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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的启示

2023-11-13周彤张大伟

编辑之友 2023年2期
关键词:人民性马克思主义

周彤 张大伟

【摘要】社会学作为较早探索本土化知识体系的学科,由其肇始的本土化运动引发的论争影响了整个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学者们从知识论、价值论、方法论等视角思考本土化议题,其间夹杂着“普遍主义”“特殊主义”“规范性”“本土性”“科学性”“人文性”等主张,在中国崛起、全球化发展的时空背景下,这些学术主张存在竞合关系。基于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观点与学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从中受到的启发有:遵从历史逻辑,加强学科史建设,丰富学科话语资源;遵从实践逻辑,理论关联现实,以中国新闻实践作为目的与方法;遵从知识逻辑,在规范化与本土化间,寻找学术想象力;遵从理论逻辑,在多元普遍视野下寻求中国新闻学的世界贡献;遵从道路逻辑,引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走向人民新闻学。

【关键词】社会学本土化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 马克思主义 学术体系 人民性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2-053-09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2.007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提出:“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1]自此之后,新闻传播学界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研究不断增多。毋庸讳言,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闻学“一路向西”,西方概念范畴、理论框架、话语表述源源不断舶来引用,其结果是新闻学研究不仅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日益隔膜,且与当代中国错综复杂的新闻实践日益错位。在此背景下,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不仅是最大的学术问题,且承载着重要历史使命。

作为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学科建设的社会学,自20世纪初中国社会学建立以来,其学科体系的中国化或本土化就受到学界高度关注。在社会学发展史上,出现了四次大规模本土化运动,其中晚近两次本土化运动应运了两次本土化论争(一次是21世纪初围绕“本土化”与“普遍化”问题的论争,一次是2018年开始至今围绕“社会学本土化是否是个伪问题”所形成的论争,后一次可视为前一次论争的延续)。社会学本土化已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议题,包括对本土化的概念内涵、历史源流、议题面向、实现路径、认识论根源以及本土化的知识社会学等问题的讨论。

作为一场系统而连贯的学术运动,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本质是对包括社会学在内的所有中国社会科学学科现状的反思和问题的探讨,其论争的结论也影响了其他学科的发展。社会学本土化运动和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内容宏大,作为非社会学专业的研究者无意深入社会学知识体系和知识共同体考察论争本身。本文拟基于目前学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何为”的思考,聚焦以下几个问题: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的现状如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的理论探讨有哪些?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在相关或相似维度上有无讨论,论争的分歧与共识是什么?社会学本土化探索对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启示有哪些?

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概念源流与现实探讨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始于何时,学界有以下几种观点:一是新中国成立之时,1949年8月,毛泽东接见胡乔木、邓拓、安岗时指出“要研究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新闻学”;[2]二是始于改革开放之后,主要依据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内学界开始在中宣部的指导下,发表相关研究成果,理由是随着西方传播学的引进,西方新闻传播的知识观念与意识形态冲击了传统新闻学理论,有必要正本清源,发展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学;[3]三是始于党的十八大之后,尤其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为标志;[4]四是上溯到中国近代新闻事业与新闻学发端之时,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与中国新闻学早期的本土化探索分不开,要从本国文化传统出发,寻找学科的底色;[5]五是部分学者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作为具有政治内涵和意识形态色彩的学问,对它的探索要回归到延安时期党的新闻事业成型时来思考。[6]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讲话之后,新闻传播学界召开了若干场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为主题的学术会议、研讨班,越来越多的学者涉足其间,从对其内涵阐释到对其概念范畴、理论框架、内容体系、建设原则、发展路径的探讨,研究的深度、层次不断推进,共识也越来越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在理论品质上,与西方新闻学理论具有政治立场、学术价值、实践意义上的显著差别,既继承中国新闻学研究传统,又在创新发展中观照当下中国新闻实践;在立论基础上,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为指导思想;在知识来源上,秉持马克思主义新闻思想、继承党报新闻传统、批判吸收西方新闻理论、烙印中华文化底色、创新融入新时代新闻实践前沿成果等;在发展目標上,超越西方新闻学理论和话语圈囿,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等。

针对兴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研究,有学者指出当前新闻学研究存在“放卫星”式的急功近利,要力戒浮夸风:“学派是自然形成的,不是想建构就能建构的,还是先做一些具体问题的研究为好。”[7]这些观点引发了一场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命名、内涵的探讨,[4]虽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没有形成类似于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学术之势,但从学界对当前研究的省思中,可看到若干潜在于理论建设和新闻实践中的问题。

1. 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与学科建设之间的张力

长期以来,在大学新闻学理论教学中,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作为独立的一门课程开设,教师按照课纲要求讲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新闻思想以及我国“党管媒体”体制下的新闻工作经验。但在其他课程教学中,从许多现行的新闻传播教材内容编排看,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几乎被搁置了,学科指导思想“躲进小楼成一统”,处于一种与学科化的新闻理论分立的状态。[8]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就是要力图扭转这样的状态,研究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目的是要搞清楚其中的内容、基本原则,以便指导工作,但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研究不能替代新闻传播学本身的研究。在新闻学理论研究的各主要阵地上,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如何占领高地,这直接体现新闻知识生产的政治性与专业性间的关系。

回顾历史,无论是前学科时代梁启超倡导的“报馆有益于国事”,还是分科之学建立之时徐宝璜的报纸“善用为福”“滥用为祸”论;无论是因应国难的战时新闻学,还是延安时期党报新闻学雏形初立;无论是新中国成立时对私营报刊的改造,还是之后政治运动中的意识形态至上,中国新闻学研究基本遵循着“政治为体、新闻为用”的范式。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新闻学理论建设走上了一条吸收拓展之路,西方新闻传播理论纷至沓来。一方面应肯定西方新闻理论对拓展中国新闻学研究视野、厘清一些长期困扰中国新闻学界原则性问题的贡献;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一些西方新闻学的知识表述与学科指导思想之间的对立。

实践中,媒体经营、平台垄断、品牌营销、公共关系、舆情产业、政务传播等彼此勾连,资本不断增强对媒体内容生产与传播的控制力,侵蚀传媒公共性,越来越形成一套强大的左右世道人心的媒体化规则。新闻理论知识与媒体真实运营、新闻实践越来越疏离。同时,日益丰富的适应传媒市场的课程不断调适着教学内容以呼应技术资本市场的动向,学术生产陷入内卷化的“精致的平庸”。[9]

近几年,学者们不断从新兴视角探索新闻学知识生产的新视域:作为知识的新闻、作为游戏的新闻、作为中介的新闻,这些研究贡献了许多学科新概念,但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出发演绎的学术理路却零星疏落。由此观之,当前学科建设的指导思想、行动路线图与学科内容体系建设之间存在着相当大距离的接榫空间。

2. 新闻学本土话语与西方新闻学话语体系之间的张力

学者们在探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何以可能”时,主要有两种思路:一是肯定中国道路实践,阐释中国崛起的文化自觉;二是否思西方,谈及西方新闻学危机。之于后者,有学者总结这种危机:一方面是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危机所引发的西方新闻业种种问题;另一方面是学科本身遇到知识论的责难,表现在“驯化的新闻职业教育”“神话的新闻客观性”“僵化的行政研究的政治无意识”的积重难返。[10]西方新闻理论移植到中国之后,在传播政治经济学者看来,中国新闻学在时代症候中淡化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研究的传统,弥漫了相当长时间的集体无意识。然从四十年来学界出现的关于客观性、公共领域乃至新近关于建设性新闻的探讨,不能说四十年里中国新闻学没有对西方新闻学批判反思,而是不同时期批判反思的学术气象不同,不同学者对此问题持有的态度和批判的主旨不同。

西方新闻学知识引进、吸收、争议、批判是一个由外到内的过程,中国新闻学知识生产、流布,贡献国际社会则是由内到外的过程。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启的社会学本土化运動,在断续发展中,为国际社会学界贡献了诸如“乡土社会”“差序格局”“生育制度”等公认的本土概念,对比社会学本土化成就,中国新闻学在本土概念生产与传播上可谓寥若晨星。究其原因:一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新闻学一直在“朝西看”,在“去政治化”的语境中一定程度上放松了自延安以来中国共产党新闻学知识的演绎(停留在对领导人新闻舆论思想的阐释上);二是文化研究薄弱,虽然近几年传播学本土化势如破竹,提出了诸如“沟通”“议政”“教化”“歌以咏政”“宣之于众”等本土可资新闻学利用的概念,但这些努力仍在探索中,国际影响力也较弱;三是学科性质决定了新闻学知识的意识形态属性,在中西方文明存在差异、意识形态冲突有所加剧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新闻学概念的国际传播举步维艰。促进新闻学知识的世界交流,需要在文明互鉴下建立平等尊重的学术对话空间。

3. 传统接续与新兴范式崛起之间的张力

有学者总结改革开放以来新闻学范式的更迭,形成了“党报理论”范式、“新闻事业”范式、“传播学”范式、“哲理”范式和“实践取向的新闻学”五个阶段,[11]其中,对新闻实践影响最大,对中国新闻改革最具有指导性意义的是“新闻事业”范式。其实质是兼容新闻传播专业模式和宣传模式的理论探索,既吸收传播学、信息论、心理学、经济学的研究成果,回应中国社会改革的诉求,也保留了党报理论的关键概念,形成了独特的二元对应式的概念结构。[12]这种概念结构圆融地将意识形态要求与新闻本体话语、传媒市场要求进行了兼容、耦合。

然而,新闻事业范式在数字化时代遇到诘难。新传播革命导致传播资源泛社会化和传播权力全民化,建基于传播资源垄断时代的职业新闻学面临着数字时代公民新闻学的冲击。一方面,媒介实践蓬勃发展,新问题喷涌而来,新闻事业范式的理论基底被抽离;另一方面,新闻学学术资源、话语体系的匮乏导致其无法承接实践带来的问题。十年前,学界出现了“走入黄昏的新闻学”与“保卫新闻学”的论争。虽然论争的结果是“保卫新闻学”胜出,但另一方所提出的新闻学“核心偏差”“本位模糊”“创新不足”“无法提供给这个学科足够多的思想和智慧之源”等观点,[13]凸显了新闻学的时代困境。

针对这种困境,张涛甫总结为“兼容问题”“价值问题”“结构性贫困”[14]三个关键词。这里借用这些概念,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为对象,聚焦新闻范式更迭,将其置于中西理论对视中重新解释。所谓“兼容问题”,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西方新闻学、传播学理论对于中国新闻学理论概念的启发,从解放传媒市场生产力到今天遇到实践龃龉,二元对应式的概念表述亟待突破,中国新闻话语迫切需要基于本土立场的守正创新;二是坚守意识形态阵地,激活党报新闻学传统,接续今天中国新闻实践,这套知识话语需以新的视角和知识创新观照蓬勃兴起的新媒体技术及其社会实践;三是中国新闻学的知识贡献需要回应西方新闻学从知识科学性、客观性方面的质疑。所谓“价值问题”,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知识生产与西方建基于西式自由主义的新闻范式存在价值与话语上的冲突。所谓“结构性问题”,指我国目前的新闻学知识体系的不完备状态,表现在:一是新闻学知识添章加节式的修补无法准确回应传播革命所带来的新闻业变革;二是现有的新闻学理论范式、结构体系较为简陋,可资利用的学术资源较为匮乏,现有的理论支点难以支撑理论逻辑的衍化;三是新闻理论失焦于现实问题,理论存在“云端漫步”的情形,理论话语与实践话语无法圆满地实现逻辑自洽;四是理论本身在政治性与专业性、科学性与人文性这四个层面存在冲突矛盾之处,话语体系亟待语法创新。

当代中国新闻学突出表现出的政治性与专业性、普遍性与特殊性、传统范式与新兴范式等方面的二元对立,一方面反映的是新闻学科意识形态指向性和知识形态的融合性问题,夹杂着中西方新闻学话语体系的对立;另一方面反映的是中国新闻学如何争取民族学术地位,提升知识效度的问题。对西方理论的反省,对中国主体性的坚守,是学术本土化创新发展的必由路径。

与新闻学相较,中国社会学在本土化理论建设与西方社会学理论反思上,积累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从中国社会学学科时序来看,在社会学传入中国时,早期学者采用类比附会本土文化概念的方式宣介社会学思想;在社会学早期发展阶段,以吴文藻为代表的燕京学派和以孙本文为代表的综合学派,因在研究议题取向和研究方法上有不同的实践,出现早期本土化论争;在社会学恢复阶段,我国港台地区的学者围绕“现代化与中国文化”开展了理论探索,并形成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在21世纪之后,随着国际学术交流的增多,国内社会学界出于学术反省愈加重视对西方理论的甄别、判断,也愈加重视回归中国传统思想和儒法社会伦理寻找本土化理论资源,围绕“食洋不化”和“食土不化”两方面的问题,本土化论争的内容、角度更加多元,对话也更为充分、深刻。可以说,当前社会学本土化论争是中国社会学在本土化实践产生较多成果和学科形成较强主体性基础上形成发展的。

社会学作为新闻学重要的背景性学科、理论与方法资源的重要来源地,检视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观点,对思考破解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中的瓶颈与问题大有裨益。

二、作为学术资源的社会学本土化论争

在21世纪初的社会学本土化论争中,主要是本土化倡导者和反对者的争论,倡导者主张不应在研究中生搬硬套西方理论,也不应削足适履式地选择中国经验与西方对话,应加强学术自主性以摆脱对西方学术的依附;质疑者认为学术自主性固然可取,但“学术界不加区别地广泛使用‘中国特色的标签,隐藏着在哲学社会科学所有领域内都放弃普适性目标和标准的危险”。[15]2018年,有社会学者从议题本土化、应用本土化、范式本土化三个方面论述了关于“社会学本土化是个伪命题”的观点。一石激起千层浪,该文发表后,国内社会学界诸多学人参与讨论,加深了社会学关于本土化知识效度和知识情境、知识性质与知识构成、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的思考,并将本土化议题从“何来”“何是”向“何为”的方向延展:地方性知识体系如何与全球性知识体系对话?如何在学术自觉的基础上使自己真正具备科学的、有效度的社会科学知识生产能力?如何在知识生产中避免狭隘的民族主义等。当前,社会学界围绕社会学本土化论争的过程细节、论点论据的梳理已较为完整,本文从有益于新闻学研究的几个方面提炼论争的议题与观点。

1. 论争的两种视域

无论本土化学者还是普遍论学者,都承认中国社会学发展史上本土学人为学科发展所做出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贡献,既然这种学术实践事实存在,那么本土化论争归根结底是对这种实践及其未来发展的命名问题与认知问题。综观参与论争的双方,其立场与观点与其各自的学术经历、人生阅历、工作履历息息相关,这些因素形塑了“深植于个体学术意识基底的一种认知依归”。[16]基于持论基点,形成了各自看待问题的视域。

普遍论立场的学者坚信知识具有普遍性,社会科学追求知识的科学性而非本土性,为实现此目标,研究必须遵循学科传统,承续学术共同体关于学科本位的基本规范化、纪律性训练,在共同体规范与整体社会科学知识发展面向上,本土化的议题、应用、范式都应纳入普遍主义中考量。本土化立场的学者认为社会科学知识生产依赖情境,每一种社会的生态、历史、民族、文化、信仰、價值观都在构筑自己的社会,如果延续西方社会科学理路开展研究,研究者须浸淫于西方文明,对西方文明有高度的认同与反思能力,而任何一位学者的学术训练都达不到这样的理想高度。正是由于世界的多元差异,本土化必须从视角、理论、概念、方法上努力对特定地区民众社会生活现象有足够的解释力和预测力,寻找更好的解释路径和解决之道,从而贡献于整体社会科学界。

2. 论争的两种方法论

方法论上的交锋是论争的焦点。本土化论者认为:一方面,社会学具有强烈人文主义取向,且从于中国文化传统汲取到的学术资源来看,中国缺少从古希腊继承下来的逻辑和数理传统,西方社会科学所谓的科学方法,无论定量或定性,都不能传达出从儒家伦理延续出来的概念精义。[17]另一方面,社会科学的性质决定了其知识本身就是事实与价值的杂糅,西方所谓规范化的研究方法罔顾夹杂在社会事实中的意识、感情、文化、伦理、意义等因素,因此方法的选择与使用必须考察隐含在方法背后的文化资源与传统,从而清楚知悉方法工具的使用向度,由此也延展出西方社会学所得出的结论存在知识效度问题的结论。

普遍论者批评本土化学者狭隘了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范畴,将规范的社会学研究方法仅理解为实证研究方法甚至仅为其中的定量研究法,且“定量方法的不完善也不能成为反对定量的理由”。[18]从构建概念到操作化定义,中间有很从容的概念降级或上升的空间,在已被本土化学者奉为经典的本土化概念上,可找到前辈学者以规范的社会学研究方法探求概念意义的努力,也能从现有的经典社会学概念中找到相关本土概念的线索来源,这只是如何操作定义、使用方法的问题,而不是方法本身的问题。

3. 论争的两种范式

库恩认为范式是“一个成熟的科学共同体在某段时间内所认可的研究方法、问题领域和解题标准的源头活水。接受新范式,往往意味着重新定义相应的学科”。[19]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学科本质及其研究对象本质理解的不同,是造成研究范式不同的根本原因。范式之争是本土化论争的根本,直接决定了双方对另一方论域中知识生产的信度与效度的认知。

本土化论者从文化传统的差异性、西方学者视野的局限性、研究对象的特殊性、研究方法的契适性、学科发展的阶段性等方面,论述社会科学知识生产的情境特征,逼促本土化理论和方法的提出与使用,主张研究者摆脱追随者的地位,强调学术自主性,建设与国家叙事相匹配的学术话语体系。[20]在社会科学研究中要“发挥中国人的中国性”,敢于将“中国式的思维方式与哲学取向”和“中国社会文化因素”融入其中。[21]

本土化质疑者一方面批评本土化本身所蕴含的逻辑错误,突出的表现是今日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历史进程的产物,而西方也不是一个纯粹与一致的概念,且今天的西方学者已对西方中心论进行了全面清算。另外,即使寻找到本土问题,学者能使用的本土化理论与方法资源相对匮乏,对本土问题的研究还是要参考西方理论资源和研究方法。因此,用“西方模式”VS“中国模式”之类的二元对立无益于知识创新,只会陷入为本土化问题而本土化的过度本土化和狭隘的“东方主义”的境地。[22]另外,他们为普遍主义辩护,所立足的高度是“中国文化何去何从”——中国需要拥抱一种健康向上的、面向世界和未来的文化自觉,[15]并描绘出这种普遍主义的美好图景:建立在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人们的共同能力、潜力以及客观条件之上,有待于通过自觉明智的交往实践和社会实践加以建构的美好未来。[23]

当然,本土化论争并不是所有观点都针锋相对,从中也能找到许多潜在共识:都有强烈的现实观照和学科自觉,双方均从中国社会学发展的角度寻找学科主体性的理路;都秉持超越西方中心论的立场,寻求更有益于整个学科知识增长的方法;都强调社会科学研究要符合科学与哲学的基本原则和框架;都潜藏着学科学术地位超越与升级的冲动。

在晚近的本土化论争中,还有一些学者以折衷主义或超越西方化与本土化的立场调和论争,提出了“多元普遍主义”[24]“话语多元主义”[25]等观点,发出重返费孝通先生提倡的“人民社会学”的呼吁。[26]还有学者从制度主义视角对中国社会学发展的现实困境进行探讨,指出症结在知识创新力不足这个根源问题上。

三、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的启示

1. 以中国新闻实践为目的与方法,加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话语体系建设

与社会学拥有较为丰硕的本土化成果、清晰的本土化学科发展时序,以及由此开展的关于本土化问题的论争相比,中国新闻学在本土化议题上的思考显得不够深入,首先表现在围绕中国特色的学科史建设尚不成熟。

尽管近年来,诸多学者开展了系列的新闻学术史撰述,但目前的新闻学学科史研究既欠缺对学科历史资源和学术脉络的扎实梳理,也缺乏创新学术史观视野下的新作。已有的研究多数是考古式的研究,未能充分考虑其“当前史”的意涵。如新闻史学研究中,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新闻理论家、马克思主义新闻思想家、无产阶级报刊活动家、新闻理论家的新闻思想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但基于中国立场思考他们的思想如何在中国衍生,如何发展过渡,历史如何对其选择性扬弃,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理命题尚未得到充分阐发,留下了许多值得开掘的空间。另外,当前对中国共产党新闻事业史、宣传史、舆论史的系统总结远远不够,而这些对于强化学科的指导思想,提升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引领作用意义重大。

其次,从社会学本土化论争可以看出,社会学本土化关于议题、应用、范式的讨论均来自社会学的本土调查与探索发现,有强烈的问题导向和实践指向。社会学本土化论争中的任何一方,都在社会学研究、教育、实践中自成体系,形成了三者互相影响的知识闭环。当前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研究以阐释的方式对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经典著作、领导人讲话释义,从哲学和思辨的角度探索理论建构,这是必要的,但之于中国新闻实践,更需要增强话语的解释力。“政治家办报”“群众路线”“舆论引导”“正面宣传”“党性原则”等概念如果仅停留在政治指导性、原则方向上,无异于化约为意识形态口号,学科的话语资源必然面临实践解释力不足的诘难。而实践是一项双向对象化的活动,不仅影响知识生产,也影响知识生产的主体:一方面给予经验话语显豁的现代性解释并发展话语资源,彰显意义的观照性;另一方面,密切学界与业界的联系,不断重塑中国新闻生产的环境结构。

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不仅是一套学理体系,更是一套实践指南,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聞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要做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一是要加强学科史建设,锚定中国特色内涵,有目的性地挖掘新闻学科史的当代价值,丰富学科的语料库;二是以中国新闻实践为方法,关注真问题,生产出具有民族学术特征的新闻知识;三是以中国新闻实践为目的,以实践为检验,从而有效判断新闻知识的跨情境知识效度问题,指引中国新闻改革发展的方向。

2. 在规范化与本土化之间,寻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想象力

前文已述,规范化可视为本土化论争普遍论立场的有力武器,其针对的是中国社会科学存在的意识形态僵化、学术纪律松散、方法论不健全的问题。而新近的论争中,本土化立场的学者试图“消化”这一指责:本土化研究是在符合社会科学逻辑与规范的前提下,建立起有效性的解释框架,[27]来建构地方性知识。还有学者看到了规范化更深层次的问题:规范化不仅是对知识生产的外在条件而言,还要对不同知识类型的规范加以探究。[28]后者直指知识生产的预设立场、哲学原则和范式前提。

西方新闻学如美国新闻学是以维系美式民主为根本出发点建构起来的知识体系,其中包含了大量的以经验图式、信念准则定义的新闻活动,在实证主义的指导下,这一知识体系日益发展为精密性的规范化的知识系统。西方新闻学悬置了意识形态预设,更愿意钻研体制内的技术问题。从本土化规范性观点出发,西方新闻学悬置了的东西、体制遮蔽的东西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需要甄别的内容。

如果秉持知识产品是人类的公共产品,具有移植性与借鉴性的观点,那么是否接受某种外来知识,关键在于是否认同其所建构的价值信念与目标追求。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新闻学在“去政治化”的时代症候中,大量吸收西方新闻传播话语资源,在解放传媒市场、丰富新闻学术话语资源的同时,亦消解了中国新闻学的主体性。

中国新闻学的百年发展是与中国社会救亡图存、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息息相关的,具有鲜明的实证性和实用性。立足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与问题发生了改变,新闻传播学的致用所指也有变化,那就需要寻找新的本土规范性知识来解释它。因此,本土化(中国特色)与一种知识旨趣和涉入的存有论立场有关,规范性与知识生产的内容与形式的实证性相关。规范性与本土性,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的两个抓手。追求本土性,是因为社会科学知识不是价值中性,它是建立在特定的历史—政治、文化—价值语境的基础上的,中国新闻学的哲学基石与实践基础迥异于西方,必然要回应本土性的知识吁求;强调规范性,意味着不仅要重视学术研究的条件、方法等外在形式的规范,还要强调作为一种知识类型的整体规范。这启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并非单一的学理建设,还需要建设与之相匹配的专业主义,即具有鲜明中国印记的价值信仰、新闻文化与制度规范。

3. 多元普遍视野下寻求中国新闻学的世界贡献

社会学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之争除上文所罗列的视域、方法论、范式的差异外,还表现在地方性知识与全球知识的关系方面。之于前者,社会学本土化中“多元普遍主义”的思路,即承认特殊性作为人类社会共同体的差异性表征,但不能一味追求特殊性而导致理论无法有效统摄特殊性,同时要看到任何普遍主义都带有历史偶然性,应允许多种不同解释并存,将特殊性纳入“多元普遍主义”中。在具体操作上,既认可逻辑实证作为社会科学的规范性方法,在研究中接纳贯彻,同时也要明晰因情境不同而导致的方法论操作中推理逻辑可能的不同。这一点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启示是要摆脱语录式、阐释式研究的窠臼,重视学科方法论建设,从中国经验出发收集足够的“证据”,以规范性的逻辑实证和诠释理解研究方法从论据中提炼论点,建构有理论统摄力的概念表述与学理命题,从而建构具有科学性内核的新闻学理论。之于后者,郭忠华用“知识树”的结构分析世界社会科学知识的构成结构,指出决定民族社会科学在“知识之树”中的地位和权力,要以其给“知识之树”共享的原创性知识作为前提,而改变途径有三:一是要素转化途径,即基于本土情境对既有虚假理论进行建构与重建;二是量变途径,即增加特定领域的知识增量;三是质变途径,即以新理念取代“知识之树”的结构性原則。[29]

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要遵循检视—反思—重建的路径,要在反思当前新闻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知识进路的基础上破旧立新,伐毛洗髓,甄别西方新闻学理的适用性,揭示并超越西方霸权。从现实看,中国独特的媒介经验和当下的媒介实践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提供了绝佳的研究资源,对于研究议题的选择,只有先明确“中国之问”才能建构“中国之学”。落实到新闻传播学,尤其观照当前互联网传播环境,囿于本土和西方学术资源的双重匮乏,一些难以被现有理论解释,具体而又事关全局的问题俯拾皆是:中国由上而下的媒介融合,以制度化、组织化、系统化的媒体行动回应数字时代媒介变革,重塑了新闻专业的边界;转型期的社会与媒介技术变革交织后形成了多元媒介景观,媒介实践参与国家治理,主流媒体始终把握着舆论场的主流方向;从“用事实说话”到“讲好中国故事”,中国舆论话语策略的转向彰显了文化自信,“丰裕一代”的媒介实践在国际舆论场上不断提高声量。这些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媒介实践属于新时代中国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亦具有世界意义,是可向世界介绍的“中国道理”。

因此,多元普遍性视野下的本土化并不是“伪问题”而是“真现实”:当下中国社会日新月异的改革实践,逼促中国社会科学知识创新,而知识创新是提升民族学术地位的必由之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建设在这个过程中要在具体而迫切的现实议题上下功夫,遵从“为学要旨”,以本土性的“中国之学”观照世界。

4. 挖掘人民性内涵,建设具有人民情怀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首先要解决真懂真信的问题,核心要解决好“为什么人”的问题,最终要落实到“怎么用”上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所作为,就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1]在社会学领域,20世纪80年代,费孝通提出建设人民社会学的构想,其出发点是社会学恢复重建并非回到新中国成立之前的社会学,而是要建立一门符合社会主义国家要求,真正面向人民,做扎实调查研究,为人民服务的新社会学。[30]在晚近的社会学本土化论争中,亦有学者主张重返费孝通的思想,提出发展一种更好地服务人民的社会学,试图从学科使命与学科品质上破除本土化论争的迷思。

对此,社会学者给出的建议是在研究选题上,聚焦与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现实问题;在研究取向上,自觉将学术研究与服务社会结合起来;在对待西方社会科学理论上,挖掘蕴藏其中的充满人民情怀、反思现代性困境的学术资源;在对待本国学术资源上,从中国传统社会思想中找寻一种为了人民的思想谱系。社会学的人民性主张,具有社会科学的一般共性。就中国新闻学而言,因其意识形态偏向,人民性有更深的内涵:不同于西方新闻学基于公民社会而形成的新闻在社会中的地位——独立的第四权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闻事业,始终表现为价值介入与政治参与的新闻生产活动,在政治逻辑、制度逻辑与实践逻辑上集中体现为“党性与人民性的统一”。

将人民性转化为具有丰富内涵和实践指向的能动概念,中国新闻实践中有着丰富的探索。从中国新闻学传统看,在形而上的价值追求上,人民性涉及无产阶级政党新闻工作的使命(为人民服务)、工作原则(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及新闻工作者的伦理规范(有机知识分子);在形而下的操作上,具体表现为群众参与新闻实践和新闻参与社会治理两个方面,[31]实践中的读报小组、群工部、农村广播等组织制度设计,“三贴近”“走转改”“三项学习教育”等学习型运动无不体现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新闻工作路线。

当下,新闻学正面临互联网环境的挑战,建基于职业新闻活动的新闻学在技术变迁、新闻生产范式转型的时代面临着转型的危机,突出的表现是新闻学如何观照日益喷薄的个体化、个性化、流动性的新闻传播实践。有学者提出,从知识产生的根源看,任何一门学科的知识都是人的实践活动及相关认识的结果,人是一切知识产生的出发点和归宿,而人与新闻的关系问题是新闻学的总问题。[32]从专业化、职业性新闻生产活动到网络化、社会性新闻生产活动,实践的更迭催生新的理论观照。基于新闻传播活动是人类的精神交往活动的本质认识,探求人民性新内涵,对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的学科使命与学科品质具有重要意义。

因此,本文认为从人与新闻的关系问题——新闻学研究的总问题出发,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必须坚守人民性的主体地位,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取向,以新闻学“为了谁”作为逻辑原点,从根本上厘清建设主旨、原则、标准与方向,并以此为准绳贯彻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认识论、方法论与知识论的建构中。

结语

社会学本土化作为系统连贯的学术运动,其关于社会科学中国性和世界性的思辨内容宏阔,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回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33]时可资利用的学理资源。

关于中国性,今日之中国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进程产物,无数交错的历史痕迹,西方多元的思想理念,此在共生地构成了生活实践的场景;关于世界性,由经济现代化孕育的文化现代性来自西方,影响了全球发展进程,伴随着包括中国在内的后发国家的崛起,反思西方现代性,超越西方学术霸权的声音愈发洪亮。正是因为当代中国与世界的密集交织,文化本质主义、民族主义、特殊主义、普遍主义等杂糅在一起,竞争活跃,才使得本土化音调难定。

任何社会科学的事实都是嵌入特定时空中的事实,历史和空间维度是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性、结构性元素。而新时代的中国与当代世界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最重要的时空坐标。站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的高度,基于前者,有必要仔细揣摩甘惜分“立足中国土,请教马克思”的学术旨趣;基于后者,有必要真切理解费孝通“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明互鉴观。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宗其要旨,不是中国新闻传播学的一个分支方向,而是中国新闻传播学的总体方案;不仅是学理体系,且是实践指南;既彰显中国之路、中国之治、中国之理,亦融通中外,对话世界。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学不局限于学术圈子,更需每一位新时代媒介实践者的共同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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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lications for the Debate on the Localization of Sociology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ist Journ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ZHOU Tong1,2,3, ZHANG Da-wei1,2(1.School of Journal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2.National Key Research Base of Journalism, Shanghai 200433, China; 3.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22, China)

Abstract: Sociology, as a discipline that explores localized knowledge system at an early stage, has influenced the whole field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 by the debate triggered by its initial localization movement. Scholars have considered the issue of loca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intellectualism, value theory, and methodology, which are interspersed with "universalism" "particularism" "normativity" and "localism". In the context of the rise of China and the development of globalization, there is a compet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academic claims. Based on the views and doctrines of the sociological localization debate, socialist journ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s inspired by the following aspects: following the logic of history to strengthen the construction of disciplinary history and enrich disciplinary discourse resources; following the logic of practice to relate theory to reality and take Chinese journalism practice as the purpose and method; following the logic of knowledge to search for the academic imagination between "standardization" and "localization"; following the logic of theory to seek the world contribution of Chinese journalism from a diversified universal vision; following the logic of road to lead socialist journ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o become people's journalism.

Key words: localization of sociology; socialist journ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Marxism; academic system, affinity to the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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