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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漂流

2023-11-08刘西北

莽原 2023年6期
关键词:建国

刘西北

我妈墓地的左边埋着我建国叔。

从我记事起,每年清明节,我爸妈都会带我去祭奠他。临走时,他们会让我跪下,说,来,给你建国叔磕头。

我郑重其事地磕三个头。前额砸到水泥地上,梆梆梆的。

最初,建国叔埋在城边的一处荒地里,我上初三那年,城市发展到那片儿,阴宅也要拆迁了。建国叔父母和我爸妈商量着,在紫山公墓团购了三块并排连着的墓地,最左首安放了建国叔,另外两块一直空着。起初,我估计是留给建国叔父母的,直到三年前,我妈占了中间那块。

我爸指着最右边的空穴嘱咐我,到时候把我埋这儿。

我说,你应该跟我妈合葬吧。

我爸摇着头,说,不,就埋这儿。

我点着头,嘴里说好,心里却想,到时候还不是我做主。但看到我爸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觉得好奇怪——我妈埋在两个男人中间,那她算什么身份?

我爸声称他和建国叔是最好的朋友,好到彼此像对方的影子。他俩同一年出生,一起上厂办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初中,技校,一起打红白机游戏,一起分到厂里当钻工,都开50摇臂钻床,工位还挨着。

可惜你建国叔得急病不在了,我爸神色黯然地说,年纪轻轻,正金色年华啊,唉,不在了……

天阴沉沉的,有风,燃烧的草纸随风漫卷。我爸蹲到火盆前,挡着风,拿出一只贡品苹果,压在上面。明火灭了,草纸冒起浓烟。浓烟缠绕着青色的墓碑,升到半空被风吹散。

我爸埋在烟雾中干咳,流着眼泪,一半是烟着了,一半是伤心。他一只手揉眼,一只手拿起一叠草纸,点着了,递给我,说,给你建国叔也送点钱。

我弯腰接过。纸借风势,着得很快,一下燎着我手指头。我惨叫一声,慌乱地调整着草纸的角度,走到建国叔的墓前。我说,建国叔,给您送钱了,别舍不得花,苹果出到10了,记着换新款。

你建国叔不是得急病没的,他被人捅了,送到医院,没救回来。我爸在水泥地上摊一张草纸,示意我坐下。他说,我给你讲讲我们年轻时候的事儿。

我爸掏心窝的时候不多,难得这么郑重。

我爸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门艺术特长,几乎没法在世面上混。他和建国叔还有夏明叔,学的霹雳舞,挺上心的,也很有成就,在劳动局举办的全市第一届职工舞蹈大赛中,他们获得霹雳舞团体组亚军。我们家的相册里有一张合照,上面是我爸、建国叔还有夏明叔,他们穿着镶嵌亮片的橙色紧身衣,一字排开,双臂平伸,单膝跪地,前面正中的位置,摆放着一尊银色的迷你中华鼎,十分抢眼。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们这是在举行桃园三结义歃血为盟的庄重仪式。我爸果断地纠正我说,这不是结拜仪式,这是一个造型,我们管它叫传电,霹雳舞的经典动作;前面放的也不是香炉,那是亚军奖杯。

职工舞蹈大赛期间,建国认识了健美操组的一个选手,来自色织厂。两人一见钟情,大赛尚未结束,就已经难舍难分了。不幸的是,女方已经结婚,还生有一个女儿。若赛事结束,两人斩断情丝,彼此珍藏一段美好记忆,也足以慰藉平生了。可是没有,他俩选择了冒险,继续秘密交往着。当时娱乐项目很少,每次去电影院,都是一笔开支,熟人看见,也很难解释清楚。他俩就将见面地点选在露天舞场,一块钱的门票,扎在人堆里不显眼,有人见了也能掩饰过去。俩人商量,女方离婚后,他们再组建个新家庭。拿定主意之前,建国决定让我爸见见她,好在精神上助推他俩一把。那天晚上,我爸和建国早早到了,女方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她摊牌时,激怒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明确告诉她,不可能离婚;还说,你相好的在哪儿?我要宰了他。女方很害怕,说她男人嗜酒如命,喝完酒,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建国对她的话一点不在意,而且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俩一条心,其他的都不是问题。事实证明,建国太幼稚。他们正商量对策的时候,女方的男人突然出现。他站在建国面前,喷着酒气问,是你吗?建国坦然地点点头,觉得摊开了反而是好事,那就面对面讲清楚。可对方根本不打算谈判,他视建国的坦然为张狂的挑衅,加上喝了酒,受了这刺激,一下子变成了野兽。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刀,一声没吭,刺向了建国。我爸愣在那儿,没想到这人如此决断,他冲上前拦挡时,男人已经刺出三刀。建国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像被施了魔咒,站在那儿,费解地盯着那个狂徒,一动不动,任由他行凶。

我问我爸,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个?

他说他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真相,过去不讲,是因为我小,还没有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加上建国叔的事儿,确实也不光彩,怕我扫墓时心里唐突他。

我问,建国叔出事那天晚上,是不是我也在场?我恍惚记得,当时你染着一头黄发。

我爸盯着我看了半天,犹豫一下,说,那天你确实在场,可你只有三岁,不可能有记忆。

我努力想了想,果然记忆里模糊一片。那天晚上,我爸拉着我,慢慢往舞场走。路灯昏暗,我爸金黄色的头发,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迪斯科舞曲声音很大,传出老远。高悬在场地中央的球形灯,反射着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光斑,人们疯狂地扭动身体,舞场显得光怪陆离,如梦境一般,很不真实。

杀人,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呢?我说,真是想不起来,除了你金黄色的头发。

我爸说,我烫过头,留过长发,就是没有染过。有金黄色头发的,是你建国叔。

可能我记错了。

是的,记忆有时候最不可靠。

杀人犯最后怎么处理的?

枪毙了。

合法丈夫和相好的一下全没了,人间悲剧呐。那女的呢?

我爸垂着脑袋,望着火盆,火盆里的草纸,冒着青白色的烟雾。他说,不知道,就见过那一次,之后再没联系过。

我问,她叫啥名字?

我爸問,谁?

那个女的。

我爸迟疑一下,说,好像……叫卢冬花。

从墓地回来,已是傍晚,夏志刚给我打电话,问明天能不能帮他照顾一下佳妮。

我说,这事儿还用商量,必须是我。

夏志刚说,只要佳妮不哭不闹,不用刻意哄,让她自己玩,你一旁看着就行。最好她手里能拿一样东西,比如彩笔什么的,不然她会坐在小凳子上,一直抠手指甲,指头能抠流血。

好的,我记下了。又问,夏叔怎么样了?

夏志刚说,明天手术,要好几个钟头,肿瘤切完,还得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出来,才能判断是不是良性。

好人一生平安,夏叔会很快好起来。

借你吉言。夏志刚解释说,我怕佳妮跟我去医院受刺激,所以才请你帮忙照看一天。

你尽管放心,交给我吧。中午是点外卖,还是做饭?佳妮有没有忌口?

天戒,不吃肉,最爱茄汁面,明儿早上我走之前,把食材准备好,放案板上,你中午给她做饭吃。夏志刚说,佳妮从出生一直待在昆山,咋就喜欢吃面条呢?

遗传你的口味吧,面条是你最喜欢的主食。你得给她找个幼儿园,一直在家让你带着,不和其他小朋友接触,怕明年上小学了,不适应。

夏志刚问,你是不是有事?不行的话我找余秋雅。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我赶忙解释。又问,余秋雅?她回来了?

你不知道?回来半年多了,好像也不怎么跟人联系。

我想,让余秋雅帮他带孩子倒是比我合适。又想,既然余秋雅不怎么跟人联系,那还是不要麻烦她吧。就答应了。接下来,我问起余秋雅的情况。

夏志刚说,那些年他跟余秋雅虽然都在昆山,却没有见过几回面。余秋雅结婚时他去喝了喜酒,没举办婚礼,只约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夏志刚算一个。后来听说又分开了。说分开而不是离婚,是因为余秋雅跟那男人没领结婚证,法律上不算夫妻,所以分开时也简单得多。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直到余秋雅这次回来。

怎么,你还没有放下啊?夏志刚说,放不下就去找她呀,别再端着了。

我哪是端着啊。我想,

我又何曾端过啊?我这么想。

当初,我和余秋雅的关系……怎么说呢,亲情浓得化不开,男女之情嘛,就差那么一点点。原以为稳操胜券,却让别人截了和。当余秋雅说她从网上认识一个男的,要辞职去南通打工时,我才知道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我说,网上的骗子你还当靠山啊?

余秋雅说,他已经帮我把工作安排好了,也是一家电机厂,也是下线工,不过工资高,月薪五千。管他人假不假,工作不假就行。

我心情有些暗淡,觉得没能力给她找个五千块的工作,想缓和一下气氛,也想做最后的挽救,说,要是进了传销组织,你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会想办法去救你的。

余秋雅还是去了南通。

有一天,我正吃午饭时,看见央视三套正播放新闻,被采访的对象居然是余秋雅。我全身开始发抖。跟着,发现电视机满屏都是余秋雅。我以为可以忘掉她,谁知道她依然在我的心里。我撂下饭碗,撒腿往火车站跑。

出了南通火车站,我打电话给她,说,我到南通了,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余秋雅问,哪儿?你在哪儿?

我说南通火车站。

她说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我说没开玩笑,真在,等着,我证明给你看——

临马路有尊雕塑,一双巨大的红色翅膀,我站旁边,举着手机,把火车站也框进来,跟它们合了一张影。正要给她发过去,她电话回过来了。

我不在南通。西北,我骗你了,我在昆山。余秋雅说,你别来,更不要去南通,你放心,我很好,他是真的,工作也是真的。

我抬起头,望着那尊红色的雕塑,它一拍翅膀,凌空飞没影了。我坐在道牙上,脚后跟来回蹬着路面,调整好情绪,我说,秋雅,我还在南阳,没去南通,跟你开玩笑的,哈哈。

她说,我真在昆山。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里刚拍的照片删除,转身去了售票厅,买票回了南阳。在南通火车站外面那五分钟,是我生命里离她最近的时刻。年轻时充溢胸腔的情爱之火,眼下已再无重燃的可能,剩下的,全是越积越多的亲情……

夏志刚暗示余秋雅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她跟那个男人分手时,昆山的房子,有一半折算成钱也归了她。像我这种已过而立之年,却没能立起来的单身狗,配她是高攀。夏志刚说,结过婚又怎样?何况余秋雅并没真的结婚。喂,你在听吗?

在听啊。我说。

我说什么?

不是说余秋雅回来了吗?

你还真的放不下余秋雅啊。這样吧,明天上午,你趁着佳妮画画,出去买几个新鲜的西红柿。出了小区右拐,往前走二三百米,有个农贸市场,买回来的西红柿先洗干净,再放开水里烫五分钟,十点的时候,给佳妮生吃一个,剩下的中午做饭用。

知道了,遵旨照办就是。

别慌啊,我还没说完呢。夏志刚说,正对着市场门口有一条主路,径直往里走,走到头,右手边第二个摊位,老板人实在,不缺斤短两,你要顶不真,我给你说下她的模样,金黄色的爆炸头,戴一副墨镜,女的,叫余秋雅。

你这是给我指引方向吗?一个卖菜的还扮上了,难不成有副业,她搞直播啊?

你看,又自以为是了。听说余秋雅有病,甲亢,眼睛珠子凸得要蹦出眼眶,墨镜遮一下……你见了可别犯浑,开人家玩笑。

我没等到第二天,放下电话,就去找了余秋雅。

果然如夏志刚所说,余秋雅戴着一副茶色墨镜,晚上也不摘,像个盲人;金黄色的爆炸头,在偌大一个菜市场,很招人眼。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叫了一声。

余秋雅见到我,倒一点也没惊讶,笑着说,我不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

我说,一眼看见你时,我脑子里立马蹦出一位明星,张蔷。哦,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她是我爸的偶像。

余秋雅已经收了摊子,说,正好你来了,我也不用回家做饭了。走,给我接风?

我们来到一家苍蝇馆子,我让她点菜,她说,费眼,你替我点吧。灯光昏昧,我看了看她脸上的墨镜,心想,那你还戴什么墨镜……

我点了两个热菜,两个凉菜,一件啤酒。就着低矮的小方桌,我们开始推杯换盏。几杯啤酒下肚,就生出了过命的交情。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此刻,谁要敢动她一指头,哪怕是语言上的丁点儿冒犯,对不起,得先过我这道关。

酒过三巡,我俩开始回忆过去。

余秋雅说,上小学时,有同学欺负我,薅头发,扇脸,踢屁股,我警告他们,我爸在坐牢,等他出来了,杀你们全家。

我说,所以,他们都怕你,敬畏你,你就成班里的老大了,对吧?

她举起玻璃杯子,说,毛血旺咸了,啤酒当茶,来,走一个。

我俩碰杯。

她抹了把嘴角,接着说,哪呀,打得更狠了。他们一边打,一边说,还犟嘴是不?趁你爸没出来,先打过瘾了。

我说,于是,你誓死反抗,一个一个打了回去,对吧?

没有。我特别,求他们别薅头发,别扇脸,其他地方随便打,我怕我妈看见我有外伤,到学校告老师,给他们添麻烦。我把校服拉锁拉到头儿,竖起领子,围着脖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說我准备好了,打吧。当你替他们着想,从被动挨打变成主动挨打的时候,他们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再后来,就把你当空气,视而不见了。挺好。

他们为啥打你?

他们说我爸是大坏蛋,我是小坏蛋。

那你还跟他们提你爸?威胁杀人家全家,口气不小。

余秋雅抬起胖乎乎的左手,手背上现出四个小圆窝,她往上推了推墨镜,撂下一句,傻呗。

我说,是够傻的,这一点你就没有夏志刚聪明。

余秋雅问,吹哨子的那个?

我说,是的。上小学时,夏志刚他爷爷带厂里的篮球队参加全省工人运动会,回来送给他一个哨子,日本产的,圆柱形,半截粉笔大小,不锈钢材质,泛着银光,很精致,很漂亮,哨子一端有个孔,可以穿绳子,挂在脖子上,关键是吹出来的声音特别好听。夏志刚挂着它,出现在班里时,立马引起了轰动。好多同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哨子,可他们没有当工会主席的爷爷,只能借夏志刚的哨子玩。夏志刚爱惜得不得了,坚决不借,最多允许他们吹几下。他又不肯把哨子摘下来,羡慕者只好弯着腰,拱在他胸口上吹。

很快,外班的同学也知道了,有人找到夏志刚,问他哨子值多少钱,可以加倍给,想买下它。夏志刚却不肯卖。有人就起了歹意。有一次,在厕所里,三个同学围着他,明抢。夏志刚护着哨子,成功地突破包围,逃掉了。有一天放学时,他刚进一条小巷,本班和外班几个同学,早已经串通好了,正在那儿等着。他们将夏志刚挤到墙角,武力抢夺。夏志刚叫骂着,挣扎着,拼死保护哨子。那几个同学合力把他掀翻在地,有人压着他双腿,有人固定他左右胳膊,有人坐在他胸口上,用小刀割断绳子,拿到了哨子。夏志刚不服输,猛地伸长脖子,一张嘴,死死咬住了哨子的一端,脖子一缩,硬是从那人手里给抢了回来。他们撬夏志刚的嘴巴。夏志刚一用力,生生把哨子咽到了肚子里。他爬起来,拍着校服上的灰尘说,哨子在我肚子里,有本事把我肚子剖开拿走它。那几个同学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操作,当时就呆那儿了……我说,同样面对伤害,夏志刚积极应对,还狡黠地反击,你却选择了接受。

余秋雅说,我只能接受,我爸帮不了我。你知道吗,我爸是杀人犯,他被枪毙了,回不来了。

我说,我妈也没了,快三年了。活着的时候,我没见她有过一个笑脸,成天病恹恹的,不是坐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还隔三岔五吵我爸,吵完又后悔,一个人抹眼泪,一哭一整天……唉,走了也好,解脱了。

余秋雅说,不对啊,咋还整伤感了?

是呀是呀,失态了。我右手端起杯子,左手一拍桌子,说,来,最后走一个。

啤酒喝多了,在胃里晃晃荡荡,我怕滋出来,抓着饭店的门框,深吸了一口凉气,说,要不,去你那儿坐坐,消消食儿?

余秋雅手扶墨镜,望着街边梧桐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的亮化灯,灯火阑珊的。她说,那就去坐一会儿吧。

我去骑电动车,电门拧到了最大,依旧跑不起来。车胎扎了,路边没修车的。这几天正创建卫生城市,街面干净整洁,整洁到我走上面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不配。可这么整洁的路面,车胎怎么就扎了呢?我把电动车丢道牙上,重新落锁。

我说,打车吧。

余秋雅扬起胳膊,指着街尽头说,不远,就那儿,我们走过去。

起雾了。雾从地面上生出来,不大,刚好没过小腿肚。我俩像踩着云彩,徜徉在天上的街市,一步一步,丈量着夜的长度。远处的景物影影绰绰,一个拾破烂的老者在扒垃圾桶,偶尔驶过的车辆声,犹如尘世的梦呓。

刚进门,我俩就抱在一起了。动作娴熟自然,一点也不扭捏。

我说,要不摘了头套、墨镜吧,碍事。

她说,那我先把灯关了。

灯一关,我俩就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纠缠起来。她穿得太多了,黑暗中我摸索着,一层一层脱。最后关口是件塑形内衣,箍在她身上,密布着一排金属挂钩,撕扯不开,只能一个一个解。解得我心里冒火,浑身冒汗,我有些气馁,停下手,扶着她肉乎乎的肩膀说,要不算了,改天吧。

别,情绪都酝酿到这儿了,我自己来……余秋雅一翻身,推倒我。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骑到我身上了。胸腔里膨胀着啤酒,我彻底失控了,脖子一歪,哇哇地吐起来。

擦完嘴,我说,不好意思,实在憋不住了。

余秋雅从我身上滑下,弯着腰,一边摸鞋子,一边埋怨,你倒是说一声啊,我今儿早上才拖的地。

外面弥漫着好大的雾,路灯照在地上,缩成一个光斑。我跟着我妈往前走,踩过一个又一个光斑,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还要走多远。雾气迷蒙,什么景致也看不见,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问,我们去哪儿?我妈指着前面说,那儿。

不远处有团光,我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里面,金黄色的头发飘动,摆动着双臂,像在和谁吵架。我听不清楚。远处传来迪斯科舞曲,声音巨大,掩盖了他的说話声。起了一阵小风,吹薄了雾气,另外一个男人浮现出来,他手持一把长剑,突然向金发男人刺去。金发男人躲过致命一击,跃起来扑倒了持剑男子。他们抱在一起,打斗起来。雾气翻腾,身影时隐时现。迪斯科的配乐迸发着原始的狂放与野性,两个男人随着密集的鼓点,以命相搏。我和我妈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露天剧场,演出已经开始。

我仰起头,问,他们是在表演吗?

我妈双手蒙脸,浑身颤抖,她全部身心投入到激烈的剧情里,随着情节的演变,悲伤和恐惧着。残酷杀伐的场面让我不安,我伸出手,想拉住我妈,让她带我离开。我妈身上罩着一团绵密的雾气,我的手无法穿过去触碰到她。她无尽地悲伤和恐惧着,犹如剧中的女主角。这时候,我爸走过来,他一头精致漂亮的卷发,像刚去过理发店一样。

我爸问,你咋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说,没有,我和妈妈。我指着哭泣的女主角。

我爸抱起我,穿过黏稠的雾霭,往前走。前面是一个圆形舞台,舞台中央,一名金发男人躺在血泊里,我妈傻傻地立在旁边。我爸拉着她,说,我们回家。

我妈不停地抹眼泪,仿佛身体里住着一条河。幕布缓缓落下,舞台消失了,雾气不断涌进来,吞噬了整个剧场。眼前的一切无法辨识,我陷入混沌。下雨了,雨水黏糊糊的,带着温度。我站在路灯的光斑下,看见雨是红色的,自己变成了一个血人……

猛地一惊,醒了,才知道刚刚做了一个梦。

睁开眼睛,看到室内的环境有些陌生,忽然想起这是色织厂家属院,是余秋雅家。陈旧的五层楼,她家住在顶层,两居室。她妈妈卢冬花在一个寺庙长住,隔个十天半个月的,余秋雅会去看她一次,有时候还劝她回家。卢阿姨充耳不闻,虔心礼佛。

余秋雅躺在旁边,安然沉睡着,低微的鼾声,富有节奏,散发着莫名的生活气息,令人心安。我坐起来,拧亮床头的台灯。余秋雅脱了发套,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脸上扣着一副粉色的眼罩。说实话,我挺想把它扒下来,看看她真实的模样,又想这势必会惊醒她,就算了。

手机显示这会儿是凌晨三点。我躺下来,翻了几次身,依然睡不着;重新坐起,披上衣服,摸着下床,走到窗户边,掀起窗帘的一个角。外面是漫天的雾气,小区路灯的光亮,收缩成一个又一个光斑,和我梦里的景象极为相似。

我看见有个光斑暗了一下,一个女孩拉着一个小男孩在上面闪过,迅速消失在雾中;跟着,在不远处另外一个光斑里出现,又消失……以光斑为指引,两个人快步向小区门口走去。三更半夜,这是要干吗?我瞪着眼,看着他俩在我预期的光斑里再次闪现。

俩人出了小区,拐进一家亮着灯的小卖部。我兴致来了,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窗户边上等着,看他们啥时间出来,会买些什么。

拉椅子的动静惊醒了余秋雅,她抬起头,眼罩掀起一条缝,问,这大半夜的,偷窥谁呀?

我说,有俩小孩,出了小区,是不是家里没有大人,别跑丢了。

这都几点了,不可能吧?

我亲眼看着他们进了大门外的小卖部。你睡吧,等他俩回小区,我就上床。

余秋雅平躺下,整理着眼罩,安静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这啥酒量,啤酒也能喝醉,还整出幻觉了,我们小区外面压根没有小卖部,买东西都去斜对面的大超市。

我不信她的话,向外望去。小区里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哪有什么路灯、小孩。灰蒙蒙的窗户玻璃上,映出床头台灯的亮光,和余秋雅奶白色的后背。她正卷着被子,转动身体,把自己包裹严实了。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无法确认自己醒着,还是依然在梦里。刚才的一幕,真假莫辨。

早上五点多,余秋雅悄悄起床,洗漱完毕,戴好假发,又倒了半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见我睁着眼,她问,早醒了?

我说,是,一直看着你进进出出,像猫一样蹑手蹑脚。

还不是怕惊醒你。余秋雅说,我得去批发市场进货,你再睡会儿,走时记着把门关上。

我想起身,她一把按住,说,多休息会儿,昨天晚上出大力了。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哧哧笑起来。

我说,还得上班呢。

余秋雅问,你不是说失业了吗?

老板是进去了,公司暂时还没倒闭,欠着仨月工资呢,我得守着公司,一有风吹草动,看看有啥东西能抵账,抢先下手。要不我把那辆长城皮卡开走得了,你进货用,电动三轮该退休了。

先谢谢了,私吞公司财产,别把你也逮进去。

公司是我刘叔的,有担待,他的事大,我也不展开细说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车咱就先开着。

余秋雅弯腰提起墙角放着的垃圾袋,里面有我昨天晚上的呕吐物。她说,别,你敢给,我还不敢要呢。不说了,我去批发市场。

我说,对了,要不,咱俩处处?

她往门口退了几步,说,别开玩笑了,我比你大三岁呢,可不能动真格的,姐奉陪不起。

女大三,抱金砖,岁数再适合不过了。

我有病,不能拖累你,再说,我长成这般模样,出去见人,怕是给你丢脸。

你把眼镜摘一下,让我仔细看看。

跟你说了,有病,不能看。

骗我的吧,你这屋里,没见一个药瓶,从昨天到现在,也没见你吃过一片药,再说了,甲亢一般身体消瘦,看你这体型,不像啊。

你这人,心眼多,以后我得防着点。

余秋雅对病情避而不答。她拉开门,站门缝中间说,床头有半杯水,你起来了,掺些热的,温着喝。话音未落,啪一声,她关上门,提着垃圾袋,咚咚咚下楼去了。

因为记挂着夏志刚托我照看佳妮,快七点的时候,我也起床了。出门时,在楼道口碰见几个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她们嘴里讨论着小区是加装电梯好,还是拆迁重建好,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直勾勾盯着我。下意识里,我认为自己已经身败名裂,莫名的心虚,步子走得不利索了。

大雾早已散尽,正如余秋雅所说,小区外面没有小卖部。我怀疑昨天晚上,自己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梦。沿着盲道,往苍蝇小馆走,去推昨天丢在那儿的电动车。脚下感受着盲道的起伏,心里想象余秋雅戴着一副墨镜,手持一根竹竿,走在上面的样子。刚进入场景,立马又停止联想,觉得自己有些邪恶了。

给余秋雅打电话,她没接。想她这会儿应该正忙,于是发两条微信过去:

我走了,门锁上了。

我们处对象吧,我是认真的。

边走边翻着手机,我看见早上五点半的时候,余秋雅发了一条朋友圈,是她拍的一张照片,雾里的一盏路灯,还配有一段精心编写的文字——

夜晚的南阳城一角。绵绵柔柔的雾,其实南阳城挺美的嘛。是谁说的,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来看世间万物,一盏灯点亮一座城,心中有温暖,万物皆可亲。早安,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天空。

蛮感性的,我随手给她点了个赞。

佳妮挺乖的,握着一支灰色的水彩笔,在一张办公用纸上涂涂画画。线条杂乱无章,捉摸不透其中的规律。我努力想从上面看出她有过人的艺术天赋,结果令人欣喜——没有,佳妮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禀赋,她就是完全正常的孩子,不存在自闭。我想,可能夏志刚从小把她包裹得太严实了,缺少与外界的接触,才形成她性格上的孤僻。所有人都误解了佳妮,我才是她的伯乐。我立马将我的这一洞见,发微信告诉了夏志刚。

夏志刚秒回三个字,滚犊子。

我说,咋还骂人呢?

夏志刚说,你千万别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洞察力,做出与众不同的结论,佳妮你才接触过几次,口气倒像个权威,比我和医生还有发言权?

我主动检讨,是是是,你也知道我这人,为了引人注意,显摆自己,往往喜欢语出惊人,以后改正。又问,夏叔的手术开始没有?

夏志刚说,开始了,我在手术室外面等呢。

夏志刚打开微信视频,我看见他坐在楼道里的蓝色连排塑料椅子上,左右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不是想象中医院该有的安静肃穆。

夏志刚说,手术排得很满,几台同时做,热闹吧?

正说着,手术室门打开,推出了一位病人。好多家属齐刷刷围上去,辨认是不是自己的亲人。医生喊出病人的名字,有几位家属还是不肯相信,非得看清楚病人的模样之后,才肯折回,重新坐下。

夏志刚提醒我,镜头别光对着你,让我看看佳妮。

我这才明白他和我视频的目的,我调开后摄像头,对着佳妮。

不错不错,像个称职的保姆。夏志刚说,对了,别忘记去买西红柿。

不用,待会儿她给送过来。

谁?夏志刚问,很快明白,你们见过了?

我对着他挤了挤眼睛。

得知夏叔手术住院,我爸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他催我去医院探望,说,替我去看看你夏叔吧,不用提我。

我替你去?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我觉得奇怪。

我爸刘百稳、建国叔还有夏叔是发小,他们曾经同在新华电机厂上班,年轻时成天混在一起,亲得跟连体人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建国叔死后,我爸跟夏叔就很少来往了。后来,电机厂破产重组,易地重建,原来的家属院卖地拆迁,两家人各居一处,除了我妈去世时,夏叔来吊唁,俩人就再没见过面。这巴掌大一座小城,为什么啊?

我爸没有接我的话,他捧着保温杯,吐着茶叶末子,说,我知道你中意余秋雅,正好,她也回来了。厂子没了,人弄得七零八散,能再联系上,也是缘分。就你那点小心思,我知道,对余秋雅还是念念不忘,要抹不开面儿,就托你夏叔撮合撮合。

我摆摆手,说,得了吧您,要真是闲得慌,就去街心公园跳跳广场舞,那儿花枝招展的年轻老太多的是,够您忙活的。

这么说着,我还是带着我爸的使命,去了医院。

手术后,夏叔恢复得很快,一周过去,就能下床活动了。我到医院看他时,夏志刚正扶着他在卫生间尿尿。

肿瘤组织的活体检验报告也出来了,良性的。夏叔精神头十足地说,声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健康,人到老年,反而活出生命的巅峰状态。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家具厂上班。我说没有,现在在刘叔的广告公司混,主要搞街道亮化。

夏叔说,以为你还在家具厂干呐。

早不干了。我说,有一段日子,闲在家里,我爸看着心烦,就把我介绍到刘叔那儿了。

刘叔?你哪个刘叔?

就原来电机厂一车间的刘波。夏志刚说,厂子还没破产,人家就出去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后来做大了,专接政府的活儿,路子广得很。

他呀,我知道,当年偷看女工洗澡,让人发现了,被拉进女澡堂的更衣间,几个膘肥体壮的老娘们儿围着他,轮流打呀。

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夏志刚说,爸,您别糟践人家,现在人家可是区政协委员了。

夏叔对我笑笑,說,我没有糟践你刘叔的意思,当时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能成事,人呐,只要够不要脸,一准能发财。

爸,您这咋还打击一大片啊,把有钱人全得罪了。

夏叔一拍床头,说,老子有国家发的退休金,不靠他们养活,怕个毛。

我竖起两个大拇指,说,夏叔,您这一身的傲骨,与当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叔点点头,认为我说得对。人一过六十,都是指点江山骂贪污腐败的一把好手,特别富有正义感。

夏志刚突然站了起来,说,正好西北来了,先在这儿陪着,我回家给佳妮做饭。离开时又招呼我跟他出去,到了门外才说,我爸没多少日子了,医生说肝癌晚期。

不是说良性的吗?我问。

骗他的。这种病,敢让他知道真相吗?夏志刚说。又说,我他妈的没做过亏心事,也从来没对不起谁,咋就过得这么糟心啊?

我说,上辈子你兴许干坏事太多,这辈子做牛做马偿还呢。

夏志刚说,我他妈的现在只想着怎么能重启一下,直接活下辈子。

我说,谁又不是呢。

病房里,夏叔拖着长腔唱了一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没料到一句谎言,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心理愉悦。

夏志刚离开后,夏叔问我爸咋样。我说好着呢,老头子现在看开了,把自己活成了仙儿,怎么舒服怎么来,晚上去跳广场舞,身边围一堆阿姨,人生第二春,开启了。

夏叔右手空中一挥,激情澎湃地说,等我出了院,和你爸约一下,一起去跳广场舞。当年我俩可是电机厂的舞王,拿过全市霹雳舞大赛的亚军。冠军不值一提,我们凭的是实力,他们拼的是关系,在观众眼里,我们才是无冕之王。

还有建国叔,我提醒他,是你们三个。

夏叔瞅我一眼,手里抓着一个空药盒,说,你知道得挺多的嘛。

我爸全和我说了。

我们学跳舞的事儿吗?夏叔说,哦,确实,那时候特别上心,仗着我爸是工会主席,把厂里的录像机借出来,通宵达旦地观摩各种霹雳舞带子。

不是这事儿……

哦哦,还有一件事,夏叔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当年曾有过一个漂流计划,漂白河,这事儿你爸跟你说过吗?等我出院了,叫上你爸,还有志刚,我们去漂一次白河,怎么着也得完成我们当年的意愿啊。

也不是这事儿,我固执地接着我刚才的话题,说,是建国叔的事儿,我爸全说了。

夏叔左手食指插进药盒,作为支点,右手转着药盒,目光游移。他问,你全知道了?

我点点头,略过细微末节,直接问,夏叔,这么多年,你见过卢冬花没有?

盧冬花……没见过。夏叔的目光看着窗外,说,不过,她女儿我最近倒是常见,她在我家附近的农贸市场卖菜,好认,戴个墨镜,金黄色的爆炸头,叫什么来着,对,余秋雅。

夏叔出院后,马上把漂流计划付诸实施。他打来电话,说从网上买了一条橡皮船,还郑重邀请我和我爸参加。

早在三十多年前,夏叔和我爸、还有建国叔就策划了这次活动。那时候正兴起漂流长江黄河的热潮,三个人被漂流勇士们的精神激励着,也想复制那么一场壮举。漂长江黄河对他们来说难度太大,他们打算漂流一次家乡的白河。可是,他们到处都买不到橡皮船,漂流白河的事最终也没能成行。随后,建国叔没了,这件事就不再提及了。三十多年后,夏叔突发少年狂,决定实现当年的梦想。

但我爸没去。他说,你一个人去吧,你夏叔可能有话跟你说,我去了怕他不好开口。

我说,什么话啊,还要背着你吗?

我爸说,不是背我,是当着我面他不好开口。

我一个人去了。我爸没有来,好像是夏叔意料之中的事。他说,你爸呢?又跟阿姨们跳舞去了?这老家伙,真要来一次夕阳红啊……也好,咱爷儿俩替他们圆梦吧。我说,不是还有志刚吗?怎么也没有来?夏叔说志刚得在家照看佳妮,走不开。我明白了,夏叔是特意单独约我出来的。

我背起还没有拆封的橡皮船,夏叔提着一个灰色的布包,里面装有两件救生衣,两个可以拆卸的船桨。我们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汽车沿着白河大道往上游行驶。出了市区,河面越来越窄。夏叔头抵着车窗,盯着河道,在快进入县城时,突然喊司机师傅停车。

他对我说,我们在这里下。

我们下了车。夏叔指着河道说,再往上游,它被称为黄鸭河;从这儿起往下,才叫白河。这儿是白河的起点,我们就从这里开漂。

我俩翻过防洪堤,穿过沙滩,来到河边。我摊开橡皮船,找到充气嘴,安上气筒,脚踩着充气。夏叔递给我一件救生衣,他穿上了另外一件,然后开始组装船桨。河水缓缓流着,有鸟顶着风低空飞过,水汽蒸腾,河对岸的风景模糊不清。

夏叔坐到橡皮船的一头儿,我蹚着水,用力推了几把船身,看吃水差不多了,也爬了上去,坐在另外一头儿。夏叔说,我们出发吧。他背对着我,划动船桨。我在他身后,也开始划。我们就这么出发了。

下午四点半,阳光正毒,空气里散布着灼人的温度。风在水面上掠过,呜呜呜,带着时间行走的声音。一条通身布满红色环形花纹的水蛇,昂头从橡皮船前面穿行而过,不紧不慢地向河岸游去。岸边的沙滩上有一处苹果园,一对新人在树下拍婚纱照。

我们顺流而下。

夏叔说,这一年多,我一直失眠。你妈总是后半夜出现,找我说话,哭哭啼啼,絮絮叨叨。那些曾经很重要的、但早让时间覆盖、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往事,被她一次次重新唤醒。有时候你建国叔也在,他从不插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挺直身子,认真旁听,像个中立的审判官。

我说,您这是气血不足,肝火旺盛导致的睡不踏实,多梦。我认识仲景堂一位老中医,改天给您把把脉,开几服中药,调理一下。

夏叔说,你少贫嘴,听我说。应你妈的要求,我决定,给你讲一遍你建国叔遇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说,我爸给我讲过了……

夏叔说,你爸说过的不准确,我说的才权威。

他放下桨,转过身,面向我,目光越过我头顶,望着远处水面与天际交接的地方。渐渐的,他眼里的焦点开始发虚,像在仔细看,又像什么也没看,进入某种神游的状态。

夏叔说,我们年轻时候孟浪啊。你建国叔和我都结婚了,都有了孩子,你三岁,志刚也是三岁,你爸还没有处对象。

我说,什么什么,我爸还没有处对象,哪来的我?

你能不能别插话?耐心听我讲。夏叔制止了我,接着说,有一次举办全市舞蹈大赛,其间我结识了一位跳健美操的女人,在色织厂上班,大我一岁,已婚,有个女儿。

我问,不是建国叔吗,怎么又成了你?太乱了,我都听糊涂了。

夏叔说,该告诉你真相了。鱼儿还跃出水面呢,不能让真相永远沉在河底。

河水宽阔而平静,我和夏叔坐在橡皮船里,停留在河道中央,如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水是时间的倒影,往事一一重现。

夏叔说,我跟那女的偷偷相爱着,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约会多选在露天舞场,那里人多,好掩饰。我求那女的离婚,然后嫁给我。那女的说她老公性情暴虐,不能急,想在一起的话,得从长计议。可我等不及了,就去求助你爸和你建国叔,让他们帮我想想办法。他们都不同意我和她交往,并且断言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的。我说他们那是世俗的偏见,说我们俩不是偷情,是真爱。我邀请你爸和你建国叔去舞场和那女的见上一面,以解除他们的误会。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和你爸去找你建国叔。你建国叔抱着你在客厅,教你读墙上挂的识字画片,他老婆在厨房刷碗。见我们来了,你建国叔去厨房请假。他老婆说,去哪儿都行,你把儿子带走,让我清净一会儿。你建国叔返回客厅,抱起你,冲我们点点头,说,我们走。

我越听越糊涂,却没再插嘴。

到了舞场,我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你绕着我们跑来跑去,你建国叔的目光噙着他,生怕你跑丢了。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舞场入口。等了好久,那女的终于来了,还带着她女儿。两个孩子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问她对你爸和你建国叔还有没有印象,说舞蹈大赛时,我们一起组的队,你应该记得他们。她说不记得了,当时眼里只有你。不过她对你建国叔的黄头发有印象。那时候,一头金发可是很时髦的。你爸说,别看建国像个金毛狮王,却是个老实人,动物界最没有攻击性的,往往有着张扬鲜亮的颜色,看上去不好招惹,这叫保护色。她问我,你带着朋友来,是向他们炫耀你有了相好的?还是让他们替你把把关,看看你相好的怎么样?我说都不是,你是我的相好,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增进了解,有助于消除他们对你的成见,顺便让他们也帮着咱俩想个能在一起的办法。

因为有两个孩子,那天我们都没有跳舞,就坐在一起聊天。我开诚布公地跟你爸和你建国叔说了我和她目前的困境,想听听他们的意见。有时候,当局者迷,外人稍微点拨,即可拨云见日。我将我们俩的状况刚介绍完,却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你建国叔说没事,他们去门口买汽水喝了。她不放心,说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别溜出去了,外面黑灯瞎火的,不安全。

那女的离开还没两分钟,我们三个人正说着话,一个浑身酒气的精壮男人奔过来,伸手抓着你建国叔的衣领子,一把提起他,什么话也不说,手不停地往你建国叔身上戳。那女的从后面冲过来,抱着男人的胳膊,拼命阻止。我这才发现,男人手里攥着一把电工刀。你建国叔身上不断往外喷血,他怔怔地看看我,看看你爸,又看看那男人,眼里全是迷茫。至死你建国叔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清楚,那个男人是来报复我的,显然,他认错了人。你建国叔金黄色的头发特别抢眼,我们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了,男人将你建国叔当成了我。你建国叔因我而死。活了这么些年,我经常犯糊涂,分不清我是我自己,还是你建国叔。很多时候,我甚至有这样的错觉,当时那把刀子刺中的不是你建国叔,而是我。也许我早已经死了,你建国叔还一直活着,或者说你建国叔替我死了,我替他活着……

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一条大鱼摆着金色的尾巴,缓慢潜入水底。我和夏叔坐在船里,他在船头,我在船尾。夏叔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望着我。好久,他说,人的长相会遗传,一般女孩像爸爸,男孩像妈妈,你不是,你长得像建国,你和他一模一样。

夕阳西下,蜘蛛结网,燕子归巢,我看见河岸上一只吃饱青草的小羊,咩咩叫着在找回家的路。曾经发生的,不可改变;未曾发生的,终未发生。时间消失了,世间的一切,生活在永恒之中。

那天下午,我和夏叔没有把白河漂完。他把他们的故事讲完了,漂流也就结束了。其实,漂流只是个载体,就像白河载着橡皮船,也载着我和夏叔,回到三十年前那天重游了一遭。但我隐约感到,没漂完的那一截,是属于余秋雅和她妈卢冬花的,我想把剩下那一截接上。

余秋雅一直犹豫我俩之间的关系,说她早已习惯男人从身边不辞而别了,到了这个岁数,已经不想再折腾,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没必要绑在一起。关系越明确,责任越具体;分手了,就越是负担不起,越是伤筋动骨。关系模糊一点,即便我绝尘而去,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从来就不曾承诺过。

我说,可我是认真的。这样吧,为表示郑重,咱先见见你妈,看看冬花阿姨的态度,要是她觉得我像过去你认识的那些男人一样不靠谱,我也不强人所难;她要是觉得可以,咱俩就把关系确定下来。

为什么不是让你爸先见见我?她说,这样咱俩会结束得更快。

我爸听我的,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我不找男的,找女人找谁都行。

你看上我哪点了,啊?我要是一个男的,也不会看上我这样的。余秋雅说,我想,将来我会和我妈一样,过了五十岁,就去寺庙里挂单……

就这么定了,约个日子,去看看冬花阿姨。我打断了她。

你说,俗家弟子能不能用挂单这个词?她问。算了,我干脆出家算了。

后天怎么样?公司的皮卡我弄过来了,咱们下午两点出发,来回路上俩小时,和冬花阿姨处俩小时,争取六点前回来,刚好赶上下班买菜的高峰,你还能出摊儿。我再次打断她。

哎,我还没有答应你呢。余秋雅说。

好,就后天。我不容分说。

我去接余秋雅时,她正站在市场门口等我。没戴那个金色发套,乌黑的短发,脸上标配着墨镜,手里拎着一个坤包,身上箍着小一码的翠绿色套装,随时有崩开的可能。乍一看,还以为哪个小明星来农贸市场体验人间烟火。

我把车停在她边上,摇下车窗,说,喂,签个名呗。

她瞅了一眼,撇着嘴说,就这破车。

我开门下去,把她脚边的一箱香油放到后排座位前的地垫上,然后轰着她上车。我说,风不刮雨不淋,知足吧你。

她解开上衣扣子,这才坐车上,翻下副驾上方的后视镜,仔细观察着自己,问,怎么样,这打扮还可以吧?

我开玩笑说,车上跟坐着一根大葱似的。

她没有生气,对着后视镜看了又看,嘿嘿笑着附和我,像,还真像。你就说吧,这腿白不白?白不白?她亮出小腿肚,问个不停,得到我的肯定之后才罢休。

我问,你有驾驶证没?

她说,拿到十年了,从证到手那一刻,就没摸过车。

这皮卡就是你的了,以后开它去进货。我怕余秋雅拒绝,忙转移话题,问她咋不戴假发。

怕挨骂,从小到大,我妈就反对我染发,去看她,不敢戴。

明明知道你妈不喜欢,你还作,忤逆。

有时候,她越禁止,我偏拧着来。

可印象中你不是一个特别叛逆的孩子,感觉一直都特别乖的。

说得对,我还真不是跟我妈对掐,纯粹是喜欢金黄色的头发,打小就喜欢。

出了城,我一脚油门下去,却没见车提速,车座抖起来,震得屁股发麻。

余秋雅笑起来,说,你这车,该送废品收购站了,上路就是制造污染。

可不能当废品,抵我仨月工资呢,卖着不值开着值。再说它改装过,烧天然气,环保又便宜。我说,哎,你把手机导航打开,我不熟悉路。那寺院是不是叫菩提寺?

余秋雅设好导航,车上没地儿放手机,只好拿在手里。又怕我听不清语音,她时不时左右打着手势,提前指挥我转向。

余秋雅说,我妈是个苦命人。我爸叫余峰,有暴力倾向,尤其喝完酒,经常找我妈练手。我妈对他说,只求你两件事,打我时别让秋雅看见,对孩子成长不好;别打我脸,我还要出门,不能让别人看见我有伤,说咱俩过得不好。可我爸暴脾气上来了,哪管我在不在场,下手时哪还注意躲开我妈指定的地方……哎,前方五十米右拐,路窄弯急,注意减速。

我说,没人天生就是暴力狂,他为啥打你妈?

我爸觉得我妈漂亮、高傲,看不起他,认为他不配娶她。他偏偏不服,说要把我妈打到般配。我爸还重男轻女,嫌弃我妈生下我,说我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他想再要个弟弟,我妈坚决不生,快把他气死了。我爸倒是没有打过我,他懒得多看我一眼,不理我,更不管我,我在他眼里是空气,可有可无。我要是实在惹他生气了,他也不打我,打我妈,把气撒我妈身上。有时候,我觉得我来这世上纯粹是多余的,不能让我爸满意,还给我妈添麻烦,让她因为我挨打……进入山区了,你小心开。下个路口,别转,直行通过,对,直行。

我说,唉,你妈也挺不容易的。

我妈挨打多了,总结出了规律,每次挨打时,她不反抗,还替我爸着想,让他坐沙发上打;我爸上脚踢的时候,她还会挪动身子,让他够得着。我妈从被动挨打,变为主动挨打。这让我爸觉得很没意思,打几下,索然无味,也就不打了。我妈怕给我留下心理阴影,每次挨完打,她就抱着我,安慰我说不要怕,只要不反抗,你爸就会打轻些。说她已经习惯了,忍忍就过去了……对,就沿着目前的道儿走,前方有下坡,注意刹车。

我说,后来同学欺侮你,你逆来顺受,就是跟你妈学的,是不是?

余秋雅说,是,反抗无益,逆来顺受也是一种办法。我爸有时候也会后悔,酒醒了,跪着给我妈道歉。我妈说你起来,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也难受,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过成一家人了,孩子也生了,还能怎么着,离婚吗?我爸说,离婚是不可能的,那是会出人命的。我妈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余峰,你跪着有意思嗎?你只是减轻你的心理负担,压根没在乎过我……坡陡,减档减速,加油门。转过前面那道弯儿,再走十多公里,菩提寺就到了。

我说,你爸其实还是很在乎你妈的。

余秋雅说,我爸是化纤厂的电工,他兜里成天揣着一把电工刀,有事没事,喜欢拿个指头肚大的小磨石,磨它。刀刃闪着寒光,能一下斩断电线里的铝丝。有一段时间,我爸喜欢动不动亮出电工刀,在我妈面前示威。他说,刀饿了,听见没有,嗷嗷叫呢,它要喝人血,早晚会有人死在这把刀下。后来,他果然杀人了,他也是因为这事……没的。我脑子里有块橡皮,想把这段经历擦掉,我不要记得它。

我说,那夏叔跟冬花阿姨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建国叔,还有你爸,不都白死了吗?

不知道,我妈从来不说这些。她不说我也记得,当时我已经六岁了。余秋雅说,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过,等我能照顾自己时,她就一心向佛了。你现在知道,我为啥不怕挨打了吧?因为,我自小就生活在充满暴力的环境里。

我说,你还记得志刚和哨子的故事吗?起初我以为志刚是因为怕失去哨子而产生的恐惧心,让他和哨子融为一体,其实不是,是他对哨子的喜欢,让他吞下了它,这样就没有人能夺走他最心仪的东西了。你对暴力的忍耐,同样不是因为恐惧。你爱妈妈、爸爸,你爱同学和集体,因为怕失去他们,才让你顺从和忍受。爱是恐惧,爱是舍不得,你明白吗?

你咋还强行上了价值观呢?容我仔细品品。对了,这事儿,是你编的吧?

啥事?

志刚与哨子。

真假没那么要紧,重点是它的教化作用。好吧,我承认有虚构成分,七分实,三分虚。

我有个疑问,那只哨子真的一直住在志刚身体里吗?

当然不是。那个时候,志刚无数次学习用嘴模仿哨子声,直到以假乱真。我是说,志刚有一项牛逼的本领,口技。

志刚,你给我吹个口哨吧。

我是西北。

志刚,你给我吹个口哨吧。

好吧。

车顺着山路,七扭八拐,菩提寺突然出现在远处的风景里。在离寺院五六十米的一棵古柏下,我停好车,下来,伸个懒腰,看见车厢里落了不少金黄色的杨树叶。一路上,车里盛满初冬的气息。

我将香油从后排地垫上搬下来。余秋雅站车边,收了一下小腹,系上上衣的扣子,又伸手帮我合上车门。上了有五十多个台阶,到了寺院门口。余秋雅停下脚步,迟疑一下,回身望着路对面,脸上浮出恍惚的神色。

对面是一片小松林,临路边有户农家,开一间小卖部。低矮的平房,木质柜台,钢筋焊的货架,上面摆着香火和糖烟酒之类的东西。门口有一台冰柜,上面摞着两塑料筐玻璃瓶装的汽水。冰柜放在一个焊接粗糙的平板小推车上,想是春夏季节,方便推到路边卖冷饮。小推车把手的立柱上,绑有一根竹竿,上头挑着一只白炽灯。这种灯泡现在很少见,大多被节能灯取代了。

眼前的景象,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让人想起过去的时光。我用胳膊碰下余秋雅,说,每次来都触景生情吗?

她没吭声,低着头,往寺院里走。

我抱着香油,跟在她后面。寺院内幽静肃穆,让人心生敬畏。

我们的到来,没有掀起冬花阿姨多大的情感波澜,她表情平静,口气淡然地感谢我布施的灯油。我这才知道一箱香油,原来是用来点灯,不是吃的。

余秋雅在一旁插话,感谢个啥呀,我掏的钱,他就出把力。

冬花阿姨没有理会她,目光在我脸上移过,说,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还没有开口,她马上又说,时间太久,也许我记错了。

她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加上寺庙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气场,自从进来后,我始终处于一个不太真实的场景里,仿佛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余秋雅好几次尝试和冬花阿姨亲昵,但冬花阿姨不咸不淡的态度,让母女间的情感一直没法接通。余秋雅只好沮丧地放弃了,话越来越少,甚至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冬花阿姨抬起手,示意我们喝茶,说寺院后面栽有几株茶树,这些茶都是寺里烘焙的。我喝了小半杯,有股微苦的冷香,不太喜欢。放下杯子,我努力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似乎忘记来这里的初衷,彼此因为客气而显得十分生疏。

余秋雅受不了这种气氛,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独自发呆。我觉得不能再等待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底气会一点点地泄掉,到最后也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趁体内还有一股余力,将要说的,全部倒出来。

我说,秋雅,能不能让我和冬花阿姨单独聊聊?

她正找不到借口出去,巴不得我这么说呢。立马站起来,说,好,你们聊,我出去转转,聊完了,给我打电话。

冬花阿姨提醒她,你要是进佛殿,记着把墨镜摘下来。

余秋雅说,放心,我不进,就在院里转转。

客房里很静,远处传来诵经声。我斟酌着,从哪里开始说起。

冬花阿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你说之前,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一个叫卢冬花的女人的经历。

当时,卢冬花离开舞场,去门口找两个孩子。还没有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了她男人余峰。余峰一把抓着她,逼她说出哪个是她的相好。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建国。余峰怕认错,死死盯着建国确认,问,是那个黄头发吗?她点点头,说是的,是他。余峰丢下她,奔向建国。卢冬花知道自家男人的火暴脾气,她故意指错人,想趁余峰和建国纠缠时,让百稳劝夏明离开,以免发生争斗。至于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来不及细想,心里唯一的祈愿就是夏明赶快安全离开。可她犯了大错,低估了酒后余峰的凶残,更想不到他兜里装有一把电工刀。余峰自始至终没有认错人,他直接是奔着建国去了。一切都是卢冬花临时起意,让一个局外人遭受了无妄之灾,而肇事者却一直苟活着。

说到这里,冬花阿姨闭上了眼睛,嘴里念了一段经文:

一念妄心才动。即具世间诸苦。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乃乐。当知妄心不起。始合法身寂灭乐也……

声音恬淡平静,眼里却滚出了泪珠儿。

到此,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父辈们的过往太沉重了,像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把我心里那点底气全部挤压出来,我终是没向冬花阿姨说出我跟余秋雅的事。

从客房出来,在寺院里转了一圈。寺院不大,没多大一会儿就看完了。并没有碰见余秋雅,我给她打电话,拨号音快响完,她才接。我问,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儿她慢吞吞地回答,是呀,我在哪儿……

我说,就这么大个地儿,你还能跑丢了?

半天,她才回一句,我在外面,外面的小卖部。语气疲惫拖沓,像惺忪的睡眼。

出了寺门,我看见斜对面农家的小卖部门口,余秋雅靠着冰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我走过去,见冰柜上落满了灰尘。时令已入浅冬,想是它有段时间没有使用了。我拉了余秋雅一把,说,衣服脏了。

她似乎正在坠入一个无底的黑洞,根本没理会我的话,眼睛死死盯着冰箱上那两个塑料筐,说,叔叔,来两瓶汽水。

木质柜台后面坐着一位中年人,正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外放背景音乐是一段迪斯科。他头也没抬,说,自己拿。

我伸手拦住余秋雅,小声提醒,这杂牌汽水,来路不明,可能是“三无”产品,我们喝可乐吧。

她说,不,我不喝可乐,我就喝这个。

余秋雅选了两瓶汽水,一只白瓶子,一只绿瓶子。走到柜台前,她拿起支架上拴着的启瓶器,熟练地打开瓶盖,说,叔叔,来两根吸管。

你多大了,叫我叔叔?中年人白她一眼,从柜台下摸出吸管,扔到柜台上面。余秋雅将吸管放到嘴边,咬开外面的塑料薄膜包装,抽出来,分别插在瓶子里。她挑了白瓶的,把绿色的那瓶递给我。

我俩低头喝着汽水。

门外有风,贴地吹过,卷起残枝败叶。一只小黑狗,立在屋檐下,歪着头,目光追逐着风去的方向。不远处寺门洞开,像有股引力,我靠在柜台上,抗拒着。

余秋雅一直没有抬头,她在喝汽水。汽水像泛着银光的大河,她朝着河中央缓步走去。河水漫过她的脚踝,小腿,肚脐,胸口,乌黑的短发……她潜入了水底,化作一条金黄色的大鱼,摆动身体,游向幽邃未知的河水深处。

余秋雅说,六岁那年,有天晚上,我爸又出去喝酒了。我和我妈吃过晚饭,她说,走,带你出去转转。只要我爸晚上出去喝酒,我妈铁定也会出去,有时候会带上我。我妈有种感知能力,总能在我爸回来之前,先到家。但那天晚上,偏偏出了差错。

我妈拉着我,沿着马路,在路灯下走呀走,走进一个露天舞场。我曾经和我妈来过几次,我妈舞跳得好,邀请她跳舞的人排成队,但她有一个固定舞伴,姓夏。夏叔叔又介绍另外两个叔叔给我妈认识,其中有个金发叔叔也带着一个孩子。金发叔叔跟我聊天,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鼓励他的孩子跟我玩,让他的孩子叫我姐姐。有个小弟弟做伴,我很开心。后来,舞场放起迪斯科,他们没有跳舞,我妈和三个叔叔坐在长条凳上,挨得很近,好像在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弟弟还小,不懂事儿,拽着金发叔叔的衣角说要喝汽水。金发叔叔说等一会儿。弟弟一刻也不愿等,哭起来,躺在地上打滚。金发叔叔抱起他,安慰说,好了好了,给你买。金发叔叔看着一旁的我,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指着不远处的检票口,那里放着一台冰柜。他说,秋雅,去买两瓶汽水好不好?你一瓶,弟弟一瓶。我接过钱,攥在手里,说好。他嘱咐我买完汽水就回来,千万别出舞厅的门。我点点头。弟弟不依,非要跟着,说他的汽水要自己挑。金发叔叔和我商量,带上弟弟,好不好?他脸上挂着歉意,好像带小孩是一件给人添麻烦的事儿。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金黄色的头发,紫光灯下,露出的牙齿特别整齐特别白,真帅。长这么大,第一次获得别人的信任,我不能辜负他。我握着弟弟的手,一刻也不放松,生怕他跑丢了。

站在冰柜前,我要了两瓶冰镇汽水,一瓶五毛钱。汽水要在那儿喝完,瓶子回收,拿走的话,得掏押金,喝完再把空瓶子送回来。我对弟弟说,我们就在这儿喝吧。我选了一只白色瓶子,弟弟选了一只绿色瓶子,里面各插一根吸管。我倆商定喝到一半时,彼此交换,这样等于每人花五毛钱却喝到两种口味的汽水。我俩站在冰柜边上,我高出冰柜一头,弟弟和冰柜一般高。我俩就着吸管喝汽水。

这时候,我爸从舞厅门口进来,浑身酒气。我看见了,举着瓶子讨好他说,爸,你尝一口,水蜜桃味的,解酒。我爸推开瓶子,问,你妈呢?我指了指舞池。我爸一把把我推到冰柜上,冰柜表面很烫,我也不敢吭声。他说,你站这儿,别动,等我回来。我说,好。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冰柜上方悬挂着一盏白炽灯,很亮,舞场那块儿显得昏暗无比。狂暴的迪斯科音乐传过来,眼前所有东西开始失真,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弟弟喝完汽水,晃着我胳膊,要我带他去找爸爸。我靠在冰柜上,不敢动弹。我死死拽着弟弟的一只手,生怕他一个人跑丢了。我说,弟弟,你等会儿,等我爸爸来了我好带你找爸爸……

我记起你是谁了。余秋雅透过墨镜望着我,说,小弟,一转眼,你都长这么高了,我还在原地等爸爸……

我张开双臂,缓缓将她拥入怀里。我说,秋雅,我们结婚吧。

说完,我抬起手,摘下了她的墨镜。

三个月后,夏叔就不行了。

接到夏志刚的电话,我和我爸立马赶到了医院。夏叔看着我爸,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浑浊的泪。

夏志刚说,我爸这两天老说对不起您跟建国叔,说要当面向您道歉,然后去那边向建国叔赔罪……

但夏叔终是没能对我爸说出道歉的话。但愿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有勇气跟建国叔真诚地表达歉意。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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