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故乡

盘小春

祖父和他的堂哥离开故乡的时候，把我父亲的故乡也带走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很少跟别人提起我们的故乡。

我的父亲，不知道我祖父的故乡，他也回不去。后来，我的祖父去世了，父亲的“故乡”也跟祖父一起埋葬了，我们的“故乡”跟着丢了。

祖父活在世间时，是很想念我们的故乡的。对故乡的想念、对故土和亲人的那份情感，在他去世前那段日子表现得特别明显。

祖父离开那年，我在上小学二年级，那时我对童年也有些记忆了，再往前的话就模糊了。記得，那一年冬天，还有一个月半月就要过年了。我的祖父躺在我们小屋的阁楼上、在他和我祖母睡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床上，昏迷了过去。

我的父亲预感大事不妙，直觉告诉他，我祖父的时日不多了。八十七岁了，这回真的病得严重了，不像六十多岁那时祖父到水库放鸭子生病时，我父亲把他背回来那会儿，那么有活力了。现在，脸上到处都是岁月刮过的痕迹，也缺了点血色。

于是，我的父亲就把祖父背回来和我们一起住。

那一天傍晚，我放学回来看到躺在我们家床上的祖父。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脸上的肉是凹陷下去的，眼睛也是凹陷下去的，面色暗沉暗沉的……我有点害怕，害怕他就这样闭着眼睛醒不来了。于是，我爬到床上，对着祖父那只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见人话的耳朵喊了一声：“爷爷，我放学回来了。”

父亲误以为我又开始胡闹了，把我从床上骂了下来，并欺骗我说：你的祖父累了，让他休息一下，等一下吃晚饭我们再来叫他。其实，在把祖父背回来前，我的父亲他们已经叫了很多遍我的祖父了。可是，祖父听不见他们的叫喊，继续闭着眼睛，一直就那样闭着眼睛。就在我离开祖父睡觉的房间即将把门掩上时，那细长细长的关门声响了一下。门声结束后，我听到祖父叫我的乳名。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耳朵幻听。于是，站在原地仔细地听了一遍，最后确定祖父的确在叫我，叫我扶他起来，我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这时，我的父亲他们几兄弟也听见了，跑进来扶起我的祖父，并帮他穿好衣服，抱着他来到火炉边烤火。对着夜晚的灯光，我看到往日那个高大伟岸的身躯，现在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甚至连路都走不了，坐着都需要向墙壁借力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那天傍晚，我没有出去撒野和捣蛋，乖乖地待在家里照顾我的祖父。

晚饭时，祖父嘴里一直嚷着：回家，吃完饭我们就回家。这不就我们的家吗？刚开始我们以为祖父说的家是那个他和我祖母打铁一生的小屋。后来，我们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不是那个家，也不是我们这个家，而是他的故乡。

我们问他故乡在哪里，他自己含糊地说着，说着，最后把自己都急哭了。

我们没有责备他。

对于祖父想不起他的故乡还是有点惋惜的。

这都归咎于祖父和他堂哥离开故乡的那一年，他太小了，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记住故乡的草木、山川、河流、房屋的模样，就懵里懵懂地跟着他的堂哥离开了。

时间久了，祖父对故乡的记忆越加模糊。

其实，祖父一生都在寻找故乡。直到去世的那一天都在寻找故乡。可是，他怎么努力，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故乡的轮廓，更别说故乡的名字和亲人了。但有一点，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是从湖南道县一个叫“白塘”的地方走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的祖父食欲很好，连吃了好几碗饭和很多肉菜。那是他自生病以来第一次胃口这么好。

我的父亲看到祖父能吃饭心也宽了许多。

我们都被祖父骗了，被时间欺骗了。其实，那是一种回光返照的现象。那晚，祖父在他最后的时光里，还不忘告诉我，叫我努力读书，等我考上初中到外地读书时，他送我一床被子，一床新被子。

晚饭后，祖父回到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如前面一样，祖父躺上床就晕了过去。我的父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叫醒。醒来的祖父，身体很虚弱，说话的声音没有一点力量。他的音量很低，很低，说出来的话比蚊子的叫声还小。他倾尽所能把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叫到他耳朵边，用那只跟尸体一样冰冷的手紧握住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悟性很高，祖父那只冰冷的手一碰到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他把耳朵贴近我祖父的嘴旁。在一旁的我看到父亲的耳朵几乎是零距离地挨着祖父的嘴唇。我的祖父抖动声带，说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抽时间回故乡去看看，那里还有你的亲人。”

我的父亲原本有机会回到祖父的故乡走走看看的，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去成。至今，说起祖父的故乡，父亲都有些许的失落和遗憾。我的祖父去世的那晚，天空下了一场雪，我想是美丽的雪花带走了我的祖父，带他回到了他在世时回不到的故乡。

祖父去世后，父亲没有把我的祖父埋在我们村，而是安葬到了对面村子上的一个园地上，因为对面村子是我祖父他们来到广西时居住的第一个村庄。我的父亲也挺有意思的，安葬祖父时，特地让祖父的整个身子对着我们那通往湖南的关口，祖父的头望着他从故乡来的方向；祖父的脚则朝望着他晚年放鸭子的那条河流，朝着我们家门口。

料理完祖父后事，我的父亲翻山越岭，走了十来里山路去看他的伯父，也就是那个把我祖父带出来，弄丢我们故乡的人——祖父的堂哥。父亲去到时，祖父的堂哥说明年要带父亲回去看看。可是，明年到了，等我的父亲有空的时候，父亲的伯父即我祖父的堂哥却没有了时间。

直到现在，我和父亲一样都不知道祖父的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开我们的故乡。我时常在夜里怀疑，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可是，我又曾试着在夜里、在梦里，寻找我们的故乡，有时望着星辰大海默默流泪、伤悲。

后来，离开农村在城市奋斗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一直寻找的故乡就是小时候那片养育我和温暖我的土地。后来，我们也把它当成了“我们的故乡”。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