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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神鼓的地方

2023-11-05孙子钧

南方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桂香天神哈拉

孙子钧

火车鸣叫一声,呼啸着冲出城市,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

这列开往东北边境的老火车,玻璃上渍着的黄色水锈仿佛陈年凝结。这列被时代甩下的丑陋老旧,人们大概仍觉得弃掉可惜,便派往人烟稀少的旮旯里晃悠去了。

整列火車的车厢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放肆地躺在长椅上休息。车轮和铁轨咣当咣当的撞击声,让人有种寂寞的躁烦。往窗外望去,东北的大地辽阔无垠。而我今天却看不出多远,远山上的风车都朦胧在了阴沉沉的雾气里。

火车晃了六个多小时,到了这座边境小城。我要在这个小城住上一夜,明天早上还要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达我要去的赫哲族部落,就是《乌苏里船歌》诞生的地方。

小城实在是太冷清了,听不见喧嚣,街上跑的公共汽车里也清寂得看不见几个人。这里和大都市有着天渊之别。

翌日午后,我终于走进了期待已久的赫哲族部落。这个赫哲族人千百年来的部落,想象它该是有桦树皮的撮罗子、地窨子,还有那些挎着弓箭的彪悍的猎手,还有敲着手鼓、腰间甩着铜铃、围着篝火跳舞的萨满……

让我吃惊的是,这里一幢幢美丽的别墅,仿佛是走进了一个神秘的童话王国。而童话王国里的主人们正在捉迷藏,让你窥不见一个。使劲儿搜罗,才看见有几个孩子在广场边上的塑像处绕着追跑玩耍。这样小的孩子,即便是能捉到一个,也是不能问出什么的。

我来这里采访,是事先和当地政府联络过的。我拨通一个电话,很快驰来了一辆小车,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赫哲族小伙子刚,把我送进了一座两层的别墅小楼里。

“每天早中晚,都要去镇上的食堂吃饭。”说着,刚便给我一把钥匙,转身走了。

“喂……”我叫住他,“这里……就我自己吗?”

“是,就住你自己。”他没给我留一点儿悬念。

我仍不想放他走,想问个清楚:“这里没有服务员吗?”

“没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就好。”

我赶紧记下他的电话号码,仿佛这唯一能逮到的人,出了这个门就不见了。

天啊,这幢两层的小别墅,怎会让我一个人住呢?大概这个偏远的天边少有人来。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享受整幢别墅,我是要在这里住上几日的,而心里却害怕起它的凄清来。

我放下行李,打电话向介绍我来的朋友诉苦,朋友提醒道:“你要记住门牌号,那里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会找不到家的。”

我赶紧又拿着钥匙出了别墅,走到院门外,看着那个大木制门牌,在将要黑下来的天色里,尚能辨清上面的“木克巷 尤克勒哈拉C20-2”。这便是我现在的家了。牌子上还画有一头牛的标志,不知是否是这个民族的图腾。

楼上洗澡的水龙头已锈死了。一周多的时间将不能洗澡,这让我垂头丧气。洗脸的龙头拧开来,出了一大股水锈。这美丽的别墅,也是很久没有客人住了吧。

楼下的洗漱间该会有水吧?我忐忑地走着木楼梯,心跳声和脚步声一起“咚咚”地响。虽然拉上所有的窗帘,堵住了外面的黑暗,可还是不敢关掉走廊和卧室里的灯。

午夜,一阵鼓点声,将好不容易睡着的我惊醒。时弱时强的鼓点让我愕然,不能理解这夜鼓的含义。它们有节奏地敲着,让我的神经紧绷。

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闭上眼睛,就会有什么走近我。哆哆嗦嗦地在心里做着祷告,赫哲族的天神叫阿布卡恩都力,他会帮助我的。

“阿布卡恩都力啊,萨满嘛发,请保佑你们远方来的朋友,在这里平安……”

我不知做了多少遍的祈祷,突然想起明天是他们的节日,我就是因为这个活动,才这时赶来这里的。那响声,该是有人在练鼓吧。这样想着,心就放松了些。不知何时,鼓声息了去,我也才不知觉地走进混沌的梦里。

天亮了以后,一切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阳光让我有了胆气。推开窗子,环顾着我住的周边环境。昨日进来已是傍晚,没有好好打量我住的地方。

我的东面只有一户人家,那锈得发黄的大铁院门紧锁,该是空着的。西边一家仍是紧闭院门,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好像荒了很久,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两只小白兔,在里面窜来窜去。或是有谁故意放进来,院里的野草足够让它们这个季节不会生饿。

南面人家是这里少有的平房,它背对着我,我不能看清它的样貌。走到北窗去看后面那家,见一个健壮的老头和一个中年的男子,在地上切着一个什么瓜,然后拿进了屋里。他们或是父子。

我来这里,是为了采访一个叫毕拉哈拉·德仁的老人,他孤独地守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岛上,渔猎了三十多年,是在世的唯一还坚守自己民族传统生活方式的赫哲族老人。

我曾采访过他,可没想到在那个小城里相撞了。毕拉哈拉老人在小岛上煤烟中毒,于头天晚上来小城治疗。他的大儿子毕拉哈拉·宏兵,在赫哲族鱼馆请了我和陪同的朋友。

我被安排在毕拉哈拉老人的身边。朋友告诉我说,在宴席上,赫哲族老人是要坐在西南角的,坐在老人身边的,是尊贵的客人。

我也是第一次吃到了正宗的赫哲族佳肴,而那生鱼片,我仍是不敢吃。

之前,朋友就告诉我,只有大碗喝酒,赫哲族人才能把你当朋友。

这时,我看着碗里的烈酒,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看向毕拉哈拉老人,老人微微一笑,温和地对我说:“随意吧。”

虽未豪饮,却已让我微醺了。时过一年,我不知这里刚刚发过了洪水。毕拉哈拉老人已被救援的部队接出了小岛,我向当地政府提出想上小岛看看。

“那上面都是原始树林,也不敢保证上面有没有野兽。”

一个年轻人对我说:“都说写我们的故事,可像你们这样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从来也没见写过什么……”

他坐在江边汽艇的驾驶室座位上,将内心的抱怨丢给我。其实,从前来的不是我,想必每年对全国各地参观者的接待,已经枉费了他们的心力吧。而他不知,此时我已写出赫哲族的故事了,那是之前去饶河县参加赫哲族乌日贡大会后,我写出的第一篇关于赫哲族的作品——《猎殇》。可我不愿表白自己,去冲撞他的偏见。晚上回到我的住所,将心里的不快和委屈又给城里的那位朋友打电话倾诉。朋友编辑过一本《赫哲风物》,他十分了解赫哲人的性格和风情。他笑了笑说:“你是借别人的光了……”

赫哲族,自古以来洒落在松花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沿岸,过着渔猎生活。赫哲族是女真人的一支,满族和赫哲族均主要出自黑水靺鞨。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他们也有过不同的名称,肃慎、挹娄、勿吉等。也根據自己居住的区域,给自己叫着不同的名称,如“那贝”“那乃”“那尼傲”。直到清康熙二年(1663年),赫哲族的称呼才固定下来。赫哲族勤劳、勇敢、顽强,有着不屈的性格。清朝为征服这个“慢不朝贡”“其性暴戾”的民族,从1599年至1644年,对赫哲族发兵攻打了十七次。

又杀又掠,使赫哲族人从最初的几万人,到被征服纳入八旗时,只剩下了三千人左右。日本侵略者入侵东北后,赫哲族人因自身就有狩猎的本领,又有猎枪,便自发组织起来对侵略者进行抗击,以至于日本侵略者一直不敢走进赫哲族人居住的原始森林里。几年后,日本侵略者强行把赫哲族人赶进了给他们建立的集团部落里,对他们进行灭绝屠杀。共产党将他们从集团部落解救出来时,整个赫哲族只剩下了不足三百人。有幸存活下来的赫哲族人,走回自己原来的家,对着静静的部落,还有一个个再不会有人回来的、空空的地窨子、撮罗子,失声痛哭起来……

久远的历史变迁里,赫哲族人从千年前走来的历程没有文本将它们记录下来,因为赫哲族没有文字。只是族里的老人们,用着他们“特伦布”“说胡力”“伊玛堪”那样的歌谣和说唱形式,一辈一辈地流传着所剩不多的故事。

只是在那越传越遥远的哼唱里,又有多少人愿意去聆听呢?即便是他们自己本民族的青年,也脱去自己民族的袍子,离开家乡,去大都市说起了汉话。民族文化的危机,使很多文化学者走进赫哲部落里,去搜集采写他们的故事。

而我最终弄明白,那个年轻人对我不友好的原因,是因之前一个学者错写了他们的一个食物名称,致使这个名称被强制改变,连赫哲族人也不得不那样错叫下来。因为它已形成了文字,记载了下来。据说那学者再去部落时,部落里已没人理他了。我想,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篡改,因我怀着对赫哲族文化习俗深深的崇敬。

“那,我坐船绕岛一圈好吗……”

我硬着头皮说。我不知下一次来会是什么时候。还好,他便把我安排进央视剧组的快艇。

深秋里,江上风冷,阴天,太阳一直没有拱出厚厚的云层。几个渔民身上罩着棉衣,坐在岸边的船上,也许是等着收网的时间吧。

小船在江里慢慢地走,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没有了毕拉哈拉老人的寂寞的小岛。洪水虽退了去,可仍能看见之前被淹而落下的水位线。看着几个弃在岛边的打鱼人住的房子,我不知对它们该做如何的联想。

央视节目组因做着节目,船没有绕去岛的北面,我心中一阵失落。这黑龙江的北岸,便是俄罗斯。央视剧组的镜头,慢慢尾随着江中的一条渔船。

我突然被船上那个撒网的女人吸引住了。她站在汽船的边上,稳稳地扯着渔网排下去。我不懂捕鱼技法,网中是否有鱼儿也不能端详,只是那女子两手扯渔网的动作如此之美,竟让我感动得欲掉下泪来。

即便今天没有太阳,黑龙江依旧美丽非常。它平静自如,视野辽阔,他们的天神阿布卡恩都力,此时也会如我这样,凝看她的美丽吧。

我想起了乌苏里船歌,它好像突然就在江面上飘起,沁进我的心骨。我一瞬间就懂了《乌苏里船歌》的作者胡小石,当年在乌苏里江上,看着赫哲族同胞的木渔船,看着他们撒网,亦如我今天这样的激动和感动吧。胡小石和赫哲族人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渐渐地,他忍不住了心中的激情,像那个唱着伊玛堪的老人,拨动了他的心弦,《乌苏里船歌》便在他的笔下,飞快地流泻了出来。

“阿——拉赫——赫尼那……”

《乌苏里船歌》像赫哲族部落里生出的圣曲,让这个曾经饱经苦难、濒临灭绝的民族,感动地给天神阿布卡恩都力跳起了神鼓舞。让那美妙的歌声,充盈天地间……

《乌苏里船歌》后来又被郭颂的歌喉,唱到了全世界,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国际音乐教材。世界因此记住了中国这个美丽的民族……

而我对着这种美,只是傻傻地看。船尾坐着驾船的男人,该是她的丈夫。女人凝神于手里的网,并不理会我们。因不想打扰她,我们不敢尾随太近,于是匆忙拍了几张照片就靠岸了。咀嚼着那余韵,回了那孤寂的别墅。晚上钻进被窝,前夜的鼓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来,掠着我的惊魂。赫哲族的鼓舞,昨日的活动上已演过了啊,这鼓怎么还是响?

“是他们的天神,用神鼓守护它们的部落吗?”我忍不住给小城里的乌玎克·彩云姐姐打电话。

“姐,我害怕!”

第二天晚上,就有住在这里的她的乌玎克·桂凤姑姑来和我为伴了。寂寥又害怕的夜晚,因乌玎克·桂凤姑姑的到来而温暖了起来。

“赫哲族女人网鱼时那么美,鱼儿怎会不入网呢?”我仍忘不了此前那一幕留给我的惊艳和感动。

乌玎克姑姑笑了,说:“我们民族的男女,从前有着很严格的俗规,女人是不得上船的。”

乌玎克姑姑的故事,就在这静谧的夜里,像美妙的梦呓般娓娓道来。赫哲族男人在外面打猎和捕鱼,女人在家里做着活计,刮鱼鳞、捶鱼皮、割兽肉、晒肉干、炒鱼毛……忙碌的母亲会将他们尚小的孩子,用鱼皮袋吊着绑在树枝上——即使也曾发生过孩子被野兽吃掉的悲剧。那样的痛,母亲们是不堪回忆的。

夜深的时候,女人们放下背上的孩子歇息,她们想着捕鱼未归的男人,那牵挂就轻轻哼进了《想情郎》的歌里,也将那歌当作了孩子的摇篮曲:

“我心爱的阿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一去,不见身影?妹夜夜来到大江边,只有对着江水诉衷情……”

这《想情郎》,就是在这样的哼唱里,产生了原始的美和温柔暖情。歌声听得我迷醉,赫哲族语言原来那么的好听!我赶忙掏出笔来,慌急地记下了。

乌玎克姑姑说:“我们的生活环境,是艰苦的……”

如今,一排排整齐好看的别墅,让人难以再想象他们从前住的撮罗子和地窨子,现在也不会有人再把小孩子吊在树上了。

“我们民族没有文字,只有一代一代的老艺人,用伊玛堪、说胡力、特伦固的说唱,将族人的历史哼唱下来,也不知丢下了多少……”

我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

“感恩共产党救了我们赫哲族,若是共产党晚来一步,赫哲族人就被日本侵略者杀光了……”

也曾有好几个赫哲人对我这样说。乌玎克姑姑讲了她父亲在日本鬼子的集团部落里,逃出来的惊险故事。乌玎克姑姑讲到她的族人长辈,也有几个死在集团部落里时,便哽咽了起来,她的泪珠亮莹莹地流下来。

“共产党让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说起共产党,乌玎克姑姑的脸上绽开了愉悦的笑容。

赫哲族人不会种田,政府分田地给他们耕种,他们的田地最终还是荒下来,一叶一叶的渔船小舟,仍漂在黑龙江上。划船和撒网总得两个人。共产党倡导的男女平等,对他们产生了巨大影响,赫哲族的女人们因此也能上船了。赫哲族第一次破除了女人世代不得上渔船的习俗。

不知谁家的两口子,在船上吵了起来,风刮着他们的哭泣叫骂,在江面上飘荡着。划船的不划了,撒网的也停下来了,鱼儿们也远远躲着他们了吧。

女人急了,扑通一声,竟是带着怨气跳下水去;男人慌了,即便對妻子不满,也不会看她去死啊。又一个“扑通”下去,当男人拼命将妻子托上船时,他再也没上来……部落里的族人气疯了,赫哲族人本来所剩不多,都很珍视自己的生命,且大部分还恪守传统的俗规。

“该死的女人,让她们上船,就是祸害。”有人呼喊。

“惩罚她。”有人应和。

“也不知是不是萨满神,对女人上船真的有怨怪。”乌玎克姑姑说。

她停下来叹了一口气,那故事的悲情,让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两个人,半天沉吟着。

“晚上的星星出来时,部落的萨满敲着手鼓,做起了法事,我们也去围着篝火跳……”

“阿布卡恩都力!萨满嘛发!”萨满的鼓和神裙的铃铛,一直响到夜半。听着乌玎克姑姑的诉说,我想起了夜里听到的鼓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萨满神魂,大概总是要在夜里光顾的吧。

“萨满转说天神的旨意,说女人可去江中捕鱼,只是要我们彼此珍爱和睦,感恩自然。”赫哲族人崇拜自然万物,萨满的神秘,即便是如今,学者们仍在研究它。女人下江捕鱼,的确是赫哲族人千百年来的重大变革。之后,江上的“夫妻船”又快乐起来了。

“我的嫂子河泽哈拉·桂香,也和哥哥乌玎克·明义去江里捕鱼。”

黑龙江的边境线,只是江中无形的一条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中心线北侧的水发黑,南侧的水发黄,如同人们给染色了一样。

渔船不敢靠近中心线,怕一阵风来,给吹过边境线去。

自从嫂子给哥哥做了搭档,一条鱼也没捕上来。哥哥冷着脸,硬憋住自己的火气,等回了家里,哥哥放下空网就嘟囔开了。

“女人就是晦气,鱼都不来撞网了。”

丈夫骂人没完没了,妻子闷闷地憋着委屈,被逼得实在无着,就去外面的星星下,向天神祈祷。

“天神阿布卡恩都力啊,请为我做主。”

翌日,起风了,这样的天气不能行船,鱼也不知潜到哪里去了。乌玎克·明义喝着闷酒,妻子赔着小心,大气不敢出。两天后,风停了下来,妻子忐忑地跟在丈夫的后面,两个人又上船了。到了水里,仍是妻子撒网。乌玎克·明义瞅也不瞅妻子一眼,他嘴里叼着烟斗,自顾慢慢摇着自己的船桨。河泽哈拉·桂香很紧张,这已经是和丈夫第三次打鱼了。若再不……唉,不能那样想,该想着鱼如何来撞网才对。

她焦急地看着水面,突然感觉手上的渔网被拉动了一下。她的心一振。

“鱼,是鱼吧……”

她不敢叫出来,害怕惊跑了鱼,可渔网使劲地向下坠着。河泽哈拉的心狂跳起来。

“喂,快来帮我!”

她坚信了那是鱼时,才敢大声喊着丈夫。丈夫头也没回。

“快来帮我啊!”

乌玎克·明义听出妻子的慌急,这才转过头来,说:“看样子是真有鱼了……”

他起身过来帮扯拉渔网,突然看见水中像起脊的黑牛的背,这该是一条多大的鱼啊!他惊呆了。

“天啊!天神啊……”

妻子也尖叫起来,丈夫的烟斗从嘴上掉落下去。船身突然摇晃了一下,那鱼竟拖着渔船走。

“你拉住网,我去划船!”

那样大的鱼,无法把它拖到船上来,只得将船划去岸边,再将它拖上岸。两个人有着慌乱,在江面上和鱼进行着殊死搏斗。

“哈哈哈哈……我崇敬的天神啊,快助我把你赐给我的鱼,乖乖地拖去岸上吧……”

乌玎克·明义有些不能自制,他看清了那是条大鳇鱼。这可是了不得的事,鳇鱼的稀少和珍贵,从前若是逮到它,是要进贡给朝廷的。

他小时候,是见过族人打过一条小鳇鱼的,全部落的人进行了庆贺。鳇鱼的稀有,让它的价格如人参一样的金贵。打上一条卖出去,会让一家人快活上一辈子的。

“不,也许是两辈子……”

划船的乌玎克·明义,乐得合不上了嘴。河泽哈拉·桂香紧紧地抓着网,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鱼拉近木船。当鳇鱼露出脑袋来的时候,河泽哈拉·桂香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不料那鳇鱼一摆尾巴,河泽哈拉·桂香一不小心,一下子掉下船,滚进水里。

“老……老头子,快救我……”河泽哈拉不会游水。丈夫吓得失控地大喊起来:“天神啊!快救救我的妻子,我不要鱼,我要妻子!”

丈夫赶紧抓住船上的渔网,他不敢松开渔网跳进江里去救妻子,妻子若是挂在网上,那鳇鱼就会带着妻子走,妻子就真的没救了。

“阿布卡恩都力!萨满嘛发!我不要鱼,我要妻子……”丈夫半哭地喊着。

水面上露出妻子的头,然后又没去,丈夫使劲儿地划船向妻子靠去。待妻子的头又冒出来时,只见她幸运地抓住了丈夫伸过来的船桨。丈夫拼命地将妻子拉上了船。小船从惊惧中安歇下来,在水面上漂着。丈夫紧紧抱着湿透的妻子,嘴里还不停地说:“我不要鱼,我要妻子,我不要鱼,我要妻子……”

仿若是穿越了一场恶梦,两个人半天才缓过神儿来。经过风险后的人和船,就那么随性地漂着。让两个吃惊的是,那被渔网缠着的鳇鱼,仍随在他们的船旁,大概那鳇鱼知道自己被网住,就该认定被缚的命运了吧。夫妻两个又兴奋起来。乌玎克·明义赶紧用钩子钩住网绳,把它系在船帮上。

然后,他摊开双手,仰面天空,大声喊着:“感谢天神!”

他感喟自己对亲人的爱,把老婆和鳇鱼都又赐给了自己。刚才那可怕的一幕,仿佛被幸福冲淡去了。

船体突然晃动了起来,网绳系在船帮上,是打鱼人的忌讳。若鱼的力气大,它会拽动小船跟它走,那是很危险的。河泽哈拉·桂香慌忙去解绳子,丈夫把它系得太紧了,她怎么也解不开。她下意识向水里瞅了一眼,这一下,她有些傻眼了。

大鳇鱼的身边,露出了一个小鳇鱼的脑袋。大鳇鱼突然躁动起来,一反刚才的温顺。一大一小两条鱼游在一起,親昵地靠在一起。大鳇鱼此时的悲伤和眷恋,好像去赴刑场前和小鳇鱼做着生死诀别。小鳇鱼紧紧地贴住大鳇鱼,不肯离开。小鳇鱼对大鳇鱼的依偎,咋那么像孩子和自己撒娇的样子呢。

“这……一定是母子……”

这让河泽哈拉·桂香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

乌玎克·明义裹着烟斗,歪过头温和地看过来。

“老头子,把鳇鱼……放了吧……”

乌玎克·明义愣愣地看着妻子,大概妻子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神儿来吧。河泽哈拉·桂香又说:“你刚才不是向天神说,要妻子不要鳇鱼吗?”

丈夫结巴着说:“嗯……嗯,可……是它自己不走……”

河泽哈拉·桂香说:“我得救了,你对天神阿布卡恩都力说的话,不能反悔吧。”

妻子一脸郑重,提醒丈夫不能忘记刚才对天神的祈求。

“可是天神把它,又赐给了我们……”

河泽哈拉·桂香不管了,站起身,拿起船上备用的斧头,在船帮上邦邦地剁起网来。她从没有这样违背过丈夫。赫哲女人骨子里的倔强,这时爆发了出来。

“你……”

乌玎克·明义大惊,妻子一定是刚才吓得神经错乱了。他忽地过去夺斧头,妻子竟哭了起来,说:“你看,那是妈妈和孩子……”

这什么妈妈和孩子的,妻子真是疯了。乌玎克·明义抢下斧头,向水里看去,鳇鱼还在,好险啊。

妻子的哭泣让丈夫有点儿生气,船上讲这些话是不吉利的。可乌玎克·明义也瞬间愣住了,还真有条小鳇鱼尾随而来,他惊喜得直想跳起来。

“天神啊,谢谢你的恩赐……”

坐在船板上的河泽哈拉·桂香,仍是抹着眼泪,说:“它会没了妈妈的……”

乌玎克·明义才不管什么妈妈和孩子,妻子这样感情用事,还能不能打鱼了!赫哲族人是打了一辈子鱼的。

妻子说:“你,对阿布卡恩都力发过誓的……”

乌玎克·明义听到妻子提起自己刚才的誓言,想着刚才妻子的挣扎和自己的焦急,他沉静了下来并低下了头。半晌,他才又抬起头来,说:“或许,或许今天,我该听你的……”

他回头看了看妻子,妻子让他生着爱怜。“是的,我要妻子,不要鳇鱼……”

乌玎克·明义说罢,举起斧头,邦邦地剁断了网绳。两条鳇鱼欢快地向远处游去。

河泽哈拉·桂香破涕为笑,看着游走的鳇鱼母子,为它们做着祈祷:“阿布卡恩都力!萨满嘛发!请护它们平安……”

太阳也被他们折腾得疲惫了,坠到了西天。两个人载着满船的夕阳,向江边划去。那橘红色的光,也涂在赫哲族女人高高的颧骨上……

我带着乌玎克·桂凤姑姑的这个美丽的故事,渐渐进入了梦乡。外面的神鼓更响了。这一夜听着它,我没有害怕,也并不全是因了身边有乌丁克姑姑。

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没有阳光射进来,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我撑着伞,和乌玎克·桂凤姑姑走出了这幢别墅。外面的神鼓还在响,我愣住了。我停下来静听,且看向身后的别墅。原来是雨点打在别墅耳房顶的铁皮上发出的声响!

我来的这几日,时常落着小雨,所以“神鼓”就一直伴着我了。我笑了。原来,神是和人始终通着善良和慈悲。

此时,我竟是对那“神鼓”充满了感激,它给了我那么多的想象和灵感,让我将它们的故事,带回我的家乡……不知怎地,突然对自己的“家”有了留恋和不舍。鼻子一酸,眼泪竟流了下来。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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