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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诺的门

2023-11-08祁娟

莽原 2023年6期
关键词:琳琳雷诺男孩

推荐语:

企业家雷诺在妻女面前被一群问题少年羞辱,与这些问题少年同校的女儿精神饱受摧残,一度崩溃自杀。而当雷诺试图追究责任,给这些问题少年以应有的惩罚,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条路径支持自己的正当诉求,面对这些嚣张而狡黠的问题少年,他这个成人世界的成功人士竟然束手无策……

未成年人违法问题,是社会的一个痛点。我们固然可以将之归因于学校和家庭教育的失当或缺失,本为保护未成年人权益的 《未成年人保护法》,在某些情景下反而成了未成年人违法的“保护伞”,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如何面对和解决未成年人违法问题,考验全民的智慧。

祁娟,河南省作协会员,南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发表于 《莽原》《湖南文学》《散文选

刊》《时代文学》《长江丛刊》《满族文学》《西部》《黄河》《山东文学》《新世纪河南女作家中篇小说选》《躬耕》《鹿鸣》《海外文摘》《小小说选刊》 等书刊。曾荣获“河南省首届文学期刊联盟奖”“长江丛刊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第一届南阳新锐作家出版奖”“南阳市第七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第二届南阳新锐作家出版奖”“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出版奖。

雷诺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也出来了。虽然还看不见太阳,但他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

这是一座三层别墅,卧室在二层,透过落地窗,能看到院里的铁栅栏上,镀着金色的阳光。粉白的蔷薇开得放肆而清醒,攀到栅栏顶端,便马上折回,再盘旋着缠绕一圈。

楚云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挨着雷诺坐下,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仿佛抚慰自己的孩子,说:“昨晚又没睡好?”

雷诺半躺着,心里荒芜得像长满了野草。他望了一眼楚云。她也在望他,眼里有疼惜,也有担忧。出了那事之后,他总是彻夜难眠,即便勉强入睡,也睡得很浅,不是噩梦连连,就是从梦中惊醒。为了不影响楚云休息,他才和她分房而睡,但明显能看出,楚云也没睡好,往日白里透红的面容,已微微有些发黄,眼睛周围,隐隐泛着黑色的阴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事情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他必须尽快回归正常生活。雷诺折身坐了起来。

楚云已把拖鞋放到了床前。

女儿琳琳坐在餐桌前,皱着眉,嘟着嘴,筷子在盘子里点点戳戳,却并没有吃饭。这孩子相貌遗传了妈妈,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才十四岁,刚上初二,就已经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但性格却像雷诺,内向,怯懦,敏感。

“快吃饭,吃完饭妈送你上学。”

雷诺进洗漱间时,听到楚云对女儿说。可等他洗漱完毕,回到餐厅,女儿仍然磨磨蹭蹭地没吃几口。

“宝贝儿,饭菜不合口味?”雷诺问。

保姆夏阿姨在时,琳琳就总嫌人家做的饭不好吃,三天两头找碴,结果把保姆气走了。新保姆还没找到,楚云只得亲自下厨,可还是不对女儿的口味,吃口饭比吃药还难。

琳琳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雷诺:“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说,想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爸带你去。”雷诺微笑地看着女儿。

“爸爸,我想请假休息一天……”琳琳眼中已有了泪光。

“怎么了?不舒服?”雷诺摸摸女儿的额头,并没发烧。

“那怎么行?这个月都请过几次假了,拉下功课,还跟得上吗?”楚云已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一口拒绝了女儿的请求,“不行,别跟大人耍心眼,雕虫小技!”

雷诺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儿,无奈地摇摇头。

琳琳委屈地撇撇嘴,放下筷子,起身背上书包。

“等下,爸爸送你。”雷诺回头对楚云示了个眼色,“你上班吧,我带女儿到外面吃早点。”

到处都是甜腻的香味,到处都是细碎的紫色花朵,满院的洋槐,正轰轰烈烈地开花。大多数洋槐都开白花,偏偏这里的洋槐开紫花。紫洋槐比白洋槐的花瓣要大些,花香也更浓,甜腻,沉闷,像一团化不開的糖稀。

说实话,雷诺并不喜欢这甜腻的闷香,但当初开发这个楼盘时,他还是力排众议,用这种紫洋槐绿化了小区。因为他喜欢紫色,因为这紫洋槐来自他的家乡,当然,主要因为他是老板,他花的是自己的钱。

奥迪在浓稠的花香里劈出一条通道,朝小区门口驶去。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树上洒下来,打在前挡和车窗上,像紫色的雨。琳琳开了车窗,伸手去接那紫色雨滴,她把那些雨滴一颗一颗小心地收藏在白色的手帕里。看到女儿有这样的好心情,雷诺宽慰了许多。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生活还是美好的。

已经看到大门了,电动门,岗亭,和彬彬有礼而不失威严的保安,把这个尊贵静雅的小区与庸常纷扰的外界分隔开来,显示着它与众不同的身份。只有门口那个瓜果摊有些扎眼,好像一件新衣服上打了一块旧补丁。

车到门前,电动门缓缓打开,保安立正敬礼,瓜果摊的老孙也起身向雷诺鞠了一躬。他稍稍减速,算是对他们还了礼,随即出了大门。

出门右拐不远,是个电影院。电影院熬了一夜,这会儿正在睡觉。但旁边的麦当劳和肯德基还在营业,好像它们为了钱从来不知疲倦。

雷诺点了下刹车,车速慢下来。

“我们去吃麦当劳?”他问。

琳琳摇摇头,手里还捧着那些紫色雨滴。

“那就吃肯德基?”雷诺又问,奥迪已停在路边。

琳琳仍然摇头,她把手帕折起来,紫色雨滴好像渗进了丝绢里。

雷诺松开刹车,奥迪继续向前驶去,但车速没有快起来——已经到了上班高峰,路上的人和车渐渐多了。再过一个街区,就是琳琳就读的市七中,那里的人和车会更多。七中是重点中学,初中戴帽高中,师资配备、软硬件设施都属一流,本市和市外的,有钱的和有权的,考进来的和托关系进来的,号称万人中学,实际上学生已经过万了。

果然,七中门口的人和车已经很多了。七中的学生基本都是好学生,好学生都怕迟到。家长想让他们的孩子成为好学生,首先要成为好家长,所以,他们比学生起得更早,不但伺候学生吃好喝好,还要亲自送学生上学。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这边的几个——他们聚在离校门较远的地方,骑着自行车,屁股却不在车座,而是放在后架上,一只脚踩着脚蹬,另一脚支着地;他们也穿校服,但他们头发却很特别,电视或杂志上歌星的那种样子,黄的,红的,绿的,或别的颜色;他们也背着书包,但书包里有根线伸出来,伸到胸口那里,分成两岔,通进耳朵里,放着他们喜欢的的歌曲;他们聚在那抽烟,或喝着可口可乐。

经过这几个学生身边,雷诺肚子抽了一下,好像肠子短了一截。他看了一眼女儿,琳琳低着头,都快钻到仪表盘下面了。看来那件事还是在女儿的心中留下了阴影。

学校铃声响起时,车子刚好到校门口。还没停稳,琳琳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宝贝,还没吃饭啊……”雷诺喊了一声。

琳琳好像没听见,很快跑进校门,拐了一下,看不见了。

雷诺轻轻叹了一下,缓缓启动车子。

其实,琳琳并没跑远,她躲在墙角,看着她爸开车绕花坛兜了半圈,沿原路开了一段,没入滚滚的人流和车流里,才离开校门,朝操场跑去。

已经到了早操的时间,大喇叭正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各班级都在固定的地点集合。琳琳刚站到队里,体育委员就喊出了口令:“向右——转,跑步——走!”

唰唰,唰唰,满世界都是跑步的声音。

脚下是塑胶跑道,踩上去感觉肉肉的,很有弹性。琳琳的心紧了一下,想起手机里一条消息,说某校操场下挖出一具尸体,是一位老师被谋杀后埋在那里的,破案了。她下意识地看看脚下,暗红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迹。心又紧了一下,好像有点反胃,赶忙抬起头,把目光看向远处。

遠处有一副高低杠,几个男生聚在那里,有的把胳膊架在杠上,有的干脆坐在上面。他们在那里吃面包,喝可乐,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很大的笑声。

是在校门口看到的那几个男生。这时候,他们的彩色头发不见了,都是学校要求的那种很正统、很正经的发型。但琳琳知道,那是发套。学校有这么一部分男生,他们在校外染彩发,到学校戴发套;他们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但他们彼此认识,甚至很熟悉,经常在校内外聚集。

他们也认出了琳琳。有个男生朝琳琳指了一下,立马引出嗷嗷怪叫。

琳琳赶忙低下头,从他们跟前跑过。但他们的目光还追着琳琳,又热,像一颗颗滚烫的汤圆;又冷,像一粒粒刺骨的冰雹。她双臂摆动的幅度大了些,试图甩掉它们,可是不行,好像那些眼睛贴在了她的脊背上。

转了一圈,琳琳又跑到那几个男生跟前。她低下头,不想看见他们。可低头的瞬间,眼睛余光还是看到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个头很高,很瘦,像秋天田野的一只蚱蜢;他对着琳琳喊了一声,同时伸出右手,在自己脸上掴了一掌。立马又是嗷嗷的怪叫,还有刺耳的口哨。

琳琳认出来了。这只蚱蜢就是那天事件的领头者,他让她爸受辱,让她和她妈蒙羞,让她全家陷入了一场麻烦。琳琳像受惊的麻雀,飞快朝前方跑去。她的脚步已经乱了,可她还在跑,她想逃脱那些眼睛的围猎;她的脑子也乱了,她绕着操场跑,他们就守在操场边,环形的跑道像个绳套,把她死死地套在里边了。

琳琳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实在跑不动了,她还跑;早操已经结束了,她还在跑……就这么跑啊跑,终于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到了慈善大厦,雷诺把车停在楼前的停车场。还没到上班时间,他没有下车。

楼前的中心花坛里,种着一棵巨大的铁树,四周簇拥着层层叠叠的花盆,大朵大朵的花儿竞相开放。

季节按部就班,却又略显匆忙。春天好像只踏进一只脚,就拔腿溜走了;夏天及时插足,万物尽情释放,已不再羞羞答答,统统是迫不及待的蓬勃。城市也一样,好像一觉醒来,城中村的老房子、棚户区就消失了,代之以一个个齐整的社区,一栋栋气派的大楼。

这里有雷诺的一份功劳,如果还算功劳的话。从入行以来,他参与建设的项目无数,可每每看到一些大楼,他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比如眼前这座慈善大厦,从招投标到完工交付,雷诺全程参与,并从中获得了不小的利润,同时也知道投资不菲。无论投资何来,反正不是这座楼里的人创造的,他觉得似乎不该建得如此富丽堂皇,慈善总会——一个到处化缘的单位,在如此阔绰的大楼里办公,就那么心安理得?

当然,并不是说这些单位不重要,恰恰相反,它们很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它们,就不会产生像雷诺这样的亿万富翁,甚至,城市就会失序,社会生活就无法正常运转,而眼下雷诺要办的事,恐怕也求助无门。比如眼下,雷诺在建的那所希望学校,就需要慈善总会的资助。

三天前,雷诺和楚云带着女儿回老家参加了希望学校的奠基仪式。

作为主要捐赠人,雷诺和楚云都希望女儿能感受到他们的一片爱心,让爱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也希望女儿能看到乡下孩子与城里孩子生活和学习条件的巨大差别,让这种差别成为激励女儿奋发向上的动力。效果很好。当琳琳看到乡亲和孩子们列队欢迎他们时,欣喜和骄傲油然而生;当她认识那个父残母嫁、跟着爷爷生活的贫困男孩时,当即决定把她每月的零花钱分出一半,为男孩购买学习用品。

奠基仪式结束后,他们吃了雷诺母亲做的酸辣面蝌蚪,然后开车返城。

那是一个好日子,没有任何迹象证明那不是一个好日子。天气很好,春日的阳光像手掌一样抚摸着大地,温水似的风儿一波一波迎面扑来,返青的麦田如碧绿的海洋,金色的油菜花开得汪洋恣肆。在这么一个好天气里,他们做了一场好事,当然心情也很好。

雷诺驾着奥迪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平稳顺畅。楚云坐在后排,将头靠在柔软的靠背上,惬意而满足;女儿琳琳坐在副驾位,不时一惊一乍地感叹着沿途的风景,表情夸张而率真。没有理由说这不是一个好日子,这么一个好日子,也没有理由发生不好的事情。

可是,不好的事情已经追上来了。

后面响起一阵刺耳的机车声,一群少年穿着不同颜色的骑行服,驾着大马力的机车,追了过来。雷诺往右边拨了下方向盘,给他们让出了超车道。按照交规,摩托车是不许上高速公路的,以奥迪的车速,要甩开他们也易如反掌,但雷诺宽容地笑了笑,男孩子嘛,都喜欢冒险,他才不愿与他们逞强斗狠而放弃沿途的好风景。然而,骑手们把雷诺的宽容当成了懦弱,前两辆机车超车后,突然冲进慢车道,驶在了奥迪前面。雷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点一脚急刹车,头伸出车窗,骂了句:“找死啊小兔崽子!”

后面三辆机车随即靠上来,一下一下把奥迪往路边挤。

雷诺时而一把方向,时而一脚刹车,忙乱而狼狈。

楚云和琳琳也发出一声声惊慌的尖叫。

几个男孩就这么包围着奥迪、调戏着雷诺,不时回头怪叫,竖中指。

太危险了,这样太危险了。雷诺心想。他倒不在意几个孩子的嘲弄和挑衅,他怕他们的无知会酿成大祸。必须尽快摆脱他们的无礼纠缠。

一辆货车帮了雷诺的忙。当奥迪靠近那辆货车时,前面两辆机车先自胆怯了,他们放慢车速,让到了路边。就在这当儿,雷诺猛踩油门,打了把方向,进入快车道,超过了货车;同时,左手伸出车窗,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V”,善意地朝后边晃了晃。

琳琳挺了一下身子,欢叫一声:“爸,你好给力耶!”

“还笑,刚才没把人吓死……”楚云说。说话时她右眼皮跳了一下。

“其实刚才我也害怕,怕那几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惹出什么大祸。”雷诺说,“没事了,他们鞭长莫及了。”

“可我现在还怕呢……”楚云说。她右眼皮又跳了一下。

“妈你别怕,俩轮的追不上咱四个轮的。”琳琳说。

楚云不说话了,心里总觉得这事没完。右眼皮噗噗跳个不停,她吸了一口气,又呼了一口气。

雷诺加大油门。隔离带里的冬青一闪一闪地退去,田野里的麦苗和油菜花一层一层向后铺展,还有河流,房屋,田埂上的人和牲畜,统统与奥迪背道而驰。

然而,前面又出现了几辆大货车。一辆大货车试图超过另一辆大货车,占据了超车道,雷诺不得不慢了下来。

一辆机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贴着前面货车的屁股,画了一个圈儿,潇洒利落地挡在奥迪车前。雷诺踩下了刹车。又有几辆机车追上来,把奥迪围在了中间。骑手们一只脚点地,脸上是阴谋得逞后的坏笑。

一个高个子男孩从机车上下来,走到奥迪跟前,微笑着敲敲车窗。

雷诺放下了车玻璃。

高個子男孩一只手伸进车窗,动了一下,另一只手便开了车门。他把雷诺从车里拖出来,拉了一下,又推了一下,双手扶着雷诺的肩膀,把他固定在后车门上。

几个男孩都下了机车,他们围上来,看着高个子男孩,也看着雷诺。

“谁找死啊?你?还是我们?”高个子男孩说。

他就说了一句,随即挥起右手,一耳光扇在雷诺的左脸上,啪。

也就这么一句,几个男孩走上来,每人扇了雷诺一耳光,好像早有规定,每人只打了一耳光。不同的是,有人扇了雷诺的左脸,有人扇了雷诺的右脸,有的清脆,有的沉闷,但统统干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

自始至终,就那一句话,雷诺还没来得及反抗,他们就扇完了耳光。

事实上,雷诺好像根本没打算反抗,从他被拉下车,到固定在车门上,再到挨完耳光,他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楚云早就意识到出事了。她看到雷诺被拉下车,嘴里叫着“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试图开门下车;但左侧后门被雷诺顶住了,推了两下,没能推开,只好把屁股挪到右侧,从右侧后门下了车。等她绕过车尾走到雷诺跟前,那几个男孩已经上了机车,在刺耳的轰鸣声中扬长而去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楚云喊叫着。

雷诺没有回答,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脸已经肿了,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像条红色的蚯蚓,越爬越长。

“他们打你啦?他们为什么打你?”楚云喊叫着。

雷诺稍稍清醒了一些,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但不觉得疼。是啊,他们为什么打我?发生了什么?他有点奇怪。“谁找死啊?你?还是我们?”他好像记起了这句话,接着又记起刚刚发生的一些事——超车,挑衅,他好像骂过他们:“找死啊小兔崽子!”然后是反超车,他好像对他们比了个“V”;然后呢,他就被堵住了,啪,嘭,啪,啪,嘭……一个接一个耳光,五下?还是六下,记不清了。嘴里有些腥咸,他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水溅在路面上。下巴和脖子那里有些痒,他伸手抹了一把。

“别擦!”楚云叫了一声,“等会儿让警察看看,这帮人渣!”

楚云掏出电话开始报警:“喂,110吗?我们被人打了……”

雷诺突然想起了女儿,赶紧拉开车门——

琳琳已经吓坏了。她双手捂着脸,头伏在膝盖上,瘦削的身子瑟瑟发抖。

“琳琳,你没事吧?”雷诺叫道。他想钻进车里,进了半截身子,又退出来,绕到右侧,拉开车门,“宝贝别怕,爸爸在呢……”

琳琳没有吭声,也没有哭,她仍然趴在膝盖上,身子颤抖得像一棵风中的小树。

雷诺几乎是把女儿从副驾位上拖出来的。琳琳的双脚刚一落地,身子一软,差点倒在地上。雷诺赶忙接住了,他刚把女儿抱住,琳琳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身子跟着贴上来,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

“我照顾女儿,你来开车。”雷诺对楚云说。他抱着女儿上了后座。

气愤的楚云上了车,拣起瓶托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没喝到,水早已被雷诺喝完了。她不甘心,仰起脖子,张着嘴,举着瓶子,竟然控出来几滴。她嘬了一下嘴,又嘬了一下,好像在品咂水的滋味。完全可以再开一瓶,杯托那里就有,可她没开。渴和渴不一样,因情绪引起的渴,喝水是没用的,喝多少水也没用,有用的也许正是这么仰脖子张嘴控那么几滴,然后一下一下嘬着。直到不再感到口渴,她激烈的情绪才舒缓下来。

楚云直接把车开进了派出所……

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雷诺的回忆。是楚云的电话,女儿病了,发烧呕吐,楚云让雷诺直接到中心医院。

车到中心医院门口,楚云和女儿已经等在那里了。雷诺摁了一声喇叭,母女俩朝他走过来,好像要上车的样子。

雷诺问:“怎么不先进去?”

楚云阴着脸,说:“已经看过大夫了。”

母女俩上车,楚云上了后座,琳琳坐了副驾位。雷诺又问起女儿的病情。琳琳把头伏在膝盖上,一声不吭;楚云让他开车,让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里,琳琳仍是一声不吭,兀自进了自己房间。雷诺跟了两步,又停下了,回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楚云。

楚云把几张化验单递给雷诺,说:“娇气,矫情,你自己看吧。”

雷诺一项一项看着,各项指标都没什么异常,只是肌酸激酶过高,大夫诊断为运动过量所致。

“这一大早的,怎么会运动过量?”雷诺问。

“跑操。”楚云皱了下眉头,“老师说,早操都结束了,她还在跑,早自习都没上。跑累了,跑吐了,直到跌倒在操场上。”

“可……这是为什么呀?老师体罚?”雷诺又问。

“逞能呗。”楚云说,“问过老师了,不存在体罚的事。”

“噢,没事就好。大夫怎么说?”

“能有什么事?大夫讓休息,开了营养心肌的药。”楚云已经走到了门口,“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我得赶过去。你呢?”

“我在家陪陪女儿,待会儿给慈善总会打个电话。”

楚云出门以后,雷诺先给慈善总会打了电话,通报了希望学校的进展情况,又问了那笔资助款,这才走向女儿的房间。他站在门口听了听,屋里并无动静,然后敲了两下门:“宝贝,爸爸可以进来吗?”

屋里轻轻“嗯”了一声。

推开房门,雷诺见琳琳坐在窗前,左手支撑着下巴,右手握着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什么。桌子上放着一个瓶子,几个小纸袋,显然是从医院带回的药。

“宝贝,爸给你倒水,咱把药吃了吧?”雷诺说。

琳琳摇了摇头,说:“爸,我可不可以休学?”

“这才开学一个多月,你觉得呢?”

“那,能不能请假?”

“为什么?”

琳琳不说话了,又在纸上画起来,是一个又一个圆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线团了。

实际上,最近一段时间琳琳经常找各种理由请假,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要么就是喊累。带她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大夫说应该是青春期厌学,从小学刚升初中的孩子,都有这种情况。可琳琳从小学到初中,一直热爱学习,成绩算不上优异,也说得过去;平时话不多,朋友也不多,偶尔完不成作业被罚留校,或在走廊蹲着写作业,也没有过多抱怨。为什么会突然厌学呢?

“爸,我好累,真的好累,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他们?谁?”

琳琳又不说话了,继续在纸上画起来,那个线团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已经超过了纸的边界,已经成一团墨渍了。

“告诉爸爸,他们是谁?”

“他们嘘我,朝我吹口哨,扇耳光……”

“他们打你?”

“不是,他们扇自己,比划的那样子……”

雷诺的心好像被指头捏了一下,猛地一抽,脸上也跟着火辣辣地疼起来。莫非那几个人渣跟琳琳一个学校?他有些后悔了,也许那天不该带女儿回去。她才十四岁,像春天还没有绽放的花蕾,任何一场风雪,都足以把她摧残。

望着萎靡的女儿,雷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雷诺十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瘦弱的肩膀挑不起风雨飘摇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她试探着告诉雷诺,说要给他重新找个父亲。雷诺无声地哭了。母亲没说改嫁,只说要给他重新找个父亲;而雷诺也需要一个父亲来庇护,来养活。他的心里莫可名状地酸楚,可还是点了点头。

母亲带着雷诺,从雷湾来到继父的祁营村。日子好过了许多,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粗活累活都由继父来干,母亲也再不用那么辛苦了。更重要的是,继父对雷诺很好,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雷诺,他再也不用为交学费发愁了。

雷诺以为好日子来了,他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任性,撒娇,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淘气,贪玩。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根本不是他希望的样子。那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妇,撒喜糖,雷诺兴高采烈地跟人们一起去抢。他刚摸到一块糖,一只脚就踩到了他手上——一个男孩对雷诺吼,哪里的小油瓶,敢来俺庄抢食!雷诺感到理亏,正要抽手,那只脚加了力气,嘎巴一声,他的食指和那块糖一起断了。雷诺捧着手指,惨叫着哭起来。男孩父亲过来,按倒男孩,用鞋子狠抽男孩的屁股。男孩没有哭,却扯着喉咙大喊:

小油瓶,大肚子,

拖来带去没裤子……

雷诺这才意识到,在祁营村,他是一个外人,不,连外人也不如,他是个小油瓶,是被母亲拖来的。他做过努力,试图跟村里的孩子们成为伙伴,可当他带着讨好的笑容走近时,孩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边喊:

小油瓶,大肚子,

拖来带去没裤子……

雷诺尝到了被人孤立的滋味。慢慢地,他变得沉默而自闭,甚至有些怯懦,他害怕上学,害怕走进教室,更害怕那些嫌弃的目光。后来,他就开始逃学了。

继父发现了这一情况,拉住雷诺的胳膊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母亲也过来询问。雷诺颤抖着声音说,我不想上学了……

你……继父瞪着眼,高高扬起了巴掌。

母亲也急得满脸彤红,她站在继父身旁,像大山旁的一棵小树,但这棵小树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身下的小草,生怕那厚厚的巴掌落下去。母亲揽过雷诺,她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但她知道倔强内向的儿子,就是有委屈也不会说出口。

继父扬起的手无力地耷下来,愤怒而无奈地说,我不是你亲爹,无权打你;可我把你当成了亲儿,我和你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读书不多,讲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除了读书,你没有别的出路……

雷诺垂着眼皮,眼泪一颗一颗望外涌。我不上学了,我找活儿干,自己养活自己。

继父把雷诺领到一处建筑工地。

那是继父干活儿的地方,尘土飞扬,声音嘈杂。运水泥的,拉沙的,搬砖的,砌墙的……人们各自忙着;他们面目模糊,汗如雨下,身上、脸上沾满了泥浆;他们都不说话,偶尔交流也只是对一下眼神。雷诺有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继父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走到工棚下。对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着什么,那人朝雷诺这边望了一眼,点点头。

这样,雷诺就有了任务。他的任务是搬砖,把砖块从稍远的地方,搬到墙脚下,供大工砌墙。一开始,雷诺每次搬五块,他觉得五块砖并没多重。自己完全干得了小工这活儿,甚至可以养活自己。可几趟下来,他就没这种自信了,那些砖好像突然增加了分量,每次搬五块已很吃力。他每次搬四块,可还是力不从心,便减到三块,两块。不能再减了,要是每次搬一块,那就让人看笑话了。他汗流浃背,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便学着别人也光了膀子;但汗水仍然不停地流,流进眼睛里,杀得慌。还不止这些,他的胳膊像灌了铅,沉得几乎抬不起来;虽然隔着手套,可指头肚好像磨掉了,感觉像脱骨的鸡爪,触到砖头上,像被牙一下一下地咬……

继父站在架子上砌砖。他砌得很专心,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雷诺。

吃饭的时候,继父领了几个馒头,打了一盒豆腐青菜,端到雷诺面前。可雷诺一点也吃不下去。他还是他,但身腰脖子胳膊腿儿,甚至每一根手指头却不是他的了。它们六亲不认,挣扎着要跟他的身子分家。

雷诺快要哭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丧地说,伯,这活儿我干不了……

继父龇着牙笑了一下,就说嘛。

雷诺说,我不干了……

继父又笑了一下,就说嘛。

雷诺说,我要上学。

继父还是笑了一下,就说嘛。

雷诺说,我不在你村里上学,我要回雷湾。

这回,继父没有笑,他盯着雷诺看了半天。

雷湾和祁营毗邻,他有些怀念那个破宅烂院的家了,至少在那里,没人说他是拖油瓶。

继父和母亲商量后,把雷诺转回了雷湾学校。清晨,他早早起床,回到雷湾上学;中午,就在教室里吃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到了晚上,他才回到祁营。在自己的村子里,没有嫌弃和嘲笑的目光,他感受到的,是怜悯、关爱和安全。他仍然内向、敏感,但心里却不再害怕了。

雷诺在雷湾读完了小学和初中,然后到县城读了高中,然后,考上了大学。也许是那次建筑工地的经历,他读的是土建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地产公司,凭着一股韧劲,从底层做起,慢慢做到部门经理,公司副总,同时也收获了爱情,娶了楚云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后来,夫妻俩自立门户,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然后越做越大,成了身价过亿的地产大亨。

母亲和继父已经年迈,雷诺就隔三岔五地回去看望,送些吃的用的,当然,也送钱。每次回去,母亲总说起过去艰难的日子,说起曾经帮过他们的人,劝雷诺报答乡亲们。雷诺知恩图报,甚至以德报怨,每次都会带些礼品,分给乡亲们,不光是雷湾的人,还有祁营村的人,不光是帮过他的人,也包括嫌弃和欺侮过他的人。他给两个村里都修了水泥路,装上了太阳能路灯。眼下,他正在建一所希望学校。学校在两个村子中间,从小学到初中,二十个班,教学楼、图书馆、食堂、操场等各种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总投资五千多万,雷诺出资70%,市慈善总会出资30%。

也就是回去参加开工典礼的返程中,他被几个少年扇了耳光。楚云和琳琳都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没事了,宝贝,都过去了,没事了……”

雷诺从回忆中清醒,发现琳琳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醒醒,嗨,醒醒宝贝。”他拍着琳琳的肩膀。

琳琳睁了下眼,随即又闭上了,嘴里含糊地说:“爸,我好累……”

“那就上床睡,这样会感冒的,来,上床。”他起身抱起琳琳,把她放到床上,又拉开被子,为她盖好。在床邊站了一会儿,见琳琳睡得很安稳,这才走出女儿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雷诺来到书房,打开电脑,把一个U盘插了进去。这是一份土地竞拍计划,老城区有个城中村已拆迁完毕,空出的那块地正待开发,地段、面积都合适,雷诺志在必得。可他看了两页,竟然没看出一点眉目。返回首页,从头看,还是不行,电脑上那些文字,像无数蚊虫,在他眼前跳跃,飞舞,捉摸不定。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起身走出书房,进了洗浴间,打算洗个热水澡,让身心清醒过来。

洗浴间很大,将近十平方的SPA浴池,连着楼顶的太阳能加电热双能水箱,保证随时都有充足的热水。雷诺设定了水温,摁下了按钮——几股水流从不同的出水口喷涌而出。等他把脱下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浴池里已充满了合适的水量。

雷诺下了浴池,在一个浴兜里躺下,无数股水流从周围向他袭来,如拳,如掌,如针,如刷,好像要把他揉碎了、融化了一样。他感到他像个日行千里的轮胎,咝咝地往外排着浊气,一点点瘪下去,一点点空起来……他侧了一下头,旁边那个浴兜空着,要是楚云也在就好了,他们可以一边享受SPA,一边说些有意思或没意思的话。

第一次享受SPA,就是跟楚云一起。那时他们还在给别人打工,不过都已做到了高层,公司安排去国外度假,在地中海的邮轮上,他们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天堂般的幸福。

那是一艘豪华邮轮,和电影里的泰坦尼克号差不多大小。船有三层。下面两层是客舱,顶层是娱乐场所。酒吧里,人们穿着得体的服装,悠闲地品着红酒,小口吃着七分熟的牛排,一边小声交谈;赌场里,人们一掷千金,赢者兴高采烈,输者垂头丧气;舞池里,一对对跳舞的男女,搂着抱着,或情真意切,或貌合神离……

雷诺和楚云做完SPA,一起来到甲板上,欣赏着马耳他著名的三蓝——“蓝海,蓝洞,蓝窗”。那片蓝色汪洋,像蓝宝石,透明纯粹,像世界尽头的某个仙境。

突然,从舰岛拐角处窜出五六个年轻人,确切地说,是未脱稚气的少年,他们手握木棒和利器,绕过甲板上的几盆郁金香和剑兰,向着雷诺冲过来。眼前依然可见灿烂的晚霞和无边的碧蓝,耳边仿佛还响着舒缓的萨克斯乐曲,但刚刚吃过的牛排却带着血腥,像要从胃里泛出来。雷诺一把拉起楚云,拔腿就跑。

他们绕着舰岛跑,可迷宫一样的邮轮,怎么也找不到进入客舱的门。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们被逼到了甲板一角,身后是汪洋大海,面前是那群面目狰狞的少年,他们坏笑着,挥舞着手中凶器步步逼近。雷诺紧张得口干舌燥,他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腔了。突然,楚云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跌出船舷,跌向汹涌的大海……

“雷诺,雷诺……”

雷诺惊叫一声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噩梦。他汗水涔涔,浑身虚脱,像一条搁浅在海滩的鱼,在热风里无力地苟延残喘。

浴室外传来楚云的喊声:“琳琳,你爸呢?”

雷诺无力地应了一声。

楚云推门进来,看到躺在浴池里的雷诺,又叫了一声:“呀,怎么这会儿洗澡?你一天都在家?”

“一天?怎么会是一天呢?”雷诺有些奇怪。

“就是一天啊,天都黑了。”楚云说。

雷诺瞅了瞅壁钟,已经六点了。真就在家待了一天?他心里盘算着——早上送女儿上学,然后去了慈善总会,然后,女儿病了,他去了医院,然后接女儿回家,然后呢?在浴池里泡了一天?他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有一段时间被掐去了。

“快点快点,穿衣服准备吃饭,有好消息告诉你。”楚云在一旁催着。

雷诺穿好衣服走到餐厅,见琳琳正坐在餐桌边吃泡面,这才想起女儿一天没吃东西了。走过去,抱歉地说:“对不起,爸爸把你给忘了……”

琳琳没说话,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别吃了,都是些垃圾食品。”楚云说,语气里有责备,却没了往日的严厉,“瞧,我给咱买了好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食品盒,一屉一屉拉开,一套烤鸭,一条清蒸鲈鱼,还有两个时鲜蔬菜,各自盛在合适的容器里——都是饭店的熟品。

“干吗啊,搞这么丰盛?”雷诺把盘子摆到餐桌上。

“跟你说了嘛,好消息,提前庆贺一下。”楚云转身去酒柜里拿酒。

但琳琳已吃完泡面了,说:“我饱了,写作业去了。”

要是以往,楚云少不了又是一顿唠叨,但今天却表现出极大的宽容:“琳琳,先把药吃了。你今天没上课,作业也可以先不写,明天补上就好。”

琳琳答应着,已进了卧室。

楚云开了一瓶干红,给两个酒杯斟上,先自坐下来。

雷诺跟着坐下来:“说吧,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是下酒菜,先干杯。”楚云说。

雷诺端起酒杯,与楚云碰了一下,浅浅地呷了一口。

楚云却一口干了,说:“干呀,有你这样干杯的嗎?”

雷诺干掉了杯中酒。这女人,天生好酒量,有时在场面应酬,都是楚云一马当先,其间还得替雷诺挡酒。

楚云一边卷烤鸭,一边说:“金地置业的杨总打电话了,说他们准备放弃老城区那块地,并全力协助我们竞拍。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

“嗯,是个好消息。”雷诺说,“可是,金地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心中有愧啊,投桃报李呗。”楚云把卷好的烤鸭递给雷诺。

雷诺接过,却没有吃。金地置业是雷诺最大的竞争对手,以杨总的实力,鹿死谁手或未可知。所谓心中有愧,无非因为飙车党为首的那个孩子,他母亲是金地置业的财务总监。可因此就让杨总放弃那块好地,财务总监的面子也太大了。何况,雷诺没有深究,并非消解了心中块垒,而是不愿跟几个孩子较真;更何况,就是扇了他几个耳光,从法律层面,也够不上处罚,更谈不上投桃报李了。

楚云好像看透了雷诺的心思,说:“无论如何,少了金地这个对手,杨总又愿意帮忙,拿下那块地应该没问题。你说呢?”

雷诺点点头,心想,虽说同行是冤家,可毕竟都做地产这一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没再深究,杨总卖他一份人情,面子里子都有了。

吃着喝着,不觉一瓶干红已经喝完了。楚云兴致很高,还想再开一瓶,被雷诺拦住了:“不能再喝了,项目部做的计划我还没看,晚上加个班,把它看完。”

楚云想了想,把那瓶酒放回酒柜,脸色绯红,对着雷诺坏笑:“好,听你的,不喝了,今晚加班。你收拾,我去洗个澡。”柳腰一扭,进了浴室。

雷诺收拾好餐桌,上了二楼,先到女儿卧室门口,听了听,没有动静;稍停,把门开了个缝,见台灯亮着,女儿已上床睡了。就轻轻关了门,进了书房。

电脑处于屏保状态。雷诺点了下鼠标,显示器闪了一下,那份计划呈现在眼前。文件里的字不再飘忽,一粒一粒都是从容不迫的样子。项目部的计划很得当,每一句话,每一个数据,都精准到位。他一边看,一边根据自己的经验,做些微调。

一股暗香袭来,楚云的两条胳膊盘到了雷诺的脖子上,随即,后背就感到了她坚挺温软的胸乳。

“别闹别闹,我加班呢。”雷诺说。

“别只顾你自己啊,我也要加班……”楚云贴得更紧了。

其实,刚才楚云的坏笑,雷诺已心知肚明。只是那件事后,他总是提不起兴致,好像他们不是扇了他耳光,而是骟了他的性欲。跟楚云分房,固然有失眠、怕影响她休息的原因,也怕同床共枕、撩起她的欲望而自己力不从心。然而,楚云到底按捺不住了。想想也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们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

楚云刚刚用了卡地亚香水,这种叫“宣示”的香水,是一种宣示,也是激励,最能激起男人的雄性荷尔蒙。雷诺被鼓荡起来了,他迅速恢复了自信。他们几乎是拥着吻着奔向了卧室。他一进去,就用脚关上了房门;刚到床边,她身上的真丝睡衣就滑脱了。

“你让我把衣服脱了,不能穿着衣服上床吧?”雷诺说。

“我等不及了,我给你脱……”楚云开始帮雷诺脱衣服,不是脱,是剥,剥皮一样三下两下就把他剥光了。

她扑了一下,把雷诺扑倒在床上,顺势就上了他的身子,好像没费什么事,她就让他进入了。她喜欢在上面,喜欢掌握主动,把握节奏,喜欢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她的头这边摆一下,那边摆一下,长长的头发也跟着摆,猎猎的,像拉风的大旗。她的眼睛闭着,嘴却张着,咝咝地抽凉气,说不清是好受还是难受。

雷诺想到一个词:强暴。

他又想到一个词:蹂躏。

他还想到一个词:糟蹋……

每当这个时候,雷诺总是会想到许多很暴力的词,他喜欢楚云把这些很暴力的词用到他身上。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弱,经得起蹂躏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她引领着他,他推动着她,他们都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难以言说却并非无声无息——哦,啊,噢噢,哟哟哟……那声音比唱戏还要复杂,比唱戏更有表现力,分不清是花腔还是苦调。满身的汗水把他们的心漂起来了,忽儿忽儿的。他们就这样忽儿忽儿地漂上了波峰,然后——哗,巨浪打下来,把他们打入了浪谷……

后来,楚云睡着了。

雷诺却睡不着,思绪像一根线头,恍恍惚惚,飘出房间,飘到了那天下午。

楚云开车来到派出所,那几个男孩已经在那里了。他们都卸了头盔,留着各种各样的发型,长的,短的,顺溜的或散开的,倒向左边的或倒向右边的。红的,像一个火球,绿的,像一头韭菜,黄的,像一颗蛋黄;都穿骑手服,印着外文字母和图案,很多兜,有明有暗,分布在上下左右;都系着很宽的皮带,大参扣没系紧,随意斜在肚脐下面,裤子却没有脱落,也有很多兜;他们面朝墙,站成稍息的樣子。

一个民警走上来,问:“你们是受害者吧?”

雷诺点点头。楚云也点点头。琳琳躲在雷诺身后。

民警说:“进来吧,我们做个笔录。”

他们进了办公楼。

一个中年民警讯问,另一个年轻民警记录。讯问很简单,大体是姓名,性别,年龄,住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那几个男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发生了这些事……雷诺一一作了回答。

中年民警问:“您有没有受伤?或者说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作个检查?”

雷诺摸了摸脸颊,火辣辣的感觉已经消退;又用舌头在嘴里逡摸了一圈,左腮帮上有涩涩的一小块,应该是挨耳光时被牙齿撞破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受伤。但他说: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被一帮孩子无缘无故掴了耳光,能舒服吗?换了你,能舒服吗?”

中年民警点点头,说:“是的是的,雷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这帮浑小子,太缺少教养了,太无法无天了,真该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雷诺没说话,等着听民警如何收拾他们。

中年民警说:“我们已通知了他们家人,都说回家一定好好收拾。当然,首先是向您赔礼道歉。”

“我不要什么赔礼道歉,也不想知道他们家长如何收拾他们,”雷诺打断了中年民警,“我只想知道你们怎么处理这事。”

“当然当然,我们肯定会严肃处理的。”中年民警说,“在我们处理之前,还是想听听受害人的想法。”

“依法严惩。”雷诺吼了一声。

琳琳好像被吓到了,她钻进雷诺怀里,抱住了他的腰。大概她觉得只有父亲才能保护她。想到自己无故挨打受辱,却无还手之力,雷诺心中充满了羞愧。

“瞧瞧,我女儿被吓成啥样了……”楚云说。

“是的是的,孩子是无辜的……”中年民警说。

“我们都是无辜的,招谁惹谁了我们?”楚云说。

“依法严惩。”雷诺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会的会的,我们肯定依法处理。”中年民警说。

“怎么处理?”雷诺和楚云同时问。

“批评教育,”中年民警顿了一下,“当然,还有经济处罚。”

“就这些?”楚云吃惊地睁大眼睛。

“孩子嘛,打不得骂不得,我们也只有这个权力……”中年民警有些为难。

“法律呢?你是说,他们不属于违法犯罪?”雷诺有些奇怪。

“属于违法,但不一定犯罪。”中年民警进一步解释,“犯罪肯定违法,但违法不一定犯罪。”

雷诺和楚云都被弄糊涂了。人们通常说违法犯罪,怎么到了这里,违法又不一定犯罪了?那么违法与犯罪的界线在哪里?非得把人打残了、打死了才算犯罪?没造成恶果就不处罚?这算不算姑息养奸?算不算把人往犯罪道路上推呢?他们想着想着,把自己给想糊涂了。

这时,那几个男孩被带了进来。

他们站在雷诺三人对面,高个男孩正对着雷诺。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在头发上划了一下,也插进了裤兜。年轻民警吼了一声:手!高个子男孩抽出了一只手。又吼了一声:那只手!另一只也抽了出来。

中年民警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问:“你们都干了什么事?”

没人吭声。

“说,你们都干了什么?”

高个男孩脖子一梗,大声说:“坏事!”

另外几个男孩齐声说:“坏事!”

“知错吗?”

高个男孩低了声,痛心疾首的样子:“知错了……”

男孩们都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知错了……”

楚云叫起来:“瞧瞧,什么态度,什么态度啊?”

高个男孩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低头认罪。”

男孩们跟着说:“知错改过,善莫大焉,我们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那就向受害人赔礼道歉!”

高个男孩带头向前跨了一步,男孩们跟着向前跨了一步。

高个男孩喊:“一鞠躬——”

他们鞠了一躬。

高个男孩喊:“再鞠躬——”

他们又鞠了一躬。

“干什么干什么,给死人送葬啊!”楚云又叫起来,“我们不接受这种道歉,雷诺,转过身去。”

就在雷诺转身时,高个男孩喊了“三鞠躬”,然后又喊了“礼成”,然后,他们齐刷刷退了回去。

雷诺身子颤抖了,他对民警说:“你们都看见了,都看见了吧……”

两个民警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看那几个男孩。男孩们又恢复了稍息的姿势,脸上也是爱咋咋的样子。

然而,马上就有所谓了——因为有个人冲进了屋里。

没听见门响,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就进了屋;像影子飘了一下,五短汉子就到了高个男孩跟前;没等民警阻拦,一脚就把高个男孩跺倒了。高个男孩要爬起来,五短汉子又跺了一脚;又要爬起来,又跺了一脚……就这么爬起来就跺,爬起来就跺,一直跺到五短汉子没了再跺的气力。

谁也没有阻拦,雷诺和楚云当然没有,两个民警也没有,另外几个男孩也没有,好像谁都觉得高个男孩活该。

然而,到底还是低估了高个男孩的耐力。他爬起来了,鞋子被跺掉了,露出两只脚,穿在一双鲜艳的袜子里;一股水从他裤管里流出来,淌到地板上,散发着浓重的尿臊气。

“呀呀,打尿了!”年轻民警叫起来。

这时,中年民警才拉住五短汉子:“你是什么人?怎么动手打人啊?”

“我没动手,这畜生不值得我动手。”五短汉子说。

“动脚也不行,都让你跺尿了。”年轻民警说。

“装的,狗日的一挨揍就他妈装孙子。”五短汉子说着,又要去跺。

中年民警拉着,没跺上。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老子!”

“老子也不行。你不能走,得看看把人打伤没有……”

高个男孩的腿夹紧了,身子缩着,抖着,好像随时都会瘫下去,他两手捂在裤裆那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民警。

雷诺有些不知所措了。小时候,他受村里孩子欺侮,他妈会领着他去找人家大人告状,大人也是这样,当面把自家孩子揍一顿,半真半假,算给了一个交代。眼下,五短汉子却不像做样子,真恼了,真跺啊,还能咋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算了。

雷诺给楚云示了个眼色,拉着女儿朝外面走去。

“哎哎,”民警在后面喊,“还没处理完呢……”

雷诺没吭声,心想,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算了。

雷诺没有想到,事情并没“头点地”;没有杀人,等着他的,是女儿琳琳的自杀。

早上起来,楚云朝琳琳卧室努了下嘴,说:“叫了几次,都不肯起来。”

雷诺走到琳琳卧室门前,轻轻敲了敲,没听到动静,就把门推开了。

琳琳穿着睡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双腿蜷曲,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头发乱着,有一绺刘海垂下来,半遮了眼睛,茫然地盯着对面的墙。墙上是一幅油画,油画里的洋槐正在开花,紫色的花穗洋洋洒洒;琳琳抱着洋槐树,下半身露在树的右边,上半身露在树的左边,脸朝前方,那双眼睛清澈纯净,像养在水里的两颗宝石,跟当下的琳琳形成鲜明对比。

雷诺说:“起床吧,宝贝,吃了饭该上学了。”

琳琳无动于衷的样子。

雷诺坐到床边,轻声说:“宝贝,还不舒服吗?”

琳琳躲了一下,还是没吭声。

楚云也进来了。琳琳瞥了一眼,继续盯着墙上的油画。她看得很努力,也很可怜,好像要走进画里去。但她总算开口了:“我不想上学,别逼我!”

不是说话,是大声喊叫,歇斯底里的那种。

楚云忍不住了,抬手打在琳琳脸上——啪,像踩断了一根干树枝。

琳琳猛地转过头,看着楚云。她不相信她妈会打她,不相信她妈也会打她的脸。爸爸被人扇了耳光,不敢还手;她被妈妈扇了耳光,也不能还手。这个世界怎么啦?难道一定要扇耳光羞辱对方?友善呢?母爱呢?难道一切都是假的?但她没有再喊叫,也没有哭,她双手抱头,把脸夹在了两腿中间。

雷诺拉着楚云出去了,顺手带上房门。

“你怎么可以打她?怎么可以打她脸啊?”雷诺愤怒了。

“没看几点了,再磨蹭下去,又要迟到了,我们都要迟到了……”楚云说。

“肯定有原因的,你就不問青红皂白?”

“娇气,矫情,受不得一点委屈;自虐,自怜,都是你给惯的。”

“她还是个孩子啊,小女孩啊,我宠点惯点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她不上学,我们也不用上班了,人辛苦总要为个什么,不为什么又为什么?”

楚云气急败坏地坐到沙发上,喘着粗气。

卧室门开了,琳琳穿着校服,拎着书包,站在了门口。

“你们别吵了,我这就上学。”

竟是一脸的平静。

雷诺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没再说什么,上前接过书包,搂着琳琳的肩膀,走到门口。父女俩换了鞋子,出门,关门。雷诺用力大了,防盗门发出愤怒的声响;琳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门把手,好像给门施以安慰。

洋槐花依然潇洒如雨滴,花香依然浓得像化不开的糖稀。琳琳却没像以往那样坐在副驾座,也没像昨天那样去接花的雨滴。通过后视镜,雷诺看到女儿沉默地坐在后排,脸色静得像一张白纸。

保安照例行礼,卖水果的老孙照例鞠躬。

经过麦当劳,雷诺没征求女儿的意见,就把车停到路边,进店买了一个汉堡,一大份薯条,上车递给女儿:“吃吧,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琳琳接过了,却没吃,好像打了个嗝儿,脸上抽了一下。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到了十字路口,雷诺把车开上右转道,转过弯就是通往七中的明德路。红灯亮起,他及时踩了刹车。

琳琳突然说话了:“爸,我们去医院吧……”

“去医院?还不舒服吗?”雷诺问。

“爸,我吃药了,把昨天的药全都吃了……”琳琳哭了。

“你疯了?要命的啊!”雷诺惊叫。

“那会儿我不想活了,可这会儿我又不想死了……”琳琳哭着说。

雷诺顾不上红灯了,他拨了一把方向盘,从直行和右转车辆间挤过去,闯过了停车线,闯过了红灯。有司机朝他怒骂,交警也挥手示意他停车,他全然不管不顾,径直往中心医院方向开去。

琳琳脸色苍白,开始干哕,不断有肥皂泡一样的东西从她嘴里冒出来。

“爸,快点,我不想死……”琳琳哭着说。

“没事宝贝,挺住啊,很快的……”雷诺几乎是在喊了,是安慰,也是鼓励。

然而却快不起来。到了上班高峰,路就不像路了,像一条淌着泥浆的河沟,黏稠而迟滞。雷诺打开双闪,不停地摁喇叭,见缝插针,没缝也要拱出一条缝来。

又到了一个路口,绿灯。雷诺却开到路口中心的安全岛,把头伸出车窗,向警察说了些什么。警察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随即骑上了摩托车。警灯闪起,警笛响起,摩托车在前边开路,雷诺在后边紧跟。

到了中心医院,雷诺来不及把车停好,抱起女儿就冲进了急诊室……

楚云赶到医院时,琳琳已进了ICU。

雷诺在走廊里,从这头儿经过ICU走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经过ICU走到这头儿。楚云问,琳琳咋啦?雷诺一声不吭,仍然在走。问,琳琳咋样啦?没吭声,还在走。又问,琳琳她在哪?没吭声,但看了一眼ICU,还是走。

楚云只好跟着雷诺走,从这头儿经过ICU走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经过ICU走到这头儿。走了两趟,她不走了,也走不动了。她靠着一根柱子蹲下来,开始流泪。她知道雷诺生她的气了。

雷诺不光生楚云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昨天女儿跑步跑到呕吐,晕眩,腿抽筋,那是什么?是自虐,是求关注、求关爱的信号,他们却没在意。不但没在意,还喝了酒,做了爱;早上女儿说不想上学,又是一个信号,他们还是没在意,不但没在意,还打了女儿。于是,自虐就发展到自残和自杀……怪谁?怨谁?

楚云哭着,想的却是另一番心思。现在的孩子怎么啦?批评两句就绝食罢课,动一指头就寻死觅活,咋这么娇气?咋这么矫情啊?想当年,她可是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的。梳头不配合,梳齿就会扎到头上;吃饭吧嗒嘴,筷子就会打到头上;要是考试成绩不好,回到家就主动伸手讨板子……很正常啊,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话错了?错话能传几千年?几千年的人都错了?

雷诺走到柱子跟前,停住了。楚云抬起头,她看见雷诺长吸了一口气,突然用头朝柱子连撞了三下:咚!咚!咚!短促有力。

楚云立刻直了眼:“雷诺你干吗?”

雷诺一只手扶着柱子,伸出另一只手,撮了一下指头,制止了楚云的惊叫。楚云住了声,嘴还张着,眼睛也张着。她想起身扶他,看他没让她扶的意思,就没动。扶一个人,柱子要比她牢靠得多。

ICU的门开了,琳琳被推了出来。

雷诺把自己从柱子上推开,抢步上前,他看到女儿脸色惨白,嘴唇没一点血色,眼睛睁着,满是幽怨和无助。

醫生说已洗过胃了,应该没有大碍,但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进了病房,安置好琳琳,护士们就出去了。楚云一下子扑到床上,抱住琳琳哭起来:“你怎么这样啊?你要把妈妈吓死啊……”

琳琳目光空洞,眼睛盯着天花板,默不作声。

雷诺在床边蹲下,拉起琳琳的手。那一刻,他觉得女儿的手那么纤小,那么柔弱,好像一小团棉花糖,好像要在他的大手里化掉一样。他突然好害怕,怕女儿就这样消失了。“对不起,宝贝,我们太粗心了,没有关注到你的情绪……”

琳琳盯着天花板,还是默不作声。

“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楚云哭得诚恳而愧疚,已经哭肿的眼睛更肿了。

琳琳终于转过头了,她看着楚云,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突然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楚云抱住女儿的肩膀,轻轻拍着,无声地安慰着。

“宝贝,对不起。是爸妈不好,没关心到你,没保护好你……”她心痛得无以言表。

琳琳在楚云怀里,哭了好一会儿,又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我不想上学了。太丢人了,他们打了爸,而且羞辱我,我一点面子、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楚云惊得眼睛都直了:“他们……羞辱你?他们跟你一个学校?”

琳琳点点头。

楚云这才明白女儿厌学、自虐乃至自杀的真正原因。那天在派出所,听民警说够不上法律处罚,又见高个男孩的父亲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总算出了口恶气,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道她过去了,事情没过去,女儿一直笼罩在那片阴影下。

雷诺头一天就知道事情没过去。琳琳说那几个男孩朝她吹口哨、扇耳光时,他就知道事情没过去;只是晚上楚云带回了好消息,他们喝了酒,做了爱,好事加上好心情就想让那件事过去。看来掩耳盗铃只能欲盖弥彰,那件事过不去,也不能就这样过去。

一个小时后,雷诺到了派出所。

中年民警很热情,给雷诺让座,倒水,然后绕过办公桌,在对面坐下,掏出烟盒,问雷诺抽不抽,见雷诺摇头,他自己点了一支,说:“那天你们走得太着急,事情还没处理完呢。”

“哦,那天被气懵了……又见那家大人喷火冒烟的,我不想火上浇油。”雷诺说。

“其实也没多大事,也算处理完了,就少你签个字。哦,还有……”中年民警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每人罚了二百,算是给你的赔偿,这是一千,你点点。”

他先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又推到雷诺面前,随后拿出一个本子,翻了几页,又倒回去两页,说:“这是处理结果,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在下面签个字。”

雷诺没动信封,拿过本子看起来。案情经过没多大出入,但雷诺不同意他们的认错态度——认错了吗?嘴上认了,可态度却像庆祝胜利一样,充满了炫耀。他的手颤抖了,手里的本子也颤抖了。

处理结果,雷诺就完全不能接受了——赔礼道歉,道歉了吗?道歉了,但很嚣张,像一群意犹未尽的野狗;也鞠躬了,像跟遗体告别一样,鞠了三个躬;家长要严加管教,严吗?严,家长跺了高个男孩,都跺出尿了,但那不是管教,是做给外人看的;回家以后呢?还会打骂吗?批评教育?温言相劝?鬼知道。雷诺的手颤得更厉害了,好像手要背叛他,拿着本子逃跑一样。

罚款赔偿,一耳光二百元,雷诺愤怒了——他的脸就值二百元啊?一个亿万富豪的脸就值二百元啊?当然,这与钱无关,与人的身价无关,可你掏二百元去问街上一个乞丐,他让你掴一耳光吗?道理呢?法律呢?尊严呢?雷诺站了起来,他把本子摔到桌子上。

啪。很响,像谁掴了谁的耳光。

他以为中年民警会吓一跳,甚至会跳起来,会大吼大叫冲他发脾气。可是,没有——

中年民警稳稳坐在椅子上,稳稳地抽着烟,脸色也不愠不火,说:“怎么?对处理结果不满意是吧?”也不等雷诺回答,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满意,很不满意。”

雷诺没想到中年民警会这么说,一时心里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摔摔打打。正要道歉,见中年民警用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就坐下了。

“狗日的,现在的孩子真是无法无天了!”中年民警说,“当然,作为民警我不该骂人,我这是换位思考。这段时间我们正进行警风整顿,其中一项就是换位思考。我把我换到老百姓的位置上,这么骂不过分吧?”

雷诺点了下头。

“哦,他们也不是狗日的,狗日的开不上那么好的摩托车。不就是钱烧的吗?还是那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中年民警说,“当然,我这么说可不是仇富,我跟钱又没仇,也知道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雷诺点了下头。

“可是,有钱就了不起吗?就该那么嚣张吗?钱能买来命吗?开着摩托上高速,出了事咋办?不要命了?行,就算胆大不怕死,也要别人陪着一起死吗?说到底,是缺少教养!”中年民警有点义愤填膺了。

雷诺点了下头。

“都是独生子女给害的,千顷地里一棵苗,娇啊,宠啊,想啥是啥,要啥有啥,结果呢,自私自利,唯我独尊,天王老子都不怕。养不教,父之过,老祖宗的古训错了吗?棍棒底下出孝子也错了?错话能传几千年?几千年的人都错了?”

雷诺又点了下头。

“学校呢?专门的教育机构啊,教育了吗?过去私塾先生能打板子,现在不让了,别说打,骂都不能骂了,怕伤自尊,怕想不开跳楼。狗日的谁规定的?教不严,师之惰啊,老师们是省事了,弄出来一堆歪瓜裂枣,都推给我们警察啊?”中年民警愤愤不平。

雷诺没有点头。他想这都是国家政策,社会问题,都不是他能掌握的,他只掌握能够掌握的事,有个合理的处理结果,给他找回面子,给女儿找回心理安慰。

“那你说,我这事怎么处理?”雷诺问。

“已经处理过了啊,虽然你不满意,我也不满意,我们都不满意,可也只能这么处理了。”中年民警重新把那个本子推到雷诺面前。

“就这么处理?”雷诺没动本子。

“那你说怎么处理?”中年民警又点了一支烟,“判刑?够不上刑事案啊;劳教?现在已经取消了;就剩下行政拘留了,可拘留也够不上啊……只能是批评教育,赔礼道歉,经济赔偿了。这都是软尺子啊,松了你不满意,紧了他不满意,咋能让双方都满意呢?你给想想。”

雷诺开始想了。他从中年民警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想吸,却没吸。他把那根烟在手里捋着,想着。有一些烟丝被他捋出来,纷纷落在地上。他把那根烟都快捋空了,也没想出他想要什么结果。

雷诺出去了。走到车跟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根半空的纸烟,他心里愤愤不平,把那根烟摔到地上,踢了一脚,想把它踢出去,却没踢着。

“狗日的!”他说。

又踢了一脚。踢着了,却没踢出去,那根烟被他踢烂了。

上车后,雷诺给姚参打了个电话,说了那天的扇脸事件,说了女儿琳琳的事,也说了派出所的处理结果。姚参听了很气愤,让雷诺去他那里。

姚参就是小时候抢喜糖踩断雷诺手指的那个孩子。后来,他们一起上了中学,又一起考上大学,成了好朋友。大学毕业后,姚参先在检察院工作了几年,之后又辞职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到了以后,姚参问起那几个男孩的情况,比如姓名,年龄,家庭住址,雷诺才发现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跟琳琳同一个学校。姚参说,这就难办了,初中生啊,恐怕年龄也够不上处罚。

“那你说……这事只能不了了之?”雷诺泄气了。

“那倒不是。譬如寻衅滋事罪,以危险方式驾驶罪,都是刑事犯罪,关键是后果和年龄。”姚参说。

“按这两项罪名,會怎么处罚?”

“危险方式驾驶罪,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寻衅滋事罪,判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这……重了点吧?”雷诺犹豫了,“还都是孩子,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前途?”

“操,这会儿你倒有恻隐之心了,刚才还气得跟蛤蟆似的。”姚参笑了,“那你说,你想怎么处理?”

又是这句话。雷诺要知道怎么处理,就不去派出所了,也不来找他这个律师了。不过,雷诺也不是没想法,来找姚参的路上,他曾经作过种种设想——

比如,把那几个耳光扇回去。当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他一个大人,也下不去手;让他们自己扇,或者互相扇;他甚至想象过那场面,解恨,解气,甚至想象过要不要阻止他们。

比如,他们如果不肯扇,就让他们跪下求饶。雷诺想象过他们跪下求饶的样子,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想象过他会征求琳琳的意见,琳琳呢,可能会大人不计小人过,说算了,姑且记下你们这次,下不为例。

比如,让他们的家长赔礼道歉,登门?还是登报?雷诺觉得登门好。他只想要他们真心悔过,并不想坏了他们的名誉。

比如经济赔偿。当然,二百块肯定不行,数额看各家的经济条件,反正得让他们感到心疼,不然不长记性。当然,他不会收这钱,那就捐给慈善总会……

看雷诺久久无语,姚参笑了,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都不行。法律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

雷诺说:“那你就别问我,你看咋办?”

“这件事伤害不大侮辱性大,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姚参说,“这样,你签个委托书,我以律师身份正式介入。”

“可以,既然要办,咱就正式办。”雷诺说。又半真半假地问:“那代理费呢?”

“免了,算法律援助。别以为穷人才需要法律援助,你这个富翁在法律面前,基本上也是一穷二白。”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雷诺给楚云打了电话,说了派出所的处理结果,也说了姚参的意见。果然,楚云对派出所的处理很不满意,但觉得姚参说的是条路子。雷诺问了女儿的情况,楚云说稳定了,已经睡着了;又让雷诺回家,说公司一大堆事,他不能休息不好;说医院有她陪着就行了,没必要都耗在那里。雷诺想了想,女儿大了,妈妈陪着毕竟要方便许多,就直接回家了。

早上,雷诺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他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边找鞋子,一边接电话。

是楚云的电话。还好,女儿平安无事,楚云说的是他挨打的事——电视,广播,报纸,还有几家门户网站,都报道了雷诺被打的事件。

女儿平安,雷诺就放心了。他重又躺到床上,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一夜之间,网络上都是雷诺被打的新闻,而且众口一词,好像都不认可派出所的处理结果,好像都认定雷诺不会就此罢休……如今的手机可真会揣摩人的心思,只要你关注什么,它就会善解人意地把相关内容一股脑推送到你面前。在众多内容中,雷诺还看到了一条视频——

雷诺被高个男孩固定在后车门上,一个男孩走上来,对高个男孩笑了一下,随即,一耳光扇在雷诺脸上,啪!

这是镜头里的声音,还有画外音:爽!脆!是另外几个男孩的喝彩。

又一个男孩走上来,对高个男孩笑了一下,还回头对别的男孩笑了一下,随即,耳光再次扇在雷诺脸上,啪!

仍然伴着画外音:爽!脆!还有一阵哄笑。

一个又一个男孩扇完了耳光,有的扇了雷诺的左脸,有的扇了雷诺的右脸,有的清脆,有的沉闷,但统统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雷诺没反抗,甚至没反应,他一脸蒙逼的样子,好像在配合他们做一场有趣的游戏……

雷诺看着视频,心里开始发疼。视频播完,他又愣了很长时间,突然挥起拳头,狠狠砸向床头柜。这一次不只心疼,而且手疼。手疼慢慢消退,心疼却愈加尖锐了。他想大哭一场——显然,他们不但扇了他耳光,而且录了视频,而且发到了网上;他们不但要摧毁他肉体的脸面,而且要摧毁他精神的脸面。显然,他们是处心积虑的,他们就是要摧毁一个人的尊严,甚至要摧毁社会的道德体系。

雷诺被这段视频折磨了半天,得出的结果是:他想大哭一场。

但他没哭。他想:这事不能完。

正想给姚参打电话,姚参的电话却先打过来了。姚参说,他刚刚去了法院,立案庭的法官说这事不能立案。因为事件本身构不成伤害罪,连轻伤害都构不上;因为加害人都是些孩子,够不上刑罚的年龄;还因为派出所的处理并无不当,也不具备行政诉讼的条件……还有几条原因,雷诺没听懂。姚参说,这就是当下法律的漏洞,没办法啊;又说这事没完,说马上要开人大会了,作为人大代表,他要发起议案,要补充立法,至少在地方立法……还说了很多,但雷诺基本没听进去。

这不是亡羊补牢的事,人大立法可以补上法律的漏洞,但补不上雷诺心上的血窟窿,等法律的漏洞补上了,他的血就流完了。他等不及,也不想等了。既然法律不能给他主持公道,那么纪律呢?那几个男孩是学生,那么,校规校纪总能处罚他们吧?

開除学籍。留校察看。记过,记大过。警告,严重警告……雷诺想到了一系列很解恨的词语。

他决定去找他们的学校。

春意越来越浓了,小区里的绿植蓬勃而茂盛,各种花儿开得轰轰烈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脚踩上去能感到凸凹,好像来自路面的问候。

“雷总,上班去啊?”

是清洁工杨阿姨。路上落了厚厚一层洋槐花,还有一些正纷纷扬扬洒下来,像紫色的雨。杨阿姨把它们扫起来,收在一个干净的布袋里。这让雷诺想起了女儿,那天,琳琳伸手去接那紫色的雨滴,一颗一颗小心地收藏在白色的手帕里。

雷诺心里一嫩,遂笑着点点头:“杨阿姨辛苦。”

“哪里啊,”杨阿姨说,“您是干大事的,才辛苦呢。”

“其实,可以先不扫,这个季节,扫也扫不尽的。”雷诺说。

“那可不行,公司有规定呢。”杨阿姨说,“再说,这洋槐花多好,收起来能蒸菜吃。”

“是哩,小时候我也吃过,好吃。”雷诺说。

“雷总……”杨阿姨欲言又止。

“杨阿姨有事吗?”雷诺说。

“那事我们都知道了……您没事吧?”杨阿姨说。

“什么事?”雷诺刚一开口,就明白了,赶紧说,“噢,没事,我没事……”

“嗯,没事就好。”杨阿姨说,“俺知道您心里憋屈,想开些,人在做,天在看,他们会遭报应的……”

“没事,杨阿姨,我真的没事……”雷诺说着,快步离开了,倒好像他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杨阿姨跟门口卖水果的老孙是两口。起初,老孙把水果摊摆在小区门口,是看小区住户多,都是有钱人,生意好做,但保安觉得影响小区形象,时不时地驱赶。有一次正好被雷诺看到,就叫来物业经理,不但允许老孙摆摊,还安排他老伴到小区做了清洁工。从那天起,这老两口就记了雷诺的恩,进进出出,都向他鞠躬请安。没想到,连老孙两口都知道了他挨打的事,而他,竟落到了让杨阿姨同情安慰的地步。

雷诺心里泛起一阵悲凉。

雷诺找到七中校长,跟校长说他是初二(五) 班雷琳琳的爸爸,他叫雷诺。

校长是位女校长,很热情,但雷诺能看出这热情是职业的,敷衍的,随时都会冷却,因为校长并不认识雷诺,也不知道雷琳琳。

这也难怪,学校都是先知道学生,然后才知道学生家长的。而七中这样的万人中学,校长一般只认识两类学生:好学生和差学生。成绩好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成绩不好的,也不叫坏学生,学校的叫法是差生,如果成绩不好再调皮捣蛋,那就叫问题学生。这两类学生是少数。更多的学生,成绩不好也不差,占大多数,但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这很正常,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历史书上都是王侯和贼寇的故事,而被人记住的,多是贼寇的故事,因为贼寇的故事往往更有趣。

雷琳琳属于成绩不好也不差的学生。所以,校长没什么印象。

雷诺拿出手机,让校长看那段视频。

这时,进来一个老师,校长让他一起看视频。他们看见雷诺被固定在后车门上,男孩们一个接着一个上来扇他耳光,啪!嘭!他们还听见了男孩们的喝彩:爽!脆!而雷诺没有反抗,也没有反应,他好像在配合男孩们做一场有趣的游戏……

雷诺挨一个耳光校长就哎哟一声,挨一个耳光她就哎哟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哎哟”,像害了牙疼,一手按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样子有些滑稽。

“天,您怎么招惹了他们……”老师说。老师在“他们”上加重了语气,显然认识那几个男孩,他们很有名,都属于那种问题学生。

“我没招惹了他们,我根本不认识他们。”雷诺说。

“那,你们怎么遇到了一起?”老师说。

“我在路上开车,他们拦住了我……”雷诺说。

“不管怎么说,打人是不对的。”校长说,“报案了吗?”

雷诺就说了派出所的处理结果。

“这么处理有什么不对吗?”校长说。

“就这么道歉啊?”雷诺说。

他后退了一步,学着男孩们的样子,嘴里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对着校长鞠了三个躬。

校长和老师都笑了,笑了半截又戛然而止,他们看见雷诺喷火的眼睛,他们的笑像刚要开放的花朵突然遭了风霜,立刻蔫巴了。

“就这么道歉啊?”雷诺说。

“还有罚款,我一个耳光就值二百块钱啊?”

“还有我女儿,我女儿也受了极大的伤害。”

雷诺讲了琳琳受惊吓、被羞辱、自虐和自杀的事。

校长和老师看看雷诺,也互相看看,好像觉得派出所那么处理是不太合适。

“那您觉得该怎么处理?”校长问。

“拘留?判刑?够不上啊。”老师说,“以他们的年龄和违法情节,够不上刑罚。”

“您很懂法。”雷诺看着那个老师,“民警也是这么说的。”

“我教思想品德,课本上这么说的。”老师说,“犯罪肯定是违法,但违法不一定是犯罪,他们构不上犯罪。”

“那您觉得该怎么处理?”校长又问。

雷诺有些愤怒了。民警这么问,律师这么问,校长也这么问,他们是执法者,是教育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倒要他来回答?但雷诺不能不回答了,他无故挨了打,他一家都无辜蒙受了羞辱,他女儿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必须为自己、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国有国法,校有校规,既然够不上国法,那就按你们的校规处理。”雷诺说。

校长和老师互相看着,似乎在斟酌该使用哪一条校规。

“开除学籍,学校不能留这种害群之马。”雷诺挥了一下手,像赶走了一群马。

“这不合适,就算他们是害群之马,也不能往社会上赶,不然,还要教育机构干什么?”校长说。

“也不合法,”老師说,“都是初中生,义务教育阶段,按教育法是不能开除学籍的。”

“那就留校察看,记大过,警告……张贴布告,以儆效尤。”雷诺说。

校长看着雷诺,许久没说话,许久才说:“雷……您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雷诺说叫雷琳琳。

“哦,雷琳琳家长,首先,我代表学校对您的不幸遭遇深表歉意,并对雷琳琳同学表示诚挚的慰问。”校长没鞠躬,但她的神情是真诚的,“这样,您先回去,我找班主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学校研究处理意见,然后再跟您沟通。”

雷诺张了下嘴,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说的了。校长已经道了歉,已经说要研究处理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就对校长和老师表达了歉意和谢意,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学校的事,好像人家帮了他忙。然后,就离开了。

公司门口围了一些人。有人要往公司里进,有人阻拦着,解释着。要进公司的,是几个记者,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扛着录像机,拿着录音机,或者拿着笔和笔记本;拦着不让进的,是公司的员工,保安和负责行政工作的陈总。

雷诺停好车,拎起公文包,朝办公楼走去。

“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看向雷诺。还有那些录像机,录音机,笔和笔记本。

“雷总,您对上周末发生的事怎么看?”

“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打您?”

“公安部门怎么处理的?您对处理结果满意吗?”

“有没有走法律程序的打算?”

“……”

提问像连珠炮似的轰来,雷诺反而冷静了。作为知名的企业家、慈善家和社会名流,他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场面,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记者。

“各位朋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公司去谈好吗?”雷诺微笑着说。

保安让到了一边,陈总在前边带路,他们进了办公楼。

雷诺招呼众人落座,大部分记者都坐下了,电视台的记者没坐,扛着录像机照来照去。雷诺也没有坐,他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右手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U形,下巴正好搁在U形凹槽里;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这种神态显示着他的涵养和耐心。从楼下到楼上这段不长的路,他已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记者们都没有提问,刚才已经问过了,这会儿他们等着答案。雷诺就说了那天事情的经过,然后是派出所的处理结果。这显然不是记者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七嘴八舌又提出一大堆问题。

“飙车党啊,违法上高速,还打人,太嚣张了吧?”

“赔礼道歉,就这么赔礼道歉啊?”

“一个耳光二百元啊?太便宜他们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事不能算完!”

“雷总,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他们是受害者,雷诺倒成了办案人员。

雷诺很平静。在派出所,面对中年民警,他愤怒过;在律师事务所,面对姚参,他激动过;在学校,面对校长和老师,他既愤怒又激动;但这会儿,他平静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呢?”雷诺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记者们。

“这事不能算完!”记者们说。

“对,做法医鉴定,走法律程序。”他们说。

“该判刑判刑,该赔钱赔钱,还有精神赔偿。”他们这么说。

这时候,雷诺才坐下来,他把自己坐成了中年民警那种姿态,他甚至很想像中年民警那样抽一支烟。

“他们都是些中学生。”雷诺说。

“他们还是孩子,够不上刑罚。”他说。

“违法,不等于犯罪……”他这么说。

他把中年民警、姚参以及学校老师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许你们知道,法网恢恢,可真就疏而不漏吗?有了漏洞怎么办呢?”

雷诺走进办公室,这才觉出累。他几乎是强撑着冲了杯咖啡,坐到沙发上,慢慢地喝着。

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医院,派出所,律师事务所,再到学校,好多事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一下拉着他本就绷紧的神经。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想起老家一句话。当然,他没在家里,他们一家在高速公路;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吗?他依法经营,照章纳税,热心公益,招谁惹谁了,偏偏被这般殴打羞辱?受了冤屈还无处申诉,申诉了却得不到公正解决,甚至,连什么是公正都无从得知……他觉得就像那个堂吉诃德,累个半死,拳脚却如同打在风中,闪了自己的腰。这个世界怎么啦?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怎么啦?

陈总走进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都走了?”雷诺放下咖啡。

“走了,每人发了个红包,车马费。”陈总说。

“应该的,记者们也很辛苦。”雷诺点点头。

“我们都知道了,公司差不多都知道了。”陈总说,“琳琳没事吧?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雷诺说,“小孩子,心理上一时不能接受。”

“不能就这么算完,事关您的尊严,还有公司的脸面,得有个说法。”陈总说,“要不要让公司律师介入?”

“我已经找过姚参了,先看看吧。”雷诺说,“哦,对了,那块地的竞拍计划我看过了,改了几处,按方案准备吧。”

雷诺从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个U盘。

傍晚时,雷诺的手机了。是金地置业的杨总。雷诺没理,任手机响着。

楚云替他接了,脸马上灿烂起来,说,好的好的,雷诺这会儿不在,我等下告诉他。挂了电话,楚云说杨总要请他们吃饭。雷诺怪她多事,说鸿门宴,不该答应赴约。楚云说,鸿门宴就鸿门宴,也许是那块地的事,咱不能因小失大。雷诺不认为女儿的事是小事,更不认为土地比女儿重要。雷诺说要去你去吧,我守着女儿。

楚云就一个人去了。

琳琳靠在病床上,戴着耳机刷手机,眉眼和嘴角满是笑意。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喜欢各种新潮手机,喜欢手机里各种新潮的玩意儿。学校不许带手机,他们的手机多放在家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玩。现在琳琳是个病人,她有大把的时间。

“宝贝,看什么呢这么开心?”雷诺问。

“你不懂,也不会喜欢的。”琳琳眼皮都没抬。

“是的,你的世界,爸妈未必懂得;但你喜欢的,爸妈肯定也喜欢。”雷诺说。

“真的?”琳琳抬起头。

“当然。因为爸妈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开心,让你幸福。”雷诺说。

琳琳摇摇头,有种迷惘的神情。

“宝贝,听爸跟你说说话好吗?”雷诺问得很小心。

见琳琳点了头,雷诺想了一下,说——

宝贝,你知道人来到这世上多不容易啊。当年我们想要你的时候,你妈总怀不上,医生说是你妈内分泌失调,得吃药。可西药不能吃,怕影响了你,只能吃中药,草啊,石头啊,蝎子蜈蚣癞蛤蟆啊,看着都头皮发麻,你妈硬是一罐子一罐子喝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怀上你了,又担惊受怕的,整天待在家里,八九个月啊,你妈没出过大门一步,这才安全地把你接到这个世界。

宝贝,你知道一个人长大多不容易啊。冬天怕给你冻着,夏天怕给你热着,你咳嗽一声家里都地动山摇的。好不容易你学会走路了,又怕你磕了碰了,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里;等你开始上学了,就算我们再忙,也是天天接,天天送的,就怕你在路上被车撞了。

宝贝,你怎么可以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就算爸妈粗心,对你关心不够,可我们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也是为了你啊,想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上最好的学校,为了不让你输在起跑线。

宝贝,我们这么疼你爱你,你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呢?

宝贝啊……

雷诺这么说,说了很多。

“爸,这话你们都说过N遍了,我耳朵都起茧了。”琳琳说。

“说得不對吗?”

“对着呢,心灵鸡汤怎么会不对,可要是煲心灵鸡汤你可没我在行。只是,你们又何曾听我说过心里话?没有,你们从来不愿听。”

“那好,今天你说给爸听,想说什么说什么。”

琳琳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她说——

爸,你们作父母的确实很辛苦。可在我们看来,你们那是自虐,是故意做给孩子看的,很变态,是让我们产生负罪感,要是读不好书,就更是个罪人了。过去都说孩子是自家的好,现在呢,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能上好大学,能满足家长的虚荣心。老师比家长更虚荣,更势利,更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能提高升学率,能让学校成为名校,能让校长升官、让老师多拿奖金。

爸,你别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真正可怜的不是天下父母,是天下的孩子。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成龙成凤的是少数,多数人是虫,可怜虫;是鸡,甚至落榜的还不如鸡,最多是落汤鸡。你知道我们这些可怜虫落汤鸡有多可怜吗?小学时我不知道,初中生的书包重三十一斤零七两,我在超市称过,都赶上我体重的一半了,这还不算心理负担。想过我们的年龄吗?想过我们的小身架吗?想过我们的承受能力吗?动辄就是打骂丢脸色,可打骂丢脸色我也成不了“别人家的孩子”,更变不成龙凤。

爸,我们这些可怜的虫和鸡,天天困在课本里,逃无可逃,有人抑郁了,有人自杀了,更多的人麻木了。我们不想麻木,就惹是生非。比如谈恋爱,比如抽烟,还有很多种方式,都是因为你们不让,我们才偏要做。爸你放心,我不谈恋爱也没抽烟,我有我的方式,用三角板划自己的皮肉。有的同学用烟头烫,用刀片或笔尖划,我不敢,我用三角板。但那种痛是一样的,痛让我清醒,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痛快,痛快,痛并快乐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琳琳说着,雷诺听着,他们的眼里都有了泪水,他们用盈着泪水的眼睛互相看着。

“天,你就这么残害自己啊!”

雷诺听不下去了,他拉过琳琳的手,看到她的小臂上有一条条细细的疤痕,像一条条蠕动的小虫子。

“宝贝,你怎么可以这样……”雷诺的心都要碎了。

“这次吃药算极端了一次。当时我真的不想活了,不是我妈打了我,是我觉得活着太难了。平日里老师讽刺我,挖苦我,你们逼我,骂我,就连那几个问题生也羞辱我,人活着太难了啊……”琳琳也是心碎的样子。

“对不起宝贝,是爸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雷诺说,“那几个坏学生,我去找过学校了,学校会惩罚他们的,爸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没用的。不是找过派出所了吗?不是找过律师了吗?警局法院都管不了,学校更没办法。”琳琳说,“学校病了,社会也病了,人人都有病,还治得了别人的病?”

雷诺从来没听女儿说过这么多话,有些话很深刻,有些话很偏激,但他都没法反驳。这让他很担心,她说到了变态,谁也难以预料变态的结果,就像他突如其来地被扇了耳光。

手机响了一声,打开看了,是琳琳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了微信,说学校要建语音试验室,号召家长自愿捐助。雷诺摇摇头,眼下上面反复强调不许摊派,可学校还是有各种名目;虽然是强调自愿,可班主任开口了,哪个家长敢不自愿?

这时候,楚云正在跟杨总吃饭,当然也喝酒,无酒不成席。

杨总长着一个小脑袋,跟红薯一样,但他的肚子很大,像一只麻袋没有扎紧,从里面突然拱出一块红薯。除了杨总,还有另外四男一女,楚云知道女人是金地的财务总监,也是领头那个男孩的母亲。另外四个男人她不认识。

杨总让楚云坐主宾位,她不肯。她以为是竞拍的事,人家已经把那块地让给她了,她不能蹬鼻子上脸。杨总说过这事,说找几个托儿,像陪太子读书一样,走个过场。她把那几个人当成了托儿,心想,这顿饭一定自己买单。

几个大杯摆在桌子中央,杨总拿起酒瓶,在杯子上面走了几个来回,瓶子就空了。然后,他端起一只杯子,其他人也都端起杯子。

杨总说:“各位,雷总有事没来,楚总来了也一样。谁都知道,云雷地产雷总是船长,楚总是掌舵人。”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巾帼不让须眉。

楚云谦虚着,也端起了酒杯。

“楚总你放下,这杯酒是罚酒,我们喝你不喝。”杨总说。又对众人说:“圣人言,养不教父之过,各位都是有罪过的人,罪过都在这酒杯里,这叫自作自受,干!”

杨总把酒杯送到嘴边,并不见有多大动作,杯子就见了底。

众人都跟着干了杯。

杨总又拿起一瓶酒,同样在杯子上走了几个来回,瓶子空了,杯子满了。

“楚总,这杯是赔罪酒。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雷总,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咱自己孩子,自己孩子犯了错,叔不可忍婶儿也得忍不是?”杨总为自己的幽默笑了一下,“这杯赔罪酒我们干了,楚总你随意。”

又是一饮而尽。

这时候,楚云才知道并不是地的事。在座的是那幾个男孩的家长,他们替他们的孩子赔罪来了。高个男孩的爸爸没来,但他母亲在,酒量也很好。

“他爸没来,没脸来啊。他是个粗人,就知道动拳头,不会说话。”财务总监说。

楚云想起那个五短汉子,一脚一脚,真跺啊,高个男孩的尿都跺出来了。

“兄弟几个就这一个男孩,要左手不敢给右手,要手心不敢给手背,惯得没样了,闯出大祸了啊。”财务总监说。

楚云想起那个男孩,瘦瘦的,高高的,一脸稚气,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这几位说起来也算事业有成,可看看几个孩子,就算身家千万,又有何用?失败啊,惭愧啊!”杨总说。

楚云想起那些男孩,染彩发,听摇滚,飙车,抽烟,一脸稚气,又很痞、很社会的样子。

“可无论如何,孩子们的错,就是大人的错,楚总,对不起啊!”杨总站了起来。

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对楚云深深鞠了一躬。

“别,别,请坐,都请坐……”楚云赶忙起身摆手。

她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高档的酒店,丰盛的酒宴,掏心掏肺的话,很诚恳,很正式。还要怎样呢?还能怎样呢?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派出所也处理过了,那件事咱就翻篇了。”楚云端起酒杯,“来,我敬各位一杯,谢谢你们的真诚!”

琳琳同意出院了。

其实,也早该出院了。可琳琳说她很难受,一说出院就难受。雷诺知道,她这是逃避,与外面世界相比,病房像个保险箱,她宁愿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医院终归不能常住,何况,病房紧张,医生已催过好多次了。

回到小区,楚云带琳琳先回家,雷诺去车库停车。车刚停好,手机响了,是七中那个女校长。

校长说,雷琳琳家长,事情我们都了解清楚了,跟您说的基本一样……校长停住了,显然在等雷诺的反应。但雷诺没反应。肯定一样啊,难道他会诬陷那几个男孩?还有那段视频,他们自己拍的,难道他们自己会诬陷自己?校长说,您在听吗?雷诺说,在听呢,校长您说。校长说,我再次向您表示歉意……校长又停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说到底还都是孩子,都在义务教育阶段,开除学籍是违法的;处分嘛,尺度也不好掌握,要进档案的,要跟孩子一辈子的,会影响他们前途的……我们都是家长,能忍心毁了孩子们?雷诺沉默了,很明显,校长在护短。而且,派出所处理过了,校长想让雷诺接受派出所的处理结果。

“哦,对了校长,听说学校要建语音室,让家长们捐款?”雷诺忽然想起家长微信群里的信息。

“没有没有,”校长连忙否认,“语音室要建,但不会搞摊派的……”

“校长您别误会,我是说不用費事了,我个人愿意为学校捐个语音室。”雷诺说。

“呀呀,太感谢您了!”校长马上热情起来,“早听说您是爱心人士,慈善家,救助孤寡老人,给家乡修路,还捐资建希望学校……您要肯出手相助,那可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具体怎么做,您派人直接联系我就是。”

“好,好好。对了,那件事您放心,我们会妥善处理的,有了结果,及时向您汇报。”

雷诺对着手机笑了,很得意,也有点猥琐。

天色完全黑了。小广场上,有一些老人在跳舞,没有音乐,静默中夸张的动作显得很怪异,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老人们经常在这里跳广场舞。原来乐声轰鸣,四邻不安,进而引起矛盾,年轻人说老人们打扰了他们休息,老人们说年轻人影响了他们锻炼。争执不下,就有人往广场上倒垃圾。后来,雷诺自己掏钱给老人们更新了音响,新设备配了蓝牙耳机,既满足了老人跳舞的需求,也免去了音乐对四邻的打扰。没想到静默中的舞蹈竟如此怪异,若是深夜看见,说不定被吓破胆呢。

这么想着,雷诺走了过去。

舞蹈突然停了。领舞的王阿姨迎上来,说:“雷总啊,天杀的孩子们,让您受委屈了……”

王阿姨说得太突兀,雷诺一时没听明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说:“哦哦,没事的,没事了。”

老人们好像没完,纷纷围上来,表达着同情和安慰,也表达着愤慨和诅咒,那样子,好像雷诺是他们的家人,甚至,比他们自己受了委屈还委屈。但老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同情和安慰让雷诺瞬间觉得自己懦弱无能,让他有种再次被施暴的羞辱。他冲出老人的包围,逃回到家里。

琳琳回了她的房间。楚云歪在床头刷手机。看见雷诺,她说,牛奶面包都弄好了,在餐桌上,你自己吃吧。雷诺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说算了,不饿。

接着,就闻到了香水的味道,还是“宣示”那种香水;然后是楚云的眼波,春情荡漾的眼波。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都快把人憋死了。楚云说。雷诺没过去,他看着窗外,看着远处的小广场,说,老人们还在那跳舞呢……楚云说跳舞有啥好看的,你快过来,我想呢,快脱衣服……雷诺过去了,在床边坐下,说他们跳舞好吓人……楚云说老人天天在那跳舞有什么吓人的?我已经脱了你也快点……她伸手拉起雷诺的胳膊,雷诺拧了下身子,眼睛仍看着窗外说,没有音乐,静默中张牙舞爪得像一群鬼魅。楚云说不是你给买的蓝牙吗?好了好了我心思不在跳舞在你身上,你不脱我要扯了……就开始扯。雷诺说好好你别扯我自己脱……收回目光,开始解扣子。楚云说快点啊你急死我了……又要撕扯。雷诺说你情我愿的事你这么撕扯就是强暴了。楚云说就要强暴我就要强暴……一下子就把他扳倒了,顺势上了他的身子。

雷诺叫了一声,楚云把他弄疼了。他想让她温柔点,又没说。他们一直这样,从来不觉得粗暴,也不用费事,就融为一体了;可今天,任凭楚云怎么折腾,他总在门外徘徊。

“不好吗?”楚云问。

“好。”雷诺说。

“好你怎么心不在焉?”

“没有啊。”

“没有你怎么不进来?”

“慢慢来啊一会儿就好了……”

楚云没有慢慢来,她的头这边摆一下,那边摆一下,长发也跟着摆,猎猎的,像一面拉风的大旗;她闭着眼睛,嘴却张着,咝咝地抽凉气,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的样子。

手机突然响起来。雷诺激灵一下,是他的手机。刚要伸手,楚云喝道:“别动!”

雷诺的手倏地缩回来。

楚云还在动。不过显然受了干扰,动作失去节奏,变得很不自然。

手机一直响,不屈不挠的样子。雷诺的手机铃声是布谷鸟叫,他很喜欢这个声音,说布谷叫,春来到,草长莺飞,鲜花怒放。楚云也喜欢,私下跟他开玩笑,说你这是叫春啊,太暧昧太流氓了。雷诺就要换。楚云说别换别换我喜欢,你给我叫春我给你叫床……但现在他们听着,一点也不暧昧了,手机像抽水机,一点一点抽去了他们的激情。

楚云没有停,她继续着,像跟手机较劲。

铃声终于停了。随即是楚云的手机,静音了,只屏幕一下一下地闪,像偷窥的眼睛,不怀好意地讥笑。

楚云终于投降了。从雷诺身上下来,伸手拿起手机。喂,扭头朝雷诺示了个眼色。杨总啊,雷诺在洗澡呢……哦,您说……哦,是吗?我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哦哦,放心,会处理好的,一定会……

放下手机,楚云脸上现出了愠色。

雷诺问:“杨总说了什么?”

楚云没有回答。

又问:“怎么了?”

楚云还是没吭声。

“拍卖的事?”

楚云突然暴发了:拍你个大头鬼,瞧你干的好事!雷诺说我干什么了你发这么大火?楚云又不吭声了,大口大口吐气,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雷诺以为好事没做成才惹她生气了,说,对不起,这些天我真的好累……楚云说,累吗?我看你不累,派出所啊,找律师啊,还找到学校了,你累吗?雷诺就知道不是好事没做成的原因。

“我不该去找吗?”雷诺也生气了。

“派出所不是处理了吗?姚参不是也给了结果吗?又去找学校,没完没了啊你?”楚云吼起来。

“派出所那叫处理啊?姚参那叫结果啊?逃了国法逃不了校规。”雷诺说,“我不能白挨打,我们也不能白白蒙羞。”

“别扯上我们,你就是为你那点可怜的自尊。”

“那琳琳呢?女儿自虐甚至自杀又是因为什么?”

“脆弱,娇气,矫情,都是你给惯的。”

雷诺挺了下身子,但没起身,也没说话,转过脸闭上了眼睛。

十一

到了村口,已近中午,家家厨房已炊烟袅袅。这才是家的味道,泥土的,青草的,树木的,庄稼的,牲畜的……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像母亲的老棉袄把雷诺包裹起来。他抽了下鼻子,又抽了一下,他想把心掏出来,放在家乡的味道里。

雷诺把车泊好,还没进门,大黄狗窜出来,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扑。雷诺蹲下来,黄狗就势偎进他怀里,哼哼唧唧的,仰着头,要跟他进一步亲热。雷诺捧起狗脸,看着它水汪汪的眼睛,有种想哭的感觉。

“雷诺回来了?”继父出现在门口。

“伯……”雷诺叫了一声,放开黄狗,起身扑向了继父。

在继父怀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狗,一只失散了多年重又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虽然这个老人与他没血缘关系,虽然他一直叫他“伯”,可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亲爹了。老人并不伟岸的身子一直是他挡风的墙,到现在仍觉得这怀抱最温暖,这肩膀最可靠。

母亲也出来了,乍着一双面手,显然正在做饭。

雷诺放开继父,问:“妈,啥饭?”

母亲说:“你想吃啥饭?”

雷诺忽然想起小学课文《小蝌蚪找妈妈》,心里一动,说:“我要吃杂面蝌蚪。”

母亲于是给雷诺做杂面蝌蚪。雷诺说他想喝酒,继父说不是要开车吗,敢喝?雷诺说今天不走了,他想在家住两天。继父看着他,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就从堂屋搬来小桌,支在厨房。雷诺明白继父的用心,他想让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母亲做饭,跟母亲说话。

继父出去了一会儿,带回一包卤肉,还有一把青蒜,几棵十香菜。青蒜和十香菜洗净了,跟花椒、辣椒一起放到小石臼里捣,叮叮咣咣的声音,很庸常,但很亲切。等所有的调料都捣成了烂泥,烧一勺热油泼进去,滋啦一声,顿时弥漫起浓郁的香气,又加了老陈醋,那香气就更加丰盈充沛了。黄瓜切好,拌了料汁,放到小桌上,剩下的调料,待会儿做酸辣蝌蚪。

爷儿俩开了一瓶酒,就着卤肉和凉拌黄瓜喝起来;母亲搲了些杂面,开始调和面糊。

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只喝酒。吱,一杯,吱,一杯。雷诺就这么喝。继父喝得很慢,像有话,却欲言又止。

一只苍蝇落在盘子上,得意地搓着两只手。他们夹菜时,苍蝇飞起来,等他们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上去。

“别急着喝酒,吃碗蝌蚪再喝。”母亲说。

调好面糊,正好开锅了。母亲把面糊搲到漏瓢里,左手握着瓢把,右手在左手腕上轻轻地敲。面糊漏出来,成几十根指头粗的面柱,接近水面时,断成指头肚大小的颗粒,像一群蝌蚪,拖着细细的尾巴,在锅里欢快地游动。漏完一瓢,母亲用笊篱搅了搅,随即捞进旁边的凉水盆里,开始漏第二瓢。第二瓢漏完,水盆里的蝌蚪也凉下来。母亲盛了两碗,浇上料汁,拌匀了,放到父子俩面前。

“先吃,吃完再喝。”她说。

雷诺冲母亲笑了一下,端起碗,呼噜就是一口。一群蝌蚪游进嘴里,滑溜,娇嫩,带着麻辣酸爽的味道,在嘴里兜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喉咙眼,像它们的妈妈在召唤一样。

雷诺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看你,好好的咋就哭了……”母亲伸手给他擦泪。

母亲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柔。雷诺把脸伏在母亲的掌心,任泪水放肆地流。

许久,他抬起头,对二老说:“伯,妈……”

“呀,雷诺回来了?”

院子里有人喊。跟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堵到厨房门口。

“看见你车停在门口,就知道你回来了。”他们说。

雷诺连忙站起来,一边打招呼,一边把人往里边让。没人进来。厨房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人。

“让让,让让。”有人说。

是姚参他爸姚满仓。他拨开人群进了厨房,径直坐到小桌旁。

姚满仓向来这样,到哪都像在他的炕头,来去自如,坐卧随意。他如此气势,一是他当了多年村主任,再是他有个让他气势的儿子。姚参大学毕业后,在检察院工作,他是第一个把小汽车开进祁营村的祁营村人。祁营村不是没见过小汽车,但姚参的车不一样。看见了吧,白牌。姚满仓说。公检法的车。姚满仓的话让人们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复杂。后来,姚参辞职开了律师事务所,但他总能借到白牌车开回家。他想让人们羡慕他的身份。

所以,姚满仓向来这样气势。

继父给姚满仓添了筷子酒杯。雷诺给他满上了酒。

但姚满仓却没动筷子,也没端杯子。

“酒不急,咱先说事。”姚满仓的小腿绞在一起,右脚压在左脚上,点了一下。

“没事,叔,我就是回来看看。”雷诺说。

“咋叫没事?出恁大事能叫没事?”姚满仓很气愤。

“叔,真没事,没事了。”雷诺咽了一下。

“没事你咽个啥?”姚满仓说,“咱不惹事,可出了事也不能怕事。”

姚满仓的脚又点了一下。按说,说事也不该当着众人,可姚满仓就是要众人在场,他要人们见证他姚满仓的能量。

“雷诺腮帮还肿着哩。”人们说。

“噢,眼窝乌青哩。”人们说。

“太欺侮人了,这事不能算完。”他们说。

雷诺下意识地摸摸脸,摸摸眼窝。这些天他心里上火,牙疼;晚上睡不好,眼窩可能也青了。

“从你妈来到祁营村,你就是祁营村人,有事叔给你兜着,不行咱找姚参。你找过姚参了吗?”姚满仓说。

“对,祁营村给你作主;姚参在公检法哩,法办了狗日的。”人们说。

雷诺忽然有些反胃,好像那些蝌蚪不想在肚里待了,甩着尾巴要游出来。他“嗷”了一声,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时候,楚云正满世界找雷诺。

雷诺跟楚云吵了一架,早上出门时谁也没说,上车后干脆手机也关了,所以,楚云不知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可那天是土地拍卖的日子。尽管事先跟金地置业的杨总有约,他们愿让出那块土地,但头天晚上杨总在电话里对雷诺去找学校很生气,楚云担心节外生枝,出现什么变故。何况,雷诺是大老板,是法人,有些事情得他拍板才行。这个节骨眼上,他会去哪里呢?楚云都快要急疯了。

会不会回了老家?陈总说。

她一下子醒过来,让陈总先去拍卖会现场,自己和司机往老家赶去。

楚云找到雷诺时,他醉卧在房后一棵梨树下,身边是一摊呕吐物,嘴里还在吐,一点一点,搜肠刮肚的样子。

“你怎么喝成这样?”楚云愤怒了,“你忘了今天土地开拍吗?”

雷诺茫然地看着楚云,好像不认识她。

“快,把雷总弄上车。”楚云对司机说。

司机上前扶起雷诺。

雷诺不愿上车,趔着身子挣扎:“我哪也不去,我找我妈……”

楚云没理他,强行把他塞进车里,让司机赶紧开车。

刚上高速,陈总就打来了电话,说见到杨总了,杨总不阴不阳的,有点怪。楚云说正往回赶,让陈总沉住气,随机应变。一边催司机加速。扭头再看雷诺,他歪靠在后座上,长一口短一口地吐气,不过,酒倒是醒过来了,说,对不起,我把今天的事忘了……

楚云叹口气,没说话。

汽车在急驰,路边景物飞快地朝后方掠去。

“你跟学校怎么说了?”楚云问。

“我给学校看了手机上的视频。”雷诺没说他跟学校提出的要求。

“杨总很生气,他觉得你不该去找学校。”

“学生犯了错,学校不该管吗?”

“不是该不该管,是面子。也骂了,也打了,也给咱赔礼道歉了,杨总觉得你没给他面子。”

“那我们的面子呢?关键是女儿,她怎样面对同学?”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担心那块地……”

好像要印证楚云的担心,陈总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地价已拍到560万一亩了,还没有落槌。楚云问杨总是什么情况,陈总说杨总不在场,但主要是金地置业在举牌。楚云心里紧了一下,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块地属于三级住宅用地,她和雷诺商量的底线是650万到700万一亩,也就是说,当下已迫近他们的底线了。

楚云让陈总守住底线,随即拨了杨总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他要反悔,你打电话也没用。”雷诺说。

楚云知道没用,可还是给杨总发了一条信息:“杨总好!老家有点急事,我和雷诺回来处理一下,正往回赶。拍会上全靠您关照,谢意后忱。”

这时,陈总又来电话,说地价已破了他们的底线,700万一亩了。楚云看看雷诺,他皱着眉头,没吱声。她想了想,对陈总说,再给你50万的权限,过了750万就放弃吧。其实,她心里清楚,杨总反悔了,他自己不到场,又不接电话,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此后,杨总一直没回信息,陈总也没再来电话,车里,谁都没说话……

出了收费站,陈总已等在那里。他说那块地被金地置业拍下了,770万一亩。

楚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雷诺没有吭声。

十二

他们站在国旗下。

这是学校的传统,凡有重大活动,都在操场上的国旗下举行,好的,不好的,展示出来,好像向祖国汇报和检讨。先是表彰会,表彰上学期的三好学生和优秀教师。一个三好生代表上台发言,说了一通“蜡烛精神”“成功摇篮”和“乌鸦反哺”之类的话,表示对老师、对学校、对父母的感谢;接着是三好生给优秀教师献花,很风光,也很感人。

然后是对那几个扇耳光男生的处分。

关于对这几个男生的处分,有两种意见——义务教育阶段不能开除,那就劝退,不能让几粒老鼠屎染坏一锅好汤;但也有人反对,认为处分过度会把事态扩大,万一哪个学生想不开有过激行为,更难收场。校长综合各方面的意见,决定给领头的高个男生记过处分,对另外几个协从者,严厉批评教育,每人写一份检讨,并当众向雷琳琳同学道歉。

琳琳本来不想到场。她不想听什么道歉,只想那件事赶快过去。可班主任做她工作,说这是给你爸挣面子,也是给你挣面子;说一个耳光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他们必须当面道歉;说你接受他们道歉,是帮助他们改正错误;说这是学校决定,希望你能配合。琳琳只好配合了。

几个男生站成一排,琳琳站在他们对面。都穿一样的校服,都是一脸稚气,除了个头有别,男女有别,看不出别的差别。主持会议的教导主任让高个男生把事情经过讲一遍,高个男生不讲;让另外几个男生讲,也不讲;又让琳琳讲,琳琳侧脸看着远处,她朝远处吐了几口气,没吭声。

教导主任就根据他看的视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有几个老师不同意,说太简单太乏味了,坚持让当事人讲。

其实那段视频早传开了,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们觉得教导主任复述跟当事人讲出来是两回事,何况,当时的心情呢?感受呢?为什么每个人都打了而不是派一个代表打?为什么每人只打一个耳光而不是好几个?这都关乎他们的动机目的和心理状态,当事人讲出来一定更有现场感,更有意思。过程跟意思相关,进而跟意义相关。他们不但需要过程,也需要意思和意义,这样才能起到教育作用。

当事人不讲,教导主任只好问了。

“为什么无故打人?”教导主任问。

高个男生一脸漠然,好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雷诺。

“为什么?”教导主任指了下高个男生。

高个男生翻了个白眼,好像在想为什么。

“你说。”教导主任不依不饶。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高个男生说了一句名言。

“那你說说其中的缘故。”

高个男生突然吼叫起来:“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就趾高气扬?就不可一世胡作非为?就勾引女人?就可以不要脸?”

一连串的反问,像一连串的炸弹丢到会场上,立马引出此起彼伏的躁动。人们理解有钱人了不起,理解有钱人趾高气扬,甚至也理解一些有钱人胡作非为,但不理解“勾引女人”和“不要脸”。不是不理解,是不理解“勾引女人”和“不要脸”跟这件事的关联。太突然了,太出其不意了,他们已经觉出了意思,甚至能捕捉到某种意义了。

他们瞪着眼睛,等高个男生往下讲。

可高个男生不讲了。

琳琳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高个男生会说出这种话,她原以为他就是把过程讲一遍,那样她最多再受一次羞辱,可没想到会扯出“勾引女人”和“不要脸”的话题。

“雷琳琳同学,你说,怎么回事?”教导主任的目光转向了琳琳。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琳琳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她了解她爸,也相信她爸不会做出“不要脸”的事,但话从高个男生嘴里说出来,还是像炸弹一样把她的心炸得稀碎。难道真像高个男生说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人们迫切的目光乱箭一样射到她身上,她已经千疮百孔了。她受不住那些目光了。她突然放声大哭,扭身冲出了会场,冲出了校门,身后的乱箭嗖嗖地追。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人们正听得上心,高个男生的话让他们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们进入了某种场景。学校的日子太乏味了,上不完的课,写不完的作业,他们都快成干尸了。他们把一次检讨弄得跟演节目一样,听得刺激而舒坦。可刚刚有点意思,却弄成这种局面。他们互相瞅着,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十三

楚云打开家门,一团麻黑。虽然外面天还亮着,可客厅没开灯,窗帘也拉着。她一边换拖鞋,顺手开了灯。雷诺蜷在沙发上,像那里放了一件睡衣。有几个快餐面空桶,放在茶几上。

“你一天都没出去啊?”楚云火了。

可雷诺只抬了下眼皮,没有吭声。

实际上,楚云还没意识到,雷诺不是一天没出门,而是已好几天没出门了。土地竞拍失败,楚云归咎于雷诺不辞而别回了老家,她很愤怒,一直没搭理雷诺,雷诺也一直没跟她说话。一连好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跟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楚云没意识到。

“你倒是放个屁啊……”楚云更火了。

雷诺抬了下屁股,但他没有放屁,而是起身离开客厅,走进了卧室。

这时,楚云电话响了。还没听完,她就“噢”地惊叫一声,冲着卧室喊:“琳琳呢?还没回来?”

然后楼上楼下所有房间找了一遍,都没有琳琳踪影。

“琳琳不见了,她没跟你说去了哪里?”楚云叫了起来。

雷诺倒在床上,没吭声。

中午放学,琳琳没回家;下午放学,也没回。

“快起来,快起来,琳琳不见了!”楚云上前拉起了雷诺。

雷诺坐在床边,神情茫然。

“我先去学校,你也去四下找找!”楚云来不及多说,风一样卷过客厅,出门去了。

雷诺怔了一会儿,正要重新躺下,看到楚云刚才冲过来时,把窗帘带开了一半,他起身走过去,检查了几个窗扇,没问题,都紧紧闭着。他拉严窗帘,人却恍惚着,似乎还有事要做,却想不起该做什么。

好几天,雷诺都这个样子,他怕窗,怕门,怕外面的一切事物,包括光和声音。所以,他关了家中所有窗子,拉严了所有窗帘。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渴了喝水,饿了吃快餐面;楚云下班后,两人冷战着,谁也不说话;然后就是睡觉,也睡不踏实,总是做噩梦,总是被人追杀,有时是那几个男生,有时是同行的几个老总,有时是村里人;醒来后,就干坐着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小时候的事,大学的事,被扇耳光的事,找派出所、找姚参、找学校的事,还有琳琳自虐、自杀的事,想得头大了,木了,然后继续睡觉;慢慢地,竟习惯了,习惯了躲在窗帘背后的日子;再后来,不再做噩梦了,好像所有人都疏远了他,包括这个世界……

楚云回家时,见雷诺仍穿着睡衣,蜷在沙发上,冷笑一声:“你心可真大,女儿丢了也不在乎啊……”

雷诺没动,也没说话。楚云觉得不对劲了,她走过去,俯身用手试了下雷诺的鼻息。雷诺身子猛地一缩,眼神迷茫,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了?”楚云又要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雷诺下意识地躲开了,但眼睛没躲,定定地看着楚云。

“琳琳找到了,去了夏阿姨家。”楚云说。

楚云先给奶奶、姥姥家打了电话,琳琳都没去;然后她去了学校,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心里不满,却顾不上责怪谁,就由班主任陪着,挨个给琳琳的同学家打电话,还是没有。正犹豫着要不要报案,保姆夏阿姨来了电话,说琳琳在她那里,让楚云放心。琳琳总是跟夏阿姨合不来,她压根没往夏阿姨家想。

知道琳琳找到了,雷诺并没露出些许欣喜或宽慰,仍是一脸茫然。

这时候,楚云才意识到雷诺出了问题。这些日子,公司的大小事情,人们都找楚云,问了,都说雷总吩咐的。雷诺的固执,让公司失去了那块地;还有希望学校的施工方一直在催款,慈善总会那笔款又迟迟不到位;而且,能感到公司人心浮动,业务已受到了严重影响。这个雷诺,他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有气,却故意跟雷诺冷战。现在看来,雷诺可能出问题了。

楚云看着雷诺,发现他瘦了很多,不由心里涌起一股怜惜。这些日子,雷诺经受了太多的折磨,这折磨,不是雷霆万钧的重击,而像钝刀割肉一般,是蚀骨剜心的疼。她伸出胳膊,想把雷诺揽在怀里,雷诺又一次躲开了。

第二天,姚参来了,同来的还有他一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姚参一进门,就大声喊叫雷诺的名字。

楚云朝卧室努了下嘴,示意雷诺还没起床。

姚参走到卧室门前,说:“没有金屋藏娇吧?我进了啊。”

卧室没开灯,窗帘也拉着,虽然已是上午,却暧昧不明。雷诺盘腿坐在床头,像一尊泥胎。

“靠,黑咕隆咚的,修仙啊?”姚参说着,过去拉开窗帘。

阳光哗一声涌进来,像突然开闸的洪水。雷诺叫了一声,举起小臂挡在头顶,害怕雷击一样。随即,又跳下床,赤脚跑到窗前,刷地又把窗帘拉上了。忽然,他停下动作,静静听了一会儿,又用指头把窗帘挑开一道缝,一只眼睛凑过去,透过缝隙朝外面瞅了一下,迅速跑出卧室,跑向门口。剛触到门把手,又停下了,回头说——

“我妈来了……”

几天来这是雷诺第一次开口说话,楚云觉得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她知道婆婆今天会来。昨天晚上,她发现雷诺不对劲,先给姚参打了电话,然后给婆婆打电话,告诉琳琳找到了,又说雷诺心情不好,让婆婆来劝劝他。

“妈来了,你去接一下啊。”楚云说。

雷诺抓着门把手,对楚云说:“你,你去接吧。”

楚云看一眼姚参,又看一眼心理医生,他们摇摇头。

“是你妈,该你去接呀。”楚云说。

雷诺还在犹豫。终于,他放开门把手,返身朝卧室走去。刚走两步,敲门声响了,雷诺折身跑到门口,先开了一道门缝,探头朝外瞅了一下,又开大一些,伸出手,一把将母亲拉了进来,随即,又嘭地关上门,用脊背紧紧靠住。

老人被拉了一个踉跄。

楚云赶紧上前扶住她:“妈,你没事吧?”

雷诺看着母亲,问:“没事吧?”

老人看了看他们,也问:“你们,都没事吧?”

三个人都问了“没事吧”,指向却不同。

雷诺上前护住母亲,眼睛盯着姚参和那个心理医生,问:“你们要干什么?”

姚参说:“雷诺,我是姚参啊……”

雷诺说:“我认识你,小时候就经常欺侮我,怎么,现在又来看我笑话?”

姚参说:“我看你啥笑话?你哪有什么笑话?”

雷诺撇撇嘴,说:“就是,满世界都是笑

话,笑话别人的人才可笑呢。”

又转脸对母亲说:“妈,我饿了。”

老人看看楚云,这还不到晌午,不会没吃早饭吧?

楚云说:“妈,他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该是饿了。”

老人对雷诺说:“行,想吃啥?妈给你做。”

雷诺说:“杂面蝌蚪。”

母子俩走向厨房。楚云想跟进去,雷诺却砰地关了门,把她关在门外。楚云长叹一声,泪水澎满了眼窝。

姚參走过来,把楚云扶到沙发上。心理医生告诉她,雷诺这是典型的抑郁症。

“也怪我,不该逼他委曲求全……”楚云擦着眼泪。

“抑郁症的病因是多方面的,遗传因素,神经生化因素,心理社会因素,等等。一般来说,自制力可以控制,但遇到应激性事件可能诱发出来。所以,有了压力应该及时地用恰当的方式释放出来……”心理医生说。

“你们医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释放得有门路啊,要是释放无门呢?”姚参说,“就说雷诺被打这件事,公安,法院,学校,还有学生家长……谁都该管,可谁都没法管,所有的门都堵死了,你让他怎么释放?”

“要不要住院?”楚云有些担心。

“不用,还没那么严重。”心理医生说。又问:“雷总好像特别依恋他妈,是吧?”

“是的。”楚云说,“他少年失父,是他妈一手带大的。”

心理医生点点头,说:“也许,母爱是一剂良药。”

厨房里,母亲已经调好了面糊,因为没有专用的漏瓢,只好拿漏勺代替。漏勺的孔细得多,漏出的蝌蚪也小得多,像刚刚孵化出来一样,拖着细细的尾巴,落进锅里,在沸腾的开水里,欢快地游动。

雷诺又想起那篇《小蝌蚪找妈妈》,他觉得他像一只小蝌蚪,很幸福。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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