十里的名人。此外,她还有两位在大革命时期先后英勇牺牲的烈士姑姑,要是没有牺牲,那是什么级别呀!所以,她在珠玑是有背景的女子,理应出人头地。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每次外出做瓦工,都得给她带回二两白酒——这死鬼,不就是一个拿瓦刀的粗汉吗?

姑姑的缺点是没有文化。这不能怪罪我祖父(她父亲),要怪只能怪旧社会。她比我父亲小三岁,出生于1938年,旧社会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打小耽误了上学。不过,她自己虽然没念书,但她向往念书,是看到念书最多的人:每当我祖父唱读和我父亲背诵时,她就偷看和偷听。有一次吃饭,她问我祖父:“党胜”是不是共产党必胜?祖父觉得奇怪:有“党胜”这个说法吗?她说:我听您的汤头歌诀里有“党胜”。祖父大笑:那不是“党胜”是党参咧。又一回,我父亲放学回家,半路上被她拦住,她问:哥,“二月春风是尖刀”的下句是什么?父亲知道她念的是贺知章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但遭此突袭,脑子里一下堵住,答不上来。她便拉着我父亲的胳膊哈哈大笑,高喊我赢了我赢了。当时她还没有扎眼的金牙。父亲问:你赢了什么?她说:这句诗没有下一句唦!父亲便笑,觉得他的妹妹很贼。

姑姑不满十八岁嫁到别家大湾,结婚三天回门,偷了娘家的一只小木箱。她是用了心计的:白天,趁人不注意,把木箱拿到屋后的柴垛下藏住;傍晚,吃完晚饭,光明正大道别;天黑,掉头转来,悄悄取走木箱。那只小木箱是祖传的,起初装书,后来祖父拿它做出诊的药箱;箱子最长边线不到两尺,扁方形,暗黄色,外有包浆,内衬细布,透着本地没有的樟木淡香,两侧挂帆布背带,正面的红色十字依稀可见;1956年,祖父换了咖啡色人造革的正规出诊箱,把木箱放在书柜顶上,作为纪念之物。可木箱突然不见了,家中悬着窃案,人人忧心。几个月后,瓦匠姑父主动来投案,向祖父交代:木箱是姑姑顺走了,姑姑的本义是从娘家带走一点学问——姑姑对他说,这事必须做,可做了太丑,所以派他来娘家坦白,他要是不来,就跟他离婚。家里人听了都笑,从此不提小木箱的事。

但姑姑终于没有成为有修养的人。我开始记事时,她大约快三十岁了,还像一个疯丫头。有一次,她来到我家,冲着祖父嘿嘿笑,要抢祖父的钱,祖父没法责骂她,也没法推搡她,单是晃着胳膊阻拦和招架,她突然从背后搂住祖父的脖子,解开表荷包,掏出钱夹,抽了一张五毛的票子,然后塞回钱夹,笑嘻嘻地逃走。

不过,姑姑不是为自己抢夺这五毛钱。她逃走小半天后,又折转回来,将新买的两本小人书交到我哥哥手上。哥哥拿着小人书愣住,对她说:您拿回去给表弟他们看呀?她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不不,不给他们浪费。当时她已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年龄比我大,比我哥哥小;在两边的孩子中,她偏爱舅侄儿女,最喜欢的是我哥哥,她觉得哥哥聪明好学,长得漂亮,像我父亲(她哥哥)小的时候。她叫唤我哥哥的乳名林儿,伸手摸他的头,喜欢得眼珠晶亮;而且从不改变态度,直到我哥哥年过五十,依然那样叫唤,那样眼珠晶亮,单是不再摸头。我从来不曾嫉妒,一是因为自知不如哥哥,二是因为她的金牙;上年纪后,我格外理解她。

话又说回来,在乡下,在姑姑年轻的时候,在她活动的范围,她毕竟是最有学问和见识的女子,并且一直在努力争取有所作为。她指导乡亲们挖半夏卖给药铺、在牛还没有长大时穿牛鼻子、大人小孩每天用盐水漱口、避免胡萝卜和白萝卜混在一起吃、被毒蛇咬伤后立马按住伤口,等等,基本上是周围几个湾子的口头“百度”。她赢得了全体文盲的信赖,一旦笑起来,金牙就在乡村的天空放光。

不幸的是,有几次姑姑差一点闯下大祸。别家大湾有一头水牛厌食腹泻,她认为是食物中毒,建议洗胃灌肠,结果水牛被洗灌得不吃不喝,泻无可泻,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生产队长把做兽医的祖父接过去,祖父诊断水牛得了霉菌性胃肠炎,却不好意思指出食物中毒属于误诊,倒是招呼姑姑打下手,给水牛喂药,做静脉滴注,两天后,水牛的病情得以好转。又一次,我父亲带领医生去乡间巡诊,到了别家大湾,遇上一个哭喊肚子疼的小男孩,家长对我父亲说:已经请您家妹妹来看过,是肠炎,正在吃药。父亲看了药,是姑姑不久前吃过的黄连素,但探查病情后,让家长立刻把孩子送往毛嘴卫生院抢救:原来小男孩患急性阑尾炎,已误诊拖延,必须马上做手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祖父和父亲把姑姑叫到家里来,对她进行严肃批评。祖父说,那头水牛再拖一天就会死掉。父亲说,那个小男孩再拖半天阑尾就会破裂。姑姑无辜地歪着头,眨眨眼,扯起嘴唇,露出金牙一嗤:你们吓唬我呀?祖父气得捶胸顿足,父亲无奈地摇头咂舌。我母亲憋不住了,吼道:你再这样胡闹,不仅自己要坐牢,还会连累你老子(我祖父)和你哥哥,晓得不?姑姑低下头,很不耐烦地说:我戒了、戒了,好吗?

姑姑戒了给牲口和人看病的爱好后,一度沮丧寂寞。

怎么办?总不能从此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吧?不久,她学着给人合生辰八字。这事只需说出人造的天理,不会有眼前风险,她大胆而秘密地执业,居然可以不断收受烟酒礼品。她被鼓舞了,接下来钻研抽签算命,择机策划两桩成功案例,产生口碑效应,业务很快络绎不绝。那些年,姑姑在“地下”忙碌,名声大噪,影响与功德不逊于他的父亲和哥哥。当时我上小学,非常反感姑姑的封建迷信。据说别家大湾的队长找她谈过几次话。但是,姑姑已然得道,只能大行不顾细谨了。她继续精进,开始操练更加抒情写意、更有仪式感的下马巫术。她在自家屋里腾出一间房,独自关门烧香请神,花七七四十九天练心,终于神性附体,可以封神行事。

而且她似乎遇上一个转机:有一天,队长上她家的台阶,不慎跌倒,一只胳膊的肘子脱臼,疼得大声惨叫,她迎过去搀扶队长,顺势拿住队长的胳膊,一扭一扯,竟然把队长的胳膊接上了;队长摸摸肘子,不由破涕而笑:哎呀,你还真懂医术,不如行医吧?姑姑一听“不如行医”,发现队长其实狡猾,亮出金牙一笑:算了,龙有龙道,虾有虾路。那意思很明显:队长莫费心了,你的回头草不可能引诱我放弃理想。

可是,1966年一来,姑姑的理想破灭了。

失去理想使她变得十分暴躁:大庭广众下,她朝地主老头的腿上踢了两脚;她跟贫下中农争抢农具,骂人家是狗不啃的南瓜;她抓着队长领口说事,伸手抓破了队长的脸。1967年,我父亲被撤了院长职务,也不能做医生,被关在小屋里写“小字”;姑姑知道后,这还了得,提起菜刀冲进卫生院,站在楼上,舞得刀光闪闪,大喊:老子是贫下中农,老子的两个姑姑是革命烈士,老子的哥哥是共产党员革命医生,谁要是整老子的哥哥,老子坚决剁了他!经她一闹,我父亲还真没吃什么身体上的大亏。第二年,我祖父在兽医站进了“学习班”,姑姑再次披挂上阵。但这回她改了方法。她给自己画了花脸,去“学习班”门口跳大神、唱歌、念咒、画符、烧纸,且巫且疯,昏天暗地,吵得“学习班”没法学习,干部只好对我祖父说:你女儿神经了,回去照看她吧。

对姑姑当年的表现,我不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但我在现实里的确不曾见过“读书人”像她这样大义凛然。

以后姑姑彻底沉默,差不多十几年没有露出金牙。有人说她的金牙已经脱落。再后来,我父亲、祖父和祖母先后去世,每年清明我從外地回老家扫墓,总看到三座墓碑前各插一束鲜花,地上有残剩的香扦和纸钱的灰烬,乡邻告诉我:是你姑姑来过。有一年,我碰上了姑姑,她欢喜地看着我,人老了,很瘦小,但我发现她的金牙还在。母亲和姑姑早已修好,彼此也有来往。母亲说,姑姑穷,儿媳和孙儿都嫌弃她,姑父已死,她的日子过得不好,又开始当马脚到处下马。

大约1997年清明,姑姑守在墓地,等着我们回乡下和她一起扫墓。后来,我们和她一起做完清扫、点香、烧纸、磕头、作揖、放鞭的议程,就要在硝香中离去。突然,姑姑叫住我,冲我讪讪地笑,请我为表哥和表弟在城里拿几桩建筑工程的业务。我不由愣住。当时,我“下海”在一家外资企业供职,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官员,怎么会有拿工程业务的本事呢?我只能含糊回应:尽量帮忙联系,基本肯定办不到。但姑姑固执地笑着:你放在心上,肯定办得到的。在她的眼里,我是她父亲的孙子、他哥哥的儿子,又在城里穿西装,大概除了北京的干部和本省的省长,应该没有办不到的事。我无法向她解释,请她去毛嘴街上吃一顿便饭,她连忙摇手,说去不了,家里的孙儿还等着做饭咧,然后朝我殷切地笑笑,拐上了岔道。那一刻,她的金牙停留在眼前,让我感到无比心酸。后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的交代,但终于只为表哥表弟联系了两三桩“三包”的业务,主要是瓦工活。

然而,这也是姑姑实现理想的最好年代。

她因为老,因为金牙,因为老脸上涂染红色,因为背着那只扁方形的樟木箱子,她的巫术开始大放异彩。她有时坐堂施法,有时出门画符。请她的人很多,她常常推辞,请她的人宁愿添加礼金。她全心全意帮助人们实现祈求,不仅老有所为,而且自给有余。有一单业务让她创下了新的辉煌:当地一个土豪的母亲身患绝症,医生断言最多还能活三个月,土豪是孝子,上门请姑姑出马,表示,他母亲在三个月之后,每多活一个月就付给姑姑两千元酬劳;姑姑答应下来,定期前往住地,画上花脸,念咒、请神、画符、舞剑、唱歌……结果,土豪的母亲很配合,竟多活了六月又十八天,土豪将这十八天按一个月算,一共向姑姑支付了七个月的酬劳。姑姑把她的辉煌业绩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哭笑不得,含泪为她高兴。

只是,姑姑毕竟年纪大了,不应该太拼。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母亲电话通知我:你姑姑死了。而且,姑姑属于非正常死亡:她外出下马后回家,中途去河坡上歇息,不知何故,身边的木箱翻滚到河里,她起身去捞,倒头栽下,溺水而亡。

我回到乡下悼念姑姑,站在她的墓前,向着她生前走过的地域张望,恍然看见她的金牙在平原的上空金光闪闪……

(责任编辑 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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