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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木匠师父

2023-11-05张道虎

南方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师母木工木匠

张道虎

师父于大前天还山,准确地说应该是2023年5月9日上午。

师父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年少时拜篾匠沟的冯老木匠为师,自此与斧、锯、刨、凿相伴一生,曾风光一时,但也操劳一世。师父三岁丧父,八岁母亲改嫁,他一人拉扯弟妹四人长大成人,晚年自己落下一身风湿骨病,逢天阴下雨便卧床嗷声不止。师父临走前几年妻丧,子女皆外出,孑然一人在家,此时他四肢无力已久,起身挪步全凭双拐。我多次跟他商量,想接他出来外面看看这大好的世界,他都摇头婉言拒绝。嘴上虽有一大堆好像真走不开的理由,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就是愿意每日在堂前屋后转转,拾掇拾掇园子里青菜绿豆,喂养他那脏兮兮的杂毛狗和几只不再怎么下蛋的老母鸡。

师父走的时候也很凄凉,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啥时候不在的。直到师父家对面山上的人家,见师父家连续几天烟囱都没有冒烟,才打电话告诉他远在浙江的儿子。后来,附近的几个村民用木杠撞开大门,发现师父倒在床上,全身赤裸,早已冰凉。

师父走得干净,就像他出生时一样。不同的是一热一冷,一喜一悲。

我十四岁跟着师父学木工。尽管我在班上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但我妈着实没有办法给我交那一块五毛钱的学费了。记得那天,我妈看着身边几个鼻涕满面的弟妹,她眼泪婆娑地对我说,保娃子,做妈的真的没有办法了,以后要责怨就责怨你妈没有本事吧。

半个月后,三舅把我领到一个叫大松林的地方,拜师父学做木匠。三舅一路边走边交代,外甥崽呀,老话说得好,钱财万贯 赶不上薄艺在身。学艺是个辛苦事儿,特别是木匠,但即便是坨狗屎,你也要咬紧牙吃了,因为一家人都指望你了。

我跟师父学艺,头一件事就是砍木头。师父找一根弯木头,放在木马叉上,再用墨线在木头上弹出一条直溜溜的黑线,要求我对照着这线不轻不重地砍平。虽说一斤半重的木匠斧不算太重,但如果连续砍上一会儿就会手臂酸痛。再说,木匠斧是偏锋,斧口很容易飘,稍不小心极有可能砍到自己腿上。小半天下来,正当我以为师父让我歇一会儿时,他却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在我左右腋下,让我夹着鸡蛋继续砍,并告诫我,假如用力过猛, 鸡蛋会夹破 ;而如果不用力,鸡蛋就要丢地上打碎。师父还说,中午饭前只要鸡蛋破了,就没有饭吃;反之,让师母给我煎荷包蛋吃。师母嗔怪道,人家这么小娃子,你硬是不长眼睑方儿。师父反斥,你晓得啥子,严师出高徒,不待他严点儿,反而是害他呢!说完,扭身转头对我严厉地说,奓大胯,紧抓把……

五天之后,师父又让我把我砍好的一堆木头刨平。师父木匠工具篓有长刨、跟头刨、圆刨、棍刨、缝刨等多种工具。他首先拎起斧头对着木刨前后一阵轻敲,眼睛一睁一闭,像打铳的猎人瞄准一样,他调整刨刃与刨底的角度,嘴里不忘传授刨木技巧,“左腿弓,右腿绷,双肩用力往前冲”。师父边说边将木刨轻轻放在木头上,慢悠悠地卷起袖口,只见他左腿斜跨半步稍微弯曲,右腿向后绷直,双手紧抓刨把,双肩和双腕同时用力,只听“咻——”的一声,刨花从刨口里如翻滚的浪潮一样欢快涌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师父转身把木刨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整得最终满头大汗,也推动不了木刨到头。师父用他的烟袋锅子直敲我脑壳顶,引得我一阵钻心地疼。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师父教我角尺画线,锯子锯榫,凿子打眼……当然,挨训敲打自然也像家常便饭一般。不过,我有一次偷偷听见师父对师母说,这娃子聪明非常,跟着我学木匠算是对了,可惜,少读了几句书。

一个月后,师父跟师母说,要出趟远门,帮隔壁乡镇里一个待嫁的姑娘做嫁妆。出门那天,师父肩搭旱烟袋,背着双手,不时哼唱着不太懂的曲子,而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小背篓,里面放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活工具,锛、锯、刨、斧,足足有几十斤重。就这样,我算是跟着师父第一次出门做木工。这时我也只能做些用斧劈初型、用锯取边料,或者搬运木材,这些简单的粗活儿。但师父给主家做桌椅、箱柜、桶盆,我都默默记下步骤,晚上在灯下记在自己的一个本子上,比如“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对图样尺寸,榫卯拼接,对缝粘连,这些精工细作,我都进行详细标明。

三年时间,我跟师父学做各种木工,建房门窗椽檩,农具耙犁耒耜,甚至寿木棺材。在那淳朴而贫穷的年代,主家都把手艺人视为座上宾,以酒肉、米饭、暖床厚枕待之,生怕怠慢。我虽是学徒,也跟着师父沾光不少。

三年学艺,在木工方面,我已經能够独当一面,成为名副其实的木匠了。谢师之时,师父专门为我打造一套木匠工具,斧、刨、锛、锯、凿、锉、舞钻和墨斗、曲尺等,并叮嘱我今后做人做事都要守规矩。师母拿出一双崭新的紧口白边黑布鞋,里面是一双绣工精美的鞋垫,明确告诉我,这是师父小女儿艳丽亲手做的。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可惜我那时懵懂无知,婉言谢绝。师母尴尬不已,倒是师父哈哈大笑,说,知徒莫如师。

学艺归来,那年我刚好十七。

我学艺回家一个月后,恰逢县里来镇上征兵,我瞒着父母去参加报名。没想到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如愿审查通过。

记得那天,本不宽敞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连平时很少走动的亲朋,也拎着礼物来捧场。听说保娃子要去当兵了,也都赶来祝贺。那时,农村娃子当兵是件稀奇的事儿,可以说得上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儿。

我身穿新崭崭的绿色军装,胸前一朵大红花红艳艳的,估计连我的脸也映得像过年大门两旁的对子纸一样红。村里喇叭师傅嘴巴鼓得像吃撑了肚子的青蛙,卖力地吹着《十送红军》,几声长号淹没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我第一次来到镇上,才知道镇上的房子比村里的要高得多,也亮堂得多。第一次坐敞篷车来到县城,这里的马路比村里的还宽还直。街上的白净净的女人,穿着白净净的裙子在白净净的太阳下露出白净净的小腿儿。

在迎新兵的会议室里,一排长长的凳子上,坐着一排身穿军装的人,他们的腰都挺得直直的,像我家每年挂玉米的排山架子一样。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啦!其实我才十七岁,上上个月才满。

读了几年书?

小学毕业!虽然我只上了四年学,但我能写一笔好字,多亏我小时候,地主成分的爷爷一直擂我练字。这几年跟着师父也学了不少东西,肚子是有些货的。

为啥子要当兵?

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当兵很艰苦,你不怕吗?

不怕!

我滚瓜烂熟地背出师父家正房大门两旁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们看我对答如流,不像其他新兵战战兢兢一问三不知,都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并小声商议着什么。

临出门时,一位高大威猛,步伐稳健的领导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夸赞我是块当兵的好料!

我被分配到广州军区,成为连队一名无线班战士。

因为我平时表现优异,又在部队刊物上发过几篇豆腐块儿文章,一年后,老班长升到连部,我也升为班长。这时,我也有回家探亲的七天假期。回家第二天,我就步行来到大松林师父家,得知师父在外地给人做木工,艳丽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还是个小干部。假期很快结束,第二天就要返回连队了,当我还在为这次回家没见到师父而闷闷不乐时,半夜三更下着雨,我家木门被人敲开,只见师父打着手电筒,浑身湿透。他裤脚的泥巴蹅起膝盖,见我他却笑盈盈地说,保娃子,是不是以为我来不了了?当时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当晚,我和师父同床而睡,一直聊到天亮,他最多的还是告诫我做人做事要像做木匠一样守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回到连队第二年,我受到团部二等功的表彰,当时,团部有一个去省通信学院深造的名额。这是作为很多无线兵梦寐以求的机遇,连长鼓励我报名。在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里,我除正常训练之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门心思复习备考课程。

半年后,当我收到沉甸甸的省通信学院录取通知书时,激动不已,独自一人跑到连队后山上大哭一场。没人想到一个只读了四年书的农村小木匠会真的考上很多人做梦都想考上的大学。

当晚,我给父母写信报喜,也给我师父写了一封。后来才知道,这成了师父这一辈子收到唯一的一封信。在他走之后收拾遗物,在枕头下发现了这封已经泛黄的信。

我在省通信学院学习三年,随后十年里我从排长、连长、营长,直干至副参谋长。在这段时间里娶妻生女,事业高升,师父也渐年老体弱,不再外出做木工。

在部队磨砺十五年,我转业到地方成为一名县委常委、武装部长。作为一名长期在部队的军人,转业就是二次就业,面对的是全新的问题和挑战。凭在部队多年的过硬本领和师父讲的那些话糙理不糙的道理,我很快打开新的局面。

我回到县城,很多亲朋好友都借机祝贺,但唯独师父却对我冷淡,好像愁怕沾上我似的。好几次我去师父家,不知道是他故意避开还是恰巧不在,都没有碰到他的人影。后来,他干脆托人带信给我,让我莫再去他家了。并且还嘱咐,不再认我这个徒弟了。

我心里很憋屈,当真不再去师父家,也不再联系他。直到有一天,艳丽因为儿子升学的事儿找到我帮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谁知,师父破天荒地打电话给我,正当我以为师父要感谢我一番时,谁知师父破口大骂,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我握着电话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师父为啥这么恼火。

师父晚年手脚不便,生活甚至不能自理。我得知情况后,想帮他办个残疾证,再申请一份低保。哪晓得师父得知后并不领情,还说吃低保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儿。

久而久之,以至于很少人知道我和师父的关系。随着我的职位一路高升,也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事,我终于明白师父当初的深意,其实他心里一直都装着我,只不过他把这份师徒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只为了不影响到我。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职至县长,但我始终忘不了自己曾经是一名偏远山区农村的小木匠,我也没有因为这段经历感到出身卑微低下,反而師父的那句话——守规矩——一直警醒我,鞭策我。守规矩,就是守法规、守师规、守行规、守做人做事的规矩。比如,木匠的斧子,大姑娘的腰,独行人的行李包,只能看不能捞;又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

年前,我把师父当初送给我的那套木匠工具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我书房左边的柜台上,紧靠着我的任命书,和我这么多年的荣誉证书一起。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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