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再见,德巴占

2023-11-08阿尼苏

莽原 2023年6期
关键词:特尔

阿尼苏

1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不会向敖特尔打电话求助。

参加完暑期培训,我想去赛罕草原看金莲花,就预定了赛罕镇上的一家酒店。可到了以后,办理入住手续时,服务员却说正值旅游黄金期,客房已满,而预订客房的接线员竟忘了提前通知我。经理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我可以住附近旅店,房费他们承担。没办法,我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但找了半天,附近的旅店也都已客满。我一边继续寻找,一边在手机里跟一个大学同学吐槽。他说,你已经到了赛罕草原,为什么不找敖特尔呢?他新建的酒店好像离你不远。这样,我才给敖特尔打了电话。

上次见敖特尔,是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转眼又过去五年了。这五年和之前那十年,我们都没有联系。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同类。在大学时,敖特尔是学生会主席,说话办事比班主任还老到,我在他面前,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毕业不久,他便考上了公务员,后来当了领导,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丢了工作,这几年专心做酒店生意,据说动静很大——这些信息我是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的。敖特尔是同学中的名人,很多人愿意议论他;而我毕业后成了中学老师,十几年来按部就班,风平浪静。

给敖特尔打电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的往事,他当时没当回事,还勾住我的脖子想跟我喝酒,我拒绝了。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冲动早已不在,我们需要彼此给个台阶,好继续维持同学关系。

我在电话里说明了情况。敖特尔十分热情地说,欢迎欢迎,你就在那个酒店的门口等着,我马上到。不大一会儿,一辆黑色牧马人越野车停在我眼前。敖特尔从车里下来,看起来足有二百斤,但他个子高,倒并不显胖,典型的蒙古族壮汉。很阔的一个脸,泛着红光,冲上来就抱住我说,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司机开着车在无边的原野上飞驰。我和敖特尔坐在后座上。可能是为了化解尴尬,他不停地给我讲草原上的故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把平淡无奇的故事讲得波澜起伏。直到车子拐上一条土路,他才缓了口气,跟我说,你说巧不巧啊?阿丽玛也在,昨天刚到。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应。

他笑着说,没事,雅茹也在,我们四个正好叙叙旧。

阿丽玛是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后来却嫁给了敖特尔。不過,他们一起生活两年,就离了。敖特尔的第二任妻子听说是个商人,也没过多久;而现在的第三任妻子雅茹,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在我印象中,雅茹是个很不起眼的女生,娇小、沉默、低调。我没想到她和敖特尔会走到一起。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继续颠簸,我们用力抓着把手,不断调整坐姿。穿过一段两座山之间的窄路,眼前出现一片花海。敖特尔指着花海边上的一栋哥特式三层别墅说,到了。我说,这看起来不像酒店呢。他说,这不是开放型酒店,是给熟人准备的私人会所。不过,明年打算在旁边建一个小型豪华酒店。我说,同学们都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我今天不仅借了光,还开了眼。他哈哈笑着说,你可别取笑我啊,生意做得再大,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同学情谊。我说,你上学时就是领导,那时我们都叫你敖主席,现在是敖老板。这句话把司机也逗乐了。

说话间,就到了别墅前的停车场。

七月的赛罕草原上开满了黄灿灿的金莲花。正午的太阳很烈,烫得脸皮发皱。但草原上风很劲,天上的云被风赶着,踉踉跄跄地跑,于是在天上一坨一坨地暗下去,又一坨一坨地亮起来,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雅茹和阿丽玛从别墅的廊檐下走了过来。雅茹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显得很干练而爽朗;阿丽玛穿了一套天蓝色连衣裙,看起来飘逸而大方。虽然都不算年轻了,但她们身上散发着成熟女性才有的气质。

我们握了握手。

雅茹主动接过我的包,说,五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帅气,看看敖特尔都胖成啥样了。

阿丽玛说,人家是园丁啊,吃的是桑叶,吐的是蚕丝;哪像敖特尔海吃海塞,说的净是废话。

敖特尔隔着衣服,在自己的肚皮上拍了几下。大家都笑了。

他们三个说说笑笑,毫无违和感,我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但我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复杂情绪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单纯而愉悦的心情,像洁净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草原。短暂的寒暄过后,敖特尔领着大家往别墅内走。他和雅茹走在前面,我和阿丽玛走在后面。

阿丽玛说,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只是里面透着一种莫名的沧桑感。我说是啊,好久不见了……我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们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都轻声笑了。

大客厅的墙上有几个金色大字:“德巴占私人会馆”。阿丽玛似乎来了兴致,说,你们看,这名字起得多吓人啊,人死后去的地方才叫德巴占呢。哦,是好人死了才能去的地方。她笑起来,接着扭头跟雅茹说,你以后得严加管教这家伙,要让他做个好人。

雅茹笑着说,我可没这本事,他想干的事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敖特尔接上话茬说,德巴占这个点子我是从香格里拉获得的灵感,不过话说回来,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真正的德巴占,既然大家的结局都一样,不如我先在这个德巴占享受一下,也不枉此生啊。

阿丽玛拉长了声音说,呀呀,生意做到你这份上,顾客被你宰了,还得夸你好。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但他们这样说笑着,倒是打破了之前略微不自然的氛围,让人一下子亲近起来。

2

我被安排在二楼向阳的一间客房。窗前是一片草地,盛开着成片成片的金莲花,有几个工人正在作业,用篱笆把金莲花围起来。

阿丽玛住隔壁房间。我听到了她打开窗户的声音。虽然没有阳台,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想她肯定也站在窗口望向远方。读大学时,她就经常独自站在教室窗口望远。那时的她总是让我捉摸不透,柔弱里带着说不出的坚强,让人心疼,却又不敢接近。我总是很单纯很直接地跟她说,毕业后我们一起到小镇生活吧。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我们不合适,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也满足不了。之后,她对我逐渐冷了下来,无论我怎样哄她,她都躲着我。大学快毕业时,她突然开始跟敖特尔交往,而且毕业不久他们就结婚了。这件事让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本就不爱说话的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当时不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她也从不把心里话直接说出来。等过去了好几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其实她比别的女生更需要安全感。

我一直觉得以阿丽玛冷傲内敛的性格是不会看上敖特尔的,但现实的戏剧性远远超过了想象。不过后来我也明白了阿丽玛所需要的安全感是什么,她需要的是一个八面玲珑、会说话、会办事、会赚钱的男人。敖特尔勤勉务实,很会利用各种关系。相比之下,我就太平常了,只做自己喜欢和认定的事,只希望能在内心世界里艺术地活着,不太会为了获取什么而趋炎附势。至于阿丽玛为什么跟敖特尔离婚,同学们很少议论,我更是不愿打听。我一直没有结婚,也不是因为阿丽玛。我所生活的巴镇人口少,风景美,空气新鲜,我莫名地喜欢上了那种独处的感觉,而且越陷越深。繁忙的教学之余,我基本就是一个人读书、散步、看电影。

刚工作那几年,总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见过几个“条件合适”的女孩子,也跟其中两个交往过一段时间。她们活泼聪明,是人们眼中的好姑娘。但我说服不了自己,也骗不了自己,我希望遇到一个与我心意契合的女人。可这样的女人一直沒有出现,于是我选择了独自生活。时间久了,有人开始议论我是不是有病,我没做任何解释。后来,即使这个怀疑被他们认定,我也没有回应。我变得越来越孤独,除了礼貌性地与人打招呼外,基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我特别能理解那些自我封闭的人,曾经帮助好几个有自闭症倾向的学生走出了内心幽暗的角落。心理学上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十有八九不愿意敞开心扉。我从小就失去了额吉,阿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阿丽玛只有额吉,没有阿爸,她跟同学们在一起时表现得爱说爱笑,而独处时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们是因为这个走到一起的,也因为这个分开。我们能看懂彼此深藏的内心,在旁人看来我们的举动都很正常,其实里面都带着刻意为之的成分。

黄昏将至,窗前的金莲花镀上了一层蛋黄一样温暖的颜色。走廊里响起敖特尔洪亮的嗓音——下来吃饭了。

我走出门时,阿丽玛也正好走出来。我们一起下楼。她脸上没有了中午初见时的幽默自然,而是有些苍白,一副恬静的样子。她小声问我,当中学老师很辛苦吧?若换作别人这样问,我会觉得是对我的冒犯,会认为对方的话里藏着某种优越感。但阿丽玛这么问,一半是在找话题,一半是真的认为我辛苦。我说,就是个孩子王,成天哄孩子,说不上辛苦,瞎操心。她点点头说,我倒是很想当老师,现在每天无所事事,没有目标,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我们一边说,一边走进了餐厅。

两个服务员都穿着蒙古族服装,一个为我们献了哈达,另一个端着铜盆让我们净了手。敖特尔对两个服务员说,你们先出去吧,把门带上,我不叫谁也不要进来。阿丽玛故意说,你这口气简直是山大王啊!敖特尔哈哈一笑说,让老同学见笑了。

旋转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烤全羊,手扒肉,拔丝奶豆腐,奶皮子,还有干炸口蘑等草八珍。我以为会喝马奶酒的,不想却是茅台。雅茹热情地张罗着,给我和敖特尔倒了白酒,她和阿丽玛喝红酒。

用无名指蘸酒,敬了天、地、朋友,就喝起来。

刚开始都还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气氛就热烈起来。我说,敖特尔,你跟雅茹结婚我都不知道,你们喝个交杯酒吧。敖特尔就跟雅茹喝了交杯酒。他说,我跟阿丽玛结婚你也不在,是不是也得喝交杯酒?就要跟阿丽玛喝。阿丽玛没有接,转头问雅茹,就这德行,你能受得了吗?雅茹笑着说,现在这算好的了,哪天让你们见见他跟别的朋友喝酒,简直就是土匪。阿丽玛说,土匪也不能欺负民女啊。说着,就坐到了我的另一边。敖特尔说,你放心,我现在有雅茹在,不会跟你旧情复燃的……

餐厅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阿丽玛放下酒杯,起身离开了。雅茹叫服务员过来扶着敖特尔去休息,又冲我笑了笑,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我说,哪有,是我打扰了你们。她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一起去看金莲花。

回到房间,我睡不着,就站在窗口看草原的夜色。夜空布满了星辰,像一颗颗银钉;草丛里有阵阵虫鸣,像那些银钉落下时发出的声音。隔壁传来阿丽玛极为细微的啜泣声,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心事。我多年来波澜不惊的心,竟然有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3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餐,坐上游览车向花海深处进发。

敖特尔独自坐在最后排,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好像在说德巴占酒店项目,语气时而温和,近似哀求,时而强硬,近似胁迫。阿丽玛问雅茹,他昨晚没闹吧?雅茹说,这点酒对他起不了作用。阿丽玛说,那他昨晚是故意戏弄我了。雅茹说,他现在喝不喝酒都一个德行,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我感叹,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按理说,她们俩不会有任何交往才对,可她们却像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游览车到达花海中央,敖特尔却说有点急事,便坐车返回了。我们三个人徜徉在花海里,一时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后来我提议为她们拍照,她们高兴起来,时而合影,时而单独在花丛里跳来跳去,摆着各种姿势。很快,阿丽玛就有些心不在焉了,眼睛总是望向别墅。我以为她累了,就说去附近亭子里休息一会儿。阿丽玛却说她要回去一趟,有事跟敖特尔商量。雅茹大度地说,去吧去吧,什么事都好好说啊。一边要打电话叫车过来,但阿丽玛执意要走路回去。

我看着她撑着遮阳伞,慢慢地走远了。

雅茹看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真美啊。

阿丽玛的确很美,岁月在她身上雕刻出了各个阶段的美。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是清纯的美,现在是成熟的美。

雅茹突然说,大学时光恍如昨日,那时我们踌躇满志,开口闭口就是理想。我说,是啊,恍如隔世,又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雅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说,那里有一座吉祥寺,很小,就几间房子,不过环境很美,敖特尔想把那里也规划到旅游区。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你们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雅茹说,其实我不同意他这样做,可他的想法谁也拗不过,现在我也不管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他这个人是典型的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我们聊着聊着就没有了生分,雅茹给我当起了导游,她把近处和远处的风景讲了个遍。

我说,以前你可是一言不发的女生,没想到现在伶牙俐齿。她笑着说,我以前很讨厌敖特尔这样的男生,现在却嫁给他了。我说,真没想到这次能遇上你们,还有阿丽玛。她说,其实我和敖特尔倒是经常聊起你,阿丽玛来的这两天偶尔也会提起你。记得你总是不爱说话,不爱表现,不愿意扎堆儿,总是一个人发呆,大家都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什么。但你身上有让我们牵挂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我说,那时候很迷惘,不清楚到底在追求什么。现在很羡慕你们,日子过得风风火火,有滋有味,都有一股敢说敢干的劲儿。我呢,无欲无求了。她说,敖特尔跟第二个妻子离婚时,我们在同一座城市,我在一家公司做人事,他突然找我喝酒,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说做生意被人骗了,婚也离了。我当时也是刚离婚,后来我陪他度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时光。现在好了,挣的钱也越来越多了,但我还是怀念跟他一起过苦日子的那段时间。我说,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现在明白了,可能是人各有命吧。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我和雅茹一路步行回到了别墅。

车不在楼下,雅茹说敖特尔可能谈生意去了,让我先上去休息。我想花海也看过了,就不想再打扰他们,想早点走。雅茹说这会儿没有车,只能等司机回来了再送我。

我回到屋里,冲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是我一直想啃掉的书,已经推迟了好几年,今年暑期决定一定要读完,所以走到哪里都带在包里。第二卷题目为 《不该举行的聚会》,开头这样写道:那是一个温煦、晴朗的好日子。时值八月之末。事先商定午前晨祷之后就与长老会晤……

我正在看书,楼下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和刹车声,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是吵闹声。敖特尔喊着,城里的酒店你占了百分之十的股份,啥也不用干,每年分红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惦记德巴占的股份了。再说,这个酒店以后能经营成啥样都是未知数,还有银行的巨额贷款。阿丽玛喊,那孩子怎么办,你说?敖特尔说,一年一百万,还不够你们花吗?接着是雅茹的声音,似乎也生气了,大声说,当初给你那么多股份已经够意思了,你不能太贪心。阿丽玛喊,要说贪心,你们比我更贪心,别忘了这个项目也有我一份功劳,是我给你们牵线联系的人。

一个巨大的关门声后,楼下再次陷入了寂静。

午饭时,阿丽玛不在。雅茹说她头疼,匆匆吃几口就回去了。敖特尔脸色不太好,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我说,这次是我冒失了,你们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早点回去。敖特尔点上一根香烟,猛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老同学,实不相瞒,当年我跟阿丽玛结婚时,以为娶了世界上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当时我心劲十足,考了公务员,很快又当上了单位领导。可是她背着我在外面搞投资,赔了几十万。为了还债,我利用职务之便给一些朋友行了方便。幸亏我及时收手,才没有进去,不过也因此受了处分,丢了工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满足。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也点了一根香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但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

他说,我对阿丽玛够可以了,该给的都给了,但依然觉得对不起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显得十分沮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然后哭了起来。他说,这些年仿佛做了一场梦,幸亏有雅茹在。

我们都沉默了。

4

下午突然下起小雨。我本想跟敖特尔说要走的事,可别墅里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正在会议室里开会。

我无所事事,想继续读小说,又觉得辜负了美景,便索性穿上外套,撑着雨伞往吉祥寺走去。

雨下得非常小,牛毛一样,洒在皮肤上,很温柔,很滋润。眼前的山看似很近,我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跟前。沿着一条狭窄的栈道爬到半山腰,一座灰砖灰瓦的院子出现在眼前。从这里往山脚下的花海望去,耀眼的金黄色一直开到天边,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我想敖特尔肯定也是从这得到了灵感,才敢用“德巴占”这个名字。

寺院的院子很小,门敞开着,院中间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细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院子里空无一人,我站在榆树下感受着清净。回首过往的三十七年,没有大起大落,像一场梦——若说真,回想起来轻飘飘的;若说假,却又那么沉重。

没想到阿丽玛会在这里,她从正殿出来,穿着一身黑衣。看到我,她脸上并未表现出意外的神情,好像特意在这里等我一样。我们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两眼浮肿,笑容有些僵硬。她缓缓走到大榆树下,说,记得以前在学校,每当我孤独地站在教室窗口时,你总是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变,依旧喜欢清净。她说,你也是。

有个老喇嘛端着筐子走出来,宽宽的一张脸,眼睛很细,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径直走到老榆树下,把一些玉米粒撒到地上。一群白鸽扑棱棱地飞过来,欢快地啄食,一边发出咕咕的叫声。幽静的寺院更加幽静了。

阿丽玛说,今天是我阿爸的忌日……

我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人生就是这样分分合合的,只有走了的人才算真的清静了。

下山时,我把雨伞递给她,她接了,却收了起来,说,这样的雨适合淋着。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木板铺就的栈道上,栈道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音。过了好久,她开口说,我小时候特别苦,有一年冬天,家里连买煤的钱都没有了,我脚上手上都长了冻疮,每次上药时疼得几乎要昏过去。直到额吉组建了新家,我们的生活才好起来。我现在这样做,不是因为爱钱,我只有不断地攒钱才能安心……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她的眼睛看向我,随后又望向远处的花海,似乎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挣扎。

我说,如果在以前,我不一定懂,但现在我能理解你的心境,我希望你能走出來。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说,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我说,也许人只有亲身经历过,或者说,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才能懂得别人的喜怒哀乐吧。不过,无论怎样,我们从来不都是我们自己吗?

我们慢慢聊着下山,然后沿着湿漉漉的窄路往回走。远处连绵的群山和近处零星的几座山交相呼应,环抱着这片草原。我们走进了花海。雨中的金莲花微微摇动,呈现出更加清丽的颜色。远处有几座蒙古包,看起来像雨中长出的白色蘑菇。我们仿佛走在仙境里,瞬间有了强烈的感动。生命中常有无数困境迎面扑来,但我却感受到一种力量在心底里奔涌,那是对未来的巨大希冀,这希冀会带着我们走向光明。我相信阿丽玛此刻也有与我同样的感受。我看到她眼含泪水,步伐却变得更自然更轻松了。

她说,敖特尔把这里称作德巴占,愿阿爸也能看到这样的美景。

我说,一定会看到的。

她突然站在原地,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闭上了眼睛,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人活得太累了,这一辈子值得吗?我说,也许我们还没有看透生活的意义,但我觉得,心安就好。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一面追求物质,一面又害怕变成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我很矛盾。我说,不如把这当成考验吧。她说,你相信我吗?我说,信。她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你已经找回了你自己。她怔了片刻,忽然笑了,脸上放出光来,用低沉的声音说,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儿没变。我当初真是……太傻了。我说,你也没有变,当初傻的……是我。

细雨中吹来一丝丝的凉风,拂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把外套脱下来递给阿丽玛,说,我记得你总是怕冷,不介意的话……没等我说完,她就接过外套披上了,小声说,谢谢。一瞬间,我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她轻叹一口气,接着说,今年我来这里好几次了。其实,我不是故意为难敖特尔和雅茹。我现在过得衣食无忧,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不仅是被他们抛弃,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抛弃我。我说,你可以尝试着做一些新的事情。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许她自己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好在她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隐隐透出淡蓝。阿丽玛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亮光。

我们一步步走回了别墅。

雨过天晴,敖特尔和雅茹正站在门口晒太阳。他们看上去很高兴。

我说,生意谈成了?敖特尔说,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开始修建德巴占酒店。雅茹笑着说,不过,敖特尔终于放弃了吉祥寺。敖特尔撓着头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触碰的好……

阿丽玛说,我上去冲个热水澡,今天我有点累了,晚饭就不吃了,想早点休息。说完,她独自进了别墅。

也许想间接表达歉意,缓和一下气氛,晚饭时敖特尔请来了歌手,不停地唱长调。并无词句,只是哦哦地起伏着旋律,似乎用歌声与草原比赛着哪个更辽远。

阿丽玛本来说不吃晚饭的,却被雅茹硬拉了下来。她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喝酒。后来,她突然打断歌手,举杯跟敖特尔和雅茹碰杯,说,以后,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了。说完,她一饮而尽,然后摔门而出。

我以为雅茹会发火,但是恰恰相反,她只是摇了摇头说,哎,阿丽玛真让人心疼……接着。也出门照顾阿丽玛去了。

敖特尔让歌手出去,给我的杯中添满了酒,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想把吉祥寺圈到旅游区吗?我摇摇头。他说,想赚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些年我活得疲惫不堪,只有那里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我实在是太累了,以后打算在这里定居,每天去吉祥寺读读经,哪怕是转转、散散心也好。可是我错了,雅茹说我这就是贪念。这一句话把我点醒了。不是吗?我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痛苦?就是因为我太贪心,总是不满足。我以后要放手了。

他举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喝干了,接着说,实际上,这几年我跟雅茹一直在照顾阿丽玛,我觉得我欠她的。

我说,你做得确实很好,但是,你懂她吗?

我知道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但我的确很想知道答案,便借着酒劲脱口而出。他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茫然地看着对面空白的墙壁发呆。直到我给他添酒,他才缓过神来。

这时雅茹走进来,说阿丽玛已经睡了。她跟我碰杯,抿了一口红酒,说,其实,今天我跟敖特尔商量了,还跟上个酒店一样,给阿丽玛百分之十的股份……

敖特尔举起双手,在空中乱舞了一阵,说,以后阿丽玛再想要其他股份也没有了,德巴占是我最后一站。

我们喝到很晚,敖特尔用无数话语掩盖着内心的脆弱。他讲了很多做生意的往事,总是肯定自己,又否定自己,来来去去,反反复复。而他说得最多的是雅茹。我们喝完酒,雅茹扶着他回去时,他唱起我们大学时唱过的《乌尔汀哆》:

辽远的天空下

草儿正在枯黄

炊烟升起在落的地方

回家的人身后跟着牛羊

渐起的西风里

我的泪开始流淌……

他双手舞着,不停地唱,一会儿是节奏随双手的动作在变,一会儿双手又随歌的节奏在舞。曲调高亢悠扬,旋律悠长舒缓、意境开阔,歌词感人肺腑,动人心魄。我仿佛看到一只鹰在长空翱翔,下面是辽阔的草原和比草原更辽阔的胸襟。我突然很羡慕敖特尔,他得到了雅茹的爱,雅茹照顾他,关心他,懂他,而他现在也懂得了珍惜。

夜里又下了一阵雨,比白天大,时间却不长。雨停后,周围一下安静了。微凉的空气从纱窗飘进屋里,我一时睡不着,便独自下楼沿着小路漫步。天上布满繁星,被雨洗过的空气异常清新。不远处,在昏黄的路灯下,阿丽玛披着我的外套,背对着我,倚着篱笆的桩子,正安静地仰望星空。我从她的背影里感受到了一种轻松和自在。

5

第二天是个晴天。我提出要走,但敖特尔告诉我,路已经泥泞不堪,连越野车都无法开出去了。他问我急不急,我说,急倒不急,只是你们每天都很忙,我一直这样待下去也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得很诚恳,他便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阿丽玛说,敖大老板,我也想回去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和雅茹又和好如初,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像姐妹似的挽着手臂。

阿丽玛突然兴奋地指着马棚问我,你会骑马吗?

我说,牧区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会骑马。

她说,敖大老板,雅茹姐,那我们俩今天就骑马走了。

敖特尔说,这倒是个办法,小镇离这也就几十里路,镇上有个德吉超市,是我侄子开的,你们把马放到那里,就可以坐车回去了。

阿丽玛扬声笑着说,资本家果然抠门,连两匹马都不舍得,我们直接骑走了,不还了。

大家都被逗乐了。

我们把行囊搭在了马背上。阿丽玛翻身上马,马在她的胯下原地倒换着蹄子,她忽然调转马头,说,股份我不要了。还没等敖特尔和雅茹回应,她猛地甩甩头发,声音极高地吆了一声,马就蹿了出去,摆着屁股跑起来。我紧随其后。奔跑了一阵后,我们松开缰绳,两匹马慢下来,我们并肩沿着土路边的草地往镇上走。

阿丽玛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回去过以前的日子。她说,你们那里有酒店吗?我说,有是有,但是没有豪华酒店。她说,你们那里肯定很美吧?我说,当然,没有金莲花,但是有萨日朗花。我接着问,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想了想说,草原大得无边,白云美得无限,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马,也许我还没有走遍草原。总之得干点啥才行,不想坐以待毙了。

原野的风无遮无拦地吹在脸上,雨后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这么多年,我为了寻找生命中的某种答案,选择了孤独地生活。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去哪里?这种旁人看来很奇怪的问题,我特别当真。我想,阿丽玛、敖特尔、雅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命追問。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去哪里?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苦苦地寻求一个能使我们豁然开朗的出口。我们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境,但从未停下追寻的脚步。

到了镇上,我们找到德吉超市,交了马,买了当日的客车票。阿丽玛下午走,我晚上走。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吃得很香。我送她到了车站,大巴车缓缓启动后,她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手,嘴巴张开,说了没有声音的三个字。然后,她抿嘴笑了一下,把头转向另一边。

客车开走后,车站一下安静下来。我抬头望望天空,空空荡荡的。但我知道,眼下空空荡荡的天空,在我离开时会布满星辰。

我自言自语,再见了,德巴占。

责任编辑   申广伟

猜你喜欢

特尔
名人名言
马特尔,在影像中寻找真相
希拉里·曼特尔“克伦威尔三部曲”的民族共同体形塑
充满活力的视觉诗一一艾特尔·阿德南作品欣赏
放弃原本的梦想
焦虑转给其他人
焦虑转给其他人
挪威渡船选用肖特尔推进器
白癜风女孩尚特尔:用“缺陷”征服美国时尚界
2002-2014年国际远程教育领域特尔斐法应用图景——基于国际远程教育核心期刊的质性元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