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运的散文:就在这条路的两端
2023-11-15唐新运
不管是向左还是向右,总要拐进这个岔路口,这才是我们真正走过多次的路。我们这些人,来了还将离去。
当我再次走上这条路,我感觉到一阵阵的凉意。是的,天已是深秋,按照往年,这个时分早已雪落大地,可是今年不同,博格达峰的腰间,也只是点缀了一些白。
博格达的儿子,哈萨克的雄鹰,就此折翅,不再翱翔!
路是沙石路,并不好走,而且还有些颠簸。所以,这路就显得漫长迁延。这样也好,好让我有时间陪伴着你,哪怕只是多出那么零星的几分又几秒。我又担心这些总让人防不胜防的颠簸,会把你惊醒,你会猛然坐起站立。这样也好,这不就是我们希望出现的惊喜和奇迹吗?
这条路,我陪着你走过好多次,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独自前来,如果没有你的指引和陪伴,我知道我一定还会迷路。是的,白天有太阳,夜晚有星光,总会指引着我的方向,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有你在我的身旁。
我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我们的车轮驶过这里,路边齐腰深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你兴奋得像个孩子,眼里泛出奇异的光芒,满脸潮红,慌乱又紧急地立刻下车,前去追赶,尘土沾满了你的裤腿和鞋面。我陪着你一起追逐,一前一后奔跑在野兔身后腾起的轻微尘雾里。我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兄弟已经筋疲力尽,在麦地里同样追赶的野兔,它就精神百倍地躲藏在我们旁边的草丛里,它就躲藏在我们眼前的树荫下,它就躲藏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的一捆麦子附近,它就躲藏在一丛茂盛的铃铛刺下,它就躲藏在一窝黄白小花的苦豆子中间。
这一只是不是就是从前的那只?难道,它是真的走了几百公里的路,独自日走夜行,风雨兼程,就是为了在异乡和你我的一次相遇? 如果还是从前的那只,为什么不在前方等待着你我,这般绝情又没有一丝眷顾地绝尘而去?我看着你安静地站在黄昏里,笼罩在夕阳下,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你的眼睛和脸庞,乌黑的头发浓密的眉毛洁白的牙齿,细细的晚风吹拂你的衣襟,使你身上散发着高处的孤独,显得更加踌躇满志,偶尔的回头,你又是那样地深情,那样地慈爱。
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你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总是在每天黄昏时分,在晚霞的掩映下围坐在山坡上,躺卧在花草间,一边牧马放羊,一边拉着家常。那些老人们讲的许多故事至今还时常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哪个故事是谁讲的,哪个好听的笑话是谁说的,你到现在都记得非常清楚,那些朗朗笑声那些幽默话语那些狡黠表情,从未远离。当然,至今你还能叫出那些老人的名字,记得每个人的相貌,还有他们的高矮胖瘦,连每个人的走路姿势你都一清二楚。看到几百米之外的身影,你就知道是谁向你走来。因为他们,就是他们,看着你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离开,一年比一年走得更远,你看见的是他们的逐年老去和离开。他们的粗糙手掌,汗湿臂膀,抚摸过你的头发,紧搂过你的瘦小双肩,轻拂过你的脸颊,还拍打过你的屁股,还有你小小的稚嫩拳头,那大手总是把小手紧握其间。他们中间有乡老、村医、兽医、教师、村干部、猎手、阿肯、霍加,还有铁匠、木匠、皮匠等手艺人和能工巧匠。你说过,你一直认为这些老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传说、一则故事,你坚信家乡的每个人都是传奇,你一直思念那个青春年少的时代,思念那些恩重如山的前辈长者。你也说过,时光留不住这些老人的容貌和身影,但这个世界,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少去他们勤劳、朴实、热情、诚实的背影,怎么能少去他们的声音,怎么能失去了他们的容颜呢?
你给我说过,哈萨克人有一句谚语叫“老人是宝藏”。因为自己当年的年轻和幼稚,虽然能与好多老人长时间相处,共同度过那些时光,老人们的言谈和话语中的深意,却没有专门去铭记,没有用心和留意,更多的时候,只是把当时的言谈当作老人们打发寂寞时光花去大把时间的顺势随意,或者有开始没有结局的聊天内容而已,哪里知道当时的那些言谈,那些无意中说过的话语,其实是专门讲给我们听的,是有意尽心又用情的丰厚馈赠,是我们在人生道路上所必需的,是我们在每一个拐角都会猛然遇到的,就是我们在登高上坡时无穷无尽的背后推力。转眼间,那些老人呢?那些熟悉的话语呢?那些带着烟草味道的乡音呢?那些弥漫了奶茶醇香的忠厚口气呢?那些暮色苍茫时的牛羊呢?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呢?那些静静坐在老人们中间侧耳聆听的孩童们呢?山还是原来的山,花草树木依然,而那些人呢?那些说过的话、讲过的故事,那些在歲月里曾经流淌过的声音呢? 那片花草繁茂的宽阔草地,早已空无一人。
我悄悄站在你的身旁,安静地看着你。你同样沉静和沉默,我能感觉到你头顶的血液流过你心脏的声音,那就是最真切实在的声音。这种声音最早在你的祖辈身体里流淌,又流淌在你父母体内,后来,它又流淌于你的全身。
你的父母把你送出了大山,从此不再骑马扬鞭,他们却一直生活在山间、树下和水边。父母年事已高,你总会顺路从岔路口拐进这条路来看望老人,劈柴,挑水,给牛羊加草添料。深山里孤独的房屋,白发苍苍的老人,门前小小的菜窖。春种夏管秋收冬藏,菜窖里的蔬菜必须要一直维持到来年春天。小小菜窖依山而建,很不起眼难以发现,邮票大小,坟墓高矮。菜窖的入口窄而且小,你小时候的身躯灵活又单薄,可如今你微胖的身体紧挨着墙壁才能进去,动作当然比不了过去。菜窖一如从前,可你已经不再是原来记忆中的自己。事实上动作笨拙腾挪也很不灵便。你的头发开始凌乱,灰尘满身,汗水不但在脸上流淌,还把衣服洇湿。你左手拿着一个口袋,右手不停地在土里翻找捡拾。我站在你的身旁,我毕竟年龄小,我毕竟年轻,我忍不住要帮助你。可是你不愿意,就是要亲自做这些事情,仿佛儿时的你。菜窖虽小却很深,你提着一口袋菜艰难地往上爬。我伸出手去,会心一笑。那时的你,快乐自得,想来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一个。
你和父亲坐在炕上,儿子已经远行。虽然你出生在这里,根也始终扎在这片土地,从未出离,可是你并不完全真正属于这里,甚至都不属于自己的父母,即便是父母生养了你。
父母始终把你当作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需要看管,需要照顾,忘不了时刻提醒,要按时吃饭,天凉了加衣,怕你热又怕你冷,还怕你吃不饱。可是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哑哑说话、蹒跚学步的你,因为,你都有了自己的子女。可是,父母就是父母,他们总是这样,宁愿自己彻夜不眠,也要看着子女在午后的短暂休憩和日落灯熄后的平静安然;他们就是这样,宁可自己一生痛楚,也要换来子女片刻的欢愉。
母亲还像当年一样,端来滚烫的奶茶,刚刚切开的馕,大小均匀,模样齐整,古朴厚重,有着阳光的热烈,又有小麦的质朴、端庄和内敛,还有小麦变成面粉的再生与历练。你和父亲盘腿坐在炕上,母亲坐在炕沿,你和父母说的话并不多,甚至是有一句没有另一句。你们说的话我也根本听不懂,因为根本不需要去懂,我读得懂神情和表情,就已经足够,所以我一声不吭。我很早就已经发现,不管古今中外,还是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也不管是什么民族,什么肤色,卷曲还是顺直的须发,操着什么样的语言,伴以怎样的语气,在父母的家里,在父母的眼中,儿女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这和我的父母目送我远离,期盼我回家,责备及嗔怪,思念与期盼,相见时的絮絮叨叨和离别后的空空落落,别无二致。喝完最后一碗奶茶,我们,又得上路。
我在这路的末端,不得不停下来。我在我所能预知的人生里,第一次希望这路没有尽头,永远地延伸而去,可这就是今天的终点,也是你今生的终点,我们这些前来又准备离别的人,总要从这里出发。因为,我们刚刚的到来,就是为了匆匆离去。
就是这条路,你在路的这端哭着降生人世,又在这端长大,放下祖祖辈辈的牧鞭,沿着这条路走出深山,勇敢面对外面的世界;如今,你又原路返回,在最初又最末的一端沉睡安眠。我没有能见你最后一面,所以不知道你在路的那端是不是微笑著离去。你生前亲朋遍地好友如云,注定你在身后也不孤单。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太容易被忽略又一闪而过的岔路口,莫非就是连接生与死的锁,是瞬间阴阳相隔的钥匙,是让我们满脸笑容又泪流如注的从前?
现在,我就在你的身边,安静地看着你被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掩埋,我心里根本不愿意让你的衣衫沾染一点点的尘土,一丝一毫我都不愿意。我就在你的身边,安静地看着你被泪水包围,我无能为力,我一点点拉着你的手让你重新站在天地间的力气都没有。在一刹那,在这瞬间,我不由自主又无法控制地微笑,是会心一笑,因为,你在天空,你在云端,笑语嫣然。
你在笑,我怎么会哭?
我永远是我,和你一样,从不改变。请你安心离去,我将坚强勇敢地站在人间。我还是不吭一声,就如我们最初的相逢;我必定沉默无语,我在心里感谢着上天赐予我们的相遇。
(原载《民族文学》2015年第7期)
作者简介:唐新运,男,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出版有散文集《家住北道桥》《天边麦场》《落入凡间的羊》《就在这条路的两端》《雪会不会压塌房子》。《天边麦场》入选新疆新闻出版“东风工程”,《落入凡间的羊》入围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雪会不会压塌房子》入选2020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