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
2023-11-08胡玉晗
胡玉晗
一
王百川又一次知道自己不行了。
他从宋丽身上下来的时候满身是汗,从床头摸了根烟,走到窗前。窗户开着,七月的夜风吹来,王百川居然感到有些凉意。打火机已经捏在手里了,回头瞥见宋丽的眼神,又放下了。他觉得尴尬,干咳了两声说:“这两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应该是累的吧。”
宋丽眼神冰冷,半天才回了句:“这两次吗?”
王百川又尴尬地笑了下。是的,不只是这两天了,已经好多次了,他都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甚至,连心劲也都在锐减了。
走进卫生间,趁着洗澡的工夫,王百川打开窗户,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白昼的溽热渐渐消退,夜的沁凉像某种壁垒,让他心里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他低头看了看下面,脑子里迅速闪过很多画面,既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感到羞愧,也为两个人的今后担心。他有点怯宋丽。之前卫生间墙上有幅壁画,一个外国女人靠着摩托车,大波浪,泳装,露着两条大白腿,王百川洗澡时总会瞅上两眼。后来宋丽发现了,就摘下来扔了,换了另一幅新的,弥勒的大胖肚子闪闪发光。家里没人信佛,王百川知道宋丽是故意恶心他。恶心别人不是她的爱好,是习惯。
宋丽从小没爹,跟她妈一起生活。她妈有一手炸油条的手艺,混口饭吃按说不难,但孤儿寡母的,总是会无端地受到街面上各色人等的欺侮。后来,宋丽她妈不知怎么跟村主任好上了,油条摊子从此才安稳下来。他们俩的事宋丽碰上过多次,但那时她年纪还小,压根不懂男女之间那点缠绕,只知道村主任每次来都低着脑袋,秃顶反射出诡异的光,让她莫名想起一块白菜帮子。村主任身上总带着浓重酒气,看见宋丽,他的鼻子像马一样喷着粗气,含糊不清地嘱咐,我跟你妈说点事,小孩别进屋,在外头把门。宋丽不点头也不说话,盯着他看。村主任呲牙“啧”了一声,这孩子,倔。说完就进了屋。
宋丽生下来就浑身带刺,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极其敏感,她认定回应攻击的最佳方式是更强烈的攻击。她曾多次悄悄凑到东屋窗户边,扒着窗栏试图听清里面的谈话内容,但村主任和她妈从来都不说话,他们像打架似的胡乱折腾,一边老牛一样喘着粗气。农村的夜晚蚊虫很多,宋丽胳膊、腿和脖颈被咬得红肿一片,却仍然纹丝不动,直到双手支撑不住了才会作罢。有一回时间太久了,她甚至倚着大门边的石墩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抱进屋里,她妈在旁边烧水。宋丽问,妈,你烧水干什么?她妈说,洗澡。宋丽问,不是傍晚刚洗过吗,又洗?她妈说,弄脏了就得洗。宋丽问,怎么又弄脏了?她妈说,你还小,不懂……又说,长大了也别懂。宋丽问,那我该懂什么?她妈说,懂炸油条就行,别饿死,别像我。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她妈的脸被映得血红一片,表情无悲无喜,宛若一尊泥胎。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村主任老婆找上了门。事发当天,宋丽她妈正在捞刚出锅的油条,滚油沸腾,大锅上方的空气被热浪催着,一波一波四下荡漾,让围观的人变得扭曲。宋丽听到外面的叫骂声,伸头往街上看,村主任老婆提着铁锨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在阳光中清晰可见。围观的人表情兴奋,压低声音互相询问着,互相告知着,眼中闪烁着鬣狗般的狡黠。有人去通风报信,村主任及时赶到,刚挤到跟前就被他老婆瞧见,铁锨险些拍到他脸上。村主任慌忙后退,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坐在地,好像嘴里吃了什么东西,使劲呸了几声,慌慌地逃了,没再扭头看一眼油条摊子。宋丽眼看她妈就要吃亏,突然蹿出门外,脱了鞋就往油锅里舀,抡圆了膀子向外泼去。飞溅的热油把村主任老婆和旁边看热闹的人烫得哇哇乱叫,不得不往后退去。宋丽咬紧了牙,眼里喷火地朝众人喊,今天谁敢碰我妈,我就把他摁到油锅里炸了!在场的都是大人,却被一个小姑娘的狠劲儿镇住了,面面相觑地后退,谁也没敢再往前一步。村主任老婆嘴里骂骂咧咧,脸上却露了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一個人要拼命谁都害怕。
这是宋丽告诉王百川的。她说这事时,仍然像头母狼。
小母狼拼死守住了她的巢穴。宋丽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滨县第二实验小学当了老师,她一天没停就把她妈接到了县里。宋丽随她妈的长相,一眼看上去妩媚动人,像极了那个唱歌的甜妹子杨钰莹,一双俏眼柔情似水,很快就吸引了教育系统的年轻男教师。她跟所有追求者声明:咱俩要是好了,结了婚房子你买,我妈得跟咱一起住——就这一个条件,她身边围着的男人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差了。这一拖就拖了四年,宋丽已经二十七岁,不能再等了。而她身边只剩下这个王百川,宋丽想,好吧,就王百川吧。
平心而论,王百川不算什么优质股,相貌平平,身材纤瘦,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而且近视得厉害,摘了眼镜五米开外分不清人和猪。这条件在宋丽的众多追求者中毫无亮点,二人相熟相知完全因为一次意外。那天是中秋节,学校老师聚餐,赶上十一放假,学校里没有学生,老师都很放得开,只有王百川不能喝酒,显得有些拘谨。偏偏有人故意拿他逗乐子,连着灌了他三杯白酒,他的脸红了,脖子红了,胸脯都红了,仿佛一只郁郁不得志的龙虾。他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地站到桌子上,努力把舌头捋直,结结巴巴地高呼,人啊,多么渺小,人生啊,多么短暂,只有天上的星,才是永恒的——荧惑守心,知道不?要出大事了,瑟瑟发抖吧,胆小鬼们。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也有人知道“荧惑守心”是一种天文现象,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都说王百川是杞人忧天。校长脸色铁青,吩咐身边人赶紧把王百川弄下去。谁知王百川喝醉了酒居然比平时伶俐不少,三两下跳到另一张桌子上,盘碗杯碟被他踢落在地,满桌汤汁四溢。桌椅的碰撞声、男教师的哄笑声、女教师的尖叫声混杂成狂欢节一般的背景音。宋丽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脑海中浮现出童年的场景,好像在场的教职工都变成当年跟随村主任老婆前来挑衅的看客们。宋丽一口气噎在胸中,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到王百川站着的桌子旁,昂着头问他,王百川,很好玩吗?王百川一下子怔住,摇摇头。宋丽又问,你喜欢叫人当猴玩吗?王百川愣了片刻,突然两股眼泪滚落下来,嘴里嗫嚅着不知所云。突然酒气上涌,腿一软跌落下来,大口吐了起来,两条纤细的胳膊撑着地面不住抖动。宋丽蹲下身子给他拍背,说,瞧,衣服都弄脏了……走吧,回去我给你洗。
这一洗,就把两个人洗成了夫妻。
二
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急促敲响。
王百川关了水龙头,问:“丽丽?”
门外传来丈母娘的声音:“是我,我肚子不舒服,你赶紧……”
王百川伸手拿起毛巾胡乱在脑袋上、身上擦了几把,迅速套上裤衩。他想起今天下班前宋丽说想吃螃蟹,他下班后就去了海鲜市场。一共六只梭子蟹,宋丽和王百川各吃了一只,她妈一个人就吃了四只。不过,所有的蟹腿都归了王百川。他想,四只梭子蟹啊,不吃坏肚子才怪呢。
王百川擦着脑袋出了卫生间,丈母娘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她进了卫生间又转身出来,迟疑片刻,说:“明天早上你找老牛开点药。”
王百川问:“妈,你拉肚子这么严重?”
丈母娘眉头微微皱起,说:“给你自己开药。”
说完,就把卫生间门关了。
王百川回到卧室,宋丽已经睡着了。她睡觉不老实,做梦也是张牙舞爪的姿势,手臂伸着,搭在另一侧的枕头上,膝盖半屈往床外顶,一个人占了俩人的地方。王百川毫无睡意,索性走到窗户旁看天。
滨县临海,太平洋湿润的季风如期而至,将这里的天空吹得澄澈干净,抬眼就能看见夜空的满天繁星。王百川从小怯懦内向,喜欢一个人看夜空的星星,他觉得这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的。半人马座旋臂和猎户座星云在千百光年外沉默闪烁,红矮星和超巨星划出神秘而完美的弧度,无垠星河像塞壬海妖在他耳畔低声吟唱,让他心甘情愿痴迷多年,无法自拔。
宋丽很瞧不起他这个爱好。有一次,王百川跟宋丽讲他的奇妙感觉,宋丽不屑地说,没本事的男人才总惦记这些没用的,天上的星星再漂亮顶个屁用,你能把星星摘下来炒几盘子五花肉?王百川脸红到了耳朵根子,迟疑半天小声回了句,银河系亘古不变,五花肉吃完了早晚是屎。宋丽二话不说一巴掌甩过去,王百川耳膜嗡嗡作响,眼镜也飞到墙上。等他摸索着找到眼镜,发现镜片已撞出了裂纹。宋丽也知道自己失手了,却也没说一句软话,走过来把王百川的眼镜摘下来,转身进了厨房。那天的饭是宋丽做的,还单独给王百川炖了碗排骨。饭后,她陪王百川去配了新眼镜,金属框的,纯树脂镜片,花去了她半个月工资。但宋丽一点也不心疼,说,你那个玻璃片子过时了,瞧这个,轻便,洋气呢。
王百川想到这些,扭头看了看妻子。宋丽还像只蜘蛛一样摊在床上。他想,这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容易啊……一边走过去,躺在了宋丽身边。
第二天是周末,突然下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却没有停歇的意思。吃过早饭,王百川正想回屋看书,宋丽妈说,昨晚给你说的事忘了?王百川说,什么事?宋丽妈说,你人不尊贵還真是多忘,我都跟老牛说好了,等着你呢,快去吧。他这才想起开药的事,拿了雨伞,就出门了。
不但下雨,还刮着风,手里的雨伞根本不顶用。王百川一路小跑来到老牛诊所的时候,身上的旧夹克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看见王百川进来,老牛眼皮都没抬,手里的报纸翻得哗哗响。
王百川说:“牛叔,开点药,补补。”
老牛的目光从老花镜后面瞟过来,像猎手打量一只近在咫尺的野鹿,直接,精准,毫不掩饰。他没有接话,慢腾腾地折好报纸,起身走向药橱。
王百川说:“我还没跟你说我要补哪呢……”
老牛暧昧地一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对王百川说:“男人要补,全都是一个地方。”
说完拉开药橱,一样一样地抓药。
王百川坐在沙发上静等,不知为何心里怦怦直跳,总有种小时候没带作业被老师点名的惶恐感。外头的雨滴打在青石阶上,淋漓连绵,潮气像拉不断的丝一样让人烦躁。他起身在屋里转悠,忽然看见墙上的相框里换了几张新照片,大部分都是些风景照,可其中有一张居然是宋丽她妈和老牛的合影——照片里,宋丽她妈笑得阳光灿烂,老牛在旁腆着肚子背着手,双眼眯成一条细缝,仿佛下乡视察的干部。王百川看得发愣,冲柜台里喊:“牛
叔,这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老牛瓮声瓮气地回应:“哪张?”
王百川说:“就这张,跟宋丽她妈的合影。”
老牛药也不配了,背着手踱步出来,笑嘻嘻地解释:“你说秀英啊。她最近跟我学交谊舞呢。”
王百川怀疑自己听错了,盯着老牛头顶稀疏的毛发看了半天,问:“你?交谊舞?”
老牛表情慢慢严肃,说:“怎么,瞧不起我?慢三快四,滨县没有跳得过我的。优雅大气,都说我有点格里高利派克那个味儿。”
王百川有些发蒙,问:“什么格里……克?”
老牛叹了口气,说:“一看你就不懂。”
王百川说:“我是不懂交谊舞,不喜欢。”
老牛摇摇头说:“我不是说交谊舞,我是说你不懂女人。你要让她爱你,首先得让她崇拜你。你的病根我估摸也跟这有关。”
王百川脸上开始发烫,说:“我没病。就是想补补。”
老牛啧了一声,说:“就你这个性子,就宋丽那个脾气,你早晚得有这一天。怕老婆的男人都不行,早晚的事。说到底还是没让宋丽崇拜起来。”
王百川支吾了半天,突然问:“那宋丽她妈崇拜你?”
老牛把一包抓好的中药甩给王百川,说:“走着瞧吧。”又说,“早起睡前各煎服一次,喝完再来拿。”
三
滨县赶上了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日头仿佛要把整个小县城烤化似的,学校门前有个小草坪,每天都有几条狗在附近转悠,一见后勤拖着水管子来浇草坪就立刻冲过来,在草地水滩里淋水打滚,撵都撵不走。持续高温把人热得像动物,动物热得像人。电视里反复提醒民众注意防暑,人们刚开始还认真关注天气预报,后来就渐渐惰怠了,反正每天都是一身黏汗,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又该找老牛开药了。虽然老牛号称中西医兼顾,但实际是两头稀松,起码王百川觉得他开的药丁点作用都没有。他已经吃了半个多月,打嗝都一股熟地黄的味儿,可上了床还是手心冒汗胸口发慌,下身该罢工仍旧罢工。这几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是因为身体,而是因为心理,甚至晚上看星空都觉得没意思了。王百川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活明白,他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宋丽要什么,更不知这种干巴巴的日子要持续多久。将近四十的大老爷们,眼前像被蒙了块黑布,什么都看不清,身边的一切都像脱离轨道引力的火卫二,正加速远离他。
王百川站在路口等红绿灯,脸颊被地面上蒸腾的暑气烤得无比难受。路上的年轻姑娘都穿得清凉简单,露着雪白膀子和光滑小腿。王百川透过眼镜片偷偷张望,他使劲感觉了一下,确定自己竟然毫无反应,正好绿灯刚刚亮起,他低着头快步过了马路,往老牛诊所的方向走去。
“上哪儿去?”
老牛一声断喝,把王百川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诊所门口。他转身折返回来,忍不住嗔怪老牛:“就是来找你的。你开的药方子没用……”
老牛还没开口,诊所里头突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王老师?是你不?”
正中午的光线太扎眼,屋里被衬得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真切。王百川眯着眼努力分辨了半天也没认出里面是谁,也就没有接话。里头的人影快步走出,笑眯眯努了努下巴:
“王百川,还真是你啊!”
王百川这才看清是丁健。
丁健是王百川的同事,要说学校里跟王百川还能聊几句话的,那差不多就只有丁健了。他比王百川晚进学校一年,本来分到了数学组,可这个丁老师理解力超群,表达力烂透,自己全都懂,学生全不懂,他带的班每次大考小试成绩都是倒数第一。教务处多次跟他谈话都不见效果,干脆让他教全年级最差的班,免得祸害了好苗子。这下是大肠炖吊子臭上加臭,连最低的及格率都达不到了。最后校长忍无可忍单独找他谈话,征得他同意后把他调到门岗工作,说白了就是看大门。校长每次路过门岗,看见趴在桌上认真研究报纸的丁健,总会忍不住长叹一声,正儿八经的师专生,教个小学都教不出东西,没谁了……丁健提前三十年就体验到了退休般的清闲生活,闲极无聊,就去找同样被边缘化的王百川聊天,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稔起来。
王百川没料到丁健会在老牛的诊所,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丁健教学不行,脑子却十分好用,一看王百川眼神躲闪神色尴尬,就猜出个端倪,咳嗽几声,拉着王百川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跟老牛交代:“牛叔,跟您说的事可记着点啊。”
老牛扶了扶老花镜频频点头,脸上笑得神秘莫测。
王百川忍不住问丁健:“你来找老牛有啥事?”
丁健看了他一眼,大大咧咧地说:“跟你一样,还不都是男人那点儿事。”
王百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赶紧追问:
“跟我一样?老牛跟你说我的事了?”
丁健说:“他压根没提你,我猜出来的。你这人,脸上藏不住事。”
王百川不知道丁健猜出了什么,又不好直接细问,被丁健拉着的手臂处很快起了一层绵密汗珠,湿滑油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王百川突然记起自己还没让老牛换药,转身就要往回走,嘴里跟丁健解释:“我得回去找老牛,药还没拿呢。”
丁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硬把他拉了回来,说:“你刚才不是说他开的药方子没用吗?不就是这点破事,我有法子能治,肯定比吃药管用。”
说完,拉着王百川继续往前走,一脸的不容置疑。
王百川恍然感觉丁健像个占卜师,除了教学这种正经事,其他任何事都能一眼窥破,似乎他能扶乩烧甲,早已洞悉世事人心。
日头越来越毒了,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王百川能清晰感觉到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脖颈,被汗水湿透的衬衫紧紧地黏在后背,由内到外都莫名难受。
两个人在街巷中快步穿梭,如两只茫然觅食的游鱼。越往前走越是偏僻,这里是城南的一片棚户区,低矮的平房和自建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狭窄逼仄的巷道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地上的黑泥、碎砖和污水随处可见,到处散发着潮湿与霉变的气味。从去年就有传言说政府准备整改,到现在也没个动静。王百川很少来这里,他忐忑不安地四处打量,却发觉每个和自己对视的人都神色诡谲,似乎对外来者充满戒备和审视。
他拉了丁健一把,问:“咱到底来这干啥?”
丁健把眉毛一挑,说:“你就放心吧,男人最懂男人,保证你不虚此行。”
说完就不再搭理他,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拐来拐去。王百川越走越觉得心慌,正准备鼓起勇气跟丁健道别,却发现前面的丁健突然停了脚步,回过头对他压低声音说:“到了,就这儿。”
四
郭易在门外站定,从兜里摸出半包烟,叼上一根,打火机却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他暗骂一声,把烟从嘴唇上拿下来,往旁边的水沟里使劲啐了一口。这里的味道让他厌恶,潮湿、黏腻、充满着低俗的情欲感,像濒临腐烂的糜肉。身后的大门里传来严厉的呵斥,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听起来仿佛在逃难,夹杂着几声偶尔发出的尖叫。郭易很熟悉这一套流程,他能准确无误地分清这些声音的各自含义,能想到那些人的表情、动作和心态,甚至能猜出接下来的对话内容——人就是这么个荒诞的物种,每个人的弱点、借口和恐慌都极其类似,出事前都说自己是欲望缠身,出事后都说自己是一时糊涂。
从大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警察,见郭易在门外站着,手里拈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香烟,就赶紧摸出打火机给郭易点上了。郭易狠抽了一口,缭绕的烟雾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年轻警察趁机汇报:“郭队,屋里的几个嫖客全都拿下了。”
郭易点点头,说:“带回局里吧。”
年轻警察迟疑片刻,说:“其中有一个,有点特殊。”
郭易眉头一皱,问:“怎么个特殊法?”
年轻警察说:“那人没脱衣服。大刘负责那屋,他沖进去的时候,嫖客跟小姐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扣子都没解。”
郭易有些意外,问:“难道提前收到信了?”
年轻警察摇摇头,说:“不像。男的是第二实验小学的老师,大刘和老林接孩子的时候见过他。咱这次是突击检查,他一个老师谁给他报信?”
郭易把没抽完的烟弹进水沟里,说:“走,进去看看。”
这个院子从外面看着不是很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东南角堆着几只水桶,一架轮胎变形的板车,以及一个褪色破烂的灯箱招牌,上面的女郎双眼被人故意抠了两个洞,“倩倩发廊”几个字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北边是几间连排屋,被人为打通,重新分成了若干个隔间,仅存的几个窗户早已被塑料布蒙死,昏暗的粉色灯光透着暧昧,让人嗅出一丝无法遮掩的情欲。
郭易进了屋,走廊里已经整整齐齐蹲了一排人,不少都是熟脸,老练而麻木地垂首抱头,如阉割过的猪狗。大刘站在走廊尽头,看见郭易过来,冲身边蹲着的一个人努了努下巴。郭易走过去看了一眼,见那人身材瘦削矮小,背上的冷汗把衬衫湿了个透。郭易冲他喊了句:“抬起头。”
那人抬头的一瞬间,郭易愣住了——他认得这张脸。宋丽的婚礼他也去参加了,还包了个数目夸张的大红包。
回到局里已是下午两点。中午饭点早过了,郭易没心思去食堂,直接去了审讯室。审讯室里没开空调,闷热的空气浑浊不堪,让人从里到外焦躁难耐。郭易进屋的时候,王百川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自己的旧皮鞋,一动不动,他看着一点也不像个老师,倒像个自知犯错的学生。
郭易跟屋里的大刘打了个招呼:“这个笔录我做,你先歇会儿去吧。”
大刘会意,点点头离开。
审讯室里只剩下郭易和王百川俩人。郭易给王百川倒了杯水,王百川没敢接,眼神迟疑地看着郭易。
郭易点了根烟,说:“你结婚时我也去了。当时人多,或者说隔得太久了,八成你不记得我了。”
王百川闻言更加局促,嘴唇嗫嚅片刻,终究没发出声音。
郭易干咳两声,说:“我是那个……怎么说呢,以前吧,我跟宋丽曾好过一段时间……”
王百川恍然大悟,刚想套套近乎,又觉得双方的身份在当下这个场合不合适,硬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僵在脸上。
郭易狠抽两口烟,说:“估摸着宋丽也没跟你提起过我。她就那个性格,断了就断个干净。”
王百川尴尬地点点头,说:“是,她就那样。”
郭易把烟叼在嘴上,翻开笔录本,说:“你这是怎么回事,说说吧。”
王百川没料到转折来得如此之快,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泄了气,说:“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郭易摆摆手打断他:“这儿就咱俩,你跟我说实话。”
王百川有些着急了,说:“我没那胆,不敢干,也没想干。我就坐那跟她聊天来着。”
郭易皱起眉头,说:“就聊天啊?聊什么?”
王百川说:“荧惑守心。”
郭易听得一头雾水,说:“什么?什么萤火虫?”
王百川说:“不是萤火虫,是荧惑守心,一种天文现象,就是火星、土星和天蝎座中最亮的那颗恒星,三星一线……”
郭易再次打断了他:“得得,我听不懂。”他盯着王百川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你在黑窝子里,跟一个卖淫女聊天文现象?你觉得我信吗?”
王百川没有说话,使劲咽了口唾沫。
郭易捻灭烟头,看了他半天,说:“去那种地方的男人,没几个不编瞎话的,可你这个最离谱。”
王百川沉默片刻,低着头说:“我没编瞎话。我那方面不行,吃了挺长时间药了,也没见好。你见过不行的男人去嫖娼吗?那不是白扔钱吗?”
郭易怔住了,这个回答让他有点意外。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住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对王百川说:“行不行我不能只听你说,我得跟宋丽求证一下。你想要宋丽过来吗?”
没想到王百川竟点了点头,接着又补了一句:“宋丽要是来了,让她先把丁健保出来吧。丁健在这儿没别的亲戚朋友。”
郭易问:“丁健是谁?”
王百川说:“我一个同事,也是二实小的。”
郭易回忆了一下,摇摇头说:“这次抓的人里,没有姓丁的。”
五
当时,宋丽的头发刚烫好一半。她正在发廊里接受理发师的恭维:姐,你的发质真好,油亮蓬松,比同龄人好得太多了……她妈慌慌张张跑进来,附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她表情一滞,一把扯下围兜就往外冲,宛如受惊逃跑的兔子。钱还没付,但她不担心,理发师更不会担心。周边几条街的人都知道,宋丽从不欠人,不欠人情,更不欠人钱。
宋丽披头散发,匆匆赶到公安局的时候,她的脸上被烈日晒出略带滑稽的暗红色,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唯有碎花连衣裙和奶白色高跟鞋还熨帖整洁。郭易想带她去自己办公室先聊几句,宋丽摇摇头,直接问:“王百川在哪?”
郭易瞥了眼周围的人,把她拉到走廊拐角,壓低声音说:“他之前犯过这事没有?”
宋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没有。”
郭易又问:“那他最近有什么不正常吗?比如总嫌弃你什么的?”
宋丽的眼神有些捉摸不定,最终定格在她胸前的一粒扣子上,摇摇头说:“没有。”
郭易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
反倒是宋丽急了,催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郭易把声音压得更低,说: “你俩最近……夫妻生活咋样?”
宋丽愣住了,脸色逐渐涨红,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
郭易赶紧解释:“哎,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咱俩分这么久了,我没想瞎掺和你们夫妻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动机。”
宋丽不说话了,表情慢慢凝重阴沉起来。
郭易明白了,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他这个情节较轻,不用处罚了。走,我带你签字去。”
从公安局出来,还不到三点。宋丽在前面走,王百川在后头跟着,太阳晒得他倍感晕眩。几个孩子在路边踢球,扬起的尘土让他有种重新醒来的踏实感,但抬头看看前面的宋丽,这种踏实感瞬间又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走了不远,宋丽的脚步慢下来,王百川也就跟着慢了下来,但两人始终保持几步距离。宋丽没回家,紧走几步,拐进了路边一家小馆子。王百川犹豫了一下,也慢吞吞地跟了进去。
因为不是饭点,馆子里没有食客,老板倚在躺椅上摇着蒲扇正在打盹。宋丽喊醒他,说,来碗馄饨。老板瞄了眼俩人,问,就一碗?宋丽点点头。老板进厨房忙活去了。
宋丽从包里拿出一片折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擦擦自己的凳子,又递给了王百川。王百川接过来,也擦了擦自己的凳子,小心翼翼地坐下,盯着桌上的一块凹痕发愣。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固体,王百川感觉自己像一块白垩纪的琥珀,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怪异的色泽,完全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鼓足勇气抬起头,却发现宋丽眼神失焦,同样盯着桌上的凹痕发呆。
馄饨做好了,老板端来放在桌上,自顾自回到躺椅上继续打盹。
宋丽默默地把碗推到王百川面前,从筷笼里拿出一只铁勺放进碗里,低声说:“吃
吧。”见王百川没有动弹,又补了句,“别愣着了,吃完了还有事。”
王百川不敢多问,拿起勺子往嘴里舀馄饨,因为心不在焉,烫着了,一阵呲牙咧嘴。他中午没吃饭,这会儿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觉得从喉咙到小腹都胀得满满当当,仿佛一个被打足气的劣质气球,稍一刺激就会立刻爆开。耳畔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他抬头,看见宋丽直直盯着他看,眼泪一滴滴打在桌子上,表情却一片木然。王百川顿时慌了,想伸出袖子给她擦泪,又缩回了手,翻遍口袋也沒有手帕,只有那片刚擦过凳子的卫生纸,皱皱巴巴已不成样子。结婚十年了,他第一次看见宋丽掉泪,这几滴泪像刀子一样把他的心剜掉了一块,他清楚地感觉到了疼。
饭馆老板看见了这一幕,先是有些惊讶,继而饶有兴致地转过身来,毫不避讳自己的窥探欲。
王百川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血气阻塞在了脑子里,让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思考能力。他把嘴里的馄饨使劲咽下去,说:“我什么也没干……”
宋丽没回话,眼泪还在流。
王百川继续说:“我也没那个胆子……你还不知道我吗?”
宋丽突然开口,说:“那你去那儿干吗了?”
王百川无奈地叹口气,说:“我跟人聊火星了,荧惑守心,就以前老跟你提的那个,你也不爱听。”
宋丽抹了把泪,怔怔地看着王百川,半晌才转回头,对老板吩咐:“再来碗馄饨,多加香菜。”
就这样,他们每人吃了一碗馄饨,什么话都没多说。
四十分钟后,一辆小三轮在海滨路南头停下,车还没停稳,王百川就跳了下来,弯下腰扶着膝盖开始呕吐。刚才那碗馄饨他吃得很勉强,被这小三轮一颠,全都吐了个干净。宋丽随后下车,从包里摸出五块钱递给三轮师傅,小三轮随即迅速开走了。
这里是滨县海水浴场,一到夏天就人头攒动,目光所及全是来洗海澡的男男女女。王百川性子闷,喜静,在滨县住了这么多年,来这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呕了半天,终于舒坦点了,他直起身子,只觉得身边人声鼎沸,吵得他脑子里嗡嗡地疼。好在宋丽没有去沙滩的意思,而是穿过马路拐进了一片商业区。王百川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大大小小的店铺一街两行,每家门口都挂着泳衣、潜水镜、涂得五颜六色的假贝壳,以及画质粗糙的留念照片。宋丽默不作声地进了一家渔具商店。王百川倍感诧异,伸手拉住宋丽,低声问:“我又不会钓鱼,你来这干吗?”
宋丽瞥了他一眼,板着脸说:“你不会钓鱼,巩校长会。”
六
巩长天把最后一口烟抽完,捻灭烟头,弹到了窗外。夜里刮西南风,窗户开到最大,卫生间里的烟味一会就吹散了。他揪着衣领使劲嗅了嗅,确定烟味淡得闻不出了,这才打开水龙头使劲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皱纹渐露,皮肤在手指的揉搓下更显松弛,脖颈处的两道血痕依稀可见。
论资历,巩长天算是二实小最老的成员之一。他不是滨县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来这里上山下乡,干部见他爱读书,就让他当了民办教师,然后娶了个当地媳妇,就正式安家落户了;后来上了函授,成功转为公办教师,先当班主任、教学组长、教导主任,慢慢熬到了副校长的位置;前年老校长中风偏瘫,巩长天自然而然地顶替上位,“老巩”从此成为“巩校长”。巩长天无不良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赶上周末或假期,他就带着海竿、网篓,再胡乱摸几个馒头当午饭,在海边一待就是一整天。要说这爱好人畜无害,偏偏就是他老婆张琳忍受不了。巩长天在工作之余根本不见人影,假期时甚至凌晨出门半夜回家,张琳觉得自己变成了活寡妇。这还不算,巩长天的工资不少都砸在了昂贵的钓竿和各类稀奇古怪的渔具上。张琳的性情算不上暴烈,但三番五次劝说不成,泥菩萨也动了真脾气,她干脆带着巩长天的几根宝贝钓竿来到家属院大门口,当着来往老师的面一根一根全部踩断,撂下狠话,若巩长天再不收敛,就跟他离婚。爱好归爱好,婚还是不能离的,权衡利弊,他最终还是忍了。自从当了校长之后,巩长天有了权势壮胆,惧内程度有所缓解,偶尔又开始钓鱼了,但只能租根普通竿子凑合用上一天半天,再没花大价钱买过像样的竿。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今天会再次因为一根钓竿闹出事来。
下午张琳有事出去了,就巩长天一个人在家。不知是不是提前踩好了点,张琳前脚刚走没几分钟,丁健后脚就背着一只大皮包笑眯眯进了屋。皮包打开,里头是两条软将军,两瓶五粮液。巩长天还没开口,丁健已经把包放在了沙发上,后撤两步嬉皮笑脸地说:“巩校长,别想往回塞,你可跑不过我。东西我买都买了,你就让我说两句话。”
巩长天把脸一沉,说:“咱学校可不兴搞这一套。”
丁健转身出门,把门口的东西也一并拿了进来,是个裹着布套的长杆。布套拿下,亮出一根油亮结实的黑色海竿。巩长天的眼神一下直了,他钓了几十年鱼,搭眼就能看出这根竿是极品。丁健把门关好,把海竿递到巩长天手里让他细看,自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巩长天只觉得这竿子一上手就拔不下来了,持握感好得很,用料也实在,柔韧度、坚固度恰到好处,确实是竿中极品。他看了眼丁健,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一看就没少花钱。不过,我是无福消受了,家里看得紧啊,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玩吧。”
巩长天的手刚抬起来,就被丁健一把按住了:“巩校长,钱不钱的都是小事,送人的玩意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您让我说几句话,我就走。”
巩长天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职称的事,对吧?”
丁健点点头,说:“听说今年名额宽松点,多我一个也不算多,希望巩校长高抬贵手。”
巩长天默默地抚摸着钓竿,说:“你这是为难我啊。市级优师,县级优师,各级别的优质课,教学能手,执教标兵,你是一个都没有,算积分怎么也排不上号。这副渔竿,你还是拿走吧。”
话虽这么说,巩长天拿竿的手却没松开,依旧慢悠悠地摩挲着。
丁健笑了笑,说:“我这也不是晋升高级,就想从初级职称晋个中级,难度不算大,应该好商量吧。另外,今年按积分排,王百川应该够格晋级了吧?不然让他缓缓,让我先晋级?”
巩长天眉头一皱,问:“这是王百川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丁健笑了笑,说:“他不着急的,成天就知道夜观天象,早一年晚一年他根本不在乎。再说了,他已经结婚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单着呢,为啥?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小教初级,找对象人家都嫌弃?要说积分,优质课、教学能手那些只占一部分,另一部分还得是学校评委会说了算。民主评议的时候巩校长您抬抬手,给我的分拉高点,这事不就成了?”
巩长天还在迟疑,丁健已经起身往外走了,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句:“巩校
长,您多费心啊。”
说完,就出了门,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巩长天留下。
巩长天是真的喜欢这根钓竿。好竿子都贵,张琳把家里的钱管得太紧,他平时买包烟都得算计半天,更别说花大价钱买渔竿了。他倚在沙发上,握着这根竿子,像看着久别重逢的初恋情人,怎么看也看不够。很久没去钓鱼了,拿着这副竿去过过瘾,回头还给丁健也行啊。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巩长天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屋门就打开了,张琳一脸不悦地走进来,嘴里嘟哝着:“啥事都能记错时间,白跑一趟嘛这不是……”
话音未落,就看到了巩长天手里的渔竿,空气立马就凝固了。巩长天还没来得及解释,张琳飞快冲了过来,扯住他领子,门牙差点呲到嘴唇外头:“又买钓竿!专门背着我是吧?我这要不是提前回来还真叫你蒙过去了。你哪来的钱?是不是藏了私房钱买的?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巩长天你还要不要脸啊!”
这几嗓子通天彻地,把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惊动了,很快,巩家门口就围起了一堆人。张琳又是个人来疯的性子,人越多越来劲,越骂越觉得自己委屈,哭腔渐渐盖住了模糊不清的骂声,终于演变成嚎啕大哭,恨不得把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全倒干净。
巩长天一直被她揪着领子十分尴尬,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硬拽,只能黑着脸怒斥:
“哭什么,多大点事啊?”
张琳遭了怒斥,更加哭天抢地,任凭旁人怎么劝说也不肯撒手。眼看下不了台,巩长天无奈之下赶紧解释:“这渔竿真不是我买的,是丁健给的,他买了觉得不顺手,就送我了。不信你问他去。”
这时候,宋丽和王百川正好走到两层楼梯的结合部,王百川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宋丽手里拿着一根裹了布套的长竿,他们听了巩长天和张琳的吵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宋丽把手里的渔竿往身后藏了藏,悄悄拉了下王百川,二人转身朝楼下走去。
出了门洞,宋丽问王百川:“下午那地方是谁带你去的?”
王百川说:“是丁健。”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低声嘟哝,“怪不得郭警官说没抓到丁健呢……”
宋丽眼睛一瞪,骂:“天杀的,他给你下了套,自己先溜了!”
王百川点点头,说:“连环套啊,那边让警察抓我,这边给校长送礼……”
宋丽猛地转身,紧紧拉住王百川的袖子,说:“走,咱回家。”
七
一天热似一天。路边洋槐树上的蝉鸣声撕心裂肺,听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把树全锯了烧掉图个清静。
让人心烦意乱的,还有评定职称的事。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一阵暗流涌动,去校长家探听虚实的、送礼赔笑的、卖惨央求的比比皆是。偶尔两拨人在巩长天家门口遇见了,便会不尴不尬地打个招呼,后到的会自觉离开,让先来的进去。但每一年的名额毕竟是有限的,市教育局分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再分给各个学校,多一个都没有,你要想得到,就得抢。因为抢名额,老师都变成了仇人,谁看谁都恨得牙根痒痒。
王百川倒不太在乎职称,但宋丽在乎,多拿的那点工资还在其次,她得让人瞧得起,她丈夫更要让人瞧得起。王百川不是傻子,他懂,只是懒得做。优师、优质课、教学能手、教学论文,挨个鼓捣一遍才能把积分抬高,但最要命的还是评委会打分,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个教学组长,谁手里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你懂得人情世故才能晋级。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宋丽的胁迫下,买了礼物去了巩长天家,不想却碰到了那个尴尬的场面。
从巩长天家回来,夫妻俩有了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王百川和宋丽谁也没再提前两天发生的事。于王百川而言,这显然是种宽恕,少了许多解释的麻烦。有时他会换位思考,把自己当成女人,如果自家男人嫖娼被抓了现行,自己能不能原谅?答案每回都一样,不能,有啥理由也不能原谅。这让他在宋丽面前越发小心翼翼了。或许是出于对宋丽的愧疚,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外心,他甚至主动与宋丽亲热,只是每次的结果依旧不尽人意。两人唯一互换的体液,只是身上的热汗,他们像两只在岩缝中苟且的蜥蜴,想要亲近对方,却总是力不从心。虽然一次次失败,但王百川仍然一次次尝试,“成功一次”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周末,王百川去学校加了一天班,傍晚刚回家就四处探看。宋丽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说:“别看了,我妈出去了。”
王百川钻进了卫生间,说:“我先洗,你随后也洗洗吧。”
宋丽在外面说:“搞什么鬼,这天都没黑呢。”
王百川说:“好像牛叔那药管用了,我一下午都挺有感觉的,试试呗。”
宋丽说:“试你个头,我这会儿有点饿了。”
王百川說:“那你咋不弄点吃的啊?”
宋丽已经从沙发上起来了,说:“家里煤气罐没了。”
王百川从卫生间伸出个脑袋,问:“是煤气没了?还是煤气罐没了?”
宋丽说:“煤气罐没了,肯定是煤气没了,妈才拿空罐去换煤气了。”
王百川已经打开了水龙头,说:“别急,老牛过会儿就会推车把煤气罐送来的。”
宋丽踩着高跟鞋当当当走过来,手里拎着小皮包,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
“算了,晚上不做饭了。走,咱出去吃,回来给妈带点。”
王百川有些奇怪,问:“今天啥日子啊?”
宋丽柔媚地一笑,说:“好快啊,今天咱俩结婚十周年了。”
结婚这些年,俩人基本上很少出去吃饭,偶尔出去吃饭,不是馄饨摊儿,就是饺子馆之类的。宋丽性子要强但手头抠得紧,干脆不出门吃饭,免得叫别人笑话;王百川则是纯粹不爱出门,除了去学校上班,他最熟悉的一条路线就是去县图书馆,那里的天文类书籍几乎让他借了个遍。
这天是结婚纪念日,又是十周年这样的大数,按说是得去个像样的饭店,可今天不知撞了哪路邪神,瞧得上眼的饭店一个个爆满。宋丽穿着高跟鞋,走得久了,脚后跟疼得发慌,拉住王百川说,算了,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儿算了。王百川抹了把汗,四下看了一遍,附近一家大馆子也没有,小饭馆大排档倒是数目众多。宋丽的脚疼得厉害,也不挑了,拉着王百川就进了最近的一家大排档。
两个人刚坐下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后面“啪”一声脆响,啤酒瓶子碎片四处飞溅。原来是几个小青年喝多了耍酒疯,一个个满脸通紅,斜眉愣眼,马上就要打起来。好巧不巧,一块碎玻璃渣子正好划过王百川的手背,殷红的鲜血顿时渗了出来。王百川“嘶”的一声,下意识地捂住手,起身就要宋丽赶快走。宋丽见王百川挂了彩,二话不说把高跟鞋脱了攥在手里,指着那桌小青年大喊:“都滚过来!伤了人怎么说?”
这一嗓子全场谁也没有料到,一时寂静无声,只听见油锅里噼里啪啦的脆响。大排档老板是这一片的坐地户,掀开汗衫露出被肥肉拉扯变形的刺青,晃着膀子过来喝退了那帮小青年,私底下却捏着其中一人的肩膀低声说:“今天的菜我请了,别闹事,赶紧滚蛋。”
几个小青年本来就是借酒闹事,并非真醉,借着这个台阶骂骂咧咧走了。
宋丽不依不饶地赤脚追到街心,扯着嗓子骂到几近破音,见小青年们没人回头,这才攥着高跟鞋走了回来。桌上多了一盘毛豆、一盘凉拌皮蛋,王百川的脸红得离谱,说:“这俩菜是老板刚送的,压压惊。”
宋丽把高跟鞋放在地上穿好,拉了个马扎坐下,把塑料菜单翻得哗哗直响。片刻,她朝老板招手点菜,一份毛血旺,一盘干煸肉丝,一个香肠冷盘,一把烤肉串。菜单合上,她从包里翻找半天,拿出两片折好的卫生纸递给王百川:“按住手,多按一会儿。”
王百川接过卫生纸,宋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吆喝着吩咐老板:“毛血旺不要了,换成青椒牛柳。”
王百川问:“怎么不要了,你不挺爱吃这个菜吗?”
宋丽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应了句:“里头全是发物,忘了你手上有伤啦?比木头还呆。”
王百川没有说话,慢悠悠地往嘴里塞毛豆。宋丽的脸上被夜市的灯泡镀了一层淡黄色光晕,泛着从未有过的圣洁感。这画面让王百川心里一暖,他恍然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豢养的土狗,既苦闷于日常的约束,又欣喜于被保护、被关爱的温情。
菜刚上齐,王百川一抬头,看见郭易走了进来。他一身便装,看起来比那天在公安局里和气了许多。王百川赶紧从旁边拿了副马扎,招呼郭易坐下,宋丽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郭易大大方方地坐下,说:“我刚出完任务,过来吃个饭,正巧遇上你俩。手怎么啦?”
王百川赶紧摆摆手,说:“没事,划破点儿皮。”
宋丽转过头,冲老板招招手:“菜单拿来,加俩菜,再来两杯扎啤。”
王百川补了句:“三扎吧。”
宋丽眉头一皱,说:“就你这酒量能喝一扎?”
王百川顿时觉得有些窘迫,笑着说:“感谢郭警官,我也表示一下吧。”
郭易说:“扎啤哪有度数,喝点儿也行,真喝大了我扛都能把你扛回去。”
夜市的嘈杂声像海潮涌动,让人归属其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王百川不记得那夜的菜是什么味道,只记得啤酒沁凉爽透,慢慢地让他飘了起来。奇怪的是周围的一切却更加清晰,与其相关的记忆也更加深刻。他清楚地记得,饭吃到一半,宋丽突然起身,说:“我妈的钥匙在家放着呢,她和老牛换完煤气没法回家。我赶紧回去一趟,你们俩慢慢吃吧。”
八
王百川不出意外地喝大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王百川是有意往大里喝的。男人对酒精有一种玄妙的认同感,哪怕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只要喝了酒,就能瞬间成为朋友。宋丽离开后,王百川没有顾忌,正好借着酒劲来表达对郭易的感谢。俩人喝得很尽兴,说了许多本来说不出口的话。
王百川的舌头有些许僵硬,他喷了口酒气,说:“前两天,谢谢你帮忙啊。来,我敬你一杯。”
郭易点点头,与王百川碰了酒杯,说:“小事,本来你也没有事,看在宋丽的份上我不能不管。”片刻,又补了句,“她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王百川有些惊讶,问:“你都看见了?”
郭易嘿嘿一笑,说:“你以为我真的是来这里吃饭啊?我是看到她拎着高跟鞋站路当中骂街,怕出事才过来的。她好面子,我也就没有说透。”
王百川瞪圆眼,说:“你看着挺硬气个大老爷儿们,没想到还这么细致。”
郭易搓了搓涨红的脸,说:“细致个屁,真细致也不至于这个年纪了还单着。”
王百川的眼神已有了几分迷醉,问:“你不会是一直还放不下宋丽吧?”
郭易摆摆手,说:“放心,没人惦记你媳妇。”又说,“哎,你俩结婚这些年了,没想着要个孩子?”
王百川被这个突然的转折弄得措手不及,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说:“她不想生。身体都没问题,上医院查好几次了都,就是她不想要孩子。”
郭易说:“这个事你不能听她的。”
王百川一撇嘴,说:“你跟她好的时候敢不听她的?”
郭易忍不住笑了,把酒洒了一地。
王百川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艰难地咽下去,问:“你当初为啥不要她了?”
郭易看了王百川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随后也闷了一大口啤酒。灯光把他的脸照成一块沉默的石头。半晌,郭易眼神失落,说:“不是我不要她,是她不要我了。”
王百川说:“我不懂……”
郭易摇摇头,说:“咱不说这事儿了行不?”
王百川反倒上了劲,梗着脖子说:“不行,你得说清楚。”
郭易烦了,说:“你俩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百川把嘴里的啤酒咽下,使劲甩了甩头,说:“我现在就很不痛快。说吧,我想听。”
郭易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认识她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刚参加工作不久。她除了脾气暴点,其余哪儿都挺好。那时候年轻,天天黏在一块,她总拉着我问东问西,大多数都是跟警察工作有关的事。就这么谈了大半年,感情一直挺牢靠的,我当时也觉得肯定就她了,什么都愿意跟她说。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警察懂法律,能不能想辦法杀了人又不进监狱?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杀人偿命,法不容情。她很认真,又问了好几遍,我才明白她不是开玩笑。她说,小时候她被他们村的村主任强奸了,她想弄死他,问我能不能帮忙……”
王百川第一次体会到瞬间醒酒的感觉,四肢的僵硬感依然残留,但头脑却在一瞬间清醒到了极致,仿佛所有酒精刹那间蒸发消散了,只是身体还呆呆地愣在那里。
郭易问:“宋丽没有跟你提过那个村主任?”
王百川身上的热汗飞快蒸发,被电扇一吹,浑身冰凉。他点点头,说:“提过,但不多,只说她妈以前跟那个村主任相好,后来她分配到了二实小,娘儿俩就一块搬到县城住了,再没回过那个村子。别的她没有说过。”
王百川灌了一大口酒,扎啤杯空了。虽然身体已到极限,但王百川清楚,这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酒精。他抬起手,对老板喊:“再来两扎。”
然后,回过头问郭易:“后来呢?”
郭易盯着杯里的啤酒泡沫,说:“我当时心里也跟刀割一样。我问她啥时候的事,有没有证据。她说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你说呢?我是警察,知道这事没证据不好办。可这话跟她一提,她就急了,摔锅砸碗,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就差要自杀了。她哭着说,那人必须得死,她动手也行,我动手也行。要是我怕蹲监狱,她来,到时候我找路子给她减刑。”
王百川又问:“你怎么说?”
郭易说:“我能怎么说?只能答应她想想办法。兄弟——我应该比你大两岁,叫你一声兄弟你别介意——不怕你笑话啊兄弟。我答应过她,又了。当警察的肯定不能帮着她杀人,但是宋丽的性子你肯定清楚,这事不摆平,她就是个炸药,今天不炸明天炸,最后变成天天炸,分分钟都炸,炸得两个人都粉身碎骨才算停。我知道是早晚的事,我都能瞧见我跟她继续在一块会有多么难受。后来,我瞒着她,找人去摸了那个村主任的底。你猜怎么着?死了两年多了,脑出血,正喝着酒呢,一下栽桌子底下,当场就没气儿了。”
说到这里,郭易狠狠灌了两口酒,粗糙的手掌使劲在脸上搓了两把,长长喷出一口酒气,说:“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松了口气——她保住了这辈子,我也保住了这辈子。谁知道到最后,我们俩谁也没保住谁。当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跟她说了这事。她不信,说我骗他。我说你自己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哦,是她根本不见我。直到几年后她给我发结婚喜帖。就是当下流行的那句话,我爱的女人结婚了,可新郎却不是我……”
王百川已经醉了,迷迷糊糊问:“那是谁啊?”
郭易说:“操,你真是醉了……”
王百川笑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新郎是我。”
郭易说:“兄弟,宋丽是个好女人,但她心里有块疤好不了啦,她疼,就拼命地剜身边所有人的肉,让别人也跟着她一起疼。我治不了她这块疤,我不知道谁能治,但你和她结婚这么多年了,宋丽过得好好的,我猜你能治吧。兄弟,你比我强,我错过了宋丽,到现在也没结婚,我不知道是不是没活明白,可能我活得确实没你明白。兄弟,人年纪越大,越觉得不通透,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兄弟,你在听吗?”
郭易也有些醉了,但他还是把王百川送了回去。
九
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挂在住院部大厅的天花板上,信号不好,不时露出恼人的雪花。医院需要安静,电视的声音被关掉了,只能看见屏幕上的播音员嘴巴一张一合,像玻璃缸里的游鱼。
王百川走进病房楼,鞋底把水泥地面敲得砰砰直响,但挥之不去的醉意让他毫不在意这一点,他径直走到值班台旁边,敲了敲玻璃窗,问:“牛建国在哪个病房?”
王百川是在郭易离开后得知老牛住院了。他几乎想不起自己和郭易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大排档离开的,只记得郭易把他送到楼下,问他咋样,他说没事,郭易就离开了。上了二楼,隔壁的许大妈拦住他,说老牛跟人打架了,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看。王百川说,老牛打架跟我有啥关系?许大妈一拍大腿,说,你个没良心的,老牛是因为你丈母娘才跟人打架受伤的,你媳妇也赶去医院了,你不得去看看?王百川愣怔了一下,小跑着赶到了医院。
酒精让王百川的反应迟钝了很多,费了不少劲才找到老牛的病房。他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正巧和宋丽四目相对,就推门进去了。
老牛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手背上扎着吊针。宋丽给他盖上一截被子,悄悄拉着王百川走出病房,问:“知道现在几点了不?”
王百川迷迷瞪瞪瞅了眼手表,说:“十一点二十七,还没到十二点呢。”
宋丽问:“你俩咋喝了这么长时间?都聊啥了?”
王百川想了想,说:“什么都聊。聊他这么多年了为啥还不结婚……”
宋丽又问:“没别的?”
王百川迟疑了一下,说:“他跟我一样,话不多,只顾喝酒了,没啥实际内容……老牛咋回事啊到底?”
宋丽叹了口气,说:“给咱家送煤气罐想抄近路,专挑小巷子钻,结果遇上劫道的了。老牛让咱妈先跑,自己跟人打了起来,肚子叫人拿小刀划拉着了……万幸,没扎着脏器。”
王百川吃了一惊,说:“老牛还有些脾气呢……咱妈没事吧?”
宋丽眉头紧锁,说:“妈没事。她忙活一晚上了,检查、输血、打针……样样缴费都抢着来,攒那点钱全得砸进去。刚还说去找护士给老牛换个单人间,钱她出。不行,我得看看去。”
宋丽去了护士站,王百川一个人回了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另外俩病床空着,老牛一个人显得挺孤单。王百川进屋的时候,他醒了,哼哼唧唧想笑,刚一动弹又疼得呲牙咧嘴,脑门上全是汗。王百川赶紧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喂了几口,又去投了把凉毛巾,给老牛擦脑门上的汗。
老牛微微一笑,说:“懂事,这一刀没白划拉。”
王百川“啧”一声,说:“你这刀也不是为我划拉的,还不是为了我丈母娘?”
老牛轻轻点头,说:“我之前咋说来着,想成事,就得让女人崇拜你。秀英现在对我开始崇拜了。”
王百川把毛巾搭到他额头上,说:“那一刀要是划拉深点,你人都没了,崇拜有个屁用。你这把年纪了,还跟人玩命啊?”
老牛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你不懂,人不管在哪个年纪,都得看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啥。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要不到,这就是折磨自己。你要是把目标定得很小,很精准,痛苦能减少一大半。比如说我吧,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和秀英能成一家,挨这一刀子,应该差不多了。再说,我也不是没脑子,那人手里就拿个小水果刀,从刀尖到刀柄没我肚皮的肥肉厚,扎不透。等我养好了伤,还带着秀英去跳交谊舞,慢三快四,滨县格里高利派克,一点儿不耽误。划拉一刀换个夕阳红,你说值不值?”
王百川点点头,说:“行,牛叔,你活明白了。”
老牛说:“不够,我得让你也明白明白。你把我褂子拿来,掏左边里兜。”
王百川从老牛的褂子里摸出一板药,准确说只有半板,上半侧很明显有剪刀剪过的痕迹,这半板药也只有两片,是很小的蓝色药片,后面写着的全是英文字母。王百川问:“这啥药?”
老牛说:“明知故问,你来我诊所是治啥毛病啊?”
王百川明白了,又问:“这药哪来的?”
老牛说:“进口货,劲大。本来是丁健从我这订的,我说你婚都没结用这玩意儿干啥?嫖娼犯法知道不?他一开始不说实话,后来绷不住了,跟我说是给你们巩校长买的,送这个比送钱都管用。”
王百川更加诧异了,说:“巩校长也有这毛病?”
老牛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一到中年,男人的问题几乎都一模一样,谁也别想往外逃。”
王百川回忆起那天老牛诊所里的场景,这才明白丁健和老牛的曖昧一笑是什么意思。他说:“那这药丁健怎么不要了?”
老牛说:“我也不清楚。丁健前两天来我诊所,说今年没戏,这药不用送了。”
王百川想到丁健给他下套,骂了句:“天杀的,他还真没戏……”
老牛说:“咱不管他。我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不要正好给你用。我和秀英真要成了,咱就是一家人了,我肯定得先紧着你帮忙,对不?”
等老牛迷迷糊糊睡着了,王百川悄悄出了病房。医院走廊里寂静无声,他一个人穿行而过,酒气顶出来的汗液渐渐消散。走出住院部,王百川叼了根烟刚想摸火柴,耳畔突然传来宋丽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见宋丽和她妈正站在不远处的小花坛旁边说话,俩人背对着王百川,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出现。
宋丽说:“妈,你真相中老牛了?”
她妈不说话,点点头。
宋丽说:“妈,老牛俩儿子,可谁也不养
他,儿媳妇都是有名的尖嘴,你跟了他将来是个麻烦……”
她妈点点头,说:“这我知道。”
宋丽说:“老牛也没啥钱,开诊所这些年也就刚混够他一口吃的,你要不再想想?”
她妈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是图他的钱。”
宋丽问:“那你到底图个啥?”
她妈说:“我要是啥都能想明白就不是你妈了。你当初为啥嫁给王百川?你图他啥?”
母女二人相对沉默,谁也没再说话。王百川把烟塞回口袋,转身慢慢走了回去。
午夜,大厅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王百川随便找了一排座椅坐下来闭目养神。不一会儿,高跟鞋的声音笃笃传来,宋丽来到他身边轻轻坐下,说:“护士嘱咐今晚得有人陪护老牛。我妈要留下,我把她劝回去了,让她明天来,一整天都让她陪着。”
王百川说:“行,听你的。”
宋丽轻轻把头倚在王百川肩膀上,放低声音说:“我有点累了。”
王百川问:“因为老牛?”
宋丽说:“不光是这个,可能最近事太多了……”突然,她指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电视机屏幕,惊讶地说,“你看,这是你总念叨的那个……啥不?”
王百川看向屏幕,透过若隐若现的雪花点,新闻标题清晰可见——“荧惑守心现象今晚发生,我国多数地区已有成功观测记录……”
宋丽说:“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啊,可惜今天这个天文现象你错过了。”
王百川本想表达一下激动与惋惜,但他发现自己内心一片宁静。他把宋丽揽在怀里,说:“没事,人这一辈子不能啥都想要……哦,这是老牛教我的。”
宋丽“扑哧”笑出声来,又问:“你不是说赶上这个天文现象肯定有大事发生么,现在有啥大事?”
王百川闭上眼,说:“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最大的事。”
宋丽很慢很慢地舒了口气,在王百川肩头低声呢喃了几秒,很快睡着了。
王百川的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一个个画面,老牛,丈母娘,丁健,巩校长,郭易,以及在自己怀中睡着的宋丽。历史上关于“荧惑守心”的天象记录总共有38次,中国史籍里记录过23次,以前的他没经历过,这次也让他错过了,然而他并不觉得遗憾。电视屏幕上的低像素图片看起来也和星空别无二致,他似乎从某种执念中解脱了出来,如阔别地球已久的宇航员从太空重新返回地面。一瞬间,王百川感觉自己通透了。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